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風雨滿中州
2024-04-25 18:58:37
作者: 梁羽生
唐萬川揚聲喝道:「姑娘接鏢!」不肯暗襲,先叫一聲。回身撤步,以「反臂陰鏢」手法,展唐門絕技,錚然一聲,直奔柳夢蝶中盤「雲台穴」。
相距極近,力大勢急。柳夢蝶身回勢轉,只見鏢貼肋旁,倏然穿過。說時遲,那時快。,唐萬川已急換身形,第二鏢、第三鏢又劈空打去,一取柳夢蝶的上盤「神庭穴」,一取下盤的「軟麻穴」。柳夢蝶一揮利劍,將取上路的鏢格開,順著用輕功提縱術「一鶴沖天」絕技,身軀憑空拔起,把奔下盤的鏢也讓過了。
唐萬川這三鏢不過是探柳夢蝶虛實而已,但已使柳夢蝶悚然動容:這老頭兒真得小心對付。原來他也會以暗器打穴。
一退一進,兩人又已相隔兩三丈之遙。柳夢蝶鏢一抖手,嗤!嗤!嗤!珠鏢三粒,連翩打至,怪聲搖曳。唐萬川一辨破空之聲,便知這三粒珠鏢,也是分取自己上中下三處穴道。大喝一聲:「好招!」一個「鐙里藏身」,讓過第一粒,立伸猿臂,接過了第二粒,一抖手,以珠鏢還珠鏢,把她的第三粒也激射下擂台去了。他接珠鏢的左手,戴的是鹿皮手套。
兩人這一暗器爭鋒,擂台較技,大家都知不易輕與。那唐萬川是暗器名家,他身上的暗器不止一種,頭三枝是普通的飛鏢,見打柳夢蝶不著,立刻變換暗器,更換打法。
唐萬川左手一抖,往暗器囊中一探,先後取出十顆無毒的蒺藜,分交兩手。唐家的蒺藜,與別家蒺藜不同,打造得特別輕巧,每顆不過四兩,但卻四周鋒利。別人莫說不會打,根本不能緊握。
兩人在擂台上疾走輕馳,唐萬川的蒺藜忽爾出手,右手一揚,五團寒光,接連飛出,隨著身形一晃,左手一揚,又是五團寒光,向柳夢蝶流星般襲到。
柳夢蝶見唐萬川一探暗器皮囊,已是嚴密防備。只見她也右手一揚,珠鏢五粒分迎第一批的五顆蒺藜,蒺藜雖小,珠鏢更小。但五粒珠鏢與五顆蒺藜相撞,五團寒光竟給撞得歪歪斜斜,失了準頭,向柳夢蝶兩旁飛墜下去了。柳夢蝶竟能以暗器打法,使出太極門中的以力打力,以力卸力的功夫。這手絕技,令到唐萬川大驚失色。
柳夢蝶打歪了敵人第一批蒺藜,第二團寒光又已流星般襲到。柳夢蝶的牟尼珠鏢手法,到底還及不上心如神尼的爐火純青。她左手掌心之力,還不能同時發五粒珠鏢,都像右手的恰到好處,可以借力打力,碰歪對方暗器的。
但柳夢蝶的達摩劍法,也得自心如真傳,她青鋼劍展開,一片寒光,呼呼卷舞,只聽得一片繁音過處,金鐵交鳴,五枚蒺藜都給她打落台上。
唐萬川料不到柳夢蝶劍法也如此精湛,心中更是嘀咕,深怕暗器名家的聲譽保全不了。他一發急,竟施展了平生對敵未曾用過的絕技,以蛇焰箭夾子母彈向柳夢蝶射來。那蛇焰箭,一碰硬物,便發出硫磺火焰,絕不能用兵器硬磕;那子母彈則上有九孔,中藏九枚鐵蓮子,用內勁發射,一捻一擲,飛出之後,「子彈」會被母彈裡面所藏的機簧引動,自動彈射出來,直取敵人,如冰雹降落。這兩種暗器,一齊運用,端的是相得益彰。
柳夢蝶打落唐萬川的蒺藜之後,知道敵人暗器奇多,手法厲害,不敢稍存驕念,更是特別小心。她見唐萬川雙肩一晃,一抖手,便嗤的一道藍火,直奔自己衝來,她一閃身,火箭掠過身後,砰的一聲,爆炸開來,她嚇了一跳,往前縱去,幸沒傷著,只見得對面有幾個奇形怪狀的鐵球,發著噓噓怪聲,又連翩飛到。她一聽之下,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不待鐵球到,便倏地縱身,「一鶴沖天」,連人帶劍,直迎上去,青鋼劍輕輕一挑,竟把第一枚子母彈,挑起四五丈高,流星隕石般飛越頭頂,徑跌下擂台去了。那九枚鐵蓮子在地下射出,四面激射,好在擂台周圍十數丈方圓之地,都不准人近,看擂的不至受了誤傷。
柳夢蝶打落第一個子母彈之後,跟著又避開第二枝蛇焰箭,再閃過正面來路,迴轉劍來,橫里一拍,把第二顆子母彈打得橫飛出去,「子彈」尚未發出,母彈已跌落地上。
柳夢蝶連打兩顆子母彈時,第三顆又已飛到,距離柳夢蝶不到一丈,突然叮噹一聲,九枚鐵蓮子同時飛出。柳夢蝶早有防備,將預藏在手中的一把牟尼珠以「天女散花」手法,向上灑去,只見滿空暗器,如天花亂墜,流星四濺,互相碰擊,都向四周飛射出去了。
柳夢蝶連躲開兩枝蛇焰箭,擊落三枚子母彈,她竟應付得當,子母彈敢碰,蛇焰箭則避。饒是唐萬川展盡平生絕技,竟是奈她不何。
但柳夢蝶也自心驚,她不知道這老傢伙到底還有什麼刁鑽的暗器。她急改守為攻,變換打法,將牟尼珠如流星般打出,越打越狠。那唐萬川也真不愧「飛天神猿」的稱號,只見他輕飄飄閃來閃去,快若迅風,捷似靈猿,手中還揮舞唐家獨門兵器,擅接暗器的「靈犀钁」。饒是柳夢蝶珠鏢紛紛攢擊,可也奈何他不得。
柳夢蝶雖一時未占上風,但也把他打得手忙腳亂,無暇還擊。當此時也,忽聽柳夢蝶一聲嬌叱,施展出牟尼珠鏢的絕技。
只見柳夢蝶把手一揚,將一大把牟尼珠射上半空,跟著又是一大把牟尼珠直撒上去。唐萬川非常奇怪:這小姑娘弄什麼把戲?不向人打來,卻射向空際。
唐萬川方在奇怪,只見滿空珠鏢,互相碰擊,有的斜飛,有的直射,有的碰了第一顆之後,再碰第二顆,第三顆,竟是拐彎飛到,滿空珠鏢,激盪之下,竟紛紛向自己飛來。唐萬川這一驚非同小可,平生沒見過暗器有這種打法的。一般暗器不論怎樣厲害,都是直線飛來;唐萬川輕功超卓,又擅「聽風辨器」之術,他遙辨敵人手勢,再聽暗器破空之聲,總會測到暗器打來的方位,如今碰到柳夢蝶這樣打法,暗器互相碰擊,有些竟是走「之」字形來的。驟出不意,饒是他施展盡平生本領,右臂、左肩還是給珠鏢碰了兩下,受了一點輕傷,擦破一些皮肉。
唐萬川這一驚是非同小可,料不到柳夢蝶的珠鏢絕技,竟真是神奇,她能使珠鏢碰撞之後,力度角度還是恰到好處,這手功夫,確在自己之上。他急揚聲喝道:「停!停!姑娘絕技,果是不凡,老朽願拜下風。」他未被打下擂台,已先自認輸了。
柳夢蝶囅然一笑,青鋼劍歸鞘,牟尼珠停發,也客氣地說了一聲:「承讓。」當下唐萬川躍下擂台,楊廣達也待鳴鐘之後,出來宣判柳夢蝶勝了這場。
台下彩聲雷動,岳君雄這邊的人盡都膽寒,縱有幾個自問武功勝過柳夢蝶的,也因為害怕她的暗器,不敢上台比試。柳夢蝶等了半晌,不見有人挑戰,也徑下擂台去了。原來她力戰耿卓環,苦鬥唐萬川,也兀自累得精疲力竭,而且她一串牟尼珠,共七七四十九粒,現在也只剩下了三粒,心裡也暗叫「好險」!她雖然有權再打下去,但她也不願再打下去了。
