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海淚石——藍衣少年
2024-05-30 12:59:40
作者: 墨凡齋
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如同墜入深井的喇叭,一閃即逝,聽得出布爾發音時的吃力,以及擠出這個字眼時的緊張。似乎這句極為簡單的「話」耗盡了布爾的餘力,使其再次閉上雙眼,大口喘著粗氣;又仿佛這個聲音過於細微,需要凶獸全力辨認。一時間安靜籠罩了這處洞窟,眾人的呼吸聲第一次聽的這麼清晰,可這樣的沉默,對人心靈的逼迫感,卻又遠甚之前。
雖然這份寂靜並未延續多久,但對在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種度日如年的煎熬。忽然這森寂的空谷如同迸發的火山,火紅地焰光自幽深的谷底噴涌而出,眾人不免為之憂懼,但比及近前後方才辨明,奔涌而至的是緊貼谷壁的炎波,抑是如此,其間的灼熱之感也足以令人倍感炙痛。
炎波一閃即逝,洞窟內復又陷入死寂般的安靜。忽而雷鳴電閃、風火奔騰,自谷底噴涌直取眾人。突變的畫風令眾人措手不及、驚惶萬分,可眼下又能怎樣?除了坐以待斃外,能做的僅僅是調整好心態,讓死後的表情不那麼猙獰。
風涌火勢、雷催電芒,呼嘯至眾人身下數丈之時,只見谷壁之上瞬間鐵索縱橫,一股極其強悍的壓制之力,將這道涌自谷底的霸道真氣團團圍住,雙方稍作僵持後,這道雄奇厚重的真氣融入鐵索,沿著谷壁向上蔓延,剎那間,頭頂孔道外的天空,風火雷鳴燃作一團。眾人無不松下一口氣來,感謝重生所帶來的踏實之感。
「藍眉魚鴞!啊——啊——」
危及生命的險境剛一過去,自谷底傳出的一聲咆哮,便又開始震顫眾人心靈,連動著所束鐵索一併顫動。濃濃恨意充盈整個洞窟、響徹整個天地,但眾人心內豈能不明白所為何故?
入口處的結界便是鴞族至強結界『無量界天』,蜿蜒而上的通道中又有三道鴞族防水隔膜,足見當年置此牢籠、囚此巨獸的必有鴞族一份力,這份仇恨歷經千年的發酵、積聚,只會越積越深,此刻見到仇敵族眾,豈不碎之而後快?
但如此顯而易見的推理,以布爾之聰穎縝密豈會不知?夜雪不禁在驚憂之餘思慮起布爾背後深意。顯然這是一招險棋,若非剛才被鎖鏈壓制,眾人早已化為灰燼,可大病需猛藥,是藥三分毒,大家困於此地不僅不能在有限時間內完成所定計劃,且終將成為巨獸果腹之物。想至此,夜雪便也理解布爾的兵行詭道。
可若說只為激怒巨獸,使其暴怒之下以真氣來沖淡鎖鏈束縛壓制之力,倒顯得粗淺,畢竟兩強相抗之下,這份束縛之力確實會有所降低,但遠難達到掙脫之度,這就說明布爾尚有其他目的。一時間難以揣測,便靜下心來且看布爾在這盤險峻橫生的棋盤上如何落子。
「主……」
布爾極度艱難下擠出的一個字符,孱弱忽微卻又如銀珠跌落玉盤,阻斷夜雪紛亂思緒的同時,也將巨獸咆哮後留下的飛白刻畫的愈加寂靜。可阻斷總是暫時的,這種抽刀斷水後的滾滾洪流淹沒著眾人的腦海。沒有人再閉目養神,連同不明覺厲的小雀也詫異這腔調間帶出的虔誠。若說第一個「三」字難以理解,也無法理解,但這個「主」字,就顯得格外分明了。
夜雪緊盯著布爾臉上的表情,甚至驚出一身冷汗。莫不是借眾人之力來一出千年救主的戲碼?可又疑點頗多,除非布爾演技過於逼真,一路走來被其蒙在鼓裡。可轉念一想,這巨獸適才的表現可不像是演戲做作,以他的實力也犯不著這般討巧,這份對魚鴞一族的憤慨、仇恨清晰鮮明、躍然紙上。畢竟布爾言辭受拘,有效信息微乎其微,巨獸接下來的對答,當是理順這一切的關鍵信息。
