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父子,自尋死路!
2024-05-27 02:55:50
作者: 廣綾
鄧氏遇難,對賀家來說是噩耗。
因為賀大昌一事,賀良廣痛恨、厭惡鄧氏,恨不得休掉她。
但是真的人沒了,對賀良廣來說,仍是受到衝擊。
不說夫妻多年,他雙腿打斷,行動不便,胡氏與賀平文鬧和離,賀平章還未有著落,一團亂,需要有一個女主人做主。
這種時候,她一死,對本來就不堪一擊的賀家,雪上加霜。
賀平文只得跪著求胡氏回來張羅鄧氏的喪事。
胡氏提出分家的要求,若是答應了,她跟著回家。
賀良廣跟著他們過,大部分的田產得歸大房。如果是跟著賀平章,田產平分,當初一家子供奉賀平章念書,大房出不少力氣,自然不能好處給賀平章占盡。
之前有鄧氏壓在頭上,鄧氏不在了,胡氏才不願意再養著一張閒嘴。
賀平文不敢擅作主張,匆匆回家請示賀良廣。
賀良廣氣得七竅生煙,但是這個家少不得女人,他不能為賀平章這個禍害,把老大一家給拆散。雖然不滿胡氏在這個時候提出分家,卻又不得不答應。
胡氏得了準話,收拾包袱,抱著孩子回賀家。
家中掏不出一文錢,還是胡氏從娘家借來一兩銀子,給鄧氏辦喪事。賀家院子裡搭建靈棚,村里不管有沒有恩怨的人,都過來弔唁。他們有一個說法,人死恩怨消,自然不能計較死者生前事。
商枝隨大流,與劉大嬸、林三娘、李大嬸一同去上柱香,她帶的祭禮是炮竹、紙錢、利布。
李大嬸心裡不情願,大夥都去,她不能不去,臉色有點不好看,「死了都不讓人順心。」
林三娘勸道:「也就這一回,上柱香就行了。」
劉大嬸沒好氣地說道:「多大的仇怨?你得多虧她,才擺脫那不著四六的渾球。實在心裡不得勁,把祭禮擱下就得了。」
李大嬸看了商枝一眼,有的話不好說出口,她心裡邊對商枝挺愧疚,若不是她求著商枝救賀大昌,咋會讓賀大昌與鄧氏聯手對付商枝?
賀大昌忘恩負義,忘記商枝的救命之恩,她卻不敢忘,雖然怨恨賀大昌那副銀子便是爹娘的德行,卻更記恨上鄧氏這主謀。
她撇了撇嘴,「我隨口一說,哪能和她去計較?」
劉大嬸瞥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商枝覺察到李大嬸看來的那一眼,知道她記恨鄧氏,怕是與賀大昌有關。
李大嬸覺得自己壞了興致,看到走在前面的吳氏,突然提起一件事,「這許氏會來弔唁嗎?她今兒個娶媳婦呢!你們說她娶的媳婦是咋回事?說是鎮上書院院長的閨女,家境殷實,咋一個像樣兒的婚禮不給辦?一頂轎子抬過來,嫁妝也沒有。不會是這新娘子有啥毛病?」
她覺得薛寧安不像能娶得上院長閨女的人,一定有啥內情。
「許氏心裡咋想的?不等鄧氏的喪葬辦完再娶媳婦,今日一起給辦了,不嫌晦氣。」李大嬸這話有點酸。許氏命太好,生個不成器的,能娶個小姐。爭氣的是舉人老爺,偏她生的兒子是個跛腳。
她不賣力多幹活,這一家子都養不活。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劉大嬸心裡有底細,她笑了笑,「薛寧安不成器,許氏手段了得,才能娶這個媳婦。」
林三娘沒聽到風聲,突然聽聞這件事,不由得驚訝,「沾薛慎之的光吧。」
李大嬸琢磨不出劉大嬸話里的意思,覺得林三娘說的話有道理,嘆息道:「誰讓咱沒個解元兒子。」
商枝眼見到賀家門前,開口說道:「先進去弔唁,別的之後再說。」
李大嬸噤聲。
幾個人一起進去,放下祭禮登記名字,然後被人領著去上柱香,賀平文跪謝她們。
