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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獨來獨往的陳望春

2024-05-29 08:24:50 作者: 東籬把酒月在中天

  在標新立異、引領時尚風氣的A大校園,陳望春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成了人人矚目的怪物。

  1998年秋季的北京海淀區,日最高氣溫仍在30度上下,幾萬師生標配的服裝是男的半袖體恤長褲,女的清一色長短裙,即使最古板嚴謹的老教授,也只穿一件襯衣,領口的紐扣開著。

  從體育場歸來的男生,穿著運動短褲,裸著上身,黝黑的脊樑上汗珠滾動。

  據說相當部分的女生宿舍里,窗簾一拉,一個個文靜的淑女,都脫光了衣服赤誠相見。但陳望春卻西裝革履,打著領帶,在校園裡目不斜視、昂首闊步。

  陳望春收到A大學通知書後,油坊門人就他去北京一事,展開了廣泛的討論,有人說,這是油坊門開天闢地的第一件大事,應該由村長牛大舌頭去送,牛大舌頭當即興奮地表態,這事包在我身上,當了幾十年的村幹部,我去過省上、市上、縣上幾百次,從沒出過一次差錯。

  牛大舌頭有個心愿,到北京去,在天安門廣場轉一圈,他這一生就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徐朝陽校長說,北京不比省城縣城,非常大,車多人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相當複雜,一定要慎重。

  徐校長的言外之意是,牛大舌頭不堪大用,他的思想觀念太老舊;而身體健康、閱歷豐富、精力充沛的他,才是送陳望春去北京的最佳人選。

  再說了,好歹陳望春在油坊門學校讀了八年書,這是學校的無上榮譽,他這個校長怎麼能把這項殊榮,拱手讓給別人?

  

  陳背簍謝絕了牛大舌頭和徐校長的好意,說來去幾千里,舟車勞頓,挺幸苦的,還是他去吧,送兒子上學,是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他不能推辭。

  徐朝陽校長在失望之餘,又建議陳望春的穿衣不能太隨意,應該有個狀元的樣子,不要把人丟在北京城。

  在徐朝陽校長的參與下,陳背簍給陳望春買了一身菸灰色西裝,一雙三接頭皮鞋,裡面穿上白襯衣,打上猩紅色領帶。

  人的衣服,馬的鞍子,陳望春這一身行頭,大大提高了他的顏值,用徐朝陽校長的話說,風流倜儻、相貌堂堂。

  油坊門居然沒有一個人會打領帶,有時裝模特之稱的劉曉菲,嘗試了幾次也失敗了。

  最後,還是油坊門學校的一位女老師,被專程請到陳背簍家裡,給陳望春打領帶,女老師的丈夫在縣上工作,每次出差,都要打領帶。

  那天,來陳背簍家看打領帶的人有五六十人,女老師的手藝當然嫻熟了,她三繞兩繞就好了,大家眼睛一花,都沒看清,徐朝陽校長讓女老師的動作放慢八拍,大家還是沒學會。

  徐朝陽校長說,你們會不會的不要緊,關鍵是陳望春會就行了。

  女老師教陳望春,領帶不要往下取,就拴在脖子上,晚上睡覺時,松一下,第二天早起拉緊就行,示範了幾次,陳望春終於會了。

  村長牛大舌頭說:「這不是拴狗嗎?」

  六爺說:「比驢戴套子還麻煩。」

  陳望春一身西裝,出現在一大群新生中,他臉上淌著汗,脊背上的汗水,已經將襯衣濕透,而且滲出了西裝,但他渾然不覺。

  他沒有脫掉西裝,也沒有鬆開領帶和領口,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自己的身體,來來往往的學生看他一眼,覺得悶熱難熬,自己要喘不上氣來,都替他著急。

  走路時,陳望春兩眼平視前方,他的步幅和步速保持不變,不管前面有無障礙,他都以正常的速度行進,大概是一秒鐘兩步,每一步是70公分,在隨後的軍訓中,他的恆定不變的步幅和步速,得到了教官的誇獎。

