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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老母探監

2024-05-29 01:22:37 作者: 戴金瑤

  春夏秋冬,四季輪迴,時間不快也不慢,從羈押在看守所算起,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年多。經過梅雨季節的省城監獄,威嚴的國徽之下,厚重的鐵門已經生起了鏽斑,粉刷的工人正在重新刷上深紅色的油漆。

  七月的省城,天氣漸漸炎熱起來。省城監獄也是一派熱火朝天景象,在監獄陶瓷加工廠,服刑人員正在操作著機械,生產著銷往日本和南非的日用瓷;而在手工製作的廠房內,被我培訓的服刑人員,正在按著明確的分工,手工製作瓷器。有的練泥、拉坯;有的利坯、畫坯;有的施釉、燒窯,井井有序。

  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在車間內輔導,對操作不規範或者不合理的地方,教導指正。樂天通過一年多的畫坯和雕刻,對各種瓷器的紋飾熟記於心,尤其是仿古瓷的花紋,一看見紋飾特徵,就能推測出年代與窯口,算是在我教導的「學生」中最有天賦,最有出息的。

  在上海浦東一幢會所的董事長辦公室內,上海老闆莫大盛,正斜躺在黑色的長條沙發上,回看著電視訪談節目《陶瓷與藝術》。莫老闆一邊品著上好的浮梁綠茶,一邊眼盯著電視屏幕,跟著攝製組去探尋御窯。

  節目主持人齊妙,簡約知性,時尚好看。齊耳的短髮,化著通透的裸裝,白色的修身西服,白色的九分褲,閃粉面料的法式細高跟鞋,戴著無線領夾麥克風,知性中透露出高貴和柔雅。齊妙和一般的主持人不一樣,她對瓷器的熟悉程度,讓她與被採訪的陶瓷大師之間的對話,在專業和輕鬆中遊刃有餘地自由切換,這種知識型的主持人,正是莫大盛十分看重的。

  莫大盛可不是省油的燈,投資電視訪談欄目,有他自己的私心:一來籠絡一批泰斗級的陶瓷藝術家,以後為其所用;二來通過攝製組拍攝,獲得大量一手的御窯周邊和內部的素材,以及平日裡很難一見的御窯陶瓷珍品,從而為他下一步的計劃做好鋪墊。

  莫大盛首選計劃仍是尋找將軍罐,《陶瓷與藝術》正是莫大盛的變通伎倆,既然我不知道鬥彩將軍罐在哪,一定有其它人知道;而高橋也正想通過這檔節目,尋遍制瓷和修復高手,來修復被日本黑幫頭目摔碎的鬥彩將軍罐,兩方各懷鬼胎,一拍即合,殊路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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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獄中的我,正在等待母親來探監。我鋃鐺入獄,母親操碎了心,今年母親剛好六十歲。六十歲的母親,灰白的頭髮間,又多了幾捋白髮,額頭和眼角爬滿了皺紋。

  我的母親袁野,年輕時是長山群島的大美女,追求她的人踏破了門檻,可她偏偏看上了父親曹三寶。如果不是父親賭博輸了彩禮,我此刻也不會在獄中,也許這是命中注定的一劫吧。慧明和尚算到我去西北方向有一劫,拿了錢,卻沒能為我逢凶化吉。

  母親探監時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母親知道我喜歡吃藜蒿炒臘肉,探監時給我帶了滿滿的一大罐,母親擔心悶餿了,還在罐子的周圍放了一些冰袋。

  「少寶,你在裡面沒受什麼委屈吧?」

  「媽,我好著呢。」

  母親一見到我就眼淚汪汪的,生怕我在牢里被人欺負,她那一米八健壯的兒子能受什麼欺負。倒是她自己,兩年多時間,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腿上的傷,全好了嗎?」

  「全好了,走路沒什麼影響。」

  「那我就放心了,藜蒿炒臘肉,我自己炒的,泊陽湖的藜蒿,自己家養的豬。」

  「養什麼豬,養多累啊。」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在中山南路,租了一間門面,開了間餐館,就是燒些農家菜,一些剩飯剩菜,剛好能餵豬。」

  「餐館開了多久了?生意怎麼樣?」

  「開張有大半個月了,生意還好,你那幾個朋友,八斤、陸軍他們還來過幾次,都挺照顧我生意的。」

  我既驚訝母親一個人開起了餐館,又擔心母親一大把年紀了還折騰,別把手頭僅有的錢打水漂了。

  「那就好,你年紀也大了,我怕你起早貪黑的,身體吃不消。」

  「也太小瞧你媽了,這點活還累不到我,店面不大,四張桌子,做些家常小炒,價格實惠,八斤、陸軍他們還幫我宣傳,介紹客人呢。」

  「那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母親手裡的這些錢再雇個幫手肯定是不夠的,店面再小,一個人做菜,招呼客人打掃衛生,怎麼忙得過來。

