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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演員

2024-05-30 02:43:27 作者: 波兒來了

  一個穿警服自稱是縣綜治辦的人通知我到單位一趟,縣綜治辦設在縣公安局。好久沒有和縣公安局打交道了,不知道原來那些熟人還在不在?到底是什麼事情呢?我心裡忐忑不安,害怕此去再回不來,但又不能不去,可又不是警車拉著警報來抓人,我心裡有事,到縣公安局終究不是件好事。

  接待我的是縣公安局副局長、綜治辦主任周山,周山早年是121林場特招的派出所的幹警,是父親的手下,後來調到縣公安局。

  波兒來了。

  會議室裡面有好幾個領導幹部,一本正經又滿臉喜悅地看著我,看來都比較熟悉我。

  恭喜你!準備準備到成都參加省見義勇為表彰大會。周山高興地通知我,見我一臉的疑惑,便解釋到,因為三年前你奮不顧身救了王均,你見義勇為的事跡被逐級上報,就在我們都認為沒有希望的時候,卻批准下來了,你被評為省級的見義勇為先進個人!這不僅是你個人的榮譽,也是古錦縣的榮譽。你不僅要參加省見義勇為表彰大會,還要參加全州見義勇為表彰大會,回來還要參加古錦縣組織的見義勇為表彰大會,這一個流程下來,要半個多月。為了加強效果,由辦公室替你寫了一份發言材料,你先看看。

  我心裡覺得有一種荒誕感,差點笑出聲來:三年多了,我幾乎都忘記了那件事情,現在,材料所代表的我的事跡又從冗長的程序中走出來,然後,我就成了全省見義勇為的先進人物。

  我壓抑住自己這種奇怪的想法,努力把情緒調整到合適的位置,看起了周山遞給我的材料。

  

  發言材料是以我的口吻寫的,大致內容有兩點:見義勇為的事跡,平凡勞動者的不凡。

  我承認,除了三年前見義勇為那一秒鐘是真實的,都是瞬間下意識的動作,其他事跡都是編造出來或者牽強附會的,那完全是一個模子刻畫出來的先進典型,我如果這樣發言,不知熟人們會怎麼看我。我打定主意,不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想做一個木偶,也不想委屈自己將就任何人。

  我說:周主任,我與材料上的陳波還有很大的距離,我可不好意思這樣去發言。

  周山顯然沒有料到我是這樣的反應,便正色道:陳波,這已經不僅僅是你個人的事情了,這是政治任務,這代表了古錦縣人民的形象。

  我說:我只是我自己,代表不了誰。何況我又不是國家工作人員,沒這個義務。

  周山搖搖頭說:波兒,這明明是好事,怎麼會拒絕呢?我再說一次,這是政治任務!

  我說:是好事啊,為什麼有如此多的過場呢,我也不喜歡你們那些會議、發言。如果有獎金,直接給我就是了嘛。

  周山突然一拍桌子站起來,脹紅了臉,激動地說:我從來沒遇到你這種人,你跟你爸一樣,腦殼是方的。

  早年,周山因為工作原因,跟父親關係不太好,所以才千方百計跳出森工單位,難怪他會這麼說話。我站了起來,把桌子一掀,提起椅子就向周山沖了過去。還沒有等我衝到周山面前,周山突然腦袋一偏,口鼻歪斜,麵條一般癱軟下去。

  快,周主任有高血壓,多半中風了,送醫院。

  一群人忙天慌地在我身邊過去過來。我呆立在會議室中間,猶如古錦河裡堅硬的礁石,周圍是擠擠挨挨的漂木。沒有人理我,在公安局,我氣呼呼一副行兇的模樣,對手還倒下了,我該怎麼辦?

  我頹唐不堪地坐下來,會議室已經空無一人了,我的發言材料散落一地,混雜在茶杯碎片和茶水殘渣中,被踩得一塌糊塗。

  我該怎麼收拾這殘局呢?我在等,等一群幹警將我揍一頓,還是一副冰冷的手銬?一件好事,幾句話就導致一個荒唐至極的結果。但這絕對不是偶然的,體制中的人如此看重,如此榮耀的事情,在我這樣一個社會人心目中卻是如此可笑。

  我的餘光瞟見一個人影進來了,卻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波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我勉強抬起頭,是王均。我馬上站了起來,像見到了親人一般,眼淚奪眶而出。

  好意思哭。王均壓低了聲音說,如果不是周山,你有這些機會嗎?自己做了些什麼不知道?難不成真的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在這個社會中生活,你有隨意發脾氣、得罪人的資本?你咋跟你父親一個樣?

