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海淚石——鴞狼宿怨
2024-05-30 12:59:20
作者: 墨凡齋
「由此北上,御風疾行不消一日便可抵達北海。北海之美非言語可表,可惜如今卻只能在夢中相見了。這是一段古老的往事,如今看來雖顯得愚蠢無聊,可這裡面有戰士的尊嚴和榮譽!」
布爾身上有種神秘的氣質,一種令人難以討厭的氣質。雖然他的穿著和言談格格不入,雖然他豢養著這麼兇狠的野獸卻素喜烹茶靜坐,矛盾感讓這個中年男子展現出令人想一探究竟的魅力,而他所了解的歷史也足夠使這份魅力變得恰如其分。沒人願意打擾一位徜徉在回憶中的人,而有故事的人身邊也總會聚著一群虔誠地聽眾。
「北海奢遠、域流極廣,吾之族人便居於北海之北的落鴞岩,此島山勢極高岩崖參差,離岸三百餘里;自岸邊復北上百餘里便是宿狼山,此山風冷霜寒、常年冰雪,據扼此山的便是霜狼族。」
夜雪在聽到宿狼山時不禁為之一顫,守約三人也將餘光掃向姐姐,這一切豈會躲過布爾銳利的目光。布爾暗自一喜,進一步確信這四位便是自己久候之人,一時情緒波動,便頓了一頓接著說道:
「我藍眉魚鴞一族與霜狼一族之間的鬥爭可謂曠日持久,幾百年來數代人互有攻伐、死傷無數……」
「一個在海里一個在山上,相距又那麼遠,你們族人可以飛過去,那霜狼族總不至於坐船去遠征吧?想來怕是一邊倒的屠戮吧。」
玄策心直口快,除在主上面前外並不知謙卑為何物,除了在兄弟姐妹身邊外不知恭敬為何意,此刻聽得其中瑕疵,便直接懟過去。布爾倒不急不惱,仿佛正在等著有人問起這也問題一般,接口說道:
「閣下有所不知,海中潮起潮落本為海中尋常之事,可北海之潮卻較之他處不同。平日裡風平浪靜微有波瀾,可三十年一潮起,三十年一潮落。雖然每次潮起潮落不過一朝一夜,可氣勢恢宏、蔚為壯觀,巨浪驚濤席捲天地,江海奔騰勢若千軍。半甲子朔月,北海之水悉數南遷,落鴞岩便與河岸連為一體,每逢此時霜狼族就會集結人馬穿越海灘大肆進攻;滿甲子望日,海水向北涌潮倒灌,宿狼山周圍盡被海水淹沒,藍眉魚鴞一族便循著潮水狼山屠狼。」
「霜狼族我雖然十分討厭,可如若作為旁觀者來看待這場種族紛爭的話,你們顯然是占據著有利一方。三十年潮起三十年潮落,算來霜狼族需要每六十年才能有一次兵臨城下的機會,而你們卻可以時常飛過去襲擾。如此不對等的爭鬥,閣下為何還會流落至此,需要我等相助呢?」
玄策倒是講的義正言辭,如同那鑑古賞今的評論家一般。殊不知,無知經常會讓自以為有理有據的演說,淪為尷尬的笑柄。話音剛落,在丫頭正欲投去讚許目光的時候,夜雪趕快接過話茬:
「弟弟有所不知,魚鴞一族雖善飛行,卻只能緊貼水面做長途跋涉。」
布爾聞言為之一驚,隨即默默點頭稱是,並不答玄策的疑問,看了一眼夜雪後接著說道:
「不錯,魚鴞一族極善飛行但體、爪粗健,藍眉魚鴞尤其如此。短距離衝刺疾若紫電,卻機不善於長距離奔波。若想長途跋涉,必緊貼水面,煽動雙翅以激起浪花承託身體。若說不公平倒也貼切,畢竟望日漲潮之際正是霜狼族變身之時!」
月圓之夜的霜狼族有著怎樣的戰力,夜雪四人再清楚不過。又是在霜狼族主場作戰,對抗強度可想而知。無畏的戰士永遠只會尊敬和自己一樣鐵血無畏之人,一股敬意在玄策心中油然升起。
