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靜怡和多鐸(五)
2024-05-30 08:30:37
作者: 鬢滿爽
靜怡先是微微一僵,看見皇太極眼裡流轉的笑意,她垂眸一瞬,再抬起眼帘時也微微笑了,對皇太極說道:「好啊。」
皇太極怔了怔,隨即大笑道:「好?」
「好。」靜怡微笑看著他道。
「你都知道了?」他問,「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剛。」靜怡的目光落在他已經收回的手。在果園裡,也是這一隻手握過她。
「陪哥哥走走,這園子風景尚可。」他執起她的手,兩人下了小舟,沿著湖邊一路走著。
「我要走了,本想多騙你兩天,可盛京有急報,不得不離開,」皇太極目光清朗,不見平日的戲謔笑容,對她說:「走之前,有幾樣物事給你。」
第一件,是一方黃玉長公主私章。
「這個我知道,寫完書法或是畫完畫後要用硃砂蓋的印!我想要一個這樣的印章許久了,只是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以後你會懂的。」他微笑,「很喜歡?看來我送對了。」
第二件,是他懷裡的小福子。
「送出去的禮物我怎麼好意思收回?」靜怡道。
「等你教會它一句別的什麼話,就讓人把它送回來給我,明白了?」皇太極道:「多餵它兩顆葵花籽,見不到它,我會少記掛你一些。」
「可見到它,不就等於被大汗天天罵我小笨蛋?」靜怡不滿地嘀咕道。
皇太極笑,一指戳向她眉心,「你呀,該聰明時笨,該笨時聰明!」
月至中宵,侍衛上前提醒皇太極離開時在皇太極耳邊說了句什麼,他皺了皺眉,隨即又回復了一臉的平靜。
褐色的兩駕馬車前,皇太極靜靜地看著靜怡,說:「靜怡,不要無條件地對別人好,懂嗎?」稍作停頓,他又說道:「也不要再哭了,覺得孤單了,要記得還有小福子。」
看著皇太極上了馬車絕塵而去,靜怡呆立原地,照佳園的總管董青松從暗處走出來,對靜怡躬身行禮道:「主子,屬下董青松,大汗走之前囑託過小的要好好替主子管理這園子。」
照佳園,就是皇太極留給她的第三件禮物,董青松見靜怡一臉猶豫和急於推託的神色,開口說道:「大汗說了,若是主子不想接受的話,就請主子到柴房去見一個人,大汗說姑娘只要見了,便會心甘情願做這照佳園的主人的。」
柴房門被打開,乾草堆上躺著一個病得昏昏沉沉臉色發黑的人,右邊衣袖裡空空蕩蕩的。
正是那個靜怡遍尋不見的人:阿明。
靜怡心裡暗嘆一聲,皇太極對她好,每一步都算得如此之准,讓人避無可避。
她急著想走,因為多鐸發現自己不見了,一定會很著急,她片刻都不想逗留,可見阿明這般模樣,一時間又猶豫了,想了想,終於拿定了主意,對董青松說:「大叔,請你把他安置到客房裡,去找一位大夫來看看他,我還有點事,半個時辰後再回來看他。」說著便急急忙忙地向大門走去。
董青松反應極快地讓人去準備馬車,靜怡趕回剛剛的大街時,人潮早已散去,四處一片寂寞冷清,孤伶伶的幾盞燈無精打采地懸掛在街邊,靜怡能想像到多鐸或是一臉勃然大怒或是冷漠的神色,當下加快腳步,飛奔至拐角處的青石旁。
那裡並沒有人。
一路上懸著的心好不容易放下來,又漸漸沉下去了。
她從大街的這頭一直找到那頭,來來回回了幾趟,都見不到多鐸的身影。
他沒有等她,或許找過了,但是沒有等她。
想想也是,她不告而別,他為什麼要等她?
依他的性子也該生氣地早早離開了吧……
靜怡坐在青石上,抱著膝,靜靜地坐著,直到天邊旭日初升。
一陣微涼的風吹過,靜怡吸了吸鼻子,站起來轉身對等候已久的車夫笑了笑,重新上了馬車,回到了照佳園。
阿明依舊昏迷不醒,大夫來過說是染了風寒,開好方子後說是無甚大礙,只要高熱一退就會醒來,靜怡讓人打了熱水,擰好帕子給他擦乾淨臉上的污垢,還是那般粗獷爽朗的五官,只是眉頭深深擰著,像個打不開的結。
空蕩蕩的右臂袖子,讓靜怡心酸。
想起過去的種種,靜怡無奈地嘆口氣,放下帕子走出了房門。
董青松在門外候著,靜怡對他說:「我要先回書院,大叔,麻煩你好好照看他,他醒來後不要告訴他我見過他……」
「主子可以叫我董總管,或直呼其名董青松。」董青松糾正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她,「主子的故人是照佳園買來的家奴,主子自然明白屬下意思的。」
她不好意思起來,點點頭「嗯」了一聲。
皇太極每一步都算好了,她就連拒絕都是多餘的,暫且應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就這樣,她懷著複雜莫名的心情回到了書院。
那樣氣派的馬車,如此眩目的衣裙,秀雅而不失明媚的五官,懷裡抱著一個精美異常的鳥籠子,雖是一臉倦容,卻仍在書院引起了一陣騷動。
這是那個把頭髮胡亂綁成一團,穿著老大娘才穿花衣裙,在廚房手持菜刀、揮動鍋鏟的棄婦靜怡?