好一會過去後,下面傳來幾聲微弱的聲響,凝神辨認後,可以聽得出是巨獸在重複布爾方才擠出的這個字眼。幾經玩味後,巨獸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粗獷兇狠,末了竟泛起些許蒼涼、憂傷……
「小子,你能來到此地,足見心思縝密;至於修為嘛,在鴞族中倒也數中等上下,如此心機卻這般修為,來此究竟目的何在?莫不是覺得我身上還有什麼值得奪取的東西?」
說完便是一長串頗具自嘲的蒼涼狂笑,聽之令人心驚之餘也帶著幾分感傷。此番對答倒是出乎夜雪預料,很顯然這巨獸在言辭間避重就輕,講的糊裡糊塗讓眾人一頭霧水,如果說還有人能從這些話里聆聽出路數來,那必定也只有布爾一人了,莫不是這巨獸和布爾心照不宣,將眾人一齊蒙在鼓裡?想至此,夜雪便開始回憶一路走來的諸多言談,最後將思維定格在海淚石這一節上。
布爾從未說過自己需要海淚石,更知道海淚石對我等的非凡意義,那么正常來講,即使此物已受創傷,靈力大減,也應該不知可否的將此物交與眾人,而不是自顧自佩於胸前。但內心素來的寬容大度和與世無爭又不停告誡自己,在事情尚未定論之前,不要單憑這些瑣碎之事便對一個人蓋棺定論。再者,此刻眾人囚禁於此,即使布爾心懷叵測也是有心無力,只得且看後續發展。
眾人此時皆是心有千般語,奈何口不為之言,巨獸也兀自沉默,使得此間氛圍詭異尷尬。巨獸心生狐疑,但何嘗不知此刻唯一能夠暢然吐納的只有自己,反正這幾人悉數困於此地,即使有所詭計也難以申償,倒不妨問明來意,聊解千年失語之苦悶。
「任你心機千重,跌落此間便也只得是砧板魚肉;即使你安得什麼心思,此時此刻什麼前塵舊事悉已作古。那就陪爾等聊聊,一來權作無聊解悶,二來也使你們走的明白。」
此番言語一改向前那般陰陽怪氣,令人難以揣摩的口吻,倒像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長者,對徒子徒孫講解人生哲理一般。眾人在這般絕境,本就對生死無可奈何,如今聽得這般率真,倒也萬般釋懷,紛紛凝神傾耳。
「千百年來,我將這份仇恨歸在鴞狼二族的頭上,無時無刻不想將其碎屍萬段,以解我心頭之恨!可當我困厄於此,回憶過往、琢磨生平的時候,又有了不同的想法。霜狼族的『千機弩影』和『圓月變身』雖然霸道,魚鴞族的『無量界天』和『噬魂巫卜』雖然詭異,但想將我囚禁於此,無異於痴人說夢!那便有兩種可能:受人蠱惑,借他人之力禍亂北海;私慾膨脹,求他人相助忤逆不尊。」
布爾嘀咕出的一長串喉音打斷了這個蒼涼的聲音,巨獸久久停頓後,一聲長嘆接著說道:
「果不其然啊!真的是愚蠢至極!無論哪種情況,以其能將我封印於此一千年的實力來看,鴞狼兩族又如何語這股勢力抗衡?屠戮反而是多此一舉,多半是被其利用又感恩戴德,悲哉!」
不知是否因想至此而悲自心生,巨獸沉默下來,久久未再言語。布爾由開始的揣測身份,兵行險招,到現在的完全斷定對方身份,長舒口氣。但此刻又豈是沉默的時候?最大規模的鴞狼之爭已近在咫尺,關乎北海兩大望族,甚至整個北海安危的衝突即將揭幕。布爾內心焦急如焚,努力製造些聲響來引起巨獸的回應,奈何良久後,巨獸只是默默搭一句:
「世間之事皆有定數,萬般淒涼萬般苦,千年風雨皆塵土,即使沒有這些枷鎖,自己又何嘗不是被心魔所縛?我累了,想安靜一會……」
任憑布爾如何傾盡全力,甚至在吐出含糊不清的「潮水」二字後嘴角滲出鮮血,巨獸絲毫不為所動,久之,滾滾鼾聲自谷底呼嘯而來,布爾絕望的閉上雙眼,兩行淚水自眼角划過臉頰。眾人視之無不動容,可此刻皆身臨絕地,自顧尚且不暇,安有閒情急人所難?
