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是相聚了 事說不到一起
2024-05-29 06:16:29
作者: 魯林虎
巴圖咧著嘴,臉上堆滿了笑,親了一下小傢伙的額頭,摟在懷裡,生怕被人搶走似的。用生硬的鬍子茬磨蹭小傢伙胖乎乎的臉,小傢伙扭頭往外掙。
我瞅著巴圖,摸著小傢伙的手:自己並不是初來乍到的,可對草原真是太陌生了。
小傢伙說的耳記、羊草、狼毒草、狼針草,像聽「天書」一樣。
巴圖接著說:
哈斯朝魯還小,恐怕過不了幾天會忘掉的。
大冬天的,在路上遇見這樣的牧民,一定要停下車來救救他們。
他又嘮叨起了兩年前的事:
礦山的車碾壓了草場,好多車自然也會順著車轍走,那一側明明白白的砂石路閒著沒車跑。
第二年,這車轍就真成了路了。
這一年一年的能少打多少捆冬儲草,不說這些草外運能賣多少錢,單說雪大蓋滿草場,能餵飽多少牛羊,能救活多少個小生命,這可是一個眼兒兩個窟窿的事,到手的錢被這兩條車轍跑丟了。
牧民的心裡能不急嘛,說不急那全是牙外話。
草原地廣人稀的,路邊有招手的人就要下車幫幫忙,這是草原的規矩。
不說給你聽,剛到草原不會懂這些的,開車不要走草原路,要走砂石路。
營盤裡的牲畜,好幾百隻羊混了群,不停地走動,牧民不用看耳記,也差不多能識別出來。
更別說在草原上跑的車,除了旗里蘇木嘎查牧民的,外地的也不多。
砂石路坑窪不平不好走,也不能圖近道走牧民的草場,把網圍欄硬是扯在一邊,老以為草場是自己的一樣,想咋樣就咋樣。
他用嘮叨兒子女婿外孫一樣的口氣,嘮叨起了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人。
他說:「大海也有缺鹽的時候。老祖宗留下的這片大牧場經不起折騰。」
跑車的不關心,也不算這筆帳,只圖自己跑車方便。
難怪牧民在草原路口上擺放兩三道啤酒玻璃碴子,扎破了車胎。
碾壓草場在先,牧民也是被逼的,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總不能黑夜白天在這瞅著吧!
我搖了一下屬於自己的頭,確信巴圖說的這些話,不是在夢裡聽說的。
好像俄日敦達來不是他的兒子,哈斯朝魯也不是他的外孫,我也不是哈斯朝魯奶奶的親弟弟。
巴圖和哈斯朝魯的奶奶瞬間也不是兒女親家了,完全是相互不認識的兩家人。
我像削蘋果皮一圈一圈捋著前後左右說過的那些話,不知那句話傷著了巴圖,才對我說這些見影見形的話。
俄日敦達來把嘴黏在了我耳朵上:「別往心裡多想,就這脾氣,以後慢慢就習慣了。典型的一根筋,遇事不繞彎子,早就習慣了。」
我訕訕笑著,目光又跑回巴圖那古銅色的臉上,對哈斯朝魯說:「姥爺說的這些記住了嗎?下回問你,記不起來了,還用胡茬子扎你。」
哈斯朝魯朝著爸爸喊:「救命呀,救命呀!」
巴圖鬆開小傢伙,嘴角上翹著,牙齒跳出了唇外。
我想起了小時候「趕集」買東西。一塊五一把頂好的竹子掃帚,父親放在手裡掂了一下輕重,又把掃帚頭逼在地上,用手掰開左瞅瞅右看看,拿出引線穿針的仔細勁找少給錢的所謂理由。
父親拿著打心眼裡滿意的竹掃帚說,掃帚頭的竹葉子太多了,細支細條的不夠密,竹葉掉落掃不起麥粒黃豆來,仰著臉廢了半斤唾沫渣子,說了一斤自己認為能省下五毛錢的好話,從內側的衣兜里拿出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白手絹,拿出疊得整整齊齊一沓錢,給了賣掃帚的一塊兩毛錢。
父親為了便宜那三毛錢,手裡一直把掃帚緊緊攥著,擔心這把好掃帚會被別人很快買走。
我到巴圖家來,是出於理道,別讓哈斯其其格挑了理。
沒開半句口有求他幫助辦事的意思,進門到現在說的話,加起來不到一兩。
便拋石問路地說:「工作上的事,真有哪一天,哈斯朝魯的舅舅,要和賣掃帚的人一樣,給打個折扣。」
