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闋詞來 南國清秋魂夢繞
2024-04-25 18:56:21
作者: 梁羽生
十年人散 繡房紅燭劍光寒
笑江湖浪跡十年游,空負少年頭。對銅駝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冷詩殘夢斷,南國正清秋。把劍悽然望,無處招歸舟。
明日天涯路遠,問誰留楚珮,弄影中洲?數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難消受燈昏羅帳,悵曇花一現恨難休!飄零慣,金戈鐵馬,拼葬荒丘!。
——調寄《八聲甘州》
南國清秋,一輪皓月,將近中天。這時分,已是萬籟俱寂,只杭州總兵的府第里,還是笑語喧喧,喜氣洋洋。
這晚是杭州總兵小姐出閣的前夕,總兵是個旗人,複姓納蘭,雙名秀吉,是清朝開國的功臣之一,當年跟隨多爾袞入關,轉戰二十餘年,才積功升至杭州總兵之職。他的女兒,芳名明慧,名實相副,以美艷聰慧飲譽於宗室之中。她的父親膝下無兒,只此一女,寶貝得當真有如掌上明珠,自幼就請了兩位教師教她,日間習武,晚上學文,端的是個文武皆能的才女。
納蘭秀吉升任總兵之後,皇室中的一位遠支親王,慕他女兒之名,替兒子前來求親。這位親王的兒子,叫做多鐸,說起來鼎鼎有名,乃是旗人中數一數二的好漢,自小就能拉強弓,御駑馬,騎術劍術,在八旗軍中,首屈一指,二十二歲那年就隨軍西征,平定了准葛爾和大小金川,今年僅僅二十八歲,就被任為兩江提督,可算是宗室中最年輕的一位將領。納蘭秀吉攀上這門親家,真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可是就在這個出閣的前夕,納蘭小姐卻淚珠瑩然,拿著一紙詞箋,低徊捧讀,讀到「難消受燈昏羅帳,悵曇花一現恨難休」時,再也忍受不住,清淚奪眶而出,哭得像一枝帶雨的梨花!良久、良久才掙紮起來,低低喚了一聲「姆媽」。
這「姆媽」就是她的保姆,納蘭小姐自幼跟她長大,真是比父母還親,這時正睡在外間套房,一聞呼喚,即刻進來,見她這個樣子,不禁說道:「小姐,你這是何苦來!誰不說你嫁得好婆家,給夫人知道,可又得捶心氣苦
了。小姐,我還是勸你把往事忘記了吧……」
納蘭小姐截著她的話道:「姆媽,你別管我,我求求你把小寶珠抱來,我要再看她一眼!」保姆搖搖頭,嘆息了一聲,終於應命出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只見窗前的紅紗燈,燭光搖曳,微風過處,一條黑影,驀地撲入窗來!