  王均自覺有點不對,聲音壓低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到你父親的。

  我搖搖頭,表示沒事。我真的搞不清楚父親在周山和王均眼中怎麼都是這麼一回事,但在周山口中說出來和王均口中說出來,我的接受的反應不一樣。唉,有些事情……但願我不要走上父親的老路,可我身上已經顯出了父親的影子,即使沒有,都有人有意無意給我加強這個印象。

  在古錦縣,沒有王均擺不平的事情,包括我今天的事情,也是縣公安局辦公室的人給王均打電話告訴的。等一會兒,說不定侯娟也會出現在我面前,我免不了還會遭到一番洗涮。這就是小縣城的信息體系,沒有不通風的牆壁,任何事情都會長翅膀,瞬間飛遍大街小巷,抖落一地羽毛。等會我上街,等待我的一定是各種不可言狀、光輝燦爛的眼神。

  我低下了頭,默認了眼前的一切,那不可想像的各種各樣的先進事跡,我必須熟記,要在發言中脫稿講出來,要非常自然,非常自然,要能感染人、教育人。

  不准笑!

  這是最起碼的要求,公安局政治部和縣委宣傳部各出一名工作人員輔導我,從語調、語速和身姿都要規範,當我的聲音錄在磁帶上,得到了在醫院住院,嘴巴再也復不了原的周山主任的認可。

  省見義勇為表彰大會在省電視台華貴的演藝廳里隆重舉行,輝煌的燈光,記者不停地拍照,下面整整齊齊的觀眾,分為學生方隊、部隊方隊、省直機關人員方隊,前兩排是寫有姓名座簽的領導位置。在擺有我名字座牌的講台前,我來自偏僻的古錦縣,神奇的北緯30度的雪域高原……簡直就是演講一般,抑揚頓挫、神采飛揚,把自己表揚得堪比雷鋒和邱少雲,博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然後是和領導合影、記者採訪、進學校社區參觀和演講。

  這是一種奇特的體驗,我這個發育遲緩兩歲多不能說話不能哭笑不能走路的人,竟然有演講的天分,這就是潛能吧,被趕鴨子上架過程中被發掘了出來,並開始喜歡這種被人讚揚和簇擁的氛圍,對體制里的掌聲、權威,也有了莫大的興趣,這比自己悄悄地幹些擦邊的生意,在任何單位領導面前,不,任何相關單位的工作人員面前都點頭哈腰,現在那簡直就是揚眉吐氣了。同時,我在參加各級見義勇為表彰大會中,在反覆的發言過程中,每一個字都像是刻入了我的腦海,變成了我的記憶,漸漸地,我就成為了記憶中的那個人,那個人是我此時此刻風光無限的存在,那個人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啊,演員,我是演員,多麼奇妙的生活啊!我現在能體會那些戲子們迅速入戲的感覺了。

  在四川大學演講的時候,台下有一個觀眾,那就是花花,這讓我驚喜不已。她現在剛剛本科畢業。老師叫她考研,她想早點出來工作,寫信跟我商量一下。怎麼不讀呢?必須讀下去!我們就是吃了沒有好好讀書的虧。我斬釘截鐵地寫道,錢的問題你不要操心。

  會議結束,花花在會場外等我。她現在已經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大姑娘了,特別那回頭一咬嘴唇臉上兩個小酒窩的形象,洋溢著滿滿的幸福。

  我沒有去吃會議餐,帶花花去吃肯德基。在這些基本上同齡的大學生中間,我感覺到了自己真的有些滄桑。

  波兒啊,看不出來,你的派頭和氣場,超過了我所接觸的所有領導。花花表揚道。

  開玩笑,古錦縣的領導,哪怕是縣委書記都沒有資格在全省大會上講二十分鐘。我志得意滿地說。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波兒,有當領導的潛力。花花說。波兒,花花一直這樣叫我,怪怪的,我不知道哪裡不對,反正挺受用的。好多同學都非常崇拜你呢。我說你是我的弟弟,他們都不相信,哈哈。

  我只是一個無業游民罷了,有什麼值得崇拜?我搖搖頭。

  不,我知道你的善良,這是一個人最值得尊重的品格。花花認真地說。

  大學生,真會說話。我說,心裡卻想,你是不知道我打架、喝爛酒、當街痞的時候,哪裡是什麼好人哦?當然,留存在花花心目中的我,是供她上學的弟弟,是跟她打腳蹬的弟弟,是站在光輝的講台上侃侃而談「英雄事跡」的弟弟。

  我岔開話題,問道。該談戀愛了吧?

  花花搖搖頭,像又想起了什麼,認真地點點頭。

  恭喜你啊,應該是一個帥帥的書呆子吧。我不知道我自己為什麼這麼說,可能觸目所及都是眼鏡青年吧。

  花花笑笑,盯著我,臉突然變得通紅。

  比起侯娟來說,花花沒有侯娟那麼性感,但她身上透露出沉著冷靜別具一格的書卷氣,是我欠缺的,也是我內心的渴望。讀書真好,我希望花花就這樣一直讀下去,讀下去。

  演講完了得到了500元獎金,報銷了300多元的出差補助,後來就沒有我什麼事情了。但我的照片還是貼在了櫥窗里,有時看著還挺不錯,特別是有人以我的照片為背景照相,我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麼早就掛在牆上了?慢慢地又很不自在了,我畢竟還是不適應這種宣傳。一天晚上,我趁天黑四下無人,悄悄地去把櫥窗里的照片取了下來。當時我還擔心,但後來也沒有人追查這件事。宣傳櫥窗是永遠不會空著的,沒兩天天就另做他用了。

  我的心裡終於清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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