巴圖聽到這清澈流動看到底兒的話,那口黃漬漬的牙齒慢慢撤回了唇里,皺紋溝也變淺扯平了。
早把話放在牙外等著,我的話還沒掉到地上,他不緊不慢地說:「人這一輩子,從下生算起,只能說不長『六指』。過頭的話不能說,過頭的事更不能做。不能做的錯事,為啥要與自己過不去。」
我和俄日敦達來笑到了一起,相互對視了一下。
巴圖說:「幫助把錯事做錯,那不就成了『白災』了嘛。」
哈斯其其格埋怨了起來:「都不是神仙,能一輩子不做錯事?又不是皇帝說一句頂一雙,哪來的過頭話。」
巴圖抬頭看了一眼:「你電話里應了小傢伙的奶奶,去旗里待兩天,一槍打了個黃羊不見影了。不能去,幹嘛要答應?」
哈斯其其格噗嗤笑了,讓小傢伙的舅舅和舅姥爺評評這個理兒。半埋怨半表揚地說:「親家讓我過去住幾天,我能說不去呀。以後要學啞巴,咋的就是過頭話了吶,鬧不機密。」
「鬧不機密就不說,說了的話,就要鬧機密。」巴圖有點著急的樣子。
「大高興的,爭吵啥呀,這不讓舅舅見笑啦。」俄日敦達來笑里藏針地說。
巴圖見怪不怪的對兒子說:「你也不要裝聾賣傻,少和礦山油田摻和,袍子沒穿碎,讓人戳碎了。草原犯了啥病?一股腦的來了這麼多挖煤挖礦的。」
俄日敦達來沒有顧忌我在一旁,高聲粗氣頂撞著父親:「咋就就成了瞎摻和了?礦山讓舅舅的公司買下了,公司派舅舅來這邊管事吶!鬧不機密別說啊。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
俄日敦達來這下可闖下了大禍。
要不是我親眼看到,不會相信巴圖的臉像湖面一樣平靜,目光中帶著幾分憂傷,低聲問兒子:「我是擔心吶。你和阿斯夫的舅舅能扯上親戚,同樣一點小事,牧民會咋樣看你?那一雙雙尖得發光的眼可不是喘氣的。你的腳落在那裡,他們准能看到那裡。」
碗放急了,鍋茶濺了出來。
他又紅著紫臉說:「再把錯事接著做下去,那『白災』不就成了『黑災』了嘛。」
巴圖把咳出的痰含在嘴裡收縮嘴型,把痰夾在捲曲的舌頭中間,依靠呼吸慢慢送到舌尖用上唇壓住,舌尖伸出嘴外,腮幫突然鼓起,一絲一毫都不差,比狙擊手還准,從俄日敦達來的脖子後面落到了門外。
地毯上沒有痰盂,我裝著在四周找的樣子,低著頭隨著喉嚨里的痰去了門外。
巴圖繼續說:「把錯事接著做下去,不停手不回頭,套馬杆是幹啥用的?看準不聽使喚的馬,套住脖子把它拽回來。」
俄日敦達來把目光移到我臉上:「嘮叨了這些年,耳朵里磨成了繭子,能掏出一小堆耳屎來。」
巴圖盯著兒子問:「我的話有那麼硬?把耳孔磨滿了繭子,我看是讓礦山煤礦的事磨的。天天混在一塊喝酒,扯著嗓子吆喝,聲量大的能抬走氈房。是你聽話了?還是護好了草原?」
一小堆耳屎招惹了父親。
俄日敦達來鬧不機密父親今天這是咋的了,當著大家的面把自己一碗涼水看到底了。
說話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這句老話如同落在草上的一堆一堆的牛糞,能看得見摸的著。
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個時候說,誠心讓自己丟人顯眼。
他忘記了自己是蘇木長,也忘記了是哈斯朝魯像模像樣的舅舅了。
像馬用前蹄子刨硬硬的雪蓋子一樣,把埋怨的氣話摔在地上:「就算我錯了,也不該把過錯摞在一塊,全放在我身上。」
巴圖瞅著兒子燙手的紅臉,以為兒子能記得住,知道錯在哪。「關著門說話,人多臉紅,你自然能記得住。」
這是「殺雞給猴看」。
巴圖撅了一下嘴,笑呵呵對低頭的兒子說:「那點胸量,過不了一個勒勒車,裝不下一水泡子的水,咋能管得了比草原還大的事。」轉嘴對我說,「深一句淺一句的,牧區人的嘴是馬磴子,碰在一塊清脆響。直來直去不拐彎。」
父親的話喚醒了俄日敦達來。
要做比水泡子大的事,也要和礦山油田處好關係。
單靠牧民那些牲畜,蘇木的錢袋子一輩子也鼓不起來,那伙人的工資咋辦?