  如果撞了前面的人,他機械地說一聲對不起,然後繼續前行;撞著了一輛自行車、一棵樹,他也說聲對不起,不拐彎不減速,勻速前行,一條直線走到底。

  從京師大學堂至今,A大學校園裡,從來沒有一個人會這樣走路,就連不修邊幅、拓落不羈的陳獨秀、梁漱溟、劉文典們,都不曾走出這樣妖嬈的步伐。

  部分學生大感興趣,跟在他的後面,學他的走路,但走不上幾分鐘,就走樣了,根本學不來,只能把自己笑倒。

  去宿舍、餐廳、圖書館、教室,只要陳望春一露面,便引數百人、數千人側目,而他面無表情。

  據說,他的怪異度,已經和A大學名教授辜鴻銘並駕齊驅了,當年,此公晃著一條前清遺留的辮子,在A大學校史上留下一段佳話。

  有人很快弄清了陳望春的底細,來自一個偏僻落後的小山村,他生長的環境是黃土高原溝壑區,年降水量在四五百毫米左右,四季分明,飯食以麵食為主,水果蔬菜很少。

  據考證,陳望春上A大學前,沒吃過麵包、牛奶、巧克力,除了開水,沒有喝過任何飲料。

  他上學期間,坐過泥做的桌凳,教室的取暖設備是一個泥砌的爐子,燒不起碳,把煤和細土和在一起,抹平曬乾,切成塊燒,散熱量有限。

  他考的是全國1卷,語文148、數學150、英語150 、理綜300、總分748,這是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就像古巴運動員索托馬約爾,在1993年7月27日,創造的2.45米的跳高世界記錄。

  陳望春擊敗了三百多萬考生,脫穎而出,肯定有過人的技能,他身上藏著許多未解之謎。

  三天後開始軍訓,嚴厲的教官,除了對陳望春標準的步幅表揚了兩句後,剩下的全是斥責。

  陳望春居然是個順拐,當他單獨走路時,完全是規範的軍姿,兩肩後張、抬頭挺胸、目視前方;邁步時,腳尖下壓,兩臂自然甩動。但編入隊伍後,他就不會走了,不但自己順拐,帶動的周圍的同學也順拐了。

  為了糾正這個,教官花費了很大力氣,單獨操練,一點毛病沒有,進隊伍里,怎麼走都不順,教官快要氣瘋了。

  接下來的訓練科目,陳望春無一達標,軍姿站立,他站十幾分鐘,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滿頭大汗、胸悶氣短,隨時有昏迷的危險。

  匍匐前進時,他頭高高地昂著,像一隻啼鳴的公雞。

  射擊瞄準,他閉不上一隻眼睛。

  學軍體操,他乾脆不理睬,任教官怎麼訓斥、怎麼講解、手把手示範,他學不會,教官說你不是能力問題,是態度問題,是這裡出了問題。

  教官生氣地敲著自己的額頭,他不喜不怒,目視前方,好像教官在說一個距他八百里的另一個人。

  教官無計可施,一邊生悶氣,一邊琢磨他,而他卻像老僧打坐,兩眼微閉,進入忘我狀態。

  沒有人見他笑過,也沒有人見他怒過,嚴格地說,他沒有表情,他像一個修煉了幾十年的高僧,寵辱不驚、波瀾不興。

  有男同學,捉了一條蟲子,放在他的衣領上,蟲子鑽進了他的衣服,在他身體上製造出許多動靜;他感覺到了,伸手進去,準確地捉住蟲子,把它放進草叢裡。

  蜘蛛、青蛙、七星瓢蟲都試過了,他不驚不乍,如果有一條蛇呢?但蛇不是那麼好抓的,也沒人敢抓。

  訓練間隙,大家放鬆,圍坐在草坪上,有人提議讓陳望春唱一首歌,他不推辭不扭捏,但唱的是《丟手絹》,他一開口,大家轟然而笑,這也太小兒科了吧?但他不管不顧,抬著頭,伸長脖子,賣力地唱著:

  丟手絹

  丟手絹

  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後面

  大家不要告訴他

  快點快點捉住他

  快點快點捉住他

  ……

  他唱歌的樣子,像極了小學三年級的學生,有人注意到,不苟言笑的他,嘴角似乎抿著一絲微笑。

  軍訓即將結束,實彈射擊項目,鑑於陳望春的怪異表現,為安全起見,取消了他的實彈射擊資格,直接填及格。

  教官慚愧地說,碰上了一粒銅豌豆,嚼不爛咽不下。

  軍訓結束,脫下迷彩服,開始了正常的教學生活,陳望春自然穿上了他的襯衣西裝,領帶仍打著,卻扭扭歪歪地,不像那麼回事,這影響了他的走路姿態。

  每走幾步,他總要停下來,整理他的領帶,但領帶也和他較勁,他不能把它恢復成油坊門學校女老師的傑作,看著一條領帶把一個聲明赫赫的狀元折騰地沒有了脾氣,大家忍俊不禁地笑了。

