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被詛咒之城

  千焰心等人離開地下黑市的第二日，黑道龍頭馬納被捕，被指控謀殺、謀反、賄賂等十九項罪名，基本上可以說是死罪已定。

  地下黑市被揭發，軍隊大張旗鼓地進入下水道，抓捕了上百名城市罪犯與外來者，非法灰袍則直接上了絞刑台。諸大林的治安再次從混亂恢復到平靜，這一點，千焰心等人功不可沒。

  只一日間，全城的百姓都在談論那個將地下黑市搞得天翻地覆的年輕法師，讚揚著他品德的高貴，誇耀著火焰魔法的精湛，甚至將多諾罕這個人物換成了異世界的魔王，詳細地描述紅髮勇者的英姿颯爽，好像他們真的看到過那爽朗的一幕幕似的。

  然而，全城都在談論的這位魔法師，正在城主府一間不起眼的房間裡，蒙頭大睡，以補充在下水道里被抽空的體力。

  查爾斯挺夠意思，日日都安排相貌養眼的侍女前去服務，從洗漱到吃飯，一樣也不落下，除了睡覺沒人伺候外，千焰心幾乎根本不用自己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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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舒服糜爛的生活持續了三天，直到恢復健康的白蘇一腳踹開他的房門，趕走媚眼如絲的侍女為止。

  「吃個飯還要人喂，多大了也不嫌丟人。」白蘇氣呼呼地坐下，自己倒上茶水，嗔怪地看了千焰心一眼。

  千焰心坐在座椅上嘴角抽搐，俊秀的臉上微微一紅，將圍在脖子上的餐巾取了下來，故作大方地笑著，親和地拍了拍白蘇的肩，說:「咱們窮人家哪兒受過這種伺候地主的待遇啊，一時興起，一時興起~」

  此時，白蘇美麗的臉蛋重新生出健康的淡紅，受此磨礪仿佛令她多了幾分成熟，清麗的容顏又添別樣的韻味，猶如熟透的蘋果。千焰心暗暗贊了一句，這才是利維索隆南方美人的標準。

  「一時興起？」波浪般的黑色捲髮抖了抖，白蘇撅著小嘴想了一會兒，看向千焰心，臉頰泛紅，「是……是怎樣的……一時興起？難道你真的和那些女孩子……」

  「停停停！你的思想很危險！」

  千焰心忙拉住白蘇的胳膊，以便讓她平復那奇思妙想:「你休息得怎麼樣？身體還好吧？」

  白蘇點了下頭:「好啊，魔法水平也提高了。」她鬱悶地嘆了口氣，「是不是非要經歷些奇奇怪怪、威脅生命的事才會得到成長啊……」

  「這點……也許是吧……」千焰心想起，自己幾年前血戰魔狼、力斗蛛皇，越是危險危機的境遇，越能激發自己的潛力。這定律也是賤得慌。

  兩人沉默了會兒，千焰心幫白蘇再次倒滿茶，問道:「拜託你找的資料，找的如何？」

  只會談正事的男人。白蘇小嘴撅得更高了，搖了搖頭說:「不如何，完全沒人知道那個什麼'幻詩'的事，諸大林的圖書館也翻過了，沒有任何記載幻詩這個東西的。你確定你沒記錯？」

  「不會的。」

  千焰心堅定的語氣毋庸置疑，他攤開手掌，微弱的透明光線映入他暗紅的眼眸中，帶著迷幻的色彩。見狀，白蘇也看向千焰心手中的光源，衷心讚嘆了一聲那光芒的美妙。

  散發著這樣華美的、妙不可言的光芒，然而它本身卻並不起眼——一塊墨綠色，宛如石制的小碎片靜靜躺在千焰心的掌心，它只有大拇指指甲大小，散發出的奇異光芒卻令萬物折服。若非它表面有著神異的藍色細紋，在它光芒消失時，恐怕多數人都會以為那只是一塊路邊的小石子。