跳進來的是一個英俊少年,在燭光搖曳之中,可隱隱看見他的眼角眉梢含著一股幽憤之氣。他看見納蘭小姐面前攤著的,正是他手寫的詞箋,詞箋上有點點斑斑淚漬。他苦笑一聲道:「妹妹,你大喜啊!」
納蘭小姐星眸微啟,兩顆滴溜溜的眼珠,如秋水如寒星,橫掃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也不能體會我的苦心,就這樣的怨我?」
那少年袖子一拂,跨前一步,突急聲說道:「難道我們不能出走,南下百越,北上天山,四海之大,豈無我們安身立命之處。」
納蘭小姐頭也不抬,幽幽說道:「誰教你是漢人?」
少年面色一變,哈哈笑道:「我以為你是女中豪傑,原來你還是你們愛新覺羅氏皇朝的賢孝女兒!」
話猶未了,忽然聽得號角齊鳴,園中響箭亂飛。少年虎目圓睜,驀地雙手低垂,交叉橫過背後,冷然笑道:「你若要我性命,何必用這樣詭計?我垂手給你綁吧,算是送給你新婚的一份大禮!」
納蘭小姐本來是低首哽咽著的,這時也急得跳了起來,滿面花容失色,顫聲說道:「你、你、你這是什麼話!」
少年靠近窗子一看,只見園子裡升起了數十盞孔明燈,照耀得如同白晝,人聲喧噪,潮水似的,向東面角門湧出,卻沒有一個人朝著自己這面走來,顯見並不是對付自己的,少年也頗感詫異了。不多時,人聲漸寂,孔明燈也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少年回過頭來,正待發話,忽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他一旋身,躲在帳後,只見房門開處,納蘭小姐的保姆,背著孩子,氣吁吁的走了進來,說道:「小姐,聽說是總兵府大牢有人劫牢,今晚衛兵多數在這裡辦事,那邊人手不夠,已給逃脫了一些囚犯,所以剛才又急急在這裡調人過去,小姐,你沒嚇著?」
納蘭小姐木然不答,一伸手就把保姆手上的孩子,接了過來。孩子哇聲一哭,帳後的少年也驀地跳了出來。
那保姆嚇了一跳,看清楚了說道:「楊大爺,你饒了我們的小姐吧,明日是她大喜的日子了。」
那少年點了點頭,說:「我知道!」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吟哦道:「明日天涯路遠,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吟聲未斷,忽然劈面一掌,向納蘭小姐打來!
納蘭小姐大吃一驚,本能地側身躲閃,說時遲,那時快,手上抱著的女孩,已給少年搶去。納蘭小姐直跳起來,問道:「你,你這是幹麼?」少年一退身,貼近窗子,狠聲說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你的了,你不配問她!」那女孩子剛才哭喊了一陣,已倦極熟睡,經此一鬧,兩隻小眼睛又睜開來,看見納蘭小姐披頭散髮,作勢欲撲的樣子,覺得很是可怕,小嘴巴一咧,小手兒向空亂抓,看看又是要哭的神氣,少年忙把她轉了半個身,輕輕地撫拍,瞧瞧窗外,只見銀河耿耿,明月當空,滿園子靜悄悄的,他咬一咬牙,抱著孩子,驀地穿出窗去,背後只聽得納蘭小姐呼喊悽厲,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穿枝拂葉,就像一隻灰色的大鶴,在月色溶溶之中消失了。
園子裡很靜,外面大街卻是鬧成一片。少年舉目一看,只見總兵府那邊,火光沖天,滿街上人群亂奔亂跑,攜兒帶女的哭哭喊喊,少年抱著孩子,混在人叢中,誰也不理會他。
少年知道是清兵鎮壓逃犯越獄,心中一動,不禁扭頭回看,只見總兵府附近幾條街口,都有大隊清兵鎖住,囚犯似乎是向另外一邊逃出,因此,有一隊馬隊,正向那邊衝去。少年見黑壓壓的,看也看不清,又瞧瞧自己手上的孩子,嘆了口氣,雖然那邊兵刃交擊之聲,遠遠傳來,他也只能自顧自地隨著人流,逃出郊外去了。
出到郊外,人群漸漸四處流散,險境既離,大家也就各各覓地,或坐或臥,再也不願走動了。只有那少年,還是抱著孩子,踽踽的在荒野獨行。
折騰了半夜,月亮漸漸西移,孩子已熟睡了。少年正想找個地方歇歇,忽然聽得蹄聲得得,隱隱傳來,大約是清兵追趕囚犯,追到這邊來了。聽蹄聲急驟,似乎追得很緊!
少年所站之處,附近正有一座荒墳,墳上有一叢野草,高逾半身,少年抱著孩子,往墳後一躲,野草剛剛將他們掩蔽住。少年定眼看時,只見給兩騎馬追著的,卻是兩個大孩子,一男一女,看樣子都不過十六七歲,不禁很是詫異。
那兩個大孩子,跑到距離荒墳二十步左右,忽然雙雙立定,各自拔出劍來。這時那兩騎馬已奔到,馬上人往下一落,一個抖出鐵鏈,一個亮起斫刀,兩個魁梧奇偉的滿洲大漢,雙雙撲上前來,喝令他們快快束手就綁。那兩個孩子理也不理,雙劍如流星趕月,和兩條大漢血戰起來!
