第四十三章 學海無涯
2024-05-30 13:15:58
作者: 圓不破
顧晚晴緊張地握上太后枯瘦的手腕,手心的汗漬黏黏的,她努力忽視這一點,凝神靜氣,這些天的訓練都很成功,她有信心的,可越這麼想,手心卻一點溫熱的感覺都沒用,只這麼一下,她的額間就見了冷汗,收回手來,在衣服上蹭了蹭手。
旁邊的顧長德見狀面色極為難看,正要上前之時,搭診著太后另一側手腕的大長老擺手制止住他,抬頭看向顧晚晴道:「再試試。」
顧晚晴點點頭,又使勁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中的汗水,呼一口氣,將兩手同時覆上太后的手腕。
這一次,幾乎沒感覺到什麼阻礙,顧晚晴甚至能感覺得到那股沉重氣息是順著自己哪一條經脈湧進來的,只消片刻,便聽大長老低喝,「行了!」
顧晚晴立時撤開手去尋找清水,大長老與顧長德則合力將太后翻轉過來背部朝上,隔著絲質中衣,幾乎不必費神認穴,每人一側,幾枝銀針便已刺入太后的腰腎處,幾枝銀針在他們的施展下時而輾轉時而點刺時而輕振,他們的手法輕靈至極,一圈下來,竟然每枝銀針都在輕動,無一是靜止狀態。
顧晚晴在水盆中釋放過毒素後,目光徹底被大長老與顧長德的手法吸引住,再看太后臉上神情,果然較之前稍有舒緩,但面色依然蒼灰難看。
再看大長老與顧長德二人,都是極度的專注,那旁若無人甚至連自己身處何方都好像已經忘掉的目光讓顧晚晴心生敬佩,這才是真正的醫者啊!這種把瀕死的病人一點點搶救回來的感覺,顧晚晴似乎有點懂,但又懂得不太完全。
就在大長老與顧長德專心施針之時,太后突然極短地「囈」了一聲,而後便見太后下身處的衣褲迅速濕濡,竟是失禁了。
大長老與顧長德卻是極喜,齊齊喚道:「快來人,為太后進水!」
紗簾外的宮女立時魚貫而入, 她們顯然已極為適應這種狀況,乾淨的被褥衣服都已準備妥當,將顧晚晴三人暫時請出後,只消片刻便已打理妥當,又將三人復請回去。
顧晚晴便見顧長德親手調好一碗汁水示意一個宮女給太后服下,可那宮女卻猶豫了一下,看向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宮女,那宮女沒有接那玉碗,而是先聞了聞,向顧長德道:「顧先生,這可是白梨汁?」
顧長德略一點頭,那宮女懇切地道:「顧先生醫術超絕,奴婢不敢非議,只是宮中太醫診太后為消渴之症,必禁甜食,太后乃千金之軀,若有差池,這個責任不是奴婢承擔得了的,還望顧先生請太醫們進來,當面示之,也好解奴婢之難。」
顧晚晴理解這番話的意思就是太后得的是糖尿病,還給她喝甜的,出了事情你得自己扛著,別連累我們。
這是在質疑顧長德的醫術了,顧長德的面色就變得有點難看,「絲姑姑請便吧。」
那絲姑姑仿佛沒看到顧長德難看的臉色一般,毫不客氣地示意宮女向外報訊。沒過多久,便聽腳步之聲接踵而至,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外響起,「母后可醒了?」
聽到這個聲音,顧長德連忙把手中梨汁交給顧晚晴,快步朝外室而去,而後又聽到他的聲音:「參見皇上。」
顧晚晴留意到大長老並未與顧長德同行,而是在床前繼續為太后施針,手法極穩,好像外界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那邊顧長德正在給泰康帝講解太后病情,當說到要哺以梨汁的時候,另一個稍含怒意的聲音急道:「顧先生莫非對我們的診治有所懷疑?顧先生之前也診斷太后乃是消渴之病,是萬不能進補甜食的!如今太后病水已排,只消餵以清水即可,以免加重腎膀負擔,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顧先生不懂?」
這個擰著氣的聲音顧晚晴聽著耳熟,是她上回入宮時見過的那個於太醫吧?上次他也是氣鼓氣鼓的。
又聽顧長德道:「消渴症也分多種,太后並無並發眼疾和水腫,亦無經絡損傷,只是單純腎不攝水的水崩之症,始於太后多年前的產時損傷,與食不食甜並無半點關係!太后如今體虛,不可直接用藥,梨有治風熱、潤肺涼心、消痰降火和解毒的功效,是一味治療消渴病的良藥,《拾草筆遺》中也有以梨治消渴症之記載!」