岳君雄見柳夢蝶下了擂台,這才鬆了口氣,因為如果柳夢蝶不肯下去,而自己這邊又沒人能接得住的話,這場擂台便算輸定了。
柳夢蝶一下擂台,岳君雄這邊又推出人來,上擂索戰。這人是清宮特選衛士的隊長達什巴圖魯,以十八路鐵琵琶掌法,折服清宮大內的武士,而得慈禧西太后信任;也是岳君雄這邊的主腦之一。他一上台就向雲中奇叫陣,要和雲中奇比試掌法。他說剛才雲中奇竄上擂台,躍躍欲試;現在他不願教雲老前輩失望,要在掌法上討教三招兩式。如果雲中奇不願比掌,要亮兵器的話,他也只是一雙肉掌奉陪。原來岳君雄這邊的人,既忿雲中奇剛才上來打岔,又知他不擅掌法,故意派出琵琶掌高手,向他指名索戰。
當下雲中奇很感為難,憑自己威名,斷不能以兵刃對他肉掌。但自己擅的是鞭法,而不是掌法,又不願以己所短,攻人所長,心內正自猶疑不定。躊躇之際,驀見一人已越眾而出,雲中奇定睛一看,原來是蝴蝶掌前輩翦二先生,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聲慚愧。獨孤一行坐在雲中奇旁邊,見雲中奇面色不大自然,低聲笑道:「老兄,等會就有你樂的了,這老頭兒準會把他像耍狗熊似的耍個夠。」
獨孤一行話猶未了,只見那翦二先生大搖大擺地走近台前,把長衫輕輕一捋,便縱上台去,他身軀搖搖擺擺,好像立足不穩的樣子,氣喘吁吁地說道:「人老了,是不行了。」台下一般人看來,都替翦二先生擔憂,可是內行人卻暗暗喝彩:這老頭兒功夫好純,他的身法名為「東風戲柳」,是內家的上乘功夫,與「醉八仙」拳的身法步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達什不是不識貨的人,他見翦二先生「賣」了這手「東風戲柳」,心中也暗暗吃驚,可是他自恃十八路鐵琵琶掌法,駢掌可洞牛腹,江湖之上,罕遇敵手。他邁步迎前,厲喝道:「你想代雲中奇作替死鬼?」
翦二先生微微一笑,說道:「是呀,俺這老骨頭多年沒有挨打了,正想趁這機會鬆散鬆散,你若能打俺一掌,俺倒真得多謝你。就只怕你打不著,相好的,你這就發掌吧。」
達什巴圖魯幾曾受過人這般蔑視,怒吼一聲,「白猿探路」,一合雙掌,便照翦二先生的華蓋穴劈去。
那翦二先生也煞奇怪,既不接招,也不還掌,身軀霍地一翻,便輕盈如燕地翻到達什背後,待達什猛地旋身,連環三掌直劈過來時,他又抱頭一竄,說聲:「哎呀!沒打著!」他繞著擂台亂跑起來了。
達什巴圖魯怒喝道:「你這糟老頭兒,往哪裡走?」他邊罵邊追上來。可是好個翦二先生,左面一兜,右面一繞,忽而如陀螺旋轉,忽而如弩箭先沖,直似身不沾地似的。他身法展開,輕靈飄忽,真如蝴蝶穿花,蜉蝣戲水。
原來他從小便練習穿花繞樹的身法步法,練功時,在地上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地植了百數十個柏木樁,人便在柏木樁中,練習奔跑,練到可以閉目奔馳,左右穿插,連衣裳都不致碰到柏木樁時,才算大功告成。因此他和人對敵時,只是這麼隨意亂繞,便可弄得敵人頭昏眼花,饒你什麼鐵琵琶,金剛手如何厲害,只是撈不著他。
達什巴圖魯風馳電掣的在擂台上空自追逐,連翦二先生的衣裳都沾不著。而且更氣人的是:達什不追他時,他反而迎上前來,盡情戲侮,待再追時,他又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只在你身邊繞舞。
沒過多久,達什巴圖魯已眼冒金星,頭昏腦漲,腳步漸漸緩慢下來。說時遲,那時快,翦二先生一個「金鯉穿波」,反踏中宮,直搶過來。達什忙用「搖龍出洞」之勢,揮臂一格,但翦二先生只一閃身又已到了達什背後,他雙臂前伸,不及遮擋,頓時給翦二先生噼噼啪啪打了兩個耳光,只打得達什耳鼓雷鳴,心頭火起。他突右腳探前,身子向後倒仰,「臥虎回頭」,只拳向後猛發出去。這是琵琶掌中一個拼命招數,達什救招不及,這才拼著與翦二先生兩敗俱傷。哪知翦二先生霍地向後一撤身,冷笑一聲,雙腳連環飛起,「分花拂柳」,直向達什兩胯踢去,只聽得砰砰兩聲,打個正著,登時像拋球一樣,把達什水牛般的身軀,拋起一丈多高,跌倒台下,弄了個四腳朝天。
翦二先生把達什打下擂台後,在鐘聲悠然中又大搖大擺地走下擂台,只恨得岳君雄那邊的人咬牙切齒。可是他們那邊,精於掌法的沒有幾人,見達什鐵琵琶這樣厲害,都吃了大虧,如何還敢輕易招惹。
這時已打了五場,方才日午。五場中嶽君雄這邊竟輸了四場,岳君雄心中自是十分煩躁。正待再選高手攀回場面,只見丁曉這邊,雲中奇已越眾而出,縱上擂台,嘩啦啦地解下了蛟筋虬龍鞭,迎風一抖,筆直如槍。他一擺虬龍鞭,朗然發話道:「老朽久已不在江湖爭勝,更不欲挾技凌人。但也不能任人指名索戰,剛才翦二先生替老朽接了一場,料還不致叫朋友們失望。如今我也不能叫朋友們失望,願憑這幾根老骨頭向列位討教討教。」他說道,把眼睛一掃岳君雄這邊的人,揚聲喝道:「呔!哪位請上?俺不興指名索戰。」他年近垂暮,火氣卻還很盛。
岳君雄這邊的人,面面相覷,剛才指名會他他不來,現在他可不請自來了。只是他一上台就亮出虬龍鞭,當然是要在兵器上見個輸贏。岳君雄這邊,有許多老資格的清宮衛士,非但知道雲中奇來歷,而且有的還曾和他交過手。因為雲中奇是匕首會的開山三老之一,並曾在一晚之間,連斗四名大內衛士,殺了其中三個。這事到現在還令他們膽寒。他們知道雲中奇這條虬龍鞭,能奪兵器,可作軟鞭,挺起來還可當鏈子槍用,端的厲害非常。
岳君雄這邊的清宮衛士們正在面面相覷,那請來的幾個西藏喇嘛中,有一個叫做宗達陀喇嘛的,使的也是一宗奇奇怪怪的兵器,名為藤蛇棒,乃是用西藏特產的山間紫藤,浸入油中,百浸百曬而成,棒上纏著鋼絲,頭尾長約八尺,堅韌無比,快刀利斧,也斬它不斷。這藤蛇棒,也跟虬龍鞭一樣,是軟中帶硬的兵器。
宗達陀見眾人似有懼怕雲中奇之意,不禁勃然大怒,他傲然對岳君雄道:「待俺去接他這場吧,一個糟老頭有什麼值得可怕的。」他昂然排眾而出,跳上擂台,也學雲中奇的樣子,嘩啦啦的在腰間解下藤蛇棒,迎風一抖,當胸一立道:「請進招!」
雲中奇一望他的藤蛇棒,不禁暗笑道:「這條棒大約是俺這條鞭的兒子,長相好似,倒要試試它的威力。」因此也不謙讓,一聲「有僭」,刷的一鞭,便向宗達陀迎頭砸來。
宗達陀喇嘛知道雲中奇的虬龍鞭和自己的藤蛇棒同一路數,看雲中奇一出手便用摔鞭手法,摟頭蓋頂地砸下,冷笑一聲,雙肩一晃。藤蛇棒揚頭坐尾,猛抖起來,「金蛟鎖柱」,向鞭身便纏,他是誠心硬碰硬斗。
