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她的遺物(2)
2024-05-28 13:16:28
作者: 尉遲有琴
司徒赫只是平靜地說話,臉上無悲無喜,連一滴淚也再流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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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是黎戍越聽越覺悲慟,眼眶不由地一熱,連拿他出來當箭靶子的事也不好再追究,只嘆息道:「哦,你司徒赫情深意重,為了自己心安,丟我出來讓人指指點點。我說赫將軍,這過夜費你可得付清了,不然就給大爺滾下榻來!」
司徒赫說完憋了許久的心裡話,也不指望黎戍能出言安慰,翻身醉過去,耳邊再多聒噪皆已聽不見。
「大哥,聽說赫將軍來了?」
這時,黎狸自外間推門進來,擦了擦手上的水漬往裡走,輕聲道,「我熬好了羹湯,讓赫將軍喝些解解酒罷?」
看到黎狸臉上不加掩飾的匆忙和著慌,黎戍的眉頭蹙起,覺得大事不妙,司徒赫要瘋魔,恐怕跟著瘋的不止一人。
他不肯讓黎狸接近司徒赫,一邊將黎狸推出去,一邊轉身關上門。
「大哥……」黎狸越過他的肩膀往裡瞧,門沒留縫,瞧不清什麼。
「小狐狸,今日有媒婆來給你說親,城東不錯的一個商賈之家的公子。自打大興商賈被陛下器重以來,這日子是越來越好了。大哥打聽過了,那家的公子也是個良人,為人極其穩重知禮,你嫁過去想必不會太委屈。」黎戍直言道。
頂著罪臣之女的名號,在這戲樓子度日終究不是辦法,黎戍名聲早已不清白,一生虛度也無礙,可黎狸尚在大好年華,求親之人絡繹,還有往好了活的盼頭。
可黎狸執迷不悟,雙手握著胸前垂下的長命鎖,低頭囁喏應道:「大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嫁人。」
黎戍這才注意到黎狸換了身衣裳,緋紅的顏色,她在戲樓子這些時日甚少再穿,一瞬間有些怒其不爭,黎戍捏著她手臂的衣料道:「別再穿紅衣裳!別再像婧小白!小狐狸,你怎麼就不肯聽大哥的勸呢?」
「我只是……想照顧他,我只是想讓他高興……如果我能更像婧公主,他也許就……」黎狸淚眼朦朧。
想起司徒赫方才的決心,黎戍更是往狠了說:「大哥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給別人!一個一個都倔得很!可是小狐狸,大哥和他二十年的交情,他心裡想什麼大哥能不知道?」
無視黎狸的悽然,黎戍繼續剝皮拆骨:「如今在那個犟驢眼中,生是虛妄,蒼生近,婧小白遠。若是婧小白活著,你大可以像她,他興許會覺得可愛,只做個玩笑般看你。可婧小白已經死了,你越像她,他越不會愛,越是覺得你面目可憎!可你若是沒有一絲像婧小白,他豈非更不會愛?小狐狸,他即便是公告天下與大哥這等齷齪之人相伴一生,也絕不會看上你!」
黎狸雙手捂住了眼睛,淚從指縫間漏出,嗚咽道:「婧公主不在了,我知道,大哥,我並沒有想要越過什麼位分,我什麼名分也不要,我只想照顧他……」
既然不能嫁與心中的良人,那便不嫁了。曾見過那樣英挺俊朗的年輕將軍,這世上還有何人能入眼?