「顧先生的話恕於某不能贊同!」於太醫的聲音拔高了一調,「太后脈搏細數,舌質潮紅,津唾不足,時常口乾頭暈,腰腿酸痛,食甜則面色漲紅脈絡不暢,俱是下消症的表現,顧先生之前一意孤行只針對水崩之症而行藥,並要太后日日以蘿蔔為食,害得太后時常腹脹氣滿,甚至擔心在人前有不雅之險而深隱內宮,結果如何?結果便是太后今日病情加重!」
「你!」顧長德的聲音里終於也摻了些怒意,即時駁道:「太后經顧某診治時消症已然減輕,只是有人進讒令顧某不再見信於太后,又按錯誤方法為太后醫治,使得太后病重昏迷,簡直就是庸醫!」
這是要吵架了吧?顧晚晴在內室聽得囧囧有神,果然大夫都是傲驕的啊,世故如顧長德,就算當著皇上的面也不容許有人質疑自己的醫術,甚至據理力爭,真讓顧晚晴對他有所改觀。
很快地外頭的爭辯聲漸大,聽起來是又有人加入了太醫團表示支持,不過顧長德也不差,顧晚晴聽到幾嗓子柔柔的支持聲,應該是後宮的娘娘說話了。
就在外面聲音吵雜的時候,一個人影進了內室,顧晚晴只看清來人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美婦,衣裳華麗儀態端莊,便聽身旁宮女齊聲道:「參見長公主。」
「不必多禮。」長公主的聲音柔和動聽,又和謁可親,讓人一聽便心生親近之意,她走到顧晚晴身邊看了看她手中的玉碗,問道:「這就是給太后進食的梨汁?」
顧晚晴連忙曲膝,「是。」
長公主點點頭,又轉向床邊侍立的大長老,「顧長老,顧先生剛剛在外所說的結論,可是你們共同確診所得?」
大長老略一躬身,「不錯。」
「既然如此,還耽誤什麼!」長公主回身便將玉碗奪去,動作可比她的聲音爽利多了,她逕自走到床前,示意身後宮女將太后扶起,自己則親自動手給太后餵食梨汁。
長公主動手,沒人敢阻攔,就連絲姑姑也一動不動地,直到長公主將一碗梨汁全給太后餵了下去,她才上前請顧晚晴他們出去,卻是太后又行水了。
此後,依著大長老所說,長公主又連給太后餵了兩小碗梨汁,太后也每每汁水才下肚便有水行出,但兩次下來,行水的時間已大大延遲了。
內室都換了好幾回被褥了,外頭的辯論還沒結束,不僅如此,還有愈演愈烈之勢,最後還是太后安睡後他們退出去,長公主宣布說一切已經搞定了。
於太醫登時就暴走了,顧晚晴跟在公主身後看得很清楚,於太醫的眼睛瞪得像探照燈似的,當然他不敢照長公主,全照到顧長德和大長老身上了。
由於前面有長公主做掩護,顧晚晴在後面便少了幾分約束,才算看清了這一大群人。
坐在首位身穿明黃色常服以指扶額的四旬男子不必說自是泰康帝,顧晚晴特地看了看他的臉色,果然白中泛青,不是什麼健康底子,當然,也有可能是被剛剛那場辯論賽鬧騰的。
泰康帝旁邊那個擁有狹長笑眸的,便是當今太子袁祉玄,仿佛感覺到她的注意,袁祉玄抬眸反視,正與顧晚晴對視個正著,顧晚晴慌忙垂下眼去,過了一會再偷偷抬頭,竟還是對著他,他居然一直看著她,唇邊噙著笑意,視線沒有動過。
不過,他似乎並無惡意,朝她安撫地笑笑,而後才移開目光,好像剛剛的停留只是為了安撫,讓她不要緊張。
不知為什麼,想起那雙溫文笑眼,顧晚晴的臉突然就熱了起來。
再看其他人,玉貴妃是認得的,旁邊另有一個她沒見到的柔弱美人,與玉貴妃一樣戴著貴妃才能佩帶的雙頭金鳳點翠步搖,應該也是貴妃的品級,又見室內再無其他妃嬪,那麼想必她便是剛剛為顧長德說話的人了。
此外便是按職位高低順序排開的一大群御醫,穿著紫紅色御醫官服的品級最大,依次是醬紅、緋紅,排起來有點漸變的意思。
正在顧晚晴打量這些人的時候,她也察覺到有一束目光注視著自己,緩緩地轉頭找了一下,便見殿外門口處站著兩人,其中一個看著自己的正是傅時秋,他不像平時那樣嘻皮笑臉地,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他旁邊的人感覺到他的目光也回過頭來,卻是聶清遠。
他們看起來是在說什麼事情,聶清遠更反常地朝她微一點頭以示示意,讓顧晚晴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跟著想到,傅時秋莫不是在和他商量退婚的事情,他的態度才如此詭異?