他像抽了一口「大煙」變了一個人,有意在氣父親,聲音脆得比玻璃落在鐵板上還響亮:「……等安頓下後,喊上草監、國土及蘇木周邊的幾個嘎查一起聚一聚,握十次手不如喝一頓酒,混個臉熟,以後說話辦事就方便了。」
我兩眼注視著巴圖,贅了一句:「……找個機會,我做東,大哥大姐也去,還去那個大蒙古包。」
巴圖平靜的不能再平靜了,心裡打鼓敲鑼的聲音絲毫沒在嘴裡露出來:「工作上的事,我鬧不機密,你們去吧。」緩緩站起來,扯著小傢伙去草場溜達去了。
我想到了大蒙古包里烏尼杆上的那窩燕子,唧唧查查的飛進來飛出去樣子,這麼多年一直棲守在那根烏尼杆上。
由燕子又想到了巴圖,那麼一大把年紀,還孤居在牧場上,旗里樓房一直空閒著,比他小許多的牧民早都到蘇木或旗里定居了。
巴圖在草場上慢悠悠的溜達了一圈,左手壓在眉毛上打著眼罩,朝以前「知青」連部的山包注視著,羊群慢慢地搓動著,圓形的圖案扭成了一朵一朵的白雲,在草場裡飄動著。
他把眼光拉近前後左右掃動著,點著頭嘴唇輕微發出「吧嗒吧嗒」的滴水聲,在一個一個數著什麼,眼球里堆滿了一個一個「知青包」。
那些小姑娘和小子的跑步聲和笑聲像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的落到了草場上。
他又把目光拉近了一步,落到了以前自己住過的氈房,看到了自己年輕時「下夜」,圍著和羔子頭腦大小的石塊壘成的羊圈,用手電的光柱一個一個的點著羊頭,數了一圈後不放心的搖動著柳條編制的圈門……
慢慢的眼光黏合到了小傢伙的大腦袋上,在一蹦一跳的晃動著。
他搖動了一下頂在脖子上的腦瓜子,左手捋著下嘴巴,右手扯著小傢伙的小手,咕咕嚕嚕說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話,人老了,不如破舊的勒勒車,放在那裡栓牛拴馬,車身也能晾曬奶豆腐。
走到勒勒車前停了下來,對小傢伙說:「看到了吧,這車是用樺木做的。這長長的兩根木頭是車轅,像人伸出的兩隻胳膊;這是兩個大木輪子,轉場走『敖特爾』就用這樣的車。」
小傢伙仰著頭問:「『敖特爾』是什麼東西呀,和血腸羊蠍子一樣,能吃嗎?」
巴圖像遇到了知己一樣彎下了腰,蹲下來把哈斯朝魯拉到懷裡:「走『敖特爾』就是轉場搬家,領著牛羊到水草好的牧場去。」
小傢伙眨巴著眼睛,學著牧場裡老爺爺的語氣說:「姥爺說的不對,你騙我。牛羊要在自家的牧場吃草,不能到外人家的草場上吃草。網圍欄倒下了要扶起來,破了洞的要修補好,混了群要看耳標記。」
巴圖又一遍摸著小傢伙的大腦袋,笑得合不攏嘴:「姥爺沒有騙你,教你還嫌你學不會吶。老爺爺說的是現在的事。很早以前走『敖特爾』,姥爺就你這麼大。」
小傢伙像做錯了事,滿臉的不高興,問姥爺:「姥爺和老爺爺哪一個說錯了?走『敖特爾』奶奶知道嗎?那『白災』和『鐵災』厚的大雪,爸爸媽媽能走嗎?」
巴圖樂呵呵地說:「姥爺和牧場的老爺爺說的都對呀。姥爺有你這麼大,你媽媽沒出生吶。以前奶奶不在草原。」