  「生意不算太忙,來的都是附近開店和上班的人,萬事開頭難,慢慢來吧,急也急不得。」

  我見母親講這些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笑意;但眼角更深的紋路,出賣了她的疲憊和艱辛。六十歲的人了,起早貪黑開餐館,身為兒子的我什麼也幫不上,內心十分地愧疚。

  「別太辛苦了,實在忙不過來就別做早餐。只要能抵上房租,吃飽肚子,就行了。等我出來都會好起來的。」

  母親聽到這哽咽了一下,我特別想抱抱母親,她瘦弱的肩膀承受了太多,但玻璃和不鏽鋼柱子的割斷,讓近在眼前的親人,也無法相擁;自由在此刻,早已勝過一切。

  「沒事,過段時間生意如果再好點,我就雇個人。等你出來,也別要做瓷器,搞什麼仿古了,跟媽一起開餐館,咱們把樓上的房間也盤下來做夜宵,晚上吃夜宵的人可多了!」

  我被母親的樂觀堅強感染到了。

  「你倒是眼睛靈光。」

  「你還笑的出來。」

  毫無預兆地,母親就變得一臉哭相,聲淚俱下地說道。

  「你在這裡過得是什麼日子啊,造孽啊!」

  「我沒事,媽——」

  「沒事,什麼沒事?一想到你每天和小偷強盜殺人犯呆在一起,吃飯睡覺,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啊!」

  我見母親這番情緒不受控制,連忙安慰道:

  「媽,你多慮了,監獄裡有管教,到處都有監控,在裡面絕對安全的。」

  「是啊,有管教,管教民警把你當犯人看,我看電視裡都用棍子打犯人,不讓吃飯,關禁閉。」

  「媽,那都是假的,民警不是流氓,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打犯人。」

  對於母親的擔憂,我哭笑不得。

  「總之你放心,我在這裡好得很,唯一不好的,就是見不到你。以前我每天參加勞動,現在,我在裡面當老師。」

  「當老師?當老師好啊,你都教些什麼?」

  「教他們畫畫,畫瓷器,都是我擅長的,你就安心的等我出來,別胡思亂想了!」

  母親擦了擦眼淚,想起父親的近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

  「你爸又在不務正業,欠了一屁股債。你說我是不是做得對,這婚要是不離,咱們都要被他拖累死!我現開餐館,起碼能養活自己,他呢?又在瞎胡鬧!」

  「媽,我爸到底又在搞什麼?還去賭博?」

  聽到母親說這些,原本已經放下的怨恨,又被提了起來。如果不是當年父親輸光了彩禮,我也不會去泊陽湖,也就不會坐牢。

  「他跟一些狐朋狗友,銷售什麼安防器材,什麼都不懂,反正我們已經分了,他欠的債休想讓我還一分。」

  「是的,你不要理他,他胡鬧讓他胡鬧!」

  與我不同的是,母親除了恨父親,還恨透了齊家,如果不是齊家索要高昂的彩禮,我就不會去泊陽湖冒險。

  「少寶,齊家是我們的冤家,你要記住。」母親怨氣還未消。

  「媽,不是早就退婚了嗎?都過去了,不要因為這個生悶氣。」

  「過去?你過的去,我過不去的!」母親情緒激動,說著說就哭出了聲。

  「說好的退彩禮,只退了一半。」

  「為什麼只退了一半?」

  「我跑去他們家要彩禮,他們不給,我砸了他們的瓷器,他們就耍無賴,要我賠他們瓷器,你說他們是不是欺人太甚?欺負我們家沒人。」

  彩禮的最終結果,齊妙母親告訴齊妙,彩禮已經全退給了曹家;其實齊妙母親只退了一半,也就是三十萬,還有三十萬沒退,說是摔了齊妙的瓷器,要折價。因為這,我的母親一直耿耿於懷。

  「媽,等我出去,看誰敢欺負你。瓷器你也砸了,彩禮他們也退了一半,這事就算了。」

  「不行,齊妙當老師,每個月有工資拿;還主持什麼電視節目,還有錢拿,他們日子過的不要太好。還有一半彩禮,她們必須退回來。齊妙現在和陶院的老師搞在一起,心裡早就沒有了你。齊雅輝比較講道理,我明天去找他,他如果不退還彩禮,我就找彭律師幫我寫訴狀,我去法院告他們,齊雅輝是陶院的教授,如果不退彩禮,我看他的臉皮往哪裡擱。」

  我入獄後,齊妙被高橋摟著腰的照片還登了報紙,母親看過這份報紙不甘心,哪有送出的彩禮要不回的道理。母親這份執著和倔強,是生活的艱辛所逼迫,三十萬,就按她現在開餐館來算,得五六年才能賺到。望著母親的白髮,我安慰道:

