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趙三之死
2024-05-30 02:42:21
作者: 波兒來了
起風了,我們聽到一陣「嗚嗚嗚」的恐怖的嘯叫聲。環繞看了一圈,並沒有人。風小了一點,聲音卻變成了悅耳的輕柔樂音。如此往復,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這是風吹過崖壁上的洞穴發出的聲音,聲音的大小這取決於風的大小和角度。這就是大自然的心情,大自然的生命力。
遠遠的,我看見了一個大洞,走得越近,風的聲音越清晰,似乎那就是一個活著的生命體,在呼吸,並發出各種聲音。
那黑森森的洞口,令人望而生畏,這不是我們的生活經驗能掌控的事物,我們避之不及。
趙三說:爸爸會不會找我們?
我說:不會,他們巴不得我們消失。
我還是第一次離開爸爸。
我也是。
我想家了,家裡暖和。
我意識到我們並不是一路人,他離不開他的家。我心裡開始後悔叫上了趙三,如果打仗,他絕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徒。
我們吃過玉米饃饃和野果又開始出發。路上遇到一個穿皮袍的本地人,身材高大,黑紅的臉上,露出一絲憨厚的神情。他顯然是在這裡放牧的人。從表情看得出來,他很著急,那神情大概是讓我們不要在這裡來。
這是第一次我和本地人直接面對面地接觸。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平時也見過許多的本地人,印象中,他們無非就是在林場的供銷社來買點東西,在林場的街上經過一下,那神情都是怯生生的。
我們當時所受的教育是大人們的告誡:本地人都是不洗澡的,不穿內褲的。他們會把娃娃揣在寬大的皮袍里偷走。他們隨身都是別著刀的,一不高興就會殺人。他們並不喜歡我們在這裡來伐木。總之,他們是一個奇怪的群體,和我們完全格格不入。大人們一般不准我們跟他們接觸。
他竭力表現出討好我們的模樣,指著自己不斷地說:石基,石基。
他的名字可能叫石基,我試著叫了聲石-基。兩個字都是很響亮的短音節,很像外國人的名字。
石基,石基,他高興得連連點頭。
我指著自己說,陳波,陳波,指著趙三說,趙三,趙三。
石基聽懂了,重複道:陳波,趙三。
其實,我一直在盯著這個叫石基的人腰帶上掛著的刀,心裡也非常害怕他會突然拔出來,我們兩個甚至不夠他玩,嚇得我背後都出汗了。
但我挺過了這一關,也就突破了自己的心理障礙。既然已經接觸到了,而且是這麼近距離的接觸到了,也並不是印象中那麼不堪,每個正常心智的人都可以領悟到這種明顯的善意和熱情。但畢竟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們離開了石基。
當晚霞滿天的時候,我們卻無心欣賞風景,因為我們已經餓得受不了,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餓肚子,那滋味真的不好受。
趙三說:爸爸會不會找我們?