走出靈棚,商枝回頭望去,就和賀平章四目相對。
賀平章跪在靈前的陰影之中,讓他的輪廓顯現不太分明,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那一雙眼睛宛如毒蛇。
商枝只一眼,就收回視線。
劉大嬸發覺商枝的異樣,回頭看一眼靈棚,「咋了?」
商枝搖了搖頭,「沒事。」
劉大嬸見她不願意透露口風,也便不多問。
倒是一旁的李大嬸問,「許氏隨意擺兩桌席面,你們去吃嗎?」
商枝搖了搖頭,「我得去縣城,便不去了。」
李大嬸知道商枝與許氏之間的恩怨,便與劉大嬸、林三娘約定好一同去薛家吃席面。
「喲,去縣城啊。都這個時辰還不走,特地來賀家上柱香,是來瞧笑話的吧?」吳氏走在他們後面,聽商枝的話,看著她身上穿著細緻的棉布裁做的新衣裳,心裡酸得直冒泡。
以前商枝可是上她家討東西吃,她把商枝攆出門,把吃剩的半個饅頭丟地上打發,商枝也撿起來狼吞虎咽下去。這才多長時間,商枝就發家了,將他們遠遠甩出一大截。更惱恨的是帶著鄉鄰發財,卻不記她半個饅頭的恩情,捎帶她一把。
鄉鄰們對她十分看重,競相巴結著,吳氏心裡越發不得勁,陰陽怪氣道:「我還沒有去過縣城呢,那裡是不是很多有錢人家的公子?他們看慣了細皮嫩肉的大小姐,就愛玩弄村婦,出手也大方,一次給不少錢吧?」
劉大嬸幾個人聽出她話里的意思,頓時臉黑了下來。
吳氏掩嘴笑著說,「我就說呢,商丫頭長得這麼標緻水靈,肯定得人喜歡,你看把薛家二小子迷得六親不認,更別提城裡好這一口的,不然商丫頭咋去兩回縣城,住著青磚瓦房,駕上牛車了?」
吳氏的話太露骨,只差明著說她去縣城賣。
商枝盯著吳氏的面部看了好一會,笑眯眯道:「吳嬸想去縣城躺著掙銀錢直說就得了,何必拐彎抹角。只不過我是給縣令夫人診病,你說的這些不太懂,不知道有沒有好你這一口的。你想去縣城看一看,我能捎帶你一程。」頓了頓,商枝擰著眉頭道:「陳叔知道你要做這無本的買賣?你若是瞞著他,事情捅出來,他還怨怪我帶你去的縣城。這樣,我去找陳叔問一問。」
吳氏臉色頓時變得難看,這賤人牙尖嘴利,說自己想去縣城做皮肉生意,所以才污衊她!
眼見商枝往她家方向走,吳氏急了!
誰知道這賤人在當家面前怎得描補,潑她一身髒水!
「你給我站住!」吳氏健步衝上去,攔住商枝,「賤人,你別想胡說八道誣賴我!我啥時候說要去賣屁股?」
商枝驚訝地說道:「我會錯意了嗎?」她轉頭問李大嬸她們,「是我聽錯話了?」
「吳氏嫉妒你住青磚瓦房,坐牛車,她沒有你一身醫術的本領,就想去做娼婦撈錢。」李大嬸嗓門大,一開口院子裡的人都望過來,嚇得吳氏臉色慘白,「吳氏,你想去賣屁股,得找窯子裡的媽媽,我看你這皮糙肉厚的老貨,也不值幾個錢。你嫉妒別人家的閨女掙公子哥的銀錢,你也有閨女,叫她捎帶你這老貨,說不定還能漲幾個錢。」
吳氏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按著胸口,一副要被氣昏過去的模樣。
見大家都伸著脖子往這邊觀望,吳氏抖索手指著李大嬸,踩著她的痛腳,「我賣?我能賣也好過你留不住男人強!賀大昌寧願使銀子睡寡婦,偷鄧氏,也不願沾你,你還有臉嘲笑我!我若是你,早就一根麻繩吊死了,哪有臉面出來見人!」
吳氏這話算是犯眾怒了,不等李大嬸上手動粗,胡氏抱著一堆祭禮砸在吳氏的臉上,「你積點口德,我娘今日的大日子,你當著她的面潑她髒水,就不怕她的棺材板壓不住,半夜裡鑽出來找你算帳!」她滿面怒火地說道:「拿著你的東西滾蛋!」
吳氏手忙腳亂抱著祭禮,臉都氣歪了!