頭頂的火光、風雷隨谷底傳來的鼾聲消散殆盡,淡淡地月色自洞口,沿著冰冷黝黑的石壁滑落進來,可這流光尚未流淌進谷底,頭頂的石盤便旋轉滑動,將這月光牢牢鎖在外面,連同布爾最後一份希望,一併鎖在這空曠、荒蕪的錐形洞天。洞窟里無盡的黑暗,侵蝕著眾人心中的希望之光,絕境再一次橫亘在眾人眼前,渺滄海之一粟的弱小、無奈之情洗禮著眾人的意志,「變強」的潛意識再次遊走在眾人的靈魂深處,如果,如果還有所謂的未來。
當流淌進來的月光所形成的留白,也在無盡黑暗中侵蝕掉的時候,死寂再次籠罩著這處布滿暗黑和死亡氣息的洞窟。可就在眾人閉上沉沉地眼皮等待死神降臨的半柱香後,一聲呼嘯隨頭頂打開的機關跌落進來,泛著清涼味道的月光如一滴碩大的水珠砸至近前。
眾人一驚之際紛紛睜目尋覓,只見一個包裹著乳白月光的淡藍色少年已從眼前划過,略帶玩世的戲謔強調配上這身不拘一格的淡藍水袖長衫,豈不正是午後一同進餐的那個神奇少年嘛!可此時此刻,眾人驚訝的反而不是他如何尋得此地,而是他居然從自己身邊不受束縛的滑落。
可就在這份驚疑尚未理清楚時,少年便在眾人身下一丈有餘的地方被鐵索捆縛,夜雪視之惋惜一嘆,可這嘆息尚未結束,少年這略帶誇張的「哎哎哎……」便又響起。只見此人雖被鎖鏈捆縛,卻在數次吸闔之間周身一片虛化,鎖鏈隨之消散,周而往復,就這般裹挾著一團月光,一蹴一就地朝谷底砸去,這斷斷續續的,頗具搞笑氣息的「哎哎哎……」便此起彼伏地響徹在整個洞窟。
雖然身臨絕境,眾人還是被這充滿喜感的聲音和跌落方式逗笑。約莫一柱香功夫後,遠遠傳來的「哎呦」聲,預示著整個墜落過程的完成。於此一瞬谷底火光泛濫,風雷之聲沿著光滑的洞壁雜糅滾動,看來這突然跌落進來的活物還是讓巨獸十二分警惕的,畢竟這是千年來第一次出現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巨獸股盪起護身真氣後,審視了一番藍衣少年,一個蒼老而又專注的聲音便迴蕩在這劍拔弩張的洞窟之內:
「小子!你是如何避開這些枷鎖來到這裡的!」
接著便自谷底傳來少年這幅玩世不恭、快意瀟灑的腔調:
「冷靜!冷靜!這完全只是一場夢而已,您老接著睡,接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