  「我出去之後,好好工作,這點錢,我很快就能賺回來。」

  「你怎麼那麼傻,還在為她說話。」

  齊妙和高橋走近,我很嫉妒,也很難過。雖然這是外面的風言風語,有待確認;但這些傳言,的確傷害了我的母親。

  「你的帳上,我充了五千,想吃什麼,就去買,不要捨不得。」

  「媽——」

  想到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居然還靠滿頭白髮的母親來養,我愧疚難當,嗓子哽噎了。

  像我們這樣的犯人,錢不是想花就能花的。監獄為了防止犯人在獄內攀比消費,特意把犯人的帳戶分成了A帳戶和B帳戶。A帳戶就是存放家屬寄過來的錢,這些錢一般只能用來購買基本的生活用品;B帳戶是犯人在監獄陶瓷加工廠獲得的報酬,一般沒什麼限制,可購買生活日用品和食品。

  省城監獄設有「分管等級」制度,按照一到五級來劃分:一級寬管級,二級從寬級,三級普管級,四級從嚴級,五級嚴管級。一般初進監獄的犯人,分管等級都是三級,通過每個月的考核結果,升級或降級。

  根據分管等級的不同,犯人每個月的消費金額也是不一樣的,大部分犯人每個月的額度只有三百。我的分管級別是二級從寬級,每個月可以打兩個親情電話,寫兩封信,每個月可以消費四百。

  半小時的親情會見,時間很快就到了,我被獄警帶走時,母親還不忘叮囑我:

  「臘肉多放幾天沒關係,藜蒿先吃,不然會壞掉的。」

  「媽,你放心吧,我很快就會出來的,你一定要保重身體!不要太累了,你健康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母親聽我這麼一說,眼淚嘩嘩地流下,我強忍著心酸和內疚,被帶回了監牢。

  藜蒿炒臘肉,我分了一半給樂天,我記得去年樂天生日時,他曾撕了一半雞腿分給我,這份情意,我永遠不會忘記。

  母親走後,我的日子照常過,要麼在手工廠房內巡視輔導,要麼給新來的服刑人員講「陶瓷製作」課。我在監獄的表現還不錯,獲得了六個月的減刑假釋,相信很快就能出獄。

  初秋的午後放風,陽光不辣,微風不燥,湛藍的天空中,飄著潔白的雲朵。遠處的山嵐下的濕地松樹林,有些農戶在割著樹皮,採集樹脂,琥珀般的樹脂,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樹脂就像松樹的眼睛,我仿佛就像被割的松樹,流著眼淚,面向陽光。

  樂天走到我身邊,臉上掛著激動和忐忑,故作鎮定地對我說:

  「曹哥,我過幾天就出獄了。」

  我望著黑眼圈加重的樂天,伸手握著他的胳膊:

  「看得出來,要和家人團聚,你心裡很激動。」

  「是啊,盼了三年多,我好像聞到了自由的空氣。」

  我和樂天相處的兩年多時間,一起歷經了許多難忘的事,他曾教過我監獄的遊戲規則;我也教過他如何繪畫,如何製作陶瓷。

  「出去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是學醫的,看看能不能進醫院;如果進不了,再看看陶瓷行業有沒有機會。」

  「你肯定沒問題的,你媽來接你?」

  「我沒有告訴她,她在浙江路開了一家茶葉店,最近生意比較忙。」

  「那正好,你出去先幫你媽一段時間。」

  「嗯,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家裡人嗎?」

  「我媽在中山南路開了家土菜館,你出去後,如果有時間幫我稍微照料她一下,我怕她一個人有點什麼頭疼腦熱,或者有人找麻煩都應付不過來。」

  「我懂!你放心,出去後我一定幫你照應她。」

  「多謝兄弟!」

  樂天、將軍、豁牙子相繼出獄。時間以不緊不慢的節奏,向前滾動著。樂天出獄前,送給我一本楊絳的書,書中有這麼一段話,令我印象深刻:

  無論人生上到哪一層台階,階下有人在仰望你,階上亦有人在俯視你,你抬頭自卑,低頭自得,唯有平視,才能看見真實的自己。樂天還告誡我,不要去感謝那些曾傷害你的人,說什麼是他們讓你成長,這對那些愛你的人一點也不公平。要記住!讓你成長的是你的努力,而支持你努力下去的,是身邊那些愛你的人。

  樂天是一個非常清醒的人,當年那個頭腦發熱,醉酒駕車肇事的大學生,已經脫胎換骨。

  人生,總是始料未及,匆匆地來,匆匆地去,相逢與離別,拿起和放下。有時我安慰自己,我們看到的都只是過去,只是這個過去,離我們很近很近而已,現在的我和未來的我,未必是錦瑟年華,但也不至於零落成煙沙。

  時間很快,樂天已經出獄兩個多月,我也即將迎來出獄的日子。八百多個浸滿回家的日子,外面的世界變得怎樣,我一無所知,是事過境遷,是物是人非,還是黑暗走向黎明?

  當自由之門即將打開,我盼望著相聚,又害怕起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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