雲中奇不知敵人虛實,未過招,先防敗。他不待沾上,立即一挫腕子,把虬龍鞭猛地掣回,一個「怪蟒翻身」,刷的一個「盤打」,從左往後一翻,虬龍鞭直似神龍夭矯,旋風似的照敵人右肩掃來。宗達陀也自不弱,將棒一旋,「倒踩七星」,身似飄風,「巧步旋身」,連人帶棒,倏地轉到雲中奇背後,手起棒落,「橫江截浪」,呼的一聲響,便向雲中奇攔腰掃去。
雲中奇身經百戰,屢逢大敵,更兼「聽風辨器」之術,他見敵人一旋,早已留神背後,一聽聲響,連頭也不回,反手一鞭,直像背後長著眼睛似的,便壓棒身,卷敵腕。宗達陀大吃一驚,急用「臥地龍」之勢,往下一殺腰,貼地擰身,閃開了雲中奇招數。說時遲,那時快,雲中奇早已旋過身來,竟施展開「彩鳳旋窩」,「雲龍掉首」,「連環盤打」,三旋身,三猛招,纏頭、鞭腰、繞兩足,一招接一招,狠狠攻來。
不料宗達陀喇嘛棒法竟也非常精湛,他以「蜉蝣戲水」身法,略一閃過,也同時展開了進手的招數。他這條藤蛇棒,共分磨、打、推、轉、圈、滑、劈、壓、纏、拿、鎖、扣十二字訣,忽棒,忽鞭,又可當鏈子槍用,變化倏忽,和雲中奇斗在一起,竟是半斤八兩,各不相讓。
藤蛇棒斗虬龍鞭,鞭迎棒去,疾似驚霆,虎鬥龍爭,鬥了幾十個回合還是不分勝負。兩人在擂台上跑馬燈似的你攻我守,我進你退,不知不覺從台中央直打近台邊。宗達陀心中暴躁,殺得性起,猛地虎吼一聲,「夜叉探海」,手起棒落,直取雲中奇的天靈蓋,他似乎忘了護身要訣,只顧進取,下盤大開,雲中奇大喜,略一閃身,一沉鞭頭,「烏龍掠地」,便向宗達陀雙足繞來。哪知宗達陀是存心硬拼,倏地雙足縱起,待雲中奇的鞭一挺時,他迅速著地,沉棒一圈,鞭與棒竟糾纏在一起。他脫身鞭影之外,用盡全力,用力一扯,那邊雲中奇也用力一拉,兩人都是內外功夫都幾近達爐火純青之境的人,這一用力,少說也在千斤以上,那刀劍所不能斷的虬龍鞭與藤蛇棒,竟都「逼卜」一聲,斷了一截。驟失重心,雲中奇和宗達陀都同時跌下擂台,各自拿著半截鞭棒,怔怔的在喘氣。
一聲鐘鳴,這回是卓不凡出來宣布,兩方都不勝不敗,既同跌下擂台,就應算是平手。
這一回岳君雄這邊的人,雖未得勝,卻是眉飛色舞,因為竟把雲中奇這一大勁敵,打下擂台,雖然自己的人也給他打下,總算吐了口烏氣。正得意間,忽見丁曉這邊,一個方面大耳的和尚,猛地已跳上擂台,他們一看之下,又不禁面面相覷,相顧失色。
原來這個方面大耳的和尚,是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宏真和尚,當時少林、武當兩派,傳人最多,聲勢最大,尤以少林派,更分為四支:福建莆田、河南嵩山、南海少林、峨嵋少林。四派都代出名手,聲聞南北。其中嵩山少林寺,更被稱為「武林總匯」,據傳有七十二種絕技,每種絕技,都能獨步江湖。只談掌法,少林寺中便有鐵沙掌、黑沙掌、紅沙掌、金沙掌、金豹掌、鐵琵琶、鐵掃帚、般若掌、長拳等九種,南北各派暗器約有四十多種,少林寺中便占了二十多種。而這宏真,又是嵩山少林寺達摩院的高僧。岳君雄這邊的人,震於少林寺的大名,又知道宏真的來歷,所以他一上台,已是先聲奪人。
岳君雄正待請他倚靠的噶布爾大喇嘛出戰,忽見人叢中竄起一人,也不過來與他打招呼,便逕自縱上擂台去了,這人約摸有四十多歲,五短身材,滿嘴絡腮短須,相貌醜陋,可是身形步法,顯得很是利落。岳君雄這邊的人竟沒一個認識他,大家都很納罕。
這人一上台,便拔出一對精鋼打造的「佛手拐」,亮了門戶,一聲冷笑道:「大師,別來無恙?」宏真定睛一看,這人相貌好熟,再一想,驀然憶起一人,也不禁愕然驚顧。
宏真今年六十歲,他並不是自幼出家,他做和尚還不到三十年。三十多年前,他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年紀輕輕已經學成技藝,離開師門在江湖闖萬,投到一家鏢局做事。當時武林中門戶紛歧,互相標榜,也互相非議。那鏢局裡原有一位武當派的武師,叫傅圖南,在鏢局中很有面子,宏真來了,他頗感不悅。有一天互相誇耀門戶,傅圖南道:「武當派和少林派,雖淵源極深,但武當已是取少林所長,舍少林所短,另創內家正宗門戶,比少林要強得多了。」宏真那時,初出江湖,少年氣盛,聽了大為不服,說:什麼「內家」「外家」,其實只是武當派造出來,騙外行人的。天下武術派別,雖各有特長,但都要練氣練力,每一派都有傑出人士,不能說這一派必定勝過那一派,更不能說「內家拳」就必能勝過「外家拳」。兩人互相譏貶,爭持不下,比起武來,宏真一個收不住手,用金豹掌把傅圖南打傷,傅圖南因受了內傷,不能再練武功,過了幾年,就鬱郁而死了。宏真經過這件事後,十分後悔,他又因接觸到一些江湖義士,醒悟到保鏢只是為達官貴人賣命,殊為不值。因此他在悔恨之下,這才跑去出家,想在古剎青燈之旁,深深懺悔。
哪知傅圖南還有一個弟子,因師門恩重,矢志報仇。傅圖南死後,他曾來行刺過一次,可是不是宏真的對手。但宏真既傷其師,自不忍再傷害他。宏真倒是再三道歉,雖把他打敗,卻反求他原諒。但傅圖南的弟子卻是一個怪人,他一句話不說,既不道謝,也不諒解,就跑開了。這場冤讎,一直沒有化解。不料三十年後,宏真和尚在擂台上又碰到他了。
那上台應戰的人,正是傅圖南的弟子盧繼宗。宏真和尚先是愕然一驚,隨即斂手說道:「老弟,三十年前的舊事,至今尚未忘懷嗎?當年俺誤傷令師,事後十分後悔。『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況令師不是死在俺的掌下,而是後來病死的。三十年前我已向老弟再三道歉,現在也仍然向你道歉。甚至照江湖規矩擺謝罪的和頭酒都行。老弟,這段梁子,總可揭過去吧。
「不過你我的事情,要等擂台結束之後才能辦理。貧僧此來,要爭的是江湖道義。這是大事,你我之間的糾紛卻是小事。老弟,他們兩方打擂之事,你不會不知道,何苦憑空插足其間,難道你也是岳君雄的羽翼?」
盧繼宗倒的確不是岳君雄羽翼,而是他心切師仇,幾十年來苦練一門絕技。他也不大清楚誰是誰非,也不打算幫任何一邊,只是他見有宏真上台,就要來打擂。而且他正是想在萬目睽睽之下,替師門報仇,讓自己出頭,如何肯聽宏真和尚的勸。
他聽了宏真的話後,把佛手拐重重一頓,又冷笑道:「說得這樣容易?我的師父因你而死,我忍了三十年還不夠嗎?