「吳氏啊,你還記恨著鄧氏養的豬拱你家菜園子呢?你都把她家的豬給打死了,賀家不計較讓你來弔唁,你就算心裡不情願,也別說腌臢的話髒污人的耳朵。」
「就是啊!商丫頭勤勤懇懇,種藥田給人治病,能住青磚瓦房,全都是靠她的本事。她自己掙銀錢了,也不藏私,帶領著鄉鄰一起種藥材掙錢,你自己躲懶,不樂意幹活,想掙輕巧的銀錢,咋能紅口白舌的誣賴商丫頭敗壞她的名聲?商丫頭不計較,咱們鄉鄰可不答應!」
「你立即給她道歉,不願意道歉,我們大家一起上你家找陳老頭評一評理。」
鄉鄰們你一言我一語,逼得吳氏不斷往後退,臉色發白,慢慢變成青色。
她面色倉皇,難以置信地看著鄉鄰,不知道咋就變成討伐她的場景。
明明……明明她只是擠兌商枝幾句,如今仿佛她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若是不肯低頭道歉,便不可原諒!
吳氏呆呆的站著,怎麼也想不明白。她看著商枝臉上淡然的笑容,透著譏誚,雙手攥成拳頭,因為太用力,掌心給摳破,痛得她臉上肌肉突突跳動。
她壓根沒有錯,為啥要給商枝道歉?
鄉鄰見吳氏不肯認錯,上前幾個婦人,拉著她的雙臂,往陳二家拖去。
「走!我們找陳老頭去!告訴他可得看緊這心大的媳婦,可不能讓她去縣城裡丟人,壞咱們杏花村的名聲!」
吳氏踉踉蹌蹌被她們拖著往家裡走,聽到鄉鄰的話,嚇得肝膽發顫,「放開我!你們撒手!」猛地掙扎推開鉗制住她的婦人,吳氏憤恨地說道:「我和賤丫頭的事情,和你們有啥關係?她給你們一點好,你們就和哈巴狗似的捧著她!讓我道歉,沒門!」她死死地盯著商枝,神情中充滿了怨恨,「你敢在陳老頭跟前說些不該說的話,老娘不會讓你好過!」
撂下狠話,像有惡鬼在後面追一般,一頭扎進窄巷子裡逃命似的跑了。
鄉鄰們被吳氏氣得仰倒,紛紛勸說商枝,「她嫉妒心強,見不得別人比她好。你帶著鄉鄰掙錢,她和你有過節,拉不下臉來求你,見上面酸一酸你,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商枝很大度地笑道:「我沒有往心裡去。吳嬸今日大概是氣急了,她氣消後,會來找我道歉的。」
鄉鄰們面面相覷,總覺得商枝是不是氣糊塗?
吳氏可沒比許氏好哪兒去,叫她想通道歉?那得太陽打西邊出來。
鄉鄰們心裡這麼嘀咕,可不敢說出來,笑了笑,全都散了。
李大嬸心直口快,「那臭婆娘真能給你道歉?」
商枝笑道:「嗯,不出十天!」
她之前細細觀看過吳氏的面部,印堂為肺經,山根為心經,鼻頭為胃經,從上而下,這一縱列氣色青暗、紅赤,主有大病,而吳氏恰應此症。
劉大嬸笑道:「商丫頭說的話,就沒有不準的。天兒不早了,趕緊回家去幹活吧,待會還得上許氏家中吃席面。」
一行人各自散了。
商枝看著還站在原處的胡氏,她唇邊笑意淡去,「有事?」
胡氏緊緊地握著手心,左右看一眼沒有人,猶豫的說道:「我之前答應過你找證據,現在鄧氏人不再了,平文他爹雙腿被打斷,你能不能……算了?」
商枝挑高眉梢,「我聽不懂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只記住一條道理,任何人做錯的事情,終將要付出代價。不能因為他受到懲罰,就能抵消他犯下的錯。」停頓一下,繼續說道:「何況,他這雙斷腿,並非因為那樁事情,而付出的代價。」
「可是……」
商枝似笑非笑道:「胡娟,鄧氏平常沒有少拿捏你,你心中很恨她吧?若我沒有記錯,鄧氏與賀大昌的事跡暴露,你趁機磋磨她。你和她還是一家人,都不能做到大度諒解,又憑什麼叫我們放下?賀良廣出事,你應該高興才對,不用再侍奉他。」
胡氏面色發白,看著商枝洞悉一切的清透目光,她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全都暴露出來。
商枝哪裡會不知道胡氏打什麼主意?鄧氏一死,賀良廣殘廢,她把賀平章趕出去,家中便是由她做主說了算,心思便多了起來。她不想賀良廣被搜拿到證據抓起來,是要他繼續做里正,為賀平文鋪路,扶著他接替里正之位?
簡直可笑!