門口的兩個學子看得眼睛發直,其中一個喃喃道:「那該死的龍四,說什麼生病了告假半月,我看他回來後,不悔死才怪,早知道是這般可人兒,當初乾脆把她帶回家算了……」
「你傻呀,人是有夫之婦!」另一個人用手肘碰他。
「鐸夫子不是不認帳嘛!虎林從不歧視寡婦……而且你昨晚不是都看到了嗎,那位竟然進了風月巷!」那人反駁道。
靜怡不顧他們的竊竊私語,對他們禮貌地笑了笑,就往多鐸住的廂房而去。
推開廂房的門,裡面安安靜靜的,凳子椅子擺放整齊,繞過屏風,他的床鋪、枕席規整,仿佛許久沒人動過一樣。
這時正好負責灑掃的童子提著水走了進來,靜怡問他:「多……夫子他還沒回來嗎?」
「沒有。今天的課都沒來,剛剛學畫的學子們都在埋怨呢!」那童子拿起掃帚正要掃地。
靜怡笑眯眯地拿過他的掃帚,說:「姐姐幫你掃,來,告訴姐姐,你知不知道鐸夫子他究竟去哪裡了?」
那童子撓撓頭,想了想,「剛才他們好像跟管事說什麼鐸夫子流連風月之所才缺的課……我好奇地問他們風月之所是什麼地方,他們都瞪我,說那不是小孩子該知道的地方。你知道風月之所嗎?」
靜怡也茫茫然地搖頭說不知道,苦惱了好一陣子,總管老頭不知在何時進來了,逮住她罵了一通,說她曠工,她只好鬱悶不已地回房去換過衣服再到善食堂做事。
「大叔,風月之所是什麼地方?」她一邊捧著碗放到柜子里一邊問經過她身邊的掌勺。
掌勺笑了幾聲,說:「不就是男人都喜歡去的風月場所?!」
「風月場所又是什麼?吹風看月亮的地方?」
不止是掌勺,當時在廚房的人都笑了,掌勺邊笑邊對靜怡說道:「你真是……我還從未聽過有人這般解釋,妓院,是妓院你懂不懂?」
靜怡一下子懵了,手中的碗嘩啦啦地掉落在地,旁人驚叫跳腳,而她僵直了身子半點反應全無。
這個晚上,多鐸依舊沒有回來。
董青松派人到書院傳話給她,說是阿明醒了,不過按她的吩咐沒跟他提起她,只問她要不要下山到照佳園看一看,靜怡說不必了。
這個晚上,她在多鐸房中一直等,然而無果。
第二天,她無精打采地到善食堂做事,無精打采地用飯,無精打采地餵小福子……
黃昏日落,她帶著小福子來到了多鐸的居所,抓起一把葵花籽調弄著小福子,一邊教它說:「牆角數枝梅,疑有葵籽香。」
「靜怡小笨蛋,靜怡小笨蛋!」
「喂,你聽不懂人話啊?」靜怡怒了,把葵花籽往它嘴裡塞,說:「再來,遙知不是雪,全都吃光光!」
「靜怡小笨蛋,靜怡小笨蛋!」
靜怡徹底火了,手中的葵花籽給它來了個「暴雨梨花針」,罵道:「你就是只笨鳥!除了那一句還敢不敢有別的?」
小福子哼哼唧唧的,不屑一顧地轉過高傲的頭顱,她惱羞成怒,站起來想遺棄這蠢得不能再蠢的破鳥,就在她剛轉身那一瞬,該死的小福子又見風使舵地說了一句:「靜怡對不起,靜怡對不起!」
靜怡的腳步硬生生地剎住,聽著小福子重複地說著這一句:「靜怡對不起,靜怡對不起……」
鼻子一酸,眼淚差些要掉下來,皇太極他把小福子還給自己,大概就是想讓自己聽到這一句話吧。
可是現在說對不起還有意義嗎?
多鐸他,再也不會把自己放在心上,相見不如不見,如今這局面該如何是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酸楚,拎起小福子,步履沉重地離開了多鐸居住的地方。
也許,他一生都不會再想起自己。
可轉念一想,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他想不起她,也就不會想起往事,這不正是大汗皇太極想要的結果嗎?
若是他真的想起來她,那他們只怕連偏安一隅都再也無法做到。
她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