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龍相（十）

  我看著縮成一團的窮奇，覺得既諷刺又悲哀。

  倘若是曾經的凶獸之一，我這點黑狗血根本不足為懼，那個在上古時期成為人類口中代代相傳的恐怖生物，卻是個實實在在的神。

  神族隱匿於天地間後，四大凶獸也消失殆盡，成為人類社會研究上古先民的一個標誌。

  即便它依舊存在於世，可哪裡還有半分當日的風采。

  我恍然一驚，心中巨震——我為什麼在同情一隻完全不在乎人族生死的怪獸？

  窮奇被黑狗血潑頭淋下，痛苦哀嚎之餘竟沒有太多憤慨，笑聲中多是看透世事的滄桑。

  「遙想當初，本座全盛之時，天地間不過吾等遊戲之所，怎堪如今敗落，竟連一個人族傷吾至此！」

  聽著它半文半白的話，我很有環保意識地將灑盡黑狗血的小袋子塞進衣兜。

  「你早就不是上古凶獸了，只不過你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宮裡，已經完全不知道世間變幻，世上再無你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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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手中緊握著爺爺留下的刻刀，這是我回家時瞞著柳爺爺拿來的。

  那時我的想法極為瘋狂，龍相刻在壁畫中，若是龍臻真的因它不再見我，那不如毀掉壁畫。

  好在這只是我心中不可告人的陰暗，也幸虧凶獸窮奇不知被鎮壓了多久，早就沒了當初的壯志激情。

  可食人凶獸終歸是看不起人族的，窮奇痛苦哀嚎半晌，眼中精光一閃。

  「你自以為打敗本座，可本座告訴你，十萬幻相早就散布人間，本座雖敗，這世上的人族只要存在一日，就無人能真正殺死本座！」

  我心中一緊，卻沒有太過緊張。

  人性本就有貪嗔痴怨，從小到大，一個不過幾千人居住的小鎮，已經讓我體會到人間冷暖。

  可人性中也有愛喜真善，怎會因窮奇對人性劣根的捕捉就失去世間平衡？

  如此一想，我不再害怕和緊張，深吸口氣。

  經歷過幾次他人的悲歡離合，親眼見到過附著到木頭人偶上千年的愛戀，也看到過因一己私慾滅殺親人的瘋狂。

  對龍臻躲避我的原因，我並非一無所知。

  他最初見到我時，借著柳爺爺遠房侄子的名義，也許就是不想讓我將他當做人類。

  可柳爺爺對他的態度，又尊崇又懼怕，卻並不阻止他靠近我，甚至是樂見其成地撮合我跟龍臻。

  在我的記憶中，對父母的印象已經很模糊，唯有爺爺和柳爺爺看著我長大。

  但其實爺爺是個很嚴肅的人，一天中至少有大半日都是在工作室，我對他的親情固然不少，卻遠沒有達到天倫之樂的程度。

  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最近一段時間與龍臻相處，我雖未對他產生男女之情，卻萬分不願他因為一點小事離開我。

  自嘲一笑，當初對窈姜小姐也是這樣。

  明知他們並非凡人，卻還一廂情願地希望能得到他們的關愛。

  我明白人要先愛自己，才會有人來愛你，但……龍臻願意用他的生命保護我，是不是說，我可以任性一點點？

  窮奇撂完狠話，眼看著我並未理睬它，而且已經走神，氣得尖牙磨得震天響。

  我最怕這種四面環繞的巨大回聲，捂住耳朵叫嚷。

  「你這樣於事無補，還不如留點力氣活在壁畫裡。——不過你要是能收回那十萬幻相，我倒是可以考慮幫助你化作實體。」

  窮奇動作一停，狐疑地看著我，「你要助本座重新出山？」

  我放下手，耳朵里一陣一陣的嗡鳴，「對，你不是想要我的血嗎？待我百年將死時，我可以將骨血交付與你。」

  我與上古凶獸的關係好像掉了過來，我答應幫助它，反倒是它不肯信任我。

  「人族多狡詐，否則本座也不會被封印在這間石壁中上千年。」

  我心說怪不得你能被人族封印，知道人族狡詐還說出來。

  「你與本座有何條件交換？」

  我嘆口氣，「你的幻相不過是為你收集人性中的貪嗔痴怨，可人族那點力量你要吃到什麼時候才能長大？還不如自己出去吃，天大地大，你想怎麼吃都沒人管得了。」

  窮奇被我的話說得蠢蠢欲動，小小虎妖的腦袋上，沾了我鮮血的眼睛在滴溜溜轉。

  「可你身為人族，剛剛還說世事變遷，本座早已不是那個凶獸窮奇。為何你現在又鼓動本座出山？」

  我微微一笑，「你也說我是人族，自然希望人族的日子過得能更平順一些。你的十萬幻相在人間終究是個禍害。」

  「不如你召喚十萬幻相回來，既能夠得到自由的身體，還能在我死後得到我的骨血，也許區區百年，你就能重新成為天地間的主人呢。」

  窮奇雙目放光，儼然已經被我說服。

  我趕緊趁機加碼，「但是我不認得你的十萬幻相，你必須跟在我身邊，聽從我的血脈指引，助我找到散落人間的那些幻相。」

  反正經歷過這些事情，我已經不對自己的平凡人生抱希望了，還不如收編一個能控制住的「小弟」，也不知道它的名號能不做鎮住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那隻叫戎浣的小姑娘叫我「先兒」，從爺爺留下的古書里雖然沒找到這種說法，但我既然繼承了白雲喜的基因，被那些東西纏上也是情理之中。

  在狹小的墓室中，我產生一種奇詭的「破罐破摔」心理。

  不過對窮奇，我當然是有戒備的，怎麼可能真是想帶它到人類社會，任由它吸食人類呢。

  「你用龍相引誘我，還能傷了龍臻，說明你的確是個人物。」

  此話一出，窮奇臉上露出一瞬間的不自然，被我敏銳地捕捉到。

  我按捺下心中的巨大疑問，只想知道，龍臻究竟會不會看著我將鮮血自願奉獻給窮奇。

  此刻的窮奇早就被我畫的大餅迷住，貪婪地看著我伸出的手腕。

  那裡有它夢寐以求的新鮮血液。

  就在窮奇的利齒要碰到我手腕的皮膚時，一聲斷喝，由上到下，劈頭砸過來。

  「阿笙，你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