「你要我輕易罷休可是不行,你當初怎樣對我師父,我也得怎樣還你。你叫我師父吃了一掌金豹掌,我必得打回你一記佛手拐。以拐換掌,這便是三十年的利息。
「至於什麼擂台之事,誰是誰非,我通通不管,你要我不插足擂台,那行,你先當眾宣布,輸了這場,不敢與我對打。然後咱們再找一個僻靜地方比試。」
宏真一聽,此事已成騎虎。若在別個地方,要他認輸,他一定願意,他幾十年來古剎青燈,還有什麼爭名好勝之念。但此時此地卻非比尋常,擂台不知尚要打多少場,照卓不凡宣布,兩方所同意的規矩是:若有一方不肯服輸,就以那方勝場多的為勝。自己認輸不緊要,但若因此累了丁曉這方輸場,如何對得住柳劍吟,如何對得住江湖俠義?何況自己此來是代表嵩山少林寺,又如何能在擂台之上,損了師門威望?
宏真心想,輸是不能認輸的。但若打起來,自己又真不忍再傷他,但若不傷他,要將他打下擂台恐也很難。看他身法步法,眼神充足,英氣內斂,武功想已大有進境。
宏真皺眉瞪目,兀自打不定主意。台下已是一片鼓譟。岳君雄的人,見宏真低聲說話,似露懼容,他們聽不清楚擂台上說什麼,以為宏真害怕了這條漢子,因此齊齊嚷道:「擂台不是敘舊之場,打擂更不是對親家,怎的那禿驢兀是不動手?」
卓不凡、楊廣達見他們絮絮不休,也覺得很是尷尬,正想叫他們快點決定:到底打是不打?只見宏真和尚把直裰脫下,隨便擺了個門戶,說道:「老弟,你把貧僧逼得沒法,你請進招吧!」
盧繼宗瞪了宏真一眼,忽然喝問道:「你是要用雙掌來對俺的佛手拐?」
宏真和尚笑道:「俺出家多年,不慣舞刀弄劍了,老弟,你隨便招呼吧,別客氣。」
盧繼宗怒極,罵道:「禿驢,你傷害了俺的恩師,現在又小覷我。」他雙拐一分,隨手亮式,「雙龍入海」,佛手拐往外敲擊。宏真和尚微微一笑,身隨拐走,明是走勢,似將閃躲,竟突地橫身猛進,左掌略按盧繼宗右拐,一個翻身反臂,便疾向盧繼宗斜肩帶背劈去。盧繼宗急往下塌身,藏頭縮項。宏真已是在他面門虛晃一掌,又收回來了。他還是不願下辣手打傷盧繼宗。
可是盧繼宗卻怪,他閃過一掌之後,卻並不長身展拐,卻趁勢突地肩頭著地,往下便倒,身軀隨著雙拐旋轉起來,好像軲轤一樣,在擂台上疾轉,雙拐也貼著台面盤打,狠狠向宏真和尚滾來。
宏真和尚見他展開「地堂拳」功夫,也不禁駭然一跳,急展開閃、展、騰、挪的小巧功夫躲閃時,只見那盧繼宗竟渾身就像圓球一樣,盤旋騰折,腕、胯、肘、膝、肩不論哪一部分,一沾台面,立即騰起,而且配合他的雙拐,只要一拐支台,便可身不沾「地」,比普遍的「地堂拳」身法,更顯得輕靈飄忽,毫不費力。他的雙拐、腕、肘、膝都可用來打擊敵人,而且專是向下盤敲擊。
宏真和尚徒手作戰,竟是非常費力。他似乎沒有學過破「地堂拳」的功夫,竟給盧繼宗迫得連連後退。這時台下一片彩聲,岳君雄的人以為宏真和尚準會輸了。
宏真和尚在給迫得連連後退時,聽得台下彩聲一片,面色倏變,驀然一聲長笑,身形驟換,戰術更張;他雙腿疾發,展開了「鴛鴦進步連環腿」的功夫,雙足交騰,穿拐進招,竟是既快疾,又有力,跌盪之間,顯得下盤功夫,十分堅固。
宏真就只憑一套「連環腿」的功夫,已反客為主,倒迫得盧繼宗反退回去。這兩人一進一退,一個在台上亂滾,雙拐盤旋;一個作勢擒拿,雙腿跌盪,台上台下看得眼花繚亂。忽然不知怎的,明明是宏真和尚占了優勢,卻突見盧繼宗右拐上撩,竟給他一拐擊在宏真的左股上,卜然有聲。眾人大吃一驚,卻又忽地聽得一聲狂笑,盧繼宗已滾出一丈開外,猛地翻身坐起,他的右拐已到宏真和尚手中,只見宏真雙手用力一拗,把那精鋼鑄造的佛手拐拗成兩截,拋到台下去了。
宏真和尚邁步向前,笑道:「老弟,俺已受了你的一拐,你的氣總可消了吧?」盧繼宗面色青白,不發一語,持著單拐一步一步走下台去。宏真向卓不凡等微一稽首,也逕自縱下擂台。這一場只看得台上台下齊都納悶。
原來宏真既不願輸,又不願傷盧繼宗。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化解,因此在初斗盧繼宗的「地堂拐」時,要不贏不輸,就分外費力,幾乎給盧繼宗迫下擂台。後來他見不是辦法,把心一橫,才施展出連環腿絕技,將盧繼宗迫退,可是他還是一面打一面想:要怎樣才能下台,使兩方面都好過,因此他故意讓盧繼宗在不是要害的地方擊中一拐,再施展金剛大力手法,將盧繼宗的一支佛手拐拗折。
做裁判的卓不凡和楊廣達都看得有點莫名其妙,他們商議了一會,才由卓不凡出來宣布:這一場算是打和。因為雙方都不是被打下擂台的。一方中了一拐,但另一方卻給拗折兵器,剛好扯直。
宏真和尚在擂台上給盧繼宗賣了個大面子,他和盧繼宗之間的冤讎,果然如願化解。因為盧繼宗自己說過:要化解,除非宏真吃他一拐,以拐換掌算是三十年的利息;而今宏真和尚當真給他打了一拐,他是再也沒話說的了。
岳君雄見接連打和兩場,雖未得勝,也未落敗,心中很是歡喜,想趁勢勝回兩場,遮遮面子。當下就示意要擅於打穴的好手古飛雲出陣。這古飛雲年過六旬,還是精神健鑠。他是清宮衛士胡一鄂的師叔,胡一鄂給婁無畏削了一隻手指,不敢參加打擂,卻請師叔出來幫場。
古飛雲一躍上台,就亮出了一對判官筆,這判官筆是專門打穴的兵器,共長一尺八寸,普通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點穴兵器卻是「一寸短,一寸險」。他一亮出判官筆,台下群雄就知此人本領不弱。