  A大學歷來崇尚自由,有大海一樣寬闊的胸懷,無論什麼怪異的人和事,都能坦然處之,時間一長,陳望春的古怪,就變得稀鬆平常了。

  他們驚訝地發現,這個在訓練上蠢笨如牛的傢伙,在學習上,可以把別人甩到北京南郊,甚至河北地界上去。

  這可是藏龍臥虎的A大學,一個個都自命不凡的上天降下來的文曲星,宛如夜空里的星辰,但陳望春的出現,使他們黯然失色,他就是天空的一顆天狼星,孤獨而耀眼。

  大學豐富多彩的生活和中學枯燥乏味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多學生,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後,很快切入了大學生活模式,但陳望春仍停留在原地。

  大學的社團活動非常頻繁,每個人按照各自的興趣和愛好,都歸屬了自己的小圈子,像魚游進了大海,只有陳望春,不參加任何活動。

  進入大學後,同學們最感興趣的一項活動就是舞會,每天晚飯後,操場上、餐廳里、圖書館門前,一台錄音機、幾盒磁帶,一個舞會就開張了。

  班上的輔導員多次找陳望春,動員他去參加舞會,他眼神平淡、表情冷漠,說:「不去。」

  輔導員說:「參加舞會能加深和同學之間的感情,便於溝通和交流,也能找到愛情。」

  陳望春不動聲色說:「不去。」

  輔導員說不會跳不要緊,專門有一對一教,陳望春說不去,你亂箭齊發,他只舉起手中的盾牌攔截,讓你無功而返。

  幾個愛好文學的同學,張羅著成立一個文學社,如果能拉到贊助,爭取再辦一份刊物。

  陳望春高考語文幾乎滿分,那他的寫作能力肯定不錯,和他們費了一大堆的唾沫,他只說不去。

  不去,似乎是他的口頭禪,周末大家相約去遊玩,他說不去。

  晚上大夥相約出去轉轉,喝點啤酒,吃點燒烤,他說不去。

  冬天到了,說去後海滑冰,他說不去。

  系裡組織籃球賽、拔河賽、越野賽,反正都沒他的份,時間一長,大家就忽略他了,他自得其樂地游離於集體之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沒有人能夠接近他,沒有人能夠知道他在想什麼,像一隻蠶,他把自己裹在一層又一層的繭裡面。

  他的作息規律,也和大家不同步。

  早晨,別人去教室上課,他去圖書館,偌大的閱覽室里,就他一個人。

  下午,大家去閱覽室,他則去了教室,這時的教室里,空無一人,他站在黑板前,靜靜地看老師的板書,那是高等數學的解題過程,即使在狀元雲集、學霸聚堆的A大學,高等數學也是一門讓人望而生畏的課程,稍不用心,就會掛科。

  據好奇人士透露,陳望春在教室不是看板書,就是翻翻桌子上同學的筆記,大家都嗤之以鼻,高等數學那是要算的,得動筆,他看一看就行了?真把自己當愛因斯坦了。

  當舍友們捧著《懺悔錄》《蘇菲的世界》《理想國》看得昏天黑地的時候,陳望春居然在看金庸的武俠小說,這讓班上的同學鄙夷和嘲笑,部分人士非常氣憤,A大學怎麼能容忍低俗的武俠小說?而他卻我行我素,看得不亦樂乎。

  除了他喜歡武俠小說這點愛好外,能勾起他興趣的就是做題和考試。

  鑑於他的長期曠課行為,級上匯報到系裡,系裡專人找他談話,告訴他,一門學科合格不合格,百分之七十看考試成績,百分之三十看考勤。

  陳望春經常性不上課,他的成績能好到哪裡去?如果考勤再跟不上,就掛課了,按學校規定,三門以上學科掛了紅燈籠,就要勸其退學。

  系主任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深知西部貧困地區考一個A大學很不容易,要他珍惜學習機會。