黎戍搖頭,不給她希望:「哪怕是奴僕,司徒赫也不會要。」
黎狸渾身顫抖,被黎戍摟入懷中時,她抽噎著哭道:「大哥,我這一生已沒了指望了……」
世間多少痴兒女,裡頭一個,外間一個。黎戍抬頭望著天上瘦削的月,無聲地拍了拍黎狸的腦袋。
經由北晉君臣勵精圖治勤政為民,自北晉立國後,頒下聖旨,北郡三州同陳州和濟水以北的豫州屬地皆免賦稅兩年。
百姓本是朝政局外之人,可若國策對其有利,能免其疾苦掙扎,他們對北晉一朝的擁戴可想而知。立國不過半載,竟屢屢出現濟水以南的百姓偷渡過河,要來晉國謀求生路。
北晉天啟元年,十月,由昔日北郡府改名的「燕京」已入冬,鴻雁早已南歸,站在城樓之上只能望見蕭索的北境風光。
北郡府舊部皆知,從前孝敏皇太后最愛立於城樓向南望去,其後是聖德高祖皇帝,如今換做了大晉皇帝陛下。
「陛下,祭祀之禮法華寺已準備妥當,玄明法師來詢問陛下何時移步?」
一道問聲打斷了大晉皇帝的神思,回頭看去,一張清俊漠然的臉無一絲笑意,星眸冷冷掃過躬身的韓文。
用得最順手的近衛,哪怕瞧著如同眼中釘肉中刺,大晉皇帝仍未捨棄,與鹿台山守陵人桑頡類似,大晉朝社稷可以沒有他們,但他們的存在本身便是一重祭奠。
「走吧。」韓曄轉身,緩步往城樓下邁去。
「是!」韓文與韓武默不作聲地跟上。
大晉立國近半載,陛下每日只勤勉治國,批閱奏章至深夜,甚少有休息之時。自登基日那個女人被殺,韓北被遣往苦寒邊境之地,再無人敢往陛下身邊送女人。
陛下又無母親,高祖皇帝的幾位妃子身份低賤,唯有遵命苟活的份,何人敢將納妃立後的良言進到陛下耳中?是以,他們的大晉皇帝越發清冷孤傲不苟言笑。
十月初一,本是燒香拜佛的好日子,素來勤勉隱忍的陛下竟要去法華寺設祭。
祭台不大,並不勞師動眾,除卻幾個親信,一干人等皆守在寺外。
與盛京禮佛之盛不同,燕京的法華寺雖年歲久矣,香火卻並不旺盛,幾近荒廢。寺中石質佛塔高聳,塔尖盤旋著數隻禿鷲,陰鷙的眸掃過地上眾人,絲毫未有散去之意。
佛塔底層漆黑的兩扇大門常年緊閉,說不出的荒涼陰森,這會兒大門打開,內里一片漆黑,越發令人心顫。
大晉皇帝心中無畏,邁步入了地宮之門,韓文韓武、桑頡一乾親信跟上。
孑然一身六親皆絕何解,坐上高位之前,韓曄已悉數知曉。
景元七年,十歲幼弟韓離病重,因大西北苦寒,缺一味藥材,遣人回南國求藥卻不得,高位上的東興帝後誓要將韓家趕盡殺絕,任十歲孩童病痛而亡。
痛失稚子,母親玥長公主自此纏綿病榻,隱有瘋魔之症,景元十年秋,自高高的城樓一躍而下,筋骨盡斷,勉強吊著一口氣,始終不肯咽下。景元十一年,遵其遺囑將其抬入法華寺地宮,若不見司徒珊同百里堯殞命,絕不肯入陰曹輪迴。
與盛京少女心中明媚溫暖的法華寺和趣味多多的結緣豆不同,北郡府之法華寺是世上最陰森可怖之地,結緣豆是他心底最噁心的味道。
地宮之下,守著奄奄一息的母親七日七夜,只以結緣豆充飢,從此後,食不知味,再無畏怖,走出法華寺地宮時,仿佛已換了魂魄。
同年奉詔入盛京為質子,上鹿台山設局謀劃,景元十七年冬月,痛失一生所愛。
越入內,雖逼仄卻有光亮,玄明法師等在盡頭,雙手合十對韓曄行禮:「吾皇萬歲。」
祭壇上所擺放的,無一不是遺物。童稚之子陳舊開裂的皮製蹴鞠、二十年前盛京皇廷工藝的釵環、韓家家主此前最愛的一隻玲瓏杯盞,還有一件大紅嫁衣,剪裁同刺繡皆拙劣,顯然並非出自技藝熟練的繡娘之手。
韓曄卻獨獨上前撫過那件大紅嫁衣,一針一線粗糙卻用了心思,可惜鴛鴦被人從中劈作兩半,無人肯再縫合。
十月初一,是丫丫的生辰,如今也只做了冥誕,他帶回了她的數件遺物,卻帶不回她。
嫁衣、小黑、辟邪木佛珠,還有他……
他亦是她的遺物。
遺落人間,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