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消失的童年
2024-05-30 02:42:28
作者: 波兒來了
我過目不忘的本領是被孫老師發現的,用來背誦五講四美三熱愛,背誦大篇的課文,甚至被學校訓練背誦一本厚厚的領袖著作,可以達到翻到任何一頁都能倒背如流的地步,用來向任何上級和檢查團展示,以博得他們的讚賞。
那跟一個訓練出來會鑽圈的猴子有什麼區別?形成我條件反射的就是那頗具節奏的掌聲和鼓點聲。這是父母的驕傲,我能從一個病秧子成為現在活蹦亂跳的「費頭子」,有得有失,算是老天公平。
上課對我並不是一件難事,如果只是學知識,我能輕鬆地聽懂,然後,就想出去玩,去在太陽下追逐蝴蝶,去掏螞蟻,或者逮住一隻大黃蜂,注意,一定是母蜂,頭上有黃點的那種,腳上拴上細線,那就是我們的「活風箏」,會用來比賽。當我的頭腦里全是這些愉快的東西,意識已經神遊太虛。我就會盤腳坐在凳子上,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就坐在課桌上,甚至手舞足蹈起來。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舉止,正如我控制不了自己頭腦里那些液體,像古錦河裡翻騰的浪花和相互碰撞的漂木,總有些出其不意的的東西出現。
我最喜歡的就是姐姐帶著我和侯娟在河邊去玩漂漂石,那堅硬的石頭能在水面蹦跳著像舞蹈一般,那是我這個年齡能在大自然製造出來的唯一的奇蹟。我相信,這奇蹟和人生差不多,短暫的而急促,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我的漂漂石顯然沒有姐姐漂得遠,但是比侯娟的遠。為了更遠,濺起更多的浪點,我學姐姐的方法,身體旋轉一周再借力扔出去,腳下卻沒有站穩,石片是扔出去了,方向卻錯了,石片砍進了侯娟的的額頭。從此,侯娟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消除的痕跡,算是破相了,額頭上是一個月牙形的窩。
母親歉意地對侯娟的母親說:實在對不起,波兒太調皮了。
侯娟的母親說:娟兒的命本來就是波兒他爸救回來的,我們還沒有報答呢。孩子破相易養,這都是命,要不,乾脆結個娃娃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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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這簡直是說到了母親的心坎上,如今侯娟的母親自己提出來了,不如順水推舟。
看來娃娃親比侯娟頭上的傷更能吸引人,兩個母親歡天喜地地聊著天,真把對方當親家了,把侯娟的傷忘記在九霄雲外了。
侯娟吃驚地望著她們,氣憤地說,我不喜歡波兒。
母親問:為什麼不喜歡波兒呢?
侯娟說:他髒兮兮的,又調皮。
那一刻,我羞愧地低下了頭,心裡卻想著:怎麼不一石頭打死她,或者把她打成一個獨眼龍,電影裡的壞蛋那種。
母親顯然很失望,無助地望著侯娟的母親。
侯娟的母親歉意地笑笑,帶著侯娟走了。我看見母親盯著我時那一臉的嫌惡神情。
波兒是典型的多動症。孫老師告訴母親,要去看看醫生。
母親不以為然:波兒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蹟了,孩子調皮一點是正常的,這不是病。
孫老師說:可他這樣會影響別人上課啊。
母親說:你不就是吃這碗飯的嗎?娃兒就是要打,才有畏懼,才懂得規矩。
孫老師說:我不會打孩子的。
母親吃驚地望著孫老師:不打孩子,還能教好書?
母親和孫老師爭執了一會兒,不歡而散,並沒有影響到我的興致,我該幹嘛幹嘛,只是座位被調整到了最後一排。我挺高興,我可以獨樂樂了。孫老師不想管,不代表其他老師不管,上課總要點到我的名。被各科老師點名累計三次以上,陸海軍作為班長就要執行紀律。
陸海軍長得又高又胖。他是121林場場長的獨兒子。場長雖然沒槍,但比派出所所長官大,這是陸海軍對我說了無數次的。陸海軍的威信顯然比孫老師還高,全班同學都怕他,因為他是真的會動手,孫老師只是一天叫喳喳的,並不會觸及皮肉之痛。
課後,陸海軍會把點名三次以上的同學留下來打掃教室,擦黑板,如果誰想跑,陸海軍會像逮殃雞子一般把人輕鬆地逮回去,作為懲罰,有時是打手板,有時是扇耳光,有時是做下蹲、做伏地挺身。
我不幸地被逮了回去,但我從來沒有服過陸海軍,因為他的成績並沒有我好,經常求著我把作業給他抄。我和陸海軍廝打了起來,我撿起一根木棒,打在他的頭上,他是第一次遇到不聽他的話的同學,氣急敗壞地拿起黑板刷,用稜角邊砍在了我的鼻子上。一陣劇痛,我的鼻血出來了,糊在了臉上,他嚇得連忙讓我回家。
姐姐問我怎麼了,我卻不敢對她說。她便扯了一張報紙,揉了一個小紙團,給我堵上。
姐姐繼續問道:是不是跟陸海軍打架了?