點穴、打穴的功夫,在武學中是一種非常難學的技藝,海內點穴打穴的名家,寥寥可數。古飛雲這一亮相,獨孤一行已知道他的來歷,這人有幾十年打穴功夫,恐怕很難對付,自己這邊雖有四川的打穴名手羅煥先在場,但羅煥先比古飛雲晚了一輩,獨孤一行恐怕他的火候不夠,若萬一落敗,可傷了四川羅家打穴的威名。他不准羅煥先上去,卻自己站了起來,想親自去打這一場,用擒拿手來斗古飛雲的判官筆。
不料獨孤一行剛站起來,肩頭上就給人輕輕一按,隨即聽得一個人說道:「割雞焉用牛刀,待小弟去接這一場吧。」獨孤一行回頭一望,見是江蘇的鐵面書生上官瑾,他吁了口氣,坐下去了,心中暗罵自己,怎的忘了這人。
上官瑾雖年近五旬,但生得面白無須,穿著一件絲綢長衫,拿著一把描金扇子,綢帶飄飄,緩緩而出,顯得很是瀟灑出塵,風流儒雅。
他走到台前,仰頭一看,「哎喲」一聲道:「這台怎搭的這麼高,我跳不上。」他一手搖著扇子,一手輕捋長衫,竟自台旁搭給工人上下用的木梯一步步拾級而登,他這個模樣,引得台下觀眾齊齊發笑。
上官瑾到了台上,將扇子一合,把古飛雲上下打量,猛地把扇一指,朗然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河南的打穴名家古飛雲。幸會幸會,我正想領教你的打穴手法。」
打穴、點穴的海內名家寥寥可數。他們二人雖素未謀面,但卻久已聞名。古飛雲看上官瑾的裝束神情,已猜到此人便是遊戲風塵、江湖上聞名膽落的「鐵面書生」。他驀然一驚,但隨又惱怒。他的輩分很高,可不能忍受上官瑾的戲耍。
古飛雲是受師侄胡一鄂的攛掇才來幫場的,他對岳君雄其實沒有什麼交情,也談不到什麼好感。因此他一來時,就聲明不論勝負,都只打一場。這是給師侄一點面子的意思。料不到這一場便碰到上官瑾,但古飛雲平生罕遇敵手,心高氣傲,雖震於「鐵面書生」的大名,但也還不怎樣放在心上。
當下古飛雲怒目一盯,大聲發話:「你大約就是什麼『鐵面書生』了,在前輩面前如此狂法?你亮兵器進招吧,我雖年老,決不含糊。」
上官瑾見他以前輩自居,不覺暗笑,論年齡古飛雲是要年長十歲八歲,可是論輩分,兩家武學,素無淵源,這可從哪裡排起?他微微一哂,又將扇一指道:「晚輩對前輩要恭敬一些,我就用這把扇子向你請教請教吧。」
古飛雲鬚眉皆張,勃然大怒,氣憤憤地道:「呔,你怎的這樣小覷人?你既不用兵刃,咱們就比空手點穴的功夫。」
上官瑾又是微微一笑,將扇往前一遞道:「古『前輩』,你看清楚,我的兵器就是這把扇子,不慣臨時換過別樣。」古飛雲一看,這把扇子外面,烏漆光亮,敢情是鋼骨扇子。而且扇骨上梢兩邊,閃閃發光,很像磨利的刀片。
他心中一動,點穴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他這把扇只長一尺左右,比自己的判官筆還短,若上官瑾真能用扇點打穴道,倒真是不容輕視的勁敵。
古飛雲雙筆一交,喝一聲:「既然如此,你接招吧!」話未說完,判官筆左右一分,「雙風貫耳」,左筆虛點面門,右筆直指上官瑾的華蓋穴。上官瑾道聲:「來得好!」身軀一晃,雙筆走空,鐵扇已疾如星火地立奔古飛云云台穴點來,古飛雲筆往下沉,待砸碎他的扇子,哪料上官瑾又改點為削,扇子輕貼筆身,便待上削古飛雲手指。古飛雲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一撲身,隨即倏地一個盤旋,雙筆橫敲,向上官瑾腿肚的環跳穴和關元穴撞去。上官瑾「摟膝繞步」,走偏鋒,甩腕子,避招進招,扇挾勁風,又斜向古飛雲的左肩井穴打來。古飛雲雙筆撞出,救招不及,急極力斜身繞步,直搶出好幾尺外,才躲過這一招,當下面上也有點發熱了。
上官瑾毫不放鬆,緊跟緊打。一把扇子,竟然給他舞弄得出神入化,忽地拿來作閉穴钁用,忽地又拿來當五行劍使,扇頭到處,全是直指要害穴道。古飛雲不敢大意,也把一身絕技施展出來,雙筆劈、砸、壓、剪、點、打、撥、壓,一招一式也都極其圓熟,顯露出幾十年純淨的功夫。
兩人都是打穴名家,判官筆、鐵扇子,全是指向對方三十六道大穴,一招一式都是驚險非常。霎時間拆了三五十招,古飛雲漸覺得招式受制,不能隨招進招,這時才深知鐵面書生,果然名不虛傳,又鬥了幾合,古飛雲左手筆一遞,「仙姑送子」,直紮上官瑾的分水穴。上官瑾把身一躬,身移步換,迅如旋風,已轉到古飛雲背後,古飛雲急翻身獻筆時,上官瑾突地把扇一開,容他剛一轉身時,就斜踏中宮,向他面門上一撥一扇,和他開了個大玩笑。古飛雲突覺涼風習習撲面吹來,眼神一亂,就給上官瑾直搶進來,鐵扇子倏張即合,橫里一打,電光石火般擊中了古飛雲右腕的關元穴,登時噹啷一聲,古飛雲右筆墜在台上,上官瑾已哈哈大笑,躍過一邊,把扇輕搖,連說:「得罪得罪,承讓承讓!一時失手,『前輩』你別見怪。」
古飛雲滿面羞慚,幾十年盛名毀於一旦,只好扔下兩句門面話,便縱下擂台,其實他還該多謝上官瑾,因上官瑾素來手辣,這次見他也是成名非易,而且有了一大把年紀,這才只給他輕點了一下。這一下固然使他右手血脈登時不能暢通,但他也是老於此道的人,自己可以立即解救,所以還能縱躍下台。
古飛雲一下台,上官瑾也下了台。他在喝彩聲中,仍是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捋著長衫,一步步掇級而下,好像滿不把打擂當做一回事兒。
岳君雄見又輸了一場,看看自己這方已是能手無多,正在心急。他所倚為靠山的噶布爾大喇嘛,這時站了起來,說聲:「岳老弟不必憂慮,待我上去做翻幾個,給你勝回幾場吧。」
噶布爾這一登台,卻又與眾不同,別人都是單身上去的,他卻帶著一個小喇嘛,小喇嘛還背著一個大皮袋,脹鼓鼓的,不知什麼東西?