  光芒煥發許久，兩人也注視許久，而後光芒黯淡，它又重新變回了一塊帶著藍色細紋的小石片。

  「算了。」千焰心將其塞進自己的口袋裡，套上外套，準備出門，「我得去見見查爾斯，要到屬於我的獎勵，你呢？」

  白蘇揉揉有些乾澀的眼睛，說:「我回商隊，貨物銷得不錯，後天我們就能啟程，離開這座城市了。」喝掉面前的茶水，她也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行吧，我們各自辦各自的事，你完事後就到商隊營地來找我們，查爾斯這方面的誠信，我還是很放心的。」

  「嗯。」千焰心打理好外套，看著白蘇美艷的眉目，「待會兒見。」

  #

  「來，坐吧，我親愛的法師朋友！」

  大概這是千焰心這輩子第一次受到這麼隆重的歡迎，城主大廳內坐著來自各個管理層的領導人，皆穿著華貴禮服，手持玻璃杯，遙遙向走進來的千焰心舉起，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春風般的笑意。

  老實說，千焰心此刻僵硬的面部表情在說，他被驚到了。

  侍者接過千焰心的外套，掛在一旁的專屬衣架上，隨著侍者的腳步，他坐到了一個主座的位置，與查爾斯並肩而坐。

  查爾斯今天看上去格外高興，頭髮梳理得比平時還要整齊，抹上精油，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也許是事件的解決不但令他穩住了諸大林的局勢，還穩住了城主的寶座。

  他微笑著為千焰心倒滿紅酒，自己舉杯站起，向座下的所有人致意:「各位，為我們諸大林的新男爵——千焰心，慶賀乾杯！」

  千焰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站起來，反正看見所有人同時起立，他也不好意思坐著，也與所有人一起，歡樂地飲下這杯香醇的葡萄酒。

  口感清淡，回味悠長，千焰心看了看杯底粉嫩的顏色，應該是比較高級的白葡萄酒吧。

  查爾斯坐下，看向還在回味酒香的千焰心，剛正的五官洋溢內心的欣喜:「實際上，千焰心先生，除了你男爵的身份，你現在還是諸大林的魔法顧問——哦，不必擔心，只是名義上的，我知道你是個遊歷四方向往自由的法師。」

  對於查爾斯把流浪換成遊歷，千焰心沒有說什麼，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多謝城主。」頓了頓，他看向周圍歡悅的來賓，放低聲音，「實際上，我還想和城主，聊一些，比較私人的事……」

  查爾斯眉頭微微一皺，很快舒展開來，端正的臉上又揚起笑容，對著來賓們擊掌道:「各位，各位，現在請移步後庭花園，在下準備了遠東特產的茶葉，希望大家能賞臉品嘗！」

  提到東方的茶葉，來客們紛紛露出頗有興趣的神色，在侍者的接待下，有序地前往城主府的後庭。

  富麗堂皇的大廳轉瞬間就空蕩起來，空桌空座仍然保持著整齊的樣子，空酒杯上殘留著白葡萄酒的汁液，兀自在吊燈下散發著晶瑩的微光。星星點點的螢光沒有熄滅的跡象，查爾斯示意侍者關閉吊燈，大廳便相對昏沉了下來。

  等到最後一名侍者退下，查爾斯才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要與我說？」

  「關於那個邪巫多諾罕。」千焰心沒有看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冰冷，他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牛皮筆記本，放到了桌前。

  「啊。」查爾斯笑了笑，摸著乾淨的下巴說，「他不是死了嗎？屍體都被你燒成飛灰了，真慘啊……不過嘛，哼，罪有應得。」他最後四個字咬字尤為清晰。

  千焰心將筆記本推到查爾斯面前，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這位年輕的城主:「這是他的日記，卡迪亞的日記，你……不會不熟悉這個名字吧？」

  在千焰心的注視下，他驚訝地發現，查爾斯沒有什麼震驚的表情，連一絲符合正常人得知自己親生兄弟死訊的神色都沒有。他端正的五官保持著城主的威嚴，淡淡地看著那本日記，抄起來隨意翻看幾下，就丟回了原處。

