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半面花妝

2024-05-25 14:02:17 作者: 久戈

  司祈第一次遇見半面花妝是在他十一歲生日時。

  更準確的說法是那一天司祈喚醒了沉睡在心裡的半面花妝。據半面化妝解釋,鬼由心生,每個人心中都沉睡著一隻鬼,當人極度渴望著什麼的時候,鬼就會甦醒,與人做交易。

  司祈與半面花妝便做了一筆很不錯的交易,半面花妝殺死封青山——司祈的父親,取走司祈左眼的視力。

  殺死封青山的原因很簡單,總之不過是因為恨。可惜那恨意實在已經渺茫,司祈有時捂住右眼感覺著左眼一片漆黑才能記起是自己親口告訴半面花妝,他要那男人死。記憶因時間有些模糊了,司祈卻還是不太願意回想那時的事情。那時封青山每日每夜都在毆打司祈和司祈的母親,甚至逼著司祈母親做妓來給他賺取賭費,直到一日酒醉後失手將司祈的母親活活打死。爛醉的封青山對著屍體一下子醒了酒,怕被人發覺,向來愚笨的人竟也聰明了一回。他用斧子把屍體切碎煮爛餵給郊外的野狗,然後又跑到警局報案說妻子失蹤。期間司祈被綁在屋子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被切碎煮爛,竟然忘記了應該嚎啕大哭。封青山回來的很快,見司祈依舊一臉怔忪地盯著他,便從鍋里舀出剩下的肉湯強灌進司祈嘴裡,狠狠地威脅:「你吃了你媽,你懂麼?這事如果讓別人知道,你就死定了。」小小的司祈感受著嘴裡已經溫涼的味道,恍惚里聽見有人輕笑一聲,然後便見到了那個人。

  那一幕司祈倒是記得很清楚,半面花妝一襲大紅衣衫,外罩著白狐裘的氅子。墨色的髮長至腰際,柔順仿若綢緞。左半邊臉上遮著銀色面具,花式繁複而華麗。露出的那半邊臉則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司祈從未見過那麼漂亮的人(雖然事後證明他也的確不是人),精緻美艷仿若最巧奪天工的一件瓷器,輕輕一碰就會隨風而逝。

  半面花妝一雙桃花眸子,眼角偏微挑,染著些淺淡的桃紅,抬眼回眸都自帶三分風流韻致,艷冶又不至過於嬌媚。眼睫極長而濃密,斂翅的墨蝶一般,在眼底投下一片恰至好處的陰影。眉眼倒是俊朗疏涼,因而美則美矣,卻絲毫不見女氣。薄唇色澤偏淺淡,便又有了些遺世獨立,不食人間煙火的薄涼清雅味道。

  「你想殺他,可是了?」半面花妝微挑著唇角笑,極盡魅惑的模樣。聲音清涼曼越,一如月下泉水溯過青石。

  這是造物主最鍾愛的一件作品了罷,直至今日司祈依舊這樣認為。

  如今司祈已經二十一歲,半面花妝偶爾還會出現,依舊是十年前的模樣,依舊美得不可方物。不過司祈卻變了不少,十年前那個面黃肌瘦,陰沉膽怯的孩子早就不見了。二十一歲的司祈性子冷淡,可長相還算不賴。與人雖不深交但至少表面功夫會做足,泛泛交來只會覺得她待人疏離卻溫和有禮,並不太讓人難堪。當然所謂的長相不賴也不過是於普通人而言,不要提半面花妝,僅僅是每天都黏在司祈身後的宋子汶長相也要比司祈俊秀太多。

  

  宋子汶和司祈七歲時就認識了,宋子汶比司祈大上半年,便時時以哥哥自居。從前在學校里司祈常被欺負,宋子汶便一一點名找過去警告。宋子汶家有錢有勢,他人又開朗熱情長相出眾,頭腦聰明體育也好,從小到大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也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不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宋大少為何對纏著司祈情有獨鍾,何況司祈還不領情。可宋子汶本人對此卻似乎毫不在意甚至甘之如飴,對司祈的照顧甚至到了寵溺的境地。可惜的是司祈不為所動,或者說司祈一直也沒有承認過宋子汶這樣一個好朋友。司祈對人的態度一向如此,只分為有用的和無用的這兩種人,朋友實在是不曾存在於司祈字典中的一個字眼。而與