不說那樁陳年舊事,拎出前兩日許氏下毒的事情來說。
許氏不會無緣無故下毒,那一日她是氣狠了,才忘記一些細節。
砒霜不是人人都能買到,而你若是要買,必然會登記造冊。薛慎之考上舉人,許氏上趕著巴結來不及,怎麼會下毒毒死他?
按照許氏的性子,她沒那個膽量下毒,那日也交代,只是為了拿捏住薛慎之。
一定是有人在背後煽動她。
除了賀良廣,她想不到還有誰會害薛慎之。
她這樣一想,商枝便決定今日不去縣城,去薛家吃席面,盤問許氏。
「你覺得賀良廣殘廢了,他這裡正還能做下去?賀良廣落到現在的下場是咎由自取,你如果還想幫他隱瞞,說不定最後會連累其他人。你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麼做,才是對你們最好。」商枝帶著深意的說道:「你覺得賀平章,會答應你分家的安排嗎?」
胡氏一驚,倏然看向商枝。
她這是什麼意思?
「賀平章還欠著賭坊賭債呢。」商枝不再多說,點到即止。
胡氏看著商枝離開的背影,腦子裡亂糟糟的,可她的話卻清晰的一遍一遍在腦子裡迴蕩。
賀良廣會拖累他們。
賀平章也會害了他們,鄧氏的下場,說不定有一日就落在他們的身上。
胡氏雙手緊緊的交握,臉色越來越白,一個隱秘的念頭自心底破土而出。
「娟娘,你咋還不過來招待客人?」賀平文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胡氏一個激靈,嚇出一身冷汗,她慌忙將心底的念頭壓下去,臉色慘澹地回應,「來了!」
賀平文見她臉色不好,「出什麼事了?」之前見她把吳氏的祭禮拿著扔出來。
胡氏捻著袖子擦了擦額頭往下滑的冷汗,扯了扯嘴角,「是累著了。」
賀平文點頭,夫妻兩一起進門。
胡氏一腳邁進門檻,心裡不安的回頭看一眼商枝遠去的背影,指甲掐進掌心,內心一片混亂掙扎。
——
商枝可不管胡氏心裡怎麼想,如果許氏下毒真的是賀良廣煽動,她可不會饒過賀良廣!
更別說賀平章對她還有惡毒的心思。
不出意外,等鄧氏下葬,賀平章便會有動作了。
回到新房子裡,就看見穿著一身嶄新衣裳的薛寧安,臉上堆滿笑容的站在門口和薛慎之說話。
「二哥,小弟還沒有恭喜你考中解元呢。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賞個臉,去喝幾杯。」薛寧安這段時間一直在鎮上,他抓心撓肺想辦法討周蔓歡心,不說哄她高興,就連面都見不著。
他鬱悶得不行,卻沒有想到聽見薛慎之鄉試考中解元的消息。連忙趕回家,就聽許氏帶一個好消息,周蔓答應馬上嫁過來,他心裡認定是薛慎之考中舉人的關係,周蔓才肯鬆口。
薛寧安心思一轉,就想著要討好薛慎之,說不定哪一天就考中進士做官,他也能跟著雞犬升天!
薛慎之看著一臉討好他的薛寧安,蹙緊眉心。
「二哥,別說咱兩是兄弟,就是村裡的鄉鄰,你也得給個臉是不是?」薛寧安心知薛慎之與薛家之間的矛盾,特別是他娘竟然給薛慎之下毒,沒成功也就算了,居然被發現,薛慎之能不和薛家斷絕關係?「爹也會下山,娘做得很過分,你得想一想爹,小時候他最疼你。」
薛慎之沉默不語。
薛家對他最和顏悅色的只有薛定雲。
薛定雲摔斷腿,做不了活,只能薛大虎上山砍竹子,削竹篾,編農具給薛大虎挑到鎮上去賣,換銀錢補貼家用。
錢卻是被許氏一手把控,薛定雲憐惜他,只是家中許氏說了算,他的日子並沒有多好過。
薛大虎溺死,薛定雲對他的憐惜也沒有了。等處理完薛大虎身後事,搬去山上住,除了小許氏去送飯外,不肯見人。
薛慎之牽動著嘴角,透著輕嘲,他們看他的眼睛裡,有各種的神色,獨獨沒有見薛大虎與薛寧安的溫柔寵愛。
他可憐,才得薛定雲憐惜。
薛大虎一死,他便成為薛定雲心中可惡的存在吧?