我說:會的,但是找到了可能就會打死我們。
趙三說:不會,爸爸說過,怎麼打都可以,不會打死的,但是會餓死。我們回去吧。
我說:我不會回去的,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比我們艱苦多了,我爸爸剿匪和逃難也走過這條路。
我要回家!趙三竟然有些哭腔。
我傻眼了,現在我遇到的事情,已經完全超過了我的理解能力和處理能力。餓肚子、迷路和軍心渙散。當然後者也是前二者導致的。可我並不是輕易服輸的人,也不想就這樣回去。我還能採摘點野果子,走到哪裡黑就在哪裡歇。
我們可以熏煙,大人們看見了就可以找到我們。趙三提議道。
叛徒!我咬牙切齒地把準備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其實,天一黑,我就感覺到想家了,這是每個孩子的天性,在挨打和挨餓之間,寧願選擇挨打吧,這是我的命運,走到哪裡都擺脫不了。可在趙三面前,我必須打腫臉充胖子。
趙三默默地接受了我對他的有些侮辱人格的稱號,在當叛徒和餓死之間,他選擇了前者。雖然這意味著我們的友誼從此斷絕,甚至有成為敵人的可能。
我甚至有一種可怕的念頭:殺死這個叛徒,讓他像電影《紅岩》里出賣江姐的叛徒蒲志高一樣的下場。
我們分道揚鑣了,可是,在草原上,一馬平川,到處都是一樣的景致,只有草叢間不時發現氂牛踏出的痕跡,都是忽左忽右方向不定的路。我們顯然已經迷路了,怎麼分?這時,唯一的指示就是遠山,黑黢黢的遠山,長滿了原始森林。我們決定各走各的。
在一個大石包下面,我勉強睡下了,醒來的時候天才麻麻亮,我是第一次這麼早醒來,是冷醒的。
我站起來,卻發覺腿軟,肚子餓得難受,頭也昏沉沉的,好像感冒了。突然想起侯娟說的世上沒有後悔藥,我必須走下去,也許還有希望。
當我又看到了石基的帳篷,我居然是無意中走上了回頭的路,那麼,趙三走的路卻是越來越遠。
石基驚奇地看著我,睜大了眼睛,指著我身後。我轉身一看,遠遠的山頭上,濃煙滾滾,甚至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忽明忽滅黃色的明火。他突然問:趙三呢?我搖搖頭。他拼命地朝火場跑去,我跟在後面,到了火場,一陣風來,帶來一股嗆人的濃煙,漫天是飛舞的灰燼。
石基不准我進去,讓我回去告訴121林場的大人們。我還沒來得及跑多遠,121林場的人已經上山了。
這是古錦森工局建局以來最大的一次森林火災,全局乃至全縣的職工都被發動上山打火,附近的部隊也集體出動了。
我看著急匆匆趕來撲火的人群, 121林場沒有不認識我的人,看見我在這裡,都驚訝得合不攏嘴,對我說:你父母在找你,快回家!
父親也參加了撲火隊,找到我,並托一個要趕回林場的人把我帶回了家。這次,母親沒有打我,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在照顧我們姐弟,還要到五七社參加勞動。
趙立來問過我一次:趙三哪裡去了?
我說:我們各走各的,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趙立沒有再問下去。
五天以後父親才回來了。這場森林大火把121林場附近的123林場場部和2個工段都燒得精光,災情之重,超出了人們的預料,人們眼巴巴地看著一股股火焰隨風到處亂串,大火是有生命的,仿佛一個凶神,吞噬著阻擋它步伐的一切事物。白天,火舌在滾滾上升的濃煙中若隱若現;夜裡,一條金黃色的火線在森林裡竄動,噼噼啪啪的聲音,四處瀰漫的令人窒息的煙氣和漫天飛舞的火星塵灰,火光灼人。渺小的人類與這場大火決戰簡直是毫無意義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有採用砍隔離帶的方法來滅火。
撲滅大火的不是隔離帶,而是連下兩天的大雨,其中有好幾小時暴雨,火勢撲滅了。過火後的森林,一排排站立的樹幹,渾身焦黑不堪,被大火剝得光溜溜的,樹丫樹葉大多被燒光了,像是一個舉手投降的戰敗的士兵。那燒成焦土的山谷,像一片片的「傷疤」,有的地方仍然冒著裊裊青煙,人們便尋跡處理。好好的森工工人,在鋪天蓋地的灰燼煙塵中,變成了黢黑的煤礦工人了。
123林場因大火而消失了,三個工段被打散編入了121林場和125林場,123林場成為森工歷史上一個無法抹去的痛苦記憶。
人們在火場找到了了趙三的屍體,已經被燒得焦糊。趙立釘了個木頭盒子,和我父親一道去墳山埋了,埋在龍珊的墳墓旁邊。至始至終,趙立沒有說一句話,因為他早就說過,兒子和自己沒有緣分,命該如此。