哈斯朝魯說著蹦蹦跳跳的拿回了「套羊杆」,朝勒勒車上甩了三四下。嘴裡有點不解恨的味道,像回答老師的問題一樣,舉手對姥爺說:「羔羊再不聽話,就報告老師,尿了褲子,打他的屁股。把他關到小黑屋子去,看不見太陽公公和月亮婆婆。」
「輕一點,輕一點,勒勒車會哭的,會痛的。」巴圖說服了打著勒勒車的哈斯朝魯。
巴圖指著大軲轆對哈斯朝魯說,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這勒勒車也叫大軲轆車,也叫牛牛車,還叫牛車。
姥爺願意叫它是勒勒車。
喊它勒勒車,才能聽到走『敖特爾』吱扭吱扭的聲響,嘴裡『嘞--嘞』喊著號子,大黃牛聽著『嘞--嘞』的號子,肥厚的肩膀馱著車,蹄子把硬硬的雪蓋子踏得嘎嘣嘎嘣響。
拽著小傢伙從牧場回來,臉色輕鬆得像洗掉了厚厚一層的黃土。
他那濃密的鬍子,灰白不均勻的鋪滿了整個臉,並延伸到了喉嚨。
他平直的看著我,嘴角的肌肉明顯的抽動著,又轉回頭對兒子說,「過去這麼多年了,『知青』回城了,挖礦的挖煤的又來了,這草場啥時候能消停下來?」
我瞅著巴圖:你這一筐子一簍子的廢話連著廢話,葫蘆里究竟裝的什麼藥。
靠近了巴圖一步,說:「人生不抗熬,一眨眼四十多年過去了。姐姐由小姑娘熬成了奶奶,您和大姐熬成了姥爺和姥姥。我也熬成了舅老爺。」
我的話中有話,在側面敲打著巴圖:
往高里說,按一百年的保質期計算,都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還能新鮮幾年?
幫個忙過個坎兒,誰心裡沒有個小九九,百年之後把你當神供養著。
餘光掃著他那高高凸出的顴骨下面壓著一副古銅色的平板臉,姐姐怎麼找了這麼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親家,虧得還是兒女親家。
巴圖拿出清水煮手把肉的慢功夫,眼光全灑在我臉上:「有些事呀,不能像起羊糞磚那樣,一塊一塊垛起來,卯足力氣揭得多堆得高。一根針千條線萬條線都要過,煤礦礦山一股腦的灑到了草原,撿蘑菇的挖藥材的也來湊熱鬧,牧民該咋辦?」
以前俄日敦達來起過羊糞磚的事,十月下旬是起羊糞磚的好時候。
用鐵鍬往下捅捅羊糞層的厚薄,再用鐵鍬在羊糞層劃出大小差不多一樣大方塊,從羊糞圈的外圍用放平的鐵鍬,慢慢地將羊糞磚掀起來,一層一層的堆放好。
早了沒凍好,鬆軟不成形,草會連根帶出來。
挖深了,翻出了細沙;挖淺了,羊糞磚的量就會少一些。
厚厚的一層壓著長不出草來,起晚了,凍得和冰塊一樣死硬死硬的,鐵鍬捅上去白扯。
他琢磨著要說服父親,和起羊糞磚沒啥兩樣,早了晚了都不成。
比劃著名對我說:「牧區不燒煤,做飯熬鍋茶都用牛羊糞。用鍬把厚厚的糞餅捅成一塊一塊的,形狀類似磚。糞磚干透了燒茶做飯,火苗硬,鍋茶響得快,比牛糞耐燒。」
巴圖摸著白銀鑲嵌的珊瑚戒指:草場和兜里的錢不一樣。
錢,花光了,打完草賣了羔子,能回來。
草場丟光了,牛羊沒了,吃啥喝啥?