這麼些年,都不願意見他。
「他下山了?」薛慎之一開口,這才發覺嗓音沙啞的厲害。
薛寧安一愣,訕訕地笑道:「還沒有去請,我成親,爹當然會下山。」
薛慎之點了點頭,「我去山上請他。」
「好,二哥,你得快點來,待會就要開席面了。」薛寧安交代薛慎之,便急急忙忙回家,他不敢在外逗留太久,還得陪周蔓呢。
薛慎之望著薛寧安離開的身影,久久沒有動彈。
商枝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逆光而站的薛慎之,陽光傾斜在他的身上渲染出臉上的輪廓,並不分明,照不出他的神色,只是他周身縈繞著清冷疏離的氣息,比往日稍顯沉鬱。
他心情並不好。
商枝從他的氣息里感受到。
她緩步上前,望著他垂落在身側修長的手指,慢慢地蜷縮握成拳頭,商枝有一種想要握著他的手,告訴他遠離杏花村的衝動,赴京去國子監念書,為來年的會試做準備,徹底的與他們斷絕牽連。可是一想到他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見,商枝心裡窒悶,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薛慎之嗓音低啞地說道:「曾有一個人,在你弱小無能的時候,把自己不多的口糧留下一半給你吃,免你饑寒交迫。可你無意間,讓他失去重要的人,此後再不願見你,這該是恨?」說著,薛慎之轉過頭,看向商枝。
漆黑的眸子裡,像蒙著一層灰沉沉地薄霧,不似以往那般清亮,透著一絲難以費解的迷惘。
似乎他想不通透這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商枝愣住了,這還是薛慎之第一次向她敞開心扉,說起過往的事情。
他看似薄情,可比誰都重情重義。
曾有一個人這樣對待過他,難免難以釋懷。
「你該親自去問他。」商枝隱約猜到那個人就是住在山上的薛定雲。
薛定雲能夠那般對待薛慎之,說明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儘自己的所能對他好。後來薛大虎出事,他不願見薛慎之,不一定便是恨,說不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薛慎之垂著眼睫,望著商枝臉上流露出的關切,握緊的拳頭一松,他抬著手,輕輕將她鬢角的發拂至耳後。
商枝握住他的手,她一瞬不瞬的望著他深暗的眼睛裡,「想不透的事情,可以去找尋答案,或許結果並非你所想。」
是嗎?
薛慎之抿了抿唇。
他垂眸望著兩人交握的手,凝思半晌,忽而問道:「我可曾握過你的手?」
商枝臉上的笑容一僵,就見薛慎之眉心蹙了蹙,「還有一些奇怪的話?」
很好,他在說喝醉的事。
商枝勾著唇,「你是說你喝醉了,拉著我的手,鬧著要抱小土狗睡覺?」
薛慎之臉色一僵,淡漠的表情似有裂痕。
那句他是否胡言亂語說給她起名的話,在喉間滾了滾,最終咽下去。
他嘆息一聲,「你若去薛家吃席面,便照著例子給他包個紅封。若是不去,替我托人帶去。」
如今與許氏斷了糾纏,薛慎之不想再有糾葛。
商枝明白薛慎之的意思,薛寧安說尋常鄉鄰都去參加婚宴,便按照鄉鄰的比例來,而不是做為薛寧安的二哥。
如此,他們也知道薛慎之表現出來的態度。
「好,我正好有事去薛家。」商枝應下。
薛慎之帶著一包點心,去見薛定雲。
山路平坦好走,薛慎之不費力,便爬到半山腰,望著不遠處老舊的木板房,他停住腳步。
不知站了多久,緊閉的門被打開,一道乾瘦的身影搖搖晃晃地拄著拐杖走出來,手裡拖著一個籮筐,很吃力的往外拉拽,卡在門口,一動不動。
薛慎之走過去幫忙把籮筐提出來,放在門前的平地上。
薛定雲看著突然出現在山上的薛慎之,眼中閃過驚訝,冷淡地說道:「你咋來了?不是給說了,不要再來?」
薛慎之提著點心的手指一緊,垂著眼瞼遮斂住眼底的情緒,面色平靜的說道:「我來問您兩個問題。」
薛定雲進屋的腳步一頓,沒有回應,卻也沒有繼續往屋裡走。