  陳望春聽完了,點點頭,但照常曠課,從班級到系裡,都認為他無藥可救。

  同宿舍的小朱,有嚴重的睡眠障礙,這都是高中階段壓力太大留下的病根。

  到大學後,心情放鬆,症狀緩解,但偶然仍會失眠。

  一天晚上,小朱沒睡著,在各種不同的酣睡聲里,小朱捕捉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雖然很輕,但穿透力強,那是由嘆息、啜泣組合而成,反覆出現。

  小朱嚇了一大跳,他坐了起來,頭皮發麻地尋找聲音的來源,宿舍里一共六人,除了他,別的五人都在熟睡中。

  睡和睡不同,小朱很快發現,陳望春的睡眠樣子古怪,借著外面的燈光,小朱看見他皺眉、咧嘴、抽鼻子、身體顫抖,這個在陽光下平靜的軀體,黑暗中卻呈現出如此複雜的形態。

  小朱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幾個晚上,發現陳望春的症狀是有規律的,午夜過後就發作了。

  一天中午,在餐廳吃飯,小朱主動走過去,坐在陳望春對面,陳望春立刻感到不自在了,屁股下像扎了釘子,左顧右盼。

  小朱問:「你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陳望春搖搖頭說:「沒有。」

  小朱說:「要不去醫院檢查一下?」

  陳望春的口頭禪出來了,說:「不去。」

  小朱記起來了,入學時所有學生都體檢過,陳望春是健康的,即使發病,也不會這麼快,那麼,他在睡夢中到底經歷了什麼?

  陳望春看到試題時,眼睛的瞳孔就放大了,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機器人,接到指令後,開始嫻熟精確的操作。

  這個時候,不見他皺眉嘆氣,不見他搔著腦門苦苦冥想,所有這些慣常的思考的動作和表情幾乎沒有,當他第一個交卷時,大家都在竊笑,以為他交的是一份白卷。

  期末考試成績揭曉,陳望春的門門功課竟然全優,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形成的衝擊破史無前例。

  所有人知道,他壓根就沒上幾節課,僅僅憑看一點板書和同學的筆記,就能輕易地考給滿分,其智商之高,令人驚嘆。

  陳望春現象,引起了學生和老師的關注,學生是羨慕妒忌恨,老師們則興奮不已,難道我們真的招來了一個愛因斯坦式的天才?山溝溝里飛出了金鳳凰,不得了啊。

  考完試,就要放假了,班上的同學都在商議著買回家的火車票,聽說車票非常緊張,如果買不上,就要買黃牛票,那幾乎要貴上一倍。

  陳望春不急不躁,仍然和往常一樣地規律生活,閱覽室、宿舍、餐廳,三點一線,周而復始,來去的路上,依然昂首闊步、目不斜視。

  一個學期的接觸,班上的部分同學已經成雙結對了,尤其是黃昏時候,在積雪的校園操場,一對對男女,牽著手,以西邊天空爛漫絢麗的晚霞為背景,擁抱著偎依著,偶爾會來個擁抱和親吻。

  陳望春沒有收穫羅曼蒂克般的愛情,他拒人千里之外,沒有一個女生走近他。

  在驚詫他的怪異外,她們逐漸發現了他有許多令人不齒的毛病,譬如不喜歡洗澡,身上有一股餿味;不換洗衣服,秋天一身西裝,冬天則穿著一件防寒服;不和任何同學吃飯喝酒;不參加任何活動,死板、僵化、缺乏幽默感。

  女生們偷偷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冰人。

  最後一個同學回家了,宿舍安靜下來了,傍晚時分,陳望春去吃飯,餐廳只開了幾個窗口,就餐的學生也不多,稀稀拉拉的。他要了一份菜,兩個饅頭,舀了一碗雞蛋西紅柿湯,坐在角落裡吃,這時,外面進來吃飯的學生興奮地說,下雪了,很多學生放下碗筷,跑出去看,他紋絲不動地坐著。

  陳望春走出餐廳時,雪花變為雪粒,細密而急驟,一貫昂首闊步的陳望春,在風雪中,慢慢地走著,他沒有目標地亂走,十點多,他回到靜寂的宿舍樓,熄了燈,瘦薄的身影,像一滴墨,融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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