在趙三被燒死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人注意我,雖然我想告訴別人是趙三引火熏煙燒身,他是叛徒,他死不足惜遺臭萬年。但是,我不敢給任何人吐露半個字,因為這不是跟我沒有關係,我便有被抓進監獄的可能。這跟我親手殺了他有什麼區別?這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這是最真實的埋藏在我心中的恐懼感,那就是壞事或者內心隱秘被人揭穿了,所有僥倖都沒有了作用。
撲救5.13森林大火表彰大會在121林場舉行,來自全縣的參加撲火的隊員們披紅戴花上台接受表彰獎勵,獎品是一個印有「參加撲救5.13森林大火紀念」的瓷盅和一條毛巾。看著人們興高采烈的樣子,這場森林大火成了立功的機會了。
這場火災絕對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所以,也必須有人為此負責。
一輛解放牌汽車行駛在121林場街上,車廂上有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石基。他的手被燒傷了,用繃帶掛在胸前,脖子上掛了一塊木板,木板上用黑色的油漆寫上:縱火犯石基。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石基也看見了我,卻沒有任何表情,似乎已經忘記了我。
父親參加了縣公安局組織的專案組,在火災發生地發現了一處燒火的痕跡,那是三塊石頭支起的燒茶的簡易灶。這周圍只有石基在放牧。石基承認在這裡燒過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將火灰完全撲滅,完全有可能是死灰復燃被風吹到了林子裡引著了山林。自己不能證明無罪,那就是有罪的證據了,雖然只是有可能,但也是唯一能查出的線索,據此定了案。
因為此次森林大火造成了嚴重的後果,導致了人員傷亡和巨大的財產損失,石基被判了十五年。
若干年後,我到監獄門口去迎接石基出獄的。身邊還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可是,趙三死了,生命停留在7歲,再也長不大了,更不會說話,一切都埋進了土裡。我沉默了,我知道我沒有一個朋友了。此後,父母對我突然冷漠起來,家裡沒有了歡笑,代之以一種危機四伏的感覺。
該收心了。如果連肚子都吃不飽,你還能幹什麼。如果親人把你當空氣了,你就相當於不存在了。這是我在此次出走事件里得到的最深最痛的領悟。
一天晚上,我被尿意脹醒了,聽到父母在被窩裡說悄悄話。
父親說:在查案過程中,我隱隱約約覺得跟波兒把趙三帶上山有關係,這次惹的事情不小,趙立也沒有說什麼,還真的有點對不起他了。唉,他也是命苦,老婆娃兒都沒了。石基其實很拼命去救趙三,把自己也燒傷了。但是一切證據都指向他,現場只有他在附近用過火。這麼大的事情,上級下了死命令,得有人負責……
母親說:現在打也打皮了,罵也罵鏽了,根本不起作用,我真的後悔當年為什麼花那麼大的價錢救活他,不如扔尿桶里。
聽到這些話,我不寒而慄,連尿都不敢去撒,睡覺也不踏實,生怕他們把我扔尿桶里了。曾經追求的自由原來是人生最不可靠的東西,我會凍死、餓死。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被人搶去割了器官,肚子裡面所有東西都被取空了,然後被丟到河裡,那是一副血淋淋的景象,我的全身像軟軟的布條搭在漂木上,漂在水面,好痛,卻毫無一絲反抗能力。我竟然在夢中哭醒了,睜眼一看,全家人圍在床邊盯著我,像看一隻怪物。我大汗淋漓,滿眼恐怖,而且是歷史上尿床最厲害的一次,整個床都畫上了「地圖」,和我同床打腳蹬的姐姐,蜷縮在一角,一臉憤恨地盯著我。
別把我扔出去。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對父母下軟話。
一家人面面相覷。父母則會意一笑。父親說:不吃點虧,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
成長是如此的艱難和痛苦,我就像一塊從山崖崩落的石頭,掉進了古錦河的激流里,從痛徹心扉直至麻木不仁的磨礪過程中,還有什麼磨不去的稜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