「你曾當我是你的兒子?」
薛定雲臉色驟變,他嘴唇顫抖,急急轉身看向薛慎之,看著他眼底的審視,張了張嘴,一個音也沒有發出來。
「大哥一事,你可恨我?」
薛慎之將藏在心底十二年的兩個問題,終是當著薛定雲的面問出來。
薛定雲收緊握著拐杖的手指,他閉了閉眼睛,轉過身去,「我認不認你都是我的兒子……大虎一事不怪你,是我的錯。」
說著,薛定雲走進屋子,在即將要關門的時候,他對薛慎之說道:「你既然走出薛家的門,就已經和過去做了了斷。薛家的人和事,你不用理會,沒有人能夠怨你。但是你虧欠大虎,替他好好照顧栓子。」
「嘭」地一聲,薛定雲關上門。
薛慎之眸光微微一動,他望著緊閉的門扉,眼底的迷惘褪盡,只一片澄澈。
他把一包點心放在門邊,最後看一眼木屋,轉身下山。
薛定雲靠在門板上,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渾濁的眸子裡布滿滄桑。良久,他長長嘆息一聲,飽含著複雜的情緒。
——
薛家並沒有張燈結彩,只是在院門前貼一對對聯。
堂屋門前,掛著紅綢帶,其他沒有多大的變化。
許氏今逢喜事,滿臉喜氣,笑得合不攏嘴,她忙前忙後,招呼著鄉鄰,顯擺薛寧安娶的媳婦是鎮上安仁書院周院長的掌上明珠。
「屋子可氣派了,兩進的屋子,地磚都能當做洋鏡照。好傢夥,就連堂屋裡都擺滿了一柜子的寶貝,也不怕招賊惦記著,我看著都眼熱,這人和人啊,真的比不得,那差距不是一般的大,還請了丫鬟伺候呢。」許氏將周蔓的家境吹噓得天花亂墜,「親家母心疼我幹活累,都派一個丫鬟陪嫁過來,專門替我幹活。哎喲喂,我這寧安之前是個混不吝,如今娶個媳婦回來孝敬我,我只管享清福,等著抱乖孫。」
「許婆子,你媳婦是獨生閨女,家境這樣好,咋不接你去鎮上享福?還住這破屋子幹啥?」有人聽不下去,出聲嗆許氏。
許氏笑呵呵地說道:「這你就不知道,等媳婦生下乖孫,我們一家老小都去鎮上住。親家公還給寧安安排營生,我就和鎮上的老太太學種花、喝茶啥的。你們還別說,我做慣農活,這不讓我下地了,我一身力氣勁沒處使,肯定渾身不得勁。」說著這話,許氏特地看一眼賀氏,「好在有人獅子大張口,瞧不上我家寧安,這才叫我白得這麼個媳婦。」
賀氏臉色一沉,許氏這話顯然是針對陶氏說的。
陶氏梳著婦人頭,面容清秀婉約,氣質貞靜,安安靜靜地站在賀氏身邊,垂眸斂目,將許氏的話當做耳旁風。
許氏哼哼一聲,扭著腰進去,準備拉周蔓出來顯擺,順便將陶氏給比下去。
這時,商枝與劉大嬸幾人過來。
許氏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不知道商枝這煞星上門做什麼。
商枝仿佛沒有看見許氏的臉色,把準備的兩個紅封給許氏,「有一個是我給薛慎之捎帶的。」
紅封和劉大嬸包的一樣,裡面放著十文錢。
許氏一聽薛慎之竟然隨禮了,心裡一高興,當著大家的面把紅封拆開,裡面十文錢,她臉色一變,以為拆錯了,又把另一個拆開,依舊是十文錢,臉色不由僵硬住。
她看著商枝帶笑的臉,一個激靈,許氏擠出笑臉,「你們來就來,咋還隨禮?」心裡卻也清楚,薛慎之是真的不想和他們有牽扯,真將薛寧安當弟弟咋會只給十文錢,和鄉鄰隨一樣的禮?
商枝看著她把紅封塞進袖子裡,並沒有說話。
許氏轉身進屋,臉色沉了沉,心裡暗想薛慎之不願認她也不打緊,反正她有薛寧安,薛寧安有一個好岳家,她今後也該吃喝不愁。
心裡冷哼一聲,考中個舉人就忘形,誰知道進士考不考得上?
許氏進屋去請周蔓,忽然被商枝拽著到一邊。嚇得許氏嘴唇發白,「你想幹啥?」
「我問你,是誰給你的砒霜。」商枝冷聲說道:「你敢撒謊,我就把這筆帳算在你身上。」
許氏打了個冷戰,連忙交代出來,「賀良廣!是他給我的藥!對對對,他說先下砒霜,然後逼著薛慎之簽契書奉養我,再把瓷瓶里的藥給他解毒。」說著,她急匆匆搜出瓷瓶遞給商枝,「我沒有騙你,就是這瓶藥。」
商枝拿著瓷瓶,收進袖中,並沒有打開。
許氏看著商枝出去的身影,捂著胸口狠狠喘出一口氣,這賤人早晚得嚇死她!