眾人都深深詫異。他和小喇嘛已縱上擂台,只見他先不叫陣,卻向做裁判的卓不凡和楊廣達打了個稽首,問道:「在擂台上是不是任憑比試什麼功夫都可以?」
卓不凡看了他一眼,隨即一字一句、清楚了當地告訴他道:「要比試什麼都可以。但別人卻不一定要按你劃出的門道來比試。你若要專比暗器,可以儘量施展,但別人卻不一定要用暗器來和你相鬥,也許他只憑空手就可打敗你的暗器呢。總之,你有什麼功夫,只管賣出來好了。台規絕不干涉。」卓不凡頓了頓,又看了那小喇嘛一眼道:「但台規只限兩人對打,不能以二打一。你們到底是哪個先上?」
噶布爾大喇嘛笑了一笑道:「自然是我。」隨即喝令小喇嘛道:「把布袋打開!」在卓不凡楊廣達驚奇的注視下,只見這一大一小的喇嘛,在布袋裡拿出一口一口的柳葉尖刀,這種刀兩頭都有刀刃,中間卻是手握的柄。兩個喇嘛隨即繞場疾走,把一口口的尖刀插在擂台上。霎時間布成了縱橫交錯的刀林,七十二口柳葉刀白森森的刀尖向上,映日生輝。插完之後,小喇嘛自下台去,而噶布爾則躍在刀林之上,來回疾跑一遍,驀地在刀林中間,單足獨立,睥睨作態,揚聲喝道:「喂,哪位請上來溜溜?咱們來一個刀林對掌。」
噶布爾亮了這手,看擂的人齊齊矯舌。武學之中,梅花樁的功夫已是難練,何況噶布爾竟用利刃替代竹木,擺成梅花樁形勢,若非輕功絕頂,武藝深湛,休說在上面對掌,連立足恐也不能。
獨孤一行見噶布爾昂首四顧,旁若無人,皺皺眉頭,心想自己這邊,輕功好的人盡有,但刀林對掌,卻怕不容易應付,這非但輕功要好,而且得嫻熟踩梅花樁的功夫,又要精於掌法,內外功夫都得爐火純青,不然稍一大意,就有葬身刀林,血濺擂台的危險。
獨孤一行又想自己出去接這一場,他雖然也覺沒有很大把握,但憑几十年功夫,料還不致落敗。但剛一起身,卻忽見一個鄉下老漢,穿著直裰大褂,已走出人叢,行近擂台。獨孤一行一看,大為驚詫,這人功夫好純,他並不奔跑,腳底下卻極其迅疾,晃眼間就到了擂台邊了。這功夫真是罕見的上乘輕功。但這人是誰呢?獨孤一行卻怎樣也想不出來。
正在獨孤一行愕然之際,丁曉已是喜形於色的對婁無畏道:「這老漢便是我的師伯。」獨孤一行耳朵很尖,馬上拉著丁曉問道:「什麼?是你的師伯?你祖父太極丁只傳下兩人,柳劍吟和你父親,你哪裡又來一個師伯?」
丁曉微笑道:「說來話長,總之他是我的師伯便是了。我是學過太極兩派的功夫的,這位老者是河南陳家溝太極陳的哥哥,如何不是我的師伯?」
原來當時陳派太極和丁派太極同負天下重名,那時陳派太極的掌門人是陳清平的後代陳永傳,排行第三,卻做了掌門。現在打擂的人是陳永承,排在第二,因為潛心武學,很少在江湖走動,所以獨孤一行不認得他,連丁曉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對話未完,陳永承已上了擂台,他並不蓄勢騰縱,卻是身軀平地拔起,嗖的一聲,一起一落,也是單足輕點刀尖,「金雞獨立」,右足著刀,左足輕提,和噶布爾大喇嘛相對而視,莞爾笑道:「你擺這玩意兒很不錯,我鄉下人沒見過,特地跑來玩玩。喂,你這刀插得並不很牢,你可要小心點呀,不要自己閃下去。」
噶布爾大喇嘛見這老兒貌不驚人,功夫卻很驚人,不禁心裡打突:「他們那邊到底有多少奇人異士?連個鄉下佬也有這種功夫。」但事已至此,也不容他不拼。他把大紅僧袍一束,立了一個門戶,就請陳永承進招。
這時台下千萬對眼睛,都看著這鄉下佬模樣的陳永承。只見他雙手下垂,腳步不丁不八,掌心貼兩脾,指尖向下,十指微分。他竟隨隨便便的就像平日練掌一般,用「太極起式」來應付強敵。
噶布爾大喇嘛雙目圓睜盯住陳永承,只見陳永承笑道:「你還不發招?睜著眼看什麼?等會就有好看的了!」噶布爾大喝一聲,猛地縱過兩口刀尖,嗖的打出一拳,其快無比。這時陳永承已是左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尖附貼左臂曲池穴,以「攬雀尾」式,左掌一撥敵腕,一按一攪,勢勁力疾,噶布爾慌不迭的收拳變招,陳永承又是身形微動,變為「斜掛單鞭」,接著步轉拳收,成為「提手上勢」。他只是用太極拳起手三個最普通的式子,已把噶布爾最兇猛地「大力千斤拳」從容拆解,而且迫得喝布爾連連後退。
這時台下暴雷般的喝彩聲響成一片,就連婁無畏和丁曉也大為驚詫。他們都是精通太極拳的,但卻料不到師伯竟然可以像練拳一樣,以不變應萬變來拆招。他們不知當年太極陳陳清平還更厲害,只以一手「攬雀尾」就打遍江湖。
正當眾人看得神搖目奪之際,大家都不注意到有人疾跑到李來中跟前,好像報告什麼機密似的。李來中面色微變,才一起立,忽又坐下,顯得很是焦躁不安。
這時台上打得正緊,噶布爾大喇嘛已不敢搶著發掌,他施展出西藏的羅漢拳對招,斫、擺、切、打、撥、壓、擒、拿,沉穩迅捷,兼而有之,拳風虎虎,十分凌厲。陳永承的太極拳展開,掤、履、擠、按、采、挒、肘、靠,更是全身任何部分,都見功夫。
噶布爾走了十來招,已覺得敵人非同小可,憑自己全身內外功夫,竟是難於應付。這時陳永承忽又把太極拳拆散來用,一照面就是太極拳的第二十手「高探馬」,右掌猝擊噶布爾上盤,噶布爾急右掌往外一穿,刷的一個「怪蟒翻身」,翻過一口柳葉刀尖,用出「大摔碑手」,斜劈陳永承的右肩。陳永承一聲冷笑,「野馬分鬃」,拆開掌勢,接著便用「倒攆猴」反擊噶布爾下盤,噶布爾大吃一驚,身移步換,剛閃過時,陳永承又已撲了過來。噶布爾正待猱身進步,以「餓虎攫食」之式,探掌來切陳永承的右臂,但已來不及了,陳永承一個「倒轉連環七星步」,一閃便攻,猿臂輕舒,噗的把噶布爾手腕刁住,太極拳借力打力,「牽動四兩撥千斤」,只微微往外一帶,輕飄飄的似乎並不怎樣用力,就把噶布爾龐大的身軀倏然舉起,在刀林之上,一個旋風舞,一聲長笑,噶布爾便被擲落台下,登時暈死過去。
岳君雄這邊的人大驚失色,紛紛來救,罵聲叫聲,響成一片,卻沒人敢上台來踩那白森森的尖刀。台上陳永承卻不理不睬,他也像噶布爾剛上台時一樣,繞台疾走,只是他一走過,七十二口柳葉尖刀,都齊齊折斷,只剩一小截深嵌台里,還未拔出。陳永承再雙足連環疾掃,把台上的刀片都掃落台下,笑道:「這些破銅爛鐵,不能留在台上,阻礙比試。」他下了台後,也不去見丁曉他們,便逕自離場,飄然去了。他來是為助師侄一臂之力,目的已達,也就不辭而行。
這場打完了之後,李來中忽然找卓不凡談了幾句話,卓不凡面色陰暗,起立徵求兩方意見:「總頭目說,今日擂台較技,已比試多場,是不是可以暫停,移到第二日再打?他說他有點事,恐怕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了。」