那少女出手極為迅捷,霎地一伏身,劍尖登時疾如電閃,對準那個使斫刀的咽喉,直刺過去,那人退了一步,「鐵鎖橫江」,用刀一封;少女霍地收招,劍訣一領,刷地又是一劍,探身直取,劍扎胸膛;那人往後又退了一步,驀地將大斫刀一旋,逼起一圈銀虹,使出關外獨有的「絞刀法」,要將少女的劍絞斷。少女卻不收招,劍尖一沉,變為旋身刺扎,借著左臂回身之力,斜穿出去,劍招疾展,又是旋風一樣地掃來。
那少男的劍招沒有少女這樣迅捷,鬥法卻又另是不同。只見他手上好像挽著重物一樣,劍尖東一指,西一指,卻是劍光繚繞,門戶封得很是嚴密。對手一條鐵鏈,舞得呼呼聲響,兀是搭不上他的劍身。
伏在墳後的少年是個大行家,他十八歲起浪跡江湖,迄今已有十年,各家各派的招數,都曾見識。一見這對男女的劍法,就知他們年紀雖輕,卻是得自名師傳授。只是那少女,劍法雖然看來迅捷,力爭先手,功力卻是不夠,對方和她游斗,時間一久,必定力倦神疲;而那少男,劍招雖然緩慢,卻是頗得「無極劍法」的神髓,表面看來似處下風,倒是無礙。墳後少年,抱著孩子,目注斗場,掌心暗扣三粒鐵菩提,準備若少女遇險,就出手相救。
鬥了一會,那少女果然漸處下風,她使了一招「風卷落花」劍尖斜沉,倒卷上去,想截敵人手腕。那使斫刀的突然大喝一聲,一邁步,斜身現刀,展了一招「順水行舟」,不但避開了少女的劍鋒,反而進招來了一個「橫斬」,刀光閃閃,向少女下三路滾斫而進。少女慌不迭的急斜身橫竄,仗著身法輕靈,想避開對手這連環滾斫的招數。
但對手也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著,在進刀橫斬時,兩枝甩手箭也破空而出,而且在出手之後,刀尖趁勢點地,倒翻起來,在空中打了一個筋斗,大斫刀以「獨劈華山」之勢,向少女頭頂斫去。
就在這少女生死俄頃之際,墳後少年的三粒鐵菩提已然出手,使斫刀的只見自己兩枝甩手箭,剛到少女身後,忽然自落,方是一怔,手腕上又是一陣辣痛,這時他剛以飢鷹攫兔之勢下落,大斫刀剛剛壓下,就受了暗算,幾乎把握不住,痛得大叫一聲,手中刀仍是發狂一樣斫去!但就在這個時候,背心又是驟的一涼,一把劍尖,已堪堪刺到,耳邊只聽得一聲清叱:「休得傷我妹子!」未及回頭,左肩已給削去一大片皮肉!