不過,不管是不是,今天也不是提退婚的好時機,雖然太后的病情穩定了一些,但危險仍在,泰康帝命大長老與顧長德都得留在宮中,隨時等侍傳喚。
大長老與顧長德齊齊應聲,大長老又道:「請皇上下旨將顧氏之女還珠一併留於宮中,做我二人助手。」
泰康帝自然應允,而後又奇道:「聽聞顧還珠醫術已失,莫不是又恢復了?」
大長老低頭回道:「回皇上,還珠醫術未復,不過她以前曾為太后醫治過,說不定會藉由此次醫治想起一些什麼。」
泰康帝微微點頭,並不反對。
只有於太醫還是忿忿不平的,一個勁的放狠話,「既然顧先生堅持自己的論斷,將來太后有何不妥,顧先生是否能夠承擔!」
顧長德面色微紅顯然在剛剛的辯論中氣得不輕,他正要說話,便聽大長老道:「於太醫,想要知道太后到底是下消症還是水崩症很簡單。」說完他朝一個宮人道:「將太后剛剛換下的被褥拿來。」
那宮人看了看泰康帝,泰康帝微一點頭,宮人連忙就去了。不一會回來,抱回兩條被子,上面沾了些濕濡的痕跡。
大長老指著那濕處道:「若是下消症,行水必甜,如為水崩則無甜味,於太醫既然不信我們的論斷,那麼只需一嘗便可辯定是非!」
顧晚晴差點為大長老拍手叫好,真高招啊!將了於太醫一軍,如果他不嘗,自然占不住理據,如果他嘗了……咳,顧晚晴覺得胃裡有點攪。
於太醫聽完這話也是極怒,一雙眼睛瞪得啊……顧晚晴覺得以自己平凡的詞彙量是難以形容出來的。
大長老卻是面容嚴肅,又出乎所有人預料地,伸手沾上那濕濡之處,而後迅速將食指含入口中,微微皺眉,似在品味。
這一下,於太醫沒招了。
本來麼,身為醫者為明辯醫理有什麼做不得?何況那人還是太后,別說是……就是……嗯,大家都懂的。最關鍵的是,大長老這招太狠了,人家都動手了,你於太醫這個時候能退?就算明知是輸,為表忠君之義也得出手啊!
於是,於太醫動了!以毫不遜色於大長老的速度沾取入口,品味一番後面現愧色,跪至泰康帝面前道:「為臣無知,險些耽誤太后病情,請皇上治以重罪。」
他這麼說,便是證明大長老和顧長德的話是真的,同樣的頻渴頻尿,但行水不甜,說明太后只是水崩症,而並非下消症。
雖然於太醫輸了,可他的舉動贏得了泰康帝的認同,並未降罪,反而還勉勵了幾句。
最後於太醫當眾表示要向大長老學習,注意,是大長老,把顧長德無視了。
這又是試驗又是表白的,也耽擱了一陣時間,當泰康帝宣布散場的時候已近深夜了,顧晚晴隨著大長老一同回往暫住之處。
待四下無人之時,顧晚晴才向大長老表達了自己的仰慕之情,什麼「醫德超重」啊,「仁濟為懷」啊,「辯求真理」啊……
大長老默默地完,才嚴肅地對她道:「醫者雖應不畏骯髒,但有時更要相信自己的醫術,而非舌蕾,你這次參選天醫選拔,也要切記此事,萬不要依賴自己的能力,而荒廢了醫理醫術之究!」
顧晚晴連忙應聲以示受教,大長老又道:「至於遇到像於佐那樣的偏激之人,更不可強辯,智取方為上路。」
「智取?」顧晚晴頓時覺得鴨梨山大啊!她最缺的就是這個!
大長老這時才慢悠悠地伸出剛剛試驗的左手,「剛剛我是以中指相沾,嘗以食指,而他……嘖嘖!」
顧晚晴……相當受教。
看來她的學習之路,還有很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