「不過近三百年以來,退潮漸遠時間漸長,而涌潮僅剩半日又逐次推後。我藍眉魚鴞一族只得激運真氣一路奔忙,且不敢有絲毫喘息立馬投入戰陣,霜狼族卻是以逸待勞、以強抵疲,依託地形優勢,在這場曠日良久卻又勢均力敵的對壘中,漸漸占據上風。」
布爾嘆了口氣,仿佛是釋放一下壓抑的情緒,又像是將要開啟一段難忘回憶的序曲。
「六十年前八月望日又三天,潮水方才湧起。我也一甲陽壽告慰祖師亡靈,得喻:大凶之兆!可適逢立儲之念,諸王子皆欲憑藉此戰揚名立萬,故苦勸諫言未果。然終不忍族人橫遭此劫,便以薩滿之身充戰士之數,企圖逆改天意。然當行至距離原岸十里的『犬齒崖』時,卻見霜白月色下的岩崖竟泛著紅光;復行二十里至『雀羽嶺』時,又見潮水之下的嶺土郁著紫霧。悉屬大凶之象啊!」
動情處男兒豈不彈淚,悲加身英雄亦覺氣短。貝爾鷹目含淚,使其本就炯明熠熠的雙眸更如座下寒潭般深邃神秘,顫抖的眼睛裡映出的儘是金戈鐵馬、浴血廝殺。
「那夜雖非月圓,可那月亮較之滿月更加明亮。巨浪滔天風鳴歇斯,整個宿狼山卻異常安靜,除了主峰那座泛著紅光的火山之外,宿狼五峰毫無光亮。煞白的月色籠罩著這些漆黑的山峰,眾人不及多想便趕赴主峰,想在這座曾令無數先輩揚名立萬的山上,收穫屬於自己的傳奇故事。岩漿散發著邪魅的紅暈,引誘著一雙雙饑渴的眼睛,如飛蛾撲火般昂揚衝鋒。」
布爾說到這裡的時候,將看向遠方的目光收回,依次掃過四人的眼睛,以傳達出接下來所講之話的不同尋常。
「當你只盯著對方生命的時候,你的生命同樣暴露在對方的視野。我們飛過第一道山峰,一掃初來時的緊張之情,將目光盯緊主峰上的紅暈,各自醞釀著接下來的攻略殺伐。月光灑在脊背,可以清晰看到掠過山峰的巨大影子。可就在將要跨過第二道山峰,眾人的心思完全投入到主峰上時,隱藏在風吼中的箭嘯自耳邊響起,驚訝收翅之際,前方已有不少人無力的撲騰著翅膀,急速向下栽去。一輪偷襲便將吾之族人耗去一半有餘,余者幾乎均扶傷在身。我的右翅也在此時中箭,旋轉著落地之後,卻看到月圓三天之後的霜狼族,竟然依舊保持著月圓之夜時的狀態。可即便如此,短兵相接之下對方也並未討到什麼便宜,只是鏖戰之下創傷難愈、體力漸漸不支,幾近全軍覆沒。後被兩人一左一右抓住洞穿在右臂上的弩箭,躬身壓制在『沐月頂』圍欄石籬之上。看著同行而來的數十人悉數躺在血泊之中,這樣的恥辱千百年來未曾有過!我必須活下來以挽回一個種族最後的尊嚴!便自斬右臂縱身躍下峰頂。」
一口氣講完那段悲楚往事,反倒讓布爾覺得輕鬆。他實在也難有勇氣在中途停止,絲毫不給回憶這把利刃二次傷害自己的機會。殊不知夜雪幾人也均懷一段悲涼記憶,是故他的這些經歷是可以在眾人心中引起共鳴的。
「後來呢?你怎麼到的這裡?」
守約緊盯著布爾,語氣溫和卻目光灼灼。布爾也將那雙銳利地鷹目投射過去,四目相對時二人心中皆泛起一絲寒意,卻又同時各自升起一份相惜之情。這應該是背負著相似經歷的人才會有的一種潛意識共鳴吧。
布爾並不說話,將目光往下一遞,引領眾人看向寒潭中戲游著的紅尾鯢鱨。只見這隻以人形示之時醜陋不堪的大魚,此刻卻是為威風凜凜暢快怡然。紅鰭火眼、胖頭巨尾,周身並無細鱗,數道黑色環紋覆蓋在淡黃身軀之上,肉質赤須微微泛黃,左右各具三根長及腰身,一張巨口雖是微閉,猶見數顆獠牙參差狂放,當真是個河灣霸主、溪流之王!