那少男的無極劍法,本來就高出對手許多,雖然火候未夠,一時未能取勝,但已是占了上風,他一面打,一面留心旁邊的少女,見少女吃緊,手中劍突然急攻起來,刷,刷,刷,「抽撤連環」,一連幾劍,點胸膛,掛兩臂,又狠又准。那使鐵鏈的被迫得連連後退,少男卻不前追,腳跟一轉,驀地一個「怪蟒翻身」,身形疾轉,手中劍反臂刺扎,一掠數丈,便逕自向追擊少女的那個大漢刺去。
這正是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使斫刀的大漢未及回頭,肩上已給削去一大塊皮肉,就在這一瞬間,那少女也已反轉身來,凝身仗劍,狠狠地撲擊過去。使斫刀的受傷之餘,如何擋得住這疾風暴雨般的前後夾擊,只見兩道劍光,賽如利剪,那魁梧大漢,竟給斬成三截,血濺塵埃。
那使鐵鏈的卻是精靈,見同伴斃命,立刻上馬奔逃,另一騎無主的戰馬,也連連長嘶,逕自逃跑了。
墳後少年目睹這一場惡鬥,見這對男女竟未發現是自己發暗器相救,不禁心內暗笑:「畢竟是初出道的雛兒。」
這時,這對男女利劍歸鞘,雙手緊握,似乎在喁喁細語,墳後少年只見他們嘴巴張動,也聽不清楚是說什麼。忽然間,那少女掙脫雙手,高聲問道:「那麼,是你說的了?」少男點點頭,應了一聲,墳後少年,雖聽不清,但那顯然是承認的神氣。
這一聲應後,那少女忽地跳開一步,似避開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忽地又跳上前來,揚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少男臉上,噼啪一聲,清脆可聽。少男的面孔正對著荒墳這面,墳後少年在月光下只見那少男的面孔慘白,動也不動,神氣十分可怖!
那少女一掌打出後,見他這個樣子,忽然雙手掩面,痛哭起來,扭轉身軀,竟邊哭邊跑了。那少男仍然僵立在那兒,直待少女的背影也消失了,這才一步一步,直走過來。墳後少年想呼喚他,但見他定著眼珠,木然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像荒野的遊魂一樣!少年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叫也叫不出聲,那少男已經自荒墳旁邊走過,沒入草叢之中,竟沒注意到荒墳後面有人埋伏。
墳後少年看了這一場悲劇,聯想起自己和納蘭小姐分別的情形,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陣酸痛。這時他耳邊聽得「胡」「胡」之聲,似風聲,卻又不是風聲。他看見月亮,記起這是中秋之後的第三個晚上,錢塘江的夜潮,正是在秋季大汛的時候。他茫然地站了起來,循著潮聲,就向錢塘江邊走去。
錢塘江數十里寬的江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這時潮還未來,放眼望去,但見天連水水連天,煙波浩淼,一望無涯。少年抱著孩子,踽踽獨行,聽潮音過耳,百喟交集,如醉如痴,直到耳邊忽聽得一聲「楊雲驄!」,這才如夢初醒,扭過頭來。
這一回頭,人也立時驚醒,眼前站著的是一個鷹鼻深目的老者,身邊還站著兩個精壯少年。楊雲驄認得這正是納蘭小姐未婚夫多鐸的師叔,滿洲武師「鐵掌」紐祜盧,楊雲驄初出師門,在回疆柴達木盆地,幫助哈薩克人抵禦清兵,曾和他朝過相。
紐祜盧面挾嚴霜,冷冰冰的似笑非笑,神情很是可怕。他雙掌交錯,攔在楊雲驄面前,說道:「楊雲驄,別來無恙!你這幾年所做的事情,瞞得了納蘭總兵,瞞得了多鐸提督,可瞞不了老夫!多鐸提督是天潢貴胄,納蘭小姐是俺們旗人第一美人,你不只是糟踏了納蘭小姐,簡直是糟踏了俺們一族。俺不知則已,知道了須代多鐸洗清這個恥辱!」
楊雲驄左手抱著孩子,聽了這一番話,仍是動也不動,面部毫無表情。這時紐祜盧身旁的兩個少年,早已按捺不住,一左一右,雙雙撲上前來。楊雲驄冷笑一聲,腳跟一旋,轉了半個圓圈,猛喝一聲,右手接住右面少年攻來的雙掌,一接一扭,扭著敵人的右腕,輕輕一按,只聽得殺豬一般大叫,這個少年已給楊雲驄拋出數丈之外!這時左邊少年方才攻到,楊雲驄身子突地下煞,避過敵人的勾拳,猛的長身,劈面一掌,砰然一聲,這人的面孔,立刻像開了五色顏料鋪一樣,烏黑的眼珠突出,鮮紅的面血下流,……登時暈倒地上。這時楊雲驄手上的孩子,也早給震醒,哇哇地大哭起來。
紐祜盧見兩個徒弟一出手就被打成這個樣子,怒吼一聲,橫身一躍,右掌一招「直劈華山」,用足了十成力量,兜頭就是一掌。楊雲驄也不退避,右掌倏翻,也用足十成力量,向上打去。兩掌相交,「蓬」然如巨木相撞,這時只聽得孩子厲叫一聲,竟自楊雲驄的手中,震飛出去!楊雲驄急一掠數丈,如大雁斜飛,恰恰趕上去將孩子接住。
楊雲驄這一掌受得不輕,但紐祜盧卻受得更重。他給楊雲驄一掌,震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直向後面翻出一二十步,這才止得住身形。他以一雙鐵掌聞名關外,竟吃不住敵人掌力,心中惱怒異常,他一長身,拿出一把精光閃閃的三角銼,這把銼乃是他獨門的兵器,名喚「喪門銼」,可作匕首用,也可作短戟使,還能用以打穴,端的厲害非凡!這時楊雲驄也已結束停當,將孩子用繡帶縛在背上,也取出一把光芒閃閃的短箭。
紐祜盧的喪門銼,長僅二尺八寸,楊雲驄的斷玉劍比他的還要稍短几分。武家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劍銼交鋒,不比長槍大戟,中間有那麼一段距離,短兵相接,幾如肉搏,精芒閃電,利刃就在面前晃來晃去,誰要是稍一疏神,便有血濺黃沙之險。
紐祜盧怒極猛搏,點扎戳刺,迅如怒獅,全是進手的招數。楊雲驄背著孩子,孩子又哭個不停,他不敢跳躍,又要分神護著孩子,弄得滿身大汗,非常吃力。只是他的劍術,乃是海內第一名手所授,端的非同小可。他兀立如山,見式破式,見招拆招,一口短劍,橫掃直擊,劈刺斬攔,竟是毫不退讓!
兩人越打越急,越斗越險,戰到分際,那紐祜盧忽然身移步換,快若流星,一閃閃到楊雲驄背後,竟然一銼向孩子插去。楊雲驄這招本應縱身躍出,可是他怕驚壞孩子,只能平地一轉,身子輕飄飄拔起,短劍「舉火燎天」,搭著紐祜盧的喪門銼,往上一拔,借紐祜盧的勢,奪他的兵器,只一撩,那口銼竟給撩出了手,飛墮塵埃,兩人的身法都快,誰也收勢不住,紐祜盧銼飛出手,人也撲了過來,楊雲驄身形方才下落,離地還有少許,就給他撞個正著;這時背上的孩子又是一聲厲叫,那聲音也已經沙啞了。楊雲驄心中一慌,未及躲避,胸口竟給擊中一掌,而他的短劍也趁勢一送,直插入紐祜盧脅下,插得只留下劍把。
這一下,兩敗俱傷,楊雲驄一劍插出之後,人再也支持不住,只見眼前金星亂冒,地轉天旋,他知道要糟,急急向地面一伏,免得向後跌倒,壓壞了孩子。
那邊紐祜盧也已重傷倒地,雙眼血紅地瞪著。兩人相距不過四五尺之遙,可是大家都不能起來撲擊了。兩人就這樣地瞪眼望著,夜風中迴蕩著孩子沙啞的哭喊聲,這景象,這氣氛,的確令人驚心動魄。
過了片刻,紐祜盧掙扎著在地上蠕蠕而動,用手腕抵地,竟然慢慢地向楊雲驄這邊爬過來。楊雲驄大吃一驚,也試著移動,可是全身綿軟無力,才想用一點勁,喉頭已是一陣陣腥氣直冒,一口口鮮血直咯出來。紐祜盧號稱「鐵掌」,楊雲驄給他打得正中心口,掌傷比劍傷更重。
楊雲驄眼看著紐祜盧像臨死前的猙獰野獸一樣,蠕動移來,自己卻是毫無辦法,心中又氣又急,不覺暈了過去。經過了好一會子,耳中忽聽得有人反覆呼叫:「楊大俠!楊大俠!」這才悠悠地醒過來,只見面前站著的,正是那個在荒墳前面與滿洲武士拼鬥,後來給少女打了一個耳光的大孩子,他十分詫異,低聲問道:「你怎知道我是誰?你來這裡做什麼?」
那少男卻並不答他前面的問題,兩眼茫然無神,忽然大聲說道:「我想投河!」
楊雲驄冷然問道:「那你又為什麼不投?」少男道:「見著你這個樣子,我如何能跳下去?楊大俠,我認識你,好多年前,你在我們舵主家裡作客,我見過你。不過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
楊雲驄以手腕撐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了,你現在不能投河,將來更不能自尋短見。你受了委屈,跳水一了百了。但你的許多師友,他們為了光復漢族,受了更大的冤屈,或死或傷,你們年青人不管,卻為了點點小事,尋生覓死,如何對得住他們?」楊雲驄這時,頭微微上抬,凝視著少男,面容顯得十分嚴肅。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但每一句都如暮鼓晨鐘,震撼著少男的心。
少男看著面前的楊雲驄,這位名震江湖的大俠已經是力竭聲嘶,快死的人了。他微現愧怍之色,說道:「我聽大俠的吩咐。」
楊雲驄掙扎著將自己的汗衫一扯,撕下了一大幅,突然將右手中指,送進嘴裡一咬,鮮血直冒出來,他連哼也不哼一聲,就在汗衫上振指直書,把少男看得呆了。
楊雲驄寫完後,叫少男過來將汗衫取去,斷斷續續說道:「你把這幅血書拿去,並將我的短劍為憑,抱著這個孩子,上天山去見我的師父晦明禪師,他會教給你天下獨步的劍法!」說完之後,好似大事已了,雙目一合,就此再不言語。
這時殘月西沉,曙色慾現,錢塘江遠處現出了一條白線,轟轟之聲遠遠傳來,少男藏好血書,背著短劍,抱著女孩,凝望江潮,心中也說不出是個什麼味兒。就在此時,遠處又有蹄聲傳來,少男再一凝聽,似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高叫著「大哥!」他突然長嘆一聲,把長衫除下,鞋子脫掉,往水面一扔,人也躲進了岸邊的柳樹叢中。
來的是兩男一女,那女的正是剛才打他耳光的少女,她縱馬馳來,不斷地叫著「大哥,你躲在哪裡?你出來啊!」那兩個男的,卻一路勸她。
這幾個人一到江邊,見屍橫遍地,都呆著了。一個男的,忽然大聲叫道:「這不是楊大俠?哎喲!楊大俠,楊大俠,你怎麼了?」他跑上前去撫視,見楊雲驄鼻端已沒有氣息,不禁驚叫起來。心想:楊雲驄是晦明禪師的衣缽傳人,劍術武林罕見,怎的卻會死得這樣慘?
這時那女的卻又是一聲慘叫,朝沙灘便跑,好像要跳進錢塘江去。兩個男的放眼一看,只見江面上飄著一件長衫,沙灘上有兩隻鞋子!
猛然間,錢塘江的怒潮驟起,轟隆轟隆之聲響如雷鳴。白堤上雪花亂噴,怒潮如萬馬奔騰,一霎那間已涌到堤邊。兩個男的驚叫一聲,飛掠而前,拉著少女便退。饒是他們退得這樣快,還是給浪花濺了一身!
直到這些人完全退去後,少男方才從柳樹叢中出來,一步一步,朝北方走去。
欲知這少男少女究是何人?楊大俠和納蘭小姐有何關係?請看正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