我點點頭,姐姐出門去找陸海軍去了。
鼻血仍然止不住,浸透了紙團,不斷地流下來。我乾脆扯掉紙團,從碗櫃裡拿了一個洋瓷碗,開始接鼻血。
我心想,看能接多少?這操作從來沒有見過,但是能接多少,畢竟是一件值得試一試的新鮮事。
滴滴答答的鼻血,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滴進了洋瓷碗,很快鋪滿了碗底,然後慢慢地上漲,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我甚至還嫌滴得慢了些。就像電影裡視死如歸的英雄,比如劉胡蘭,在敵人的鍘刀前毫不退縮。
大半碗,少說也有小半斤,我覺得腦袋裡的水好像放空了,鼻血也不流了。一陣倦意襲來,我搖搖晃晃地自己上床去睡了。
吃飯了。姐姐來叫我。
我頭重腳輕地起來,暈乎乎地到了飯桌前。父母和姐姐已經在吃了。
今天的菜很豐盛,有一盆紅燒血旺酸菜粉條特別可口。
飯吃完了,姐姐說了句讓一家人再也無法釋懷的話:這該不是波兒的鼻血?
母親的臉刷地白了,她以為是人家送來的雞血。
父親不以為然地說:還好,沒有浪費。
是陸海軍打的。姐姐說,我找到他,但他父親在旁邊,否則有他好看的。
你做了什麼,他會打你?母親問我,顯然氣不過。
我卻低頭不語。
母親氣得要拉我去找陸海軍家興師問罪。父親攔住了母親,陰沉著臉,兩頰一鼓一鼓的,重重的嘆氣。
你個孬種,只有被欺負。父親說,打不贏,不要回來哭!
孬種還不是你生的。母親恨了父親一眼,然後拉著我去找了孫老師。不知怎麼的,母親和孫老師吵起來了,孫老師哭得一塌糊塗。父親來了,又和母親吵起來。其實,鼻血流完以後,我心裡就沒事了,可是,大人們有事了,他們不像小孩,很容易把事情想得複雜。這一切顯然與我有關,我卻無能為力,那是大人的世界,我理解不了。父母吵得很厲害,有很多人來圍觀,我也站在了觀眾里,觀眾里有陸海軍,他悄悄地對我說:走去扇盒盒。
我也跟著去了,那是一種用煙紙折成的方塊,用自己的盒盒拍別人的,能讓對方的翻面算贏。
沒扇兩把,母親過來了,一把提起我:你瓜娃子,咋沒一點血皮哦!
不是看到我流了鼻血的份上,我絕對要挨打。但是罰跪不可避免,我跪在母親的床邊,聽她絮絮叨叨地教訓,那聲音就像穿堂風,左耳進右耳出,一大股蔥姜味的唾沫星子持續不斷地噴在臉上,涼颼颼的。
母親罵人有一套,能指桑罵槐,能旁敲側擊,能把陳芝麻爛穀子罵得花兒開,罵著罵著,自己還能傷傷心心地哭起來。而我,已經趴在床邊呼呼大睡了。
沒有人會慣著你。父親告誡我,你自己不強壯,只有被欺負。
父親從孫老師那裡意識到了我的異常,不僅僅是身體的孱弱,還有意志力的薄弱,於是決定採用自己的辦法來糾正我的行為、強健我的體魄,那唯一的方法就是他曾經在部隊上進行過的軍事化訓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所有東西有序擺放,睡覺不用枕頭,起床後,立即將被子疊成方塊,走路目不斜視。靜坐時間,用意念控制行為,不許東張西望。
每個人都有想當然的辦法,特別是在教育孩子的方法上,都是以自己成長和經歷作為藍本,並毫不猶豫地施加在孩子身上。孩子長大真的不容易,靠的是投胎的運氣。
訓練效果明顯,我的氣質變了,言行更像一個男子漢了。母親非常高興。唯一不高興的是父親要求我吃飯必須在5分鐘內完成,說這對孩子消化不好,應該細嚼慢咽。
父親說:吃慢了會吃不飽。這是父親在部隊上的經驗,雖然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代了,但是5分鐘的吃飯時間,是對一個男孩子性格、動作速度最好的訓練,也沒有證據表明吃快了一定會消化不良。
孫老師身上那好聞的味道和溫柔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了,不僅如此,其他我能夠準確分辨的味道也模糊不清了,這意味著我那神奇的嗅覺也就消失了,或者叫做恢復了正常人的水平。不知道是不是流鼻血的原因。我的耳朵也不能動了,原來可以隨時把耳朵洞蓋起來,不聽那些不想聽的東西。後來發現,這根本不管用,外面的世界不是自己想不想聽的問題,也不是能不能思考、分辨的能力問題,聽話、順從才是所有人都希望的結果。
在課堂上,我慢慢地習慣了安靜上課,頭腦中那些神遊的意念消失了,漸漸地我讀書的聲音和節奏,做操的動作和幅度,就跟大家一模一樣的了。
這才是一個學生的樣子嘛。孫老師給了我一個烤熟的洋芋,表示她對我的轉變的認可。
後來,我認識了很多人,在談及童年的時候,都有抑制不住的激動,都曾經有過與與眾不同的隱秘的感官或者心理體驗,後來在成長過程中卻逐漸消失了。
也罷,在我的心性沒有成熟之前,那些無法駕馭的「特異功能」會讓我迷惑,那些靈光一閃、率性而行的東西,帶給我的不是發現的激動和愉快,卻經常帶給我痛苦不堪的體驗。因為這些功能和我們的接受的要求整齊劃一的教育方式格格不入,和社會希望的遵守規矩、聽話服從的成長方式格格不入。如今,那不僅僅是感覺器官部分功能的消失,是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認識到這點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憂傷。對我來說,眼睛裡的好奇、天真、神秘的光芒被無情地熄滅了,意味著一個世界的消失,那個世界就叫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