兩個人誰也沒有發現,裡屋門邊有一抹嫩黃的衣角隱去。
許氏緩了緩勁,推開房門,看著周蔓身上沒有穿喜服,心裡不悅,到底顧及著立在周蔓身邊伺候的丫鬟,不敢念叨,生怕這賤婢嘴碎說到周夫人跟前去。
「蔓蔓啊,今日你大喜,鄉鄰們想要見一見你,我們出去說會子話,和嬸子們認個臉熟。」許氏本來是粗嗓門,在周蔓面前,一個字一個字放慢放輕了說,聽在周蔓耳朵里,噁心得不行。
她冷冷地看著許氏,諷刺道:「你見過新娘子新婚日出去見人的?」
許氏呵呵笑道:「咱們村里都是這個習俗,你嫁過來,就得入鄉隨俗。」
周蔓心裡猛地躥上一股邪火,燒心燒肺,她緊緊握著手心,動了動嘴角,「行啊。」她眼睛一轉,看著站在門口的薛寧安,抬著腳,「給我穿鞋。」
薛寧安心裡激動,周蔓終於肯正眼看他,剛剛從即將要做爹爹的喜悅中清醒過來,又墜入了雲端,整個人都飄起來,忙不迭進來給周蔓穿鞋。
許氏眼皮子一跳,「蔓蔓!男人怎麼能給女人穿鞋呢?」她給丫鬟使個眼色,咬著牙說,「不有人伺候?」
周蔓冷冷地說道:「我給你老薛家生孫子,薛寧安憑什麼不能伺候我?」她帶著惡意地說道:「你跪下,我的腳抬得酸。」
薛寧安二話不說跪在地上,周蔓的腳踩在他膝上,薛寧安掌心托著鞋給周蔓穿上。
許氏看著這一幕,氣得全身發抖。
她……她竟敢叫薛寧安跪下伺候她穿鞋!將薛寧安當著奴才了嗎?
「不是要出去見鄉鄰?怎得杵著不動了?」周蔓扶著丫鬟的手,斜著眼角睨許氏。
許氏壓下怒火,臭著臉,帶著周蔓走出屋子。
鄉鄰們看到周蔓,十分吃驚,似乎沒有料到這姑娘全須全尾,還長得很水靈,竟瞎眼的嫁給薛寧安。
許氏見鄉鄰們羨慕的眼神,心裡得意的不得了,對周蔓的不滿消散了。
「這是我媳婦蔓蔓,我費好大勁求來的,你們認認人。」許氏見廚房端菜出來,招呼著大家吃飯,然後對周蔓道:「你等會吃,入洞房我給你煮碗面。」
周蔓一屁股坐在席間,對薛寧安說道:「我餓了,要喝湯。」
許氏麵皮一抖,眼見就要發作,就看見薛寧安端著碗,舀一碗熱湯,吹冷了幾下,遞給周蔓,「蔓蔓,小心燙,慢點吃。」
許氏看著眼睛疼,她恨薛寧安不成器,又想治一治周蔓,免得以後敢爬她頭上來!
「新娘子誰洞房前吃過東西?」許氏劈手過去奪走湯碗。
周蔓眼疾手快,避開許氏的手,站起來,一碗熱湯全都潑在許氏臉上。
「啊!」
許氏殺豬般嚎叫一聲,捂著臉坐在地上大喊大叫,「我的臉——水!寧安!快給我打水!」
鄉鄰們被這一幕嚇傻了,全都沒有回過神來。
薛寧安反應過來,連忙端著桌子上冷卻的茶水潑在許氏的臉上,「娘,還疼嗎?你咋樣了?」
許氏臉上火辣辣的,她手一摸,凹凸不平,顯見是燙出水泡。
周蔓看著許氏燙紅的臉,心裡那口惡氣,稍稍平息一點。
「你真沒用,連碗都拿不住,我湯都給撒了。」周蔓不滿的數落許氏。
許氏跳起來就要打周蔓,薛寧安橫擋在周蔓面前,抓住許氏的手,不悅的說道:「娘,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咋不能消停一下?蔓蔓說得對,你湯都端不住,今後咋伺候她?」
許氏一聽薛寧安的話,立即就炸了,「我伺候她?我還沒給她擺婆婆威風,叫她立規矩,她倒好,還想我伺候她?」
薛寧安驚愕的說道:「娘,蔓蔓沒有幹過活,你看她的手多嫩啊,咋能伺候你?」
許氏氣得半死,眼睛都紅了,壓根不敢相信,薛寧安幫著周蔓磋磨她!