卓不凡話聲方停,岳君雄已刷的一聲,掠上擂台,大聲喝道:「要暫停也可以,但要先打過我和婁無畏這一場!剛才是朋友幫場,這回我和他得親自比試比試,才能算數。」接著他又放緩聲調,面向李來中道:「現在不過是申牌時分,時候還早,再打一場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總頭目,你就看完再走吧。」原來岳君雄見比了九場,自己這邊竟是一勝二和六負,比對之下,淨輸了五場,心中十分氣忿。而且自己這邊,能手幾乎盡出,再讓別人打下去,恐怕敗得更慘。因此便趕著要和婁無畏打一場,他雖嘗過婁無畏的匕首滋味,但見婁無畏只是三十來歲,不信他的武功會有所傳之甚。他是想勝回一場,然後趁勢收擂,明天再藉故不打。這樣,就不至在萬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
他急著要打,婁無畏更急,婁無畏心切師仇,深恐今日罷擂不打,會生變故。他見岳君雄先上台索戰,心中大喜,不待岳君雄說完,他已疾如電光火石,輕如飛燕掠波的霍地跳上台來,接聲說道:「很好,咱們先打了這場再說。」他嗖的一聲,拔出了爛銀劍,亮開劍訣,左手齊眉,右手抱劍當胸,挺然卓立,喝道:「岳君雄,你還不動手,可是要等著交待交待後事麼?」
岳君雄勃然大怒,罵道:「你有多大本領,膽敢如此放肆?」他的劍早已拔出,身形一晃,便踏偏鋒進劍,劍光繞處,刷的便奔婁無畏左肩刺來。
婁無畏兀立如山,動也不動,容得岳君雄劍尖堪堪刺到,突狂笑一聲:「來得好!」隨手把劍一揮,「金雕展翅」,疾如電掣,便向岳君雄右臂揮來。
猝起不意,心膽俱寒,岳君雄料不到婁無畏劍招竟這樣老辣,急忙一扭身,斜滑步,好不容易才避開這劍。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已是身隨劍走,劍隨敵轉,爛銀劍寒光閃閃,把岳君雄圈在劍光之中。
岳君雄原學過袁公劍法,袁公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原也是江湖上罕見的劍法,但岳君雄卻學得並不很精,他初時還以為憑這套劍法,定可制服婁無畏,不料一施展開來,才知自己比不上別人。他迅捷,婁無畏比他更迅捷;他輕靈,婁無畏比他更輕靈。只見婁無畏運劍如風,鷹翔隼刺,使到疾處,一片青光揮霍,只見劍光閃閃,連人影也沒在劍光中了!
銀光揮霍,劍風虎虎,婁無畏和岳君雄在擂台上風馳電逐的大戰起來。拆了三十多招,岳君雄已漸漸覺得自己這口劍,遞出招去,往往給敵人劍式封住,無法進招。而婁無畏則越斗越勇,太極奇門十三劍中,又夾雜飛鷹迴旋劍法,吞吐抽撤,時如鷹隼飛天,擊刺截斬,時如猛虎伏地。岳君雄氣焰全消,方知自己本領,真不是人家對手。但幸岳君雄的袁公劍法,雖未爐火純青,也有相當火候,他拼死命只守不攻,婁無畏暫時還不能得手。但台下群雄,已全都看出,只要再戰下去一些時候,岳君雄必定有血濺擂台的危險。岳君雄這邊的人,全都緊張起來,已漸移漸近擂台邊。擂台規矩,周圍十方丈圓之地,不許有人,而岳君雄這邊的人,已站在「禁區」的邊緣了。
正在台上拼死忘生,台下緊張萬倍之際,忽地大校場中,數萬看擂的人,都聽得遠方好似有悶雷之聲,一連幾響。仰觀頭頂,又是陽光耀眼,萬里無雲的晴空,這天氣哪裡有些兒雨意?哪裡會有雷聲?但幾萬人的耳朵,不會同時作怪,再聽一聽,那雷聲已越來越明顯!
變生不測,萬眾驚疑。正當其時,突的有幾騎健馬,飛奔而來,鐵蹄翻騰,塵沙盪起。這幾個人騎術精絕,一入場中,就立刻繞過人群,策馬進入跑道,加鞭如飛,瞬息之間已衝到李來中的面前。為首的一下馬和李來中說了幾句,李來中立刻面色大變,趕忙站起,向裁判台上的卓不凡、楊廣達搖手示意。
這時擂台上也有了激烈的變化,岳君雄已是在生死俄頃之間!他使了一招「寒雞拜佛」,劍往外展,正取婁無畏的中盤,卻給婁無畏劍柄微提,劍尖下垂,刷的便往左猛「掛」他的兵刃,他正待變招,婁無畏已是身形略俯,左手劍訣上指,指尖直抵岳君雄額角,右腕倏翻,爛銀劍「白鶴亮翅」,猛然一撩,刷地截斬岳君雄脈門!
岳君雄眼看就要血濺擂台,但正當婁無畏展劍去截斬他的脈門時,驀地里幾縷寒星,自台下飛上,敵方竟不怕冒犯打擂台的大禁,在台下發出暗器,干出卑鄙之行。
在擂台相打的人,當然不會注意到台下的暗器。婁無畏猝遇偷襲,若是他人,非受傷不可。但婁無畏輕功超卓,又曾從雲中奇習「聽風辨器」之術,他百忙中,騰身踴起,斜身下落,避過了台下打來的三枝鳳尾鏢、一支甩手箭。而岳君雄也早趁婁無畏躲閃暗器之際,急急縱下台去了。
婁無畏大怒,使開爛銀劍防身,便待下台追趕,丁曉也一掠數丈,迫近禁區,錢鏢疾發,但因距離過遠,竟射不著岳君雄,這時台下暗器亂飛,台上鐘聲大作。
義和團總頭目李來中不顧危險,縱上擂台,鬚眉皆張,大喝「停手」!卓不凡、楊廣達兩位老英雄,也解開防身軟鞭,跳到擂台上護衛。
李來中舌綻春雷,大聲喝道:「停!停!洋鬼子都快打來啦!據來人報,洋兵現距北京不足三十里,已與我先鋒部隊接觸,剛才大家所聽到的,就是洋鬼子的大炮聲。」李來中這一大喝,如迅雷貫耳,頓時間鴉雀無聲。原來當時美、英、德、俄、日、法六國聯軍約四萬人,自天津沿運河兩岸向北京進發,通州大本營,因李來中主力撤離,清軍不戰而退,一路退一路焚掠,等於替聯軍掃清道路。通州離北京僅四十多里,聯軍一入通州,把房屋焚毀一空,立刻就向北京進發。聯軍突入通州之時,也正是開始打擂之時。
李來中報告了通州失守的消息,又報告了另一個驚人的消息:西太后、光緒帝已逃出京城,御林軍現在也逃散了。到緊要關頭,口口聲聲請義和團來「扶清滅洋」的清廷,丟下義和團不理了;這還不打緊,據報告,還有清軍聯同洋兵打義和團的。李來中怒嚷道:「媽巴子的,咱們給慈禧這老妖婦賣了!弟兄們,立即回營,擂台之事,以後再說。」
李來中話一說完,突有一條人影,捷如猿猴,盤躍上大校場中的旗杆,那旗杆高五丈有餘,比擂台高得多了。那人瞬息之間就到了杆頂,單足一立,眾人一看,正是丁曉,只見他大聲喝道:
「稍停一停,我們要打洋鬼子,也要肅清內奸,免得他們在裡面搗亂,誰是內奸,就是岳君雄他們。他們是要『保清』的,你看現在清廷對我們怎麼樣?」
岳君雄這邊的人聽得李來中報告洋兵向北京進發時,已紛紛向後退。他們也還不知洋兵會來得這麼快,以致滿清的貴族官僚逃走時,也顧不了他們這批奴才了。這時丁曉厲聲大喝,他們就拉兵器,嘩啦啦的往外奔逃。大校場中數萬人同時吶喊,有的便往前追。李來中急又鳴鐘喝停!喊道:
「弟兄們!冷靜!冷靜!他們逃出去也就算了。咱們來不及理他們了,抵抗外敵緊要。軍令要你們趕快回營!」
丁曉也喝道:
「我擁護總頭目的主張,現在總算認清內奸的面目了,他們終逃不掉,事情緊急,先御外敵,慢慢再和他們算帳。」丁曉是為了顧全大局,況且他目的已達——敵我界線既已分明,毒瘡不至在裡面潰發,他便也就把個人的仇恨暫時擱開。
這時擂台上虎鬥龍爭,暫時結束,另外展開了中國老百姓抵抗侵略,驚天動地的壯烈戰鬥,義和團以原始的刀矛武器,在北京抗擊了八國聯軍!