我這才知道巴圖說的「一根針」,就是草原。
他又在和兒子唱反調,「還是撿凍羊糞蛋,省事多了,一把一把放進鐵皮爐里砰砰響。」
俄日敦達來覺得父親是在找自己的茬兒,從起羊糞磚又扯遠了:「那陣子,嘎查蘇木也跟著熱鬧,不吃政府救濟的虧心糧,向草原要糧食和蔬菜,瘋狂的開荒種地。
「知青」點更是一團糟,在草原上開荒種菜栽樹。
「知青」不習慣住氈房,蓋起了土房子。
用木板做了一個長長的框子,在黑土坑裡加上水,添上芨芨草,用钁頭攪合好,用鐵杴從坑裡把攪合好的黑土,一杴一杴挖到草場上,堆成一個大土堆。
用鐵杴把黑土放到木框內,用木板敲打抹平,兩手端平慢慢上提,草場上擺滿了一排一排的土坯磚。
土坯磚壘好牆後,從林場運來的楊木做椽子和檁子, 芨芨草編的厚厚草笆鋪在上面,再用摻雜著芨芨草的黑土抹平屋頂,門窗也是用樺木做的。
珍寶島事件,這兒離邊境近,叫的最響的一句話就是「以糧為綱」。「
知青」的警惕性格外高,手上磨出血泡,也不放下钁頭,開荒種田的場面兇狠著吶,完全不顧及牛羊的死活,種上一片一片的土豆、蕎麥、燕麥和油菜……
清閒了幾十年的草原,一股風颳來那麼多外地人,挖礦挖煤一股腦跑到草原上來。
巴圖放下了鍋茶,說:「小的駱駝也能踩死羊呀,別說大的駱駝。比駱駝大的旗長見了外來戶,硬是拽著袖筒,怕人家不來禍害草原。」
俄日敦達來抬屁股轉身給我遞過一支煙,借著點菸的機會湊近耳朵:「那根神經沒睡好覺,和臥著的土牛『磨牙倒嚼』沒啥兩樣。吐出的話吞回去,吞回去又吐出來,別搭腔。」
巴圖的嘴巴像打草機,一時也停不下來,又在嘟嘟囔囔地說:
到草原挖藥材的撿蘑菇的,一車一車的人,和茅坑裡的蒼蠅亂鬨鬨的。
一棵黃芩一個坑,拽一棵透骨草,扯出一片草來。
牧場成了兩條狗中間的一塊肉,通紅的眼睛裡流著血,烏七八糟的禍害著草原……這樣下去,哈斯朝魯這輩人長大成人,後看不見祖宗留下的牧場。
同樣的錯誤重複犯,管事的人咋想的?
越說越衝動,指著礦山的方向繼續說,「礦山的毒水,毒死了的牲畜,污染了草場,告到了旗里,來了一幫子人,開著車溜達了一圈,後腚上冒著青煙,比黃羊跑得還快,回到旗里去了,阿來夫沒拿到一分。」
俄日敦達來急紅了眼對父親說:「吃了毒芹,不是毒水,咋賠啊?」
巴圖又說:「你連駝羔也不是,給挖礦挖煤的撐腰。用勾機挖個大坑,勒勒車軲轆厚的黑土拉走了,磚頭堆放的爛七八糟。」
俄日敦達來對父親說:「那陣子的蘇木長是任欽,烏日根的親戚,又不是不知道。別說我沒做,哪天腦瓜子犯渾了,也不能在面上說,說我就等於再說你嘛。」
巴圖的記憶和打草一樣,一年一層,清楚得很。有些人,一夜間把牧民當成了仇人,為挖煤挖礦的說話求情。貓和貓成了仇人,貓和老鼠反倒成了朋友。瞅了一眼兒子,回頭對我說:「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樣。」
哈斯其其格收回了韁繩,瞟了一眼巴圖:「幹嘛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又對俄日敦達來說,「你爸這個人,心病越纏越難解。早過去的事,說這些有啥用?管不住自己的嘴,性子急說實話。」
巴圖有點做對了事被罵過的感覺:「這塊心病啊,是一個蚊子,叮咬了我一輩子,一個紅疙瘩一個紅疙瘩的,痛到心窩裡。『知青』破壞了草原,礦山煤礦也進來了……禍害起來一點不心痛,草原會好到哪去?」
