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本官也曾年少

  「哈哈，楊大人，你這麵皮之論，當真是為官之道的不二法門。」

  楊雲訕訕一笑，拱了拱手。

  楊萬年為官昏庸無能，但他的確比許多人都活得明白。

  「席間些許不快，還望公公見諒。」

  

  楊萬年客氣笑了笑，便拂袖，讓眾人都散了：「諸位，本官今日不勝酒力，咱們改日再敘吧？」

  「下官告辭。」

  「楊大人，好生休息。」

  ……

  楊萬年下了逐客令，很快，客人們一個個的起身，各自找藉口，都走了。

  「一條閹狗，一個貪官，蠅營狗苟，蛇鼠一窩，大商的江山，早晚要壞在你們這幫奸人手裡，哼！」方老爺一甩袖子，憤然離席。

  聽說汴京來了大官，方老爺就想拜見青天大老爺。

  他萬沒想到，所謂的大人，竟是個太監。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方老爺可是給氣得不輕。

  「這方老爺是何人啊？」

  楊雲假裝不忿，悻悻問了一句。

  「他啊？一介酸儒，公公切莫因為兩句氣話，與他計較，畢竟，他是朝廷的舉人。」

  「舉人？」

  楊雲微微皺了下眉頭。

  難怪罵人如此硬氣，原來，方老頭是有功名傍身的。

  「讓公公見笑了。其實，我等讀書人，哪個不是如他一般，如此豪氣？」

  「哦？」

  楊萬年一句話，頓時吸引了楊雲的注意力。

  連一直面上不快的小公主，也稍微提起幾分興致。

  楊萬年，方勝雄，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死對頭，怎會有所交集？

  「公公莫要不信，聽下官我說來就是。」

  「公公從汴京一路走來，可曾見過城外的饑民？」

  楊萬年盯著楊雲。

  看楊雲點頭，楊萬年這才一聲慘笑，手摸著鬍子：

  「本官小時候，比他們還要落魄。五歲那年，山東大旱，我跟著父母，一路逃亡。楊公公，你可曾見過蝗蟲過境？饑民，比蝗蟲更可怕，那一路上，荒草，樹皮，但凡能放進嘴裡嚼一嚼的東西，都被饑民啃光了，赤地千里！」

  「夜裡，我餓的發昏。迷迷糊糊中，聽到大人講話。父親，他要將我換與另一對夫婦。」

  說及此處，楊萬里掩面而泣。

  周夢月聽不明白，但楊雲的眼睛卻不由發紅。

  易子而食……

  四個字沉甸甸的字眼，在楊雲心中一閃而過。

  「母親大人垂憐，我終究還是活下來了。那天早上，父親去野地里尋吃的，迷了路，再沒回來。母親做了一大鍋的肉，給我填飽了肚子。」

  楊雲怔怔看著知府楊萬年，再無言語。

  有些話，不能多說，或許，聽不明白會更好。

  「我們一路逃亡，到了這河中府，母親哭瞎了眼睛。方勝雄的父親，也是本官的義父，他宅心仁厚，將我收到膝下，做了義子。方家那時候也不富裕，本官我，從小就是在別人的白眼下長大的，吃別人的剩飯，穿別人的衣服。」

  「那些嘲笑我，看不起我目光，我這輩子都忘不掉！我死命的讀聖賢書啊，我天真的以為，讀書就能改變我的命運，我頭懸樑，錐刺股，所有能吃的苦，我都吃盡了。」

  楊萬年嘿嘿慘笑，眼淚在臉頰上邊滑落。

  「可，楊大人，你現在不是知府了嗎？聖賢書，的確改變了你的處境，你為何……」

  周夢月迷糊了半天，終於有了發問的機會。

  「不，妹子，你錯了。改變我這一生的，不是聖賢，而是權力。我和方勝雄一起長大，我們親如兄弟，我二十那年，河中府鬧匪患，無人敢去剿匪。是本官帶人，親自去山上，砍了山大王的腦袋，別在褲腰上。諾，這就是本官年輕時候引以為傲的功勳！」

  楊萬年擼起袖子，胳膊上，一道長長猙獰的刀疤，清晰可見。

  他，也曾是英雄！

  「我受了傷，但我一點都不疼。我是英雄，可後來，我才明白，英雄，呵呵……英雄在權力面前，算什麼呀？知府老爺，用五兩銀子將我打發，滿城的人，都笑我楊萬年，說我特麼是個傻子！」

  「於是，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個世界，英雄，是沒有用武之地的。那一晚，我跪在知府門前，雪下了一尺厚，我終於成了知府的女婿，我終於如願以償，開始了仕途。楊公公，你知道嗎？河中府的冬天，那雪地的寒意，有多滲骨？」

  「你們不會知道的。我跪下的那一刻，曾經的剿匪英雄，曾經意氣風發，立志成為聖賢的楊萬年就已經死了。現在，所有人都能罵我是個貪官了，我就是要貪，我要把我失去的東西，一分分，一寸寸的都拿回來，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眼神，從此都怕我！」

  故事說完，楊萬年的嘴唇抽動，面色猙獰，好似擇人而噬的猛獸。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楊雲鼻子有些發酸，周夢月更是抹著眼睛，早已落淚。

  「都三更了，我的孩子，怎麼還不睡啊？」

  門外，下人扶著一個瞎眼，卻衣著華貴的老婦人過來。

  「娘，我這就睡，這就去睡。」

  「孩兒扶您，大晚上的，您……哎。公公，不好意思，我……」

  楊萬年攙著老婦人，真正一個大孝子。

  「無妨，大人請便。」

  楊雲笑了笑，滿臉善意。

  三人跟了出去，黑暗中，楊萬年一步一步，耐心十足的哄著老娘，一邊走，一邊說些好話，逗老婦人開心。

  人走遠了，周夢月才喟然一聲長嘆：「他，本該是個好人，本該做個好官的。」

  「看不出來，這狗官居然會有如此感人的一面。小雲子，你說，他到底算好人，還是壞人啊？」小芹摸著腦袋，不解問道。

  「好人，壞人？世上的事，哪有那麼簡單？對他老娘，楊大人孝心可鑑，可對河中府這一城的百姓，楊大人就是洪水猛獸。」

  「可這，真的全是楊萬年的錯嗎？」

  周夢月有不同的看法。

  聽過楊萬年的可怕故事，周夢月甚至開始懷疑一切。

  「錯，便是錯了。任何人，不管他有什麼樣的緣由，只要他錯了，他就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這便是王法存在的意義。」

  楊雲開口，語氣無比篤定。

  法，之所以公正。

  是因為它不需要講清理，只需要辨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