中國在咆哮,大地在震撼。中國樸素的農民,第一次在全國範圍之內,拿著大刀、長矛、木棒、鋤頭,展開了對外來侵略者的抗擊。他們簡陋的原始武器,抵擋不了八國聯軍的槍炮,然而他們的行動,卻表現了中國老百姓的精神,他們不能忍受任何人騎在他們的頭上,誰敢欺侮他們,他們就要和誰拼下去。經過了義和團的事件,西方列強,也感到中國人是不容易「對付」的。八國聯軍的統帥瓦德西當時就說過這樣一句話:「瓜分一事,實為下策。」他也不能不震撼於中國民間士氣的不可輕侮。
義和團還是失敗了,但這失敗卻是另一成功的起點,他們退出了城市,退入了鄉村,不再是幾十萬人的大集團,而是結合著數十數百人的小部隊,火種沒有熄滅,火種埋在民間。
李來中在兵敗退出了北京時,才感覺到柳劍吟以前勸他勿入北京的話是對的,他們目前應該做的還是在廣闊的農村生根。
京津失陷之後,混入義和團中的壞分子都已完全肅清,而滿清政府,也完全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對外諂媚,對內鎮壓。它竟然和聯軍一起會剿圍匪,老百姓又得到了一次大教訓:封建的統治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信賴的。
婁無畏在群眾的激流中,對他以前的消極頹唐深深慚愧。他和丁曉隨一部分義和團流散東南,應了他自己以前所說過的話:「我這一生將在江湖飄泊終老了」。然而他不能算是「飄泊」,因為到處有人歡迎他們。他和丁曉在東南的幫會組織上,很做了些工作。他沒有成家,丁曉每逢勸他娶親時,他就彈劍長嘯。
至於柳夢蝶呢?她沒有和婁無畏在一道。她的情緒很是複雜,她心痛父仇,又傷左含英之死。她雖尊敬她的大師兄,卻不願和大師兄在一起。婁無畏也默然接受,沒有勸她。一來,他不願挑起心裡的創傷,不願讓情感的葛藤帶給他不必要的煩惱。二來,也是想火種能在四方點起,好過聚在一處。
柳夢蝶的想法是:她已經是左含英的人,而且她曾付給左含英最真摯的情感,她不願再度捲入情感的漩渦。
她回到山西侍奉母親,直到母親去世後,就飄然來到塞外,在大黑河畔,承繼了心如神尼的古剎。那時慧修尼年事已高,在柳夢蝶到後不幾年,她便過世了。
從此柳夢蝶就在塞外削髮為尼,她雖做了尼姑,然而這個尼姑,卻與眾不同,常常在塞外獨來獨往,遇到不平之事,一樣伸手去管。她和塞外牧民建立了友誼,常常向他們講述義和團的事跡。塞外的牧民,常在皚皚的鹽湖之濱,茫茫的草原之上,看見她的青鋼劍,寒輝映日,還似當年。他們不會知道這個美貌尼姑,曾經歷過那麼多滄桑世變。
尾聲 卅年江湖夢 萬里瀚海沙
天蒼蒼,野茫茫,自柳夢蝶遁入空門,寄身塞外之後,她的蹤跡已隱沒在草原荒漠之中。可是江湖上還沒有忘記她,時時談起她的事跡,她的牟尼珠絕技,還似神話一樣在江湖上流傳。
北京保清派的首領,害死柳劍吟的岳君雄,在八國聯軍入北京之後,也已不知所終,可是據江湖上的傳說,他的同黨曾參與暗算柳劍吟夫婦和左含英的人,卻一個個死得很是離奇,頭一天還好端端的,第二天就暴斃了。這些人大都已是隱姓埋名,可是死後,他們的來歷,終被揭發。江湖人物,多猜疑是婁無畏、丁曉和柳夢蝶幹的事情。雖然江湖之上,沒有誰發現柳夢蝶到過中原,但據傳有幾個岳君雄的黨羽,是被暗器打中穴道死的,這手絕技,除了柳夢蝶外,已很少人會了。
還有一件與柳夢蝶相關,而為江湖上最感興趣的是:十餘年後,老拳師左璉倉曾帶了一個少年在江湖遊歷,據左璉倉說那是他的孫子。少年的相貌,很有幾分似柳夢蝶,使的也是青鋼劍。雖然不會打牟尼珠,可是金錢鏢卻打得很好。
光陰流逝,在八國聯軍入京之後十餘年,愛新覺羅皇朝終於倒下去了。雖然隨之而來的還是軍閥割據,可是東方的曙光,已漸漸要穿透黑暗的雲幕了。
中國又經過一個大的變動,但柳夢蝶還是蹤跡渺然,一直到三十餘年前一個秋天,筆者在塞外一座古剎投宿,無意之中,碰到一個老尼姑,空山夜話,才知她就是鼎鼎大名的柳夢蝶。至於那兩個深宵來訪的「怪客」,一個是丁曉之子,一個就是左含英之子。
當晚,那老尼姑將一些前因後果一一告訴筆者,她剛說完,雨聲也已歇了。她和那兩個漢子不等天明,就出去料理他們「未了」之事,而筆者也匆匆上路了。
再過些時,筆者回途重經大黑河畔的古剎,已不見那老尼姑的影子。只是其後聽得武林中人說,陝西有一個隱居的紳士,雖然年過六旬,卻是精神健鑠,體魄極佳,不知怎的,有一晚被人刺死,連頭顱也不翼而飛,後才有人偵知,這人就是當年曾叱吒一時的岳君雄。
筆者聽了這段傳聞,不由得腦海中泛起那老尼姑的影子,似乎可見她仗青鋼劍,挾牟尼珠,在瀚海揚沙,陰雲蔽日之際,穿過漠漠荒原,遠尋仇人手刃。正是:
金戈鐵馬江湖夢,夢覺天涯,明月胡笳,處處天涯處處家。
龍爭虎鬥卅年事,事渺人遐,遙望京華,萬里西風瀚海沙。
——調寄《採桑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