哈斯其其格順手調低了電視的音量,對我說:「牧點就這條件,湊合著,吃不好吃不飽,酒要喝足。」
「我的親媽媽呀,哈斯朝魯過周歲生日,菜也沒有整這麼多。」陶格斯詼趣地說道。
哈斯其其格夾著菜喝著酒,酒杯吊在半空說:「飯都堵不住那張得罪人的嘴,孩子眼前要裝個當媽的樣子,說話不過腦子。把你舅舅的酒滿上,下馬酒,按規矩來。」
哈斯朝魯在巴圖一側歡呼蹦跳:「下馬酒,下馬酒,喝三碗,喝三碗。」
我彎下腰低下頭,左手接過俄日敦達來雙手敬上的滿滿的一銀碗酒,用右手無名指蘸酒彈向天空, 先敬天;用右手無名指蘸酒彈向地面,再敬地;用右手無名指蘸酒向前方平彈,雙手端碗,一飲而盡。
巴圖翹起大拇指。我瞥了他一眼:「這些規矩,是前些年來草原,哈斯朝魯的舅舅教的。」
用銀碗喝酒的事,我多年前查過資料。
成吉思汗在統一蒙古的前夜,攻下了很多的部落,有一個小部落,攻打了一個多月沒拿下山頭。
他喝了一頓大酒,別力古台率領重兵圍困這個部落,切斷外圍的糧草供給,想活活把他們餓死。
這個部落的首領帶領20多個隨從,用馬馱來兩壇的烈酒,表達了自己的歸順誠意。
他哈哈大笑喝下一碗酒,又端上一碗酒,送到了成吉思汗面前。
我敬統帥一碗,肯喝了這碗酒,我帶著全部兵馬歸順你;要是不喝,我寧肯戰死……成吉思汗心中擔心酒中有毒,怕丟了性命……一碗酒,能降服這個首領,那怕喝了這碗毒酒死了值。
用右手的無名指蘸了一下酒,彈向頭頂對長生天說:敬我心中的騰格里,祈求長生天世世代代保佑我草原兒女平安;接著又蘸了一下酒,對大地說,敬地,祈求大地風調雨順五畜肥壯;第三蘸了酒抹向自己的額頭,敬自己,建立最強大的帝國。
酒順著手指流到了銀戒指上,戒指沒有變黑,說明酒中沒投毒,接過用銀碗敬上的酒就不會心存顧忌。
他一口喝下一碗酒……也許用銀碗喝酒就是這樣演變過來的......
我不能壞了規矩,喝醉了也是應該的,他的舌頭有點不聽使喚了:「可我……可我至今不明白--平常喝酒都用玻璃杯,為什麼下馬酒就得用---銀碗?是不是嫌玻璃杯比銀碗小,怕客人喝不足酒?」
阿斯夫又給添上一碗酒:「啥規矩不規矩的,沒人能鬧不機密,下次—下次到我牧點—去—喝。」一搖一晃把哈斯朝魯領到我面前,粗聲粗氣喊道:「給你舅姥爺滿酒,這是規—矩—。」
「砰」的一聲,大半瓶酒從阿斯夫手裡落在了地上。「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俄日敦達來摸著哈斯朝魯的頭,端起酒,連續說了兩遍。
阿斯夫和巴圖的酒都喝高了,繼續爭吵著「知青」插隊的事。哈斯其其格抬高嗓門喊道:「在兒子閨女外甥面前扯著嗓子吵鬧啥?都老大不小啦。」
哈斯朝魯搖動著雙手,圍著巴圖直打轉轉:「爸爸姥爺挨批啦!挨批啦!」並模仿幼兒園老師的口氣,神情嚴肅地說,「再不聽話,罰立正!」
大伙兒被哈斯朝魯這個小大人逗得哈哈大笑。
哈斯其其格低沉地說:「孫子外甥都這麼大了,不說過去的事了。我估計著朝魯的奶奶多半是痛恨『知青』這件事。」
巴圖那古銅色臉堂變得更紫,凸出的顴骨像兩個大的紫疙瘩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