更可氣的是周蔓挑著眼,對她露出一個笑臉,轉身對薛寧安說道:「她的臉又皺又紅,像干棗似的,我看著瘮得慌,和她住一個屋子,我害怕。」
薛寧安為難了,統共四間裡屋,一間雜房,屋後面一個豬圈,除了豬圈,其他都在一間屋子裡面,許氏不住在一起,住哪裡?
許氏緊緊咬著牙根,幾乎磨出血來,切齒道:「你不許我住屋裡,難不成我給你騰出來,住豬圈去?你這不孝不悌的女人,就不怕傳出去,壞你周家名聲?」
周蔓睏乏的打著哈欠,慢悠悠地說道:「那你就住豬圈吧。」
「你——」許氏臉色扭曲,沒想到這個賤人真的敢!
「蔓蔓……」薛寧安覺得有點過分,想勸說周蔓,至少得給他娘住雜房。周蔓輕飄飄一個眼神,薛寧安便住口了,勸說他娘,「娘,豬圈裡有兩隔間,一個隔間沒有養豬,你收惙收惙暫住著,等臉好了再搬回來。」
許氏不敢置信,跳了起來,怒吼,「薛寧安,我是你老娘,你居然為了她叫我住豬圈!」
薛寧安已經進去哄周蔓,壓根沒有聽見許氏的話。
許氏兩眼昏黑,頭暈目眩。
鄉鄰們看著這一場好戲,大多幸災樂禍,誰叫許氏之前吹牛,媳婦敬著她呢。
可不是『敬』著?日後有她『享福』的!
眾人心裡恍悟,許是周蔓脾性大,所以嫁給薛寧安。
得到答案,高高興興吃完回去。
商枝忍不住想笑,大抵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周蔓覺得嫁給薛寧安人生失去希望,不會注重名聲,只為了磋磨許氏泄恨。
她和劉大嬸一起離席,在半道上遇見周蔓身邊的丫鬟。
商枝愣了一下,這丫頭不在周蔓身邊,亂跑做什麼?
丫鬟低著頭,匆匆回到薛家。
許氏給臉上藥,她想賴在屋子裡不走。
周蔓一腳把薛寧安踹出來,許氏不搬到豬圈,不許進屋子。
薛寧安好不容易娶到媳婦,馬上又要做爹,更被說周蔓還有好家世,自然把她當做寶貝,親自收拾許氏的東西,把她趕出門外,看著許氏忍著滿肚子的怒火住在豬圈裡,他才回屋。
許氏住在臭氣熏天的豬圈,根本沒有辦法入睡。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黑燈瞎火的院子,忍不住心裡覺得難過,她當做心肝疼的兒子,為他娶到周蔓費盡心力,可娶到周蔓之後,他第一件事做的就是把她趕到豬圈。
若是薛寧安對周蔓言聽計從,她別說享福,有得苦頭吃。
許氏想鬧,可到底是心疼兒子,怕她前腳折磨周蔓,周蔓後腳加倍發泄在薛寧安身上。
她抹了一把眼淚,想著薛寧安說周蔓明早要吃豆漿點的豆腐花,忍著臭氣,枕著秸稈睡過去。
——
商枝看到許氏被周蔓磋磨,被薛寧安親自趕到豬圈,心裡十分解氣。
不管周蔓如何折磨許氏,都不如薛寧安對她無情來的更傷許氏的心。
這件事,她沒有和薛慎之說。
似乎從山上回來,薛慎之似乎有了答案,臉上露出清朗的笑容。
「明日我與你一起去縣城。」薛慎之還未去過縣城酒樓,秦伯言催過好幾回,明日得去記帳。
「好,早點休息。」
商枝與薛慎之道晚安,推門進裡屋,她拿出從許氏那裡拿到的藥瓶,拔開塞子,聞著裡面的藥,頓時變了臉色,眼底閃過寒芒。
賀良廣,你簡直自尋死路!
砰砰砰——
院門被急促的拍響,外面傳來胡氏帶著哭腔的慌亂聲,「商姑娘,救命啊!我爹……我爹他沒了!」
商枝臉色驀地一變,賀良廣死了?
胡氏做的?
忽然,她腦海里閃過麻衣布衫,眼睛宛如毒蛇的賀平章。
亦或是,他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