「躍下之後一翅自然難支,借腳下之力勉強躍入水中,但霜狼族緊隨其後。正當我以為一切都結束的時候,這小子把我甩在後背便消失在夜幕籠罩下的濤濤海面。睏乏難當又失血過多,我只得進入冥想狀態以恢復傷勢,醒來便是第二天的清晨,在宿狼山附近一條入海河流的源頭溪谷。幾經輾轉終於在此地安定下來。」
「藍眉叔叔,這條大魚看起來好兇啊,怎麼不趁著你虛弱昏迷吃了你卻救了你呢?」
小孩子總有屬於自己的獨特視角,很多時候看似幼稚、無聊,但仔細品味、聯想後,可能就令你恍然大悟茅塞頓開。生命皆有元始走至終結,無論多麼複雜的問題均是以最簡單的問題為基礎進行構建的,這些初期的生命、視角、思維,反而往往容易與最簡單的基礎問題並軌,有時候不經意間便會產生四兩撥千斤的神奇效果。
「不錯!紅尾鯢鱨生性殘暴、兇悍難馴,不過也是真性情的赤誠兒郎!魚鴞一族以魚為食,統御北海之北,獵食每每向南深入。唯獨我與王三十四子反其道而為之,常北上至犬齒崖附近狩獵。不意有一天因貪戀魚群,沿東北方向追了一朝一夜,直追至河灣腹地。群魚卻突然懼怖非常、四散奔逃,定睛看時原來是一隻八目海蟄正在絞殺一隻幼年紅尾鯢鱨。顯然這是有違戰士信念的無恥行徑,我雖非戰士也著實心中不忍,遂斬去海蟄一足,將其救下。自此便常伴在我身邊,我也每日來此灣區戲游,亦師亦友、亦子亦仆,雖是狂暴乖戾,卻本性不壞,更沒有令人厭惡的權謀機變。」
丫頭聽完,對著布爾眨眨眼睛,沉吟一會後,煥然大悟似的輕嘆一聲:
「這樣就扯平了!你追著群魚獵殺,卻不許海蟄絞殺紅尾,這算什麼道理?你斬下他人一足,如今又被別人站下一臂,這正好樣就扯平了!」
布爾一陣驚訝,略一沉吟後欠身抱拳,對著丫頭說道:
「多謝閣下不吝賜教!令布爾茅塞頓開。權欲可恨,難道殺心便高尚?權欲起、殺念生,殺念生、怨難平,世仇攻伐千年不止,時至今日甚至連斗殺的緣由亦難考究,僅僅淪為上位、榮譽、權勢的試金石、催化劑,為一人之功舍眾人之私,豈不令人扼腕!」
丫頭是完全聽不懂了,甚至夜雪三人也聽得不甚分明,畢竟布爾所感嘆的是一段近千年的種族戰爭。局外人再怎麼看得分明,也終究難以如親歷者那般深切。這便如同他人勸守約放下滅族之仇一般,「放下」二字簡單,講起來也不過嘴一張一合而已,可這種噬心入骨的痛楚不自心中拔除,如何放得下呢?未歷他人親歷之事,不言他人『放下』之語。
「沒猜錯的話涌潮將在近日發生,新一輪的魚鴞跨海戰霜狼不日便會重演!你需要的幫助究竟是什麼?」
守約盯著布爾頓悟般清澈地眼睛,一陣見血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核心問題。布爾微微一震倒並不驚訝,畢竟是守約,能推測到這些也屬情理之中。布爾並不與之對視,隨將將眼睛順著風聲瞥向遠方。
「六十年前全軍未歸,今番必然舉全族之力興師討伐,此舉必被有心者用之,屆時王子不保、王座空虛,眾士客死、賊人上位,落鴞岩上必生靈塗炭,北海之北必再起風雲……」
「布爾閣下,恕我直言,我等皆見識過霜狼族變身之後的實力,以我們這區區四人,縱使投身汝之陣營,怕也只是杯水車薪。不過以你的縝密心思,想必應有萬全良策?」
守約開始接管有關協作商洽的細則討論,夜雪對於這位睿智的弟弟也很放心,他現在唯一缺少的便是歷練,以此來增長閱歷、錘鍊修為。因此,除了關懷幾人存亡和影響目標進程的大事外,一切任由弟弟、妹妹處理,自己只作提點幫扶。
「莫非大家都以為這『海淚石』就在宿狼山上嗎?」
語言很平淡,甚至頭也沒回,如同說一句「今天天氣挺不錯」之類的話,但對夜雪幾人的震撼卻是空前的。夜雪雖然不像三位弟弟、妹妹那樣為之一震,但冷靜的外表下,已經開始重新審視眼前的這個獨臂中年男子。他知道的太多了,是此行的意圖已經敗露?還是此人確實擁有如他所說的那般,具備勘破未來的先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