  查爾斯平靜得詭異:「我兄弟精神上有些問題，比較剛愎自用，還好，他已經死了。」他笑著對身邊一臉疑雲的千焰心反問，「不是嗎？」

  「是的。」千焰心皺眉更深，重新翻開那本日記，放到查爾斯的面前中間，「查爾斯城主，我覺得對於這次事件，還有很多謎題未能解開，我們應該就這本日記展開更深入的調查。」

  查爾斯漫不經心地搖晃著玻璃杯，看著裡面的白葡萄酒泛著晶瑩的微光:「嗯……以男爵之見，有哪些疑點需要立案呢？」

  千焰心想了想，說:「比如，我們未能找到殺害數名年輕男女的真正兇手，從日記上可以看出，馬納與多諾罕一方對此事毫不知情，他們只是單純地想以這些死屍彈劾你，讓你下台。那個吸血鬼，或是兇殺主謀還在逍遙法外，馬納這時還未處刑，我們可以審問一下他，還有那些屍體，先別忙著下葬，上面可能有兇手的線索……」

  「嗯。有道理。」查爾斯抿了口葡萄酒，只是平淡地看著那本泛黃的日記，「我會參考男爵的建議的。」

  似乎有某種力量在驅使著千焰心，讓他不自覺把一些散落的東西拼在一起。不是魔法，不是巫術，是種更令讓捉摸不透的心理力量，為此，他嘴唇顫抖，雙拳緩緩緊握。

  「除非……」

  千焰心拿過日記本，看向一臉輕鬆的查爾斯:「還有另一種可能。」

  查爾斯臉上輕鬆的表情沉了沉，笑意不變:「我聽著呢。」

  深吸了一口氣，千焰心開始講述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事:「一切都起始於一個可怕的夜晚，一個天才少年巫師，憎惡家族中的所有人，於是，他面對黑暗，釋放了一個邪惡至極的詛咒，詛咒的對象，就是除了他以外的所有血親。他的父母、他的姊妹、他的兄弟。就是在那個夜晚，他的家族，正在和另一個家族商討今後的貿易方針，隨行的傭兵團也以為這是個平靜的夜晚。但實際不然，這個受詛咒的家族發生了可怕的變化，這一變化導致了在場大多數人的死亡，倖存者只有寥寥幾個，比方說，巫術少年的兄弟？」

  千焰心語氣一頓，查爾斯微微一笑，抬手道:「請繼續。」

  「這個倖存者不甘於接受家族敗亡的事實，於是他憤然白手起家，用了些可以說是骯髒的手段，令自己獲得一部分權勢，接著強硬地坐上了代理城主的位子。與此同時，他還謀劃了一場，擊敗對手，報復兄弟的計劃——殺死特定的人，製造風波，然後等待對手出擊，於合適的契機倒打一耙，然後，他成功了……他可以順理成章地當上正式城主了。」

  幾近陰謀論的故事說完，千焰心口乾舌燥，查爾斯見狀忙為他倒上杯白葡萄酒，笑道:「有趣的故事，要不要再來點兒烈性梅子酒？」

  「不了。」千焰心起身，一對暗紅的眸子灼灼地注視著查爾斯，聲音前所未有是高昂，「所以，告訴我！查爾斯，這一切，都是你的計策？」

  「以及杜波夫家族與亞頓商會的慘案，白蘇的家人，沸沸揚揚的吸血鬼事件，都是……騙局？」

  千焰心注視著他，查爾斯亦注視著千焰心，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中終於顯露出一絲真實的感情，令人失望的是這份感情也是那麼冷酷。

  剎那間，千焰心感到一陣耳鳴，只見查爾斯黑白分明的雙眼猛然猩紅起來，分不清眼珠與眼白，他端正的臉上爬滿些裸露的血管，更可怕的是，他的上齒竟變成了兩隻鋒利的長牙，突出了他的嘴唇。

  千焰心大驚，向後一跳，雙手魔焰升騰，就要幾個火球術招呼上去。

  「行了。」查爾斯作了個暫停的手勢，揮手間他的臉又恢復了正常，「你覺得我會攻擊你嗎？吸血鬼可不敢面對一個掌握火焰的法師啊。」

  過了半天，千焰心才謹慎地收起魔焰，查爾斯拿過日記本，邊看邊說:「你的推測不錯，但也沒有什麼用。因為真相已經誕生，真相後的所有衍生物，只不過是謠言，我相信，我們也沒有必要鬧得不愉快，畢竟我現在才是城主，你是我名下的貴族。」

  千焰心咬緊牙關:「這就是你的自白？你覺得謊言能拯救一切？難道所有殺人犯都能向你一樣自言其說，還道理條條框框？」

  查爾斯忍住不笑出聲來:「千焰心。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接受這些說法好嗎？」他起身，拿著他哥哥的日記本，朗聲道，「我殺人了，嗯，的確。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按照常規在運行，不是嗎？人民渴望得到真相，我給了。諸大林渴望得到安寧，我給了。你需要一個身份，我給了。一切步入正軌，我也達到了目的，沒人有異議，沒人去追究，這就是最好的結局，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說完，他側目看向沉默的千焰心:「你不認同，我可以理解。等到你以後認識到了這個世界，你就會明白，我是諸大林的塑造者，你會感激我的。」

  千焰心臉色格外難看:「詭辯，這不過是你自己私慾的藉口！你這吸血鬼！」

  「我自己想變成吸血鬼嗎？！」查爾斯突然怒吼出聲，端正的面目終於在爆發中扭曲，「我只是個被詛咒的可憐人，但我卻一個人完成了復仇！完成了偉業！我有什麼辦法？難道我要在屈辱與悔恨中走向生命的盡頭嗎？換做是你呢？千焰心？你會選擇自殺還是復仇？卑微還是榮譽？」

  「我……」千焰心神色一震，一時語塞。

  「你想向大眾揭發我？好啊，去吧，看看會有誰會相信你一個人的話？你想在這兒解決了我？可以，看看諸大林再次陷入混亂，死的人會比我殺掉的無辜者更多。」查爾斯笑容趨於癲狂，指著通往光明的通路，「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屬於光明，它是光暗的混合體！」

  外面的陽光被輕薄的雲層遮掩，令溫暖的早上多了幾分寒意。涼風颳過，有些客人不滿的聲音微弱地從門外傳來。

  整頓了一下禮服，查爾斯喝酒清了清嗓子，將日記本丟進了一旁的火爐里，拿起桌上的手套低聲道:「我得去會客了，男爵的獎賞我已派人寄到了亞頓商會的營地。亞龍臂甲、火元素戒指還有兩千金的支票。沒問題吧？」

  沉默持續數十秒，查爾斯看了一眼垂頭不語的紅髮男子，嘆了口氣，準備出門。

  「幫我把火元素戒指換成冰元素戒指。」

  查爾斯回頭看去，陰影下，那頭暗紅長發沒什麼生氣垂在他的側臉旁，看不清千焰心的神情。只能看到他雙手的指節微微發白。

  「我儘快安排。」說完最後一句，查爾斯轉身出門，步入光明。

  明亮的火焰焌烤著日記本的紙張，仿製的牛皮在火焰的審問下無處遁形。千焰心就這樣看著記錄著瘋狂與人性的紙張在火焰的吞噬下，變成木炭上的新鮮粉末。

  這個世界不屬於光明，它是光暗的混合體。

  明明是那樣淺顯易懂的道理，明明是自己早就察覺的事情，卻在這一刻真正被證實時如此刺痛心臟。千焰心低吼一聲，一拳砸在透明的玻璃桌面上，玻璃高腳杯不經搖晃，順勢掉落。

  還好地毯足夠厚實，脆弱的它沒有破碎。

  ——噓。我們穿行在光影里，黑暗凝聚在我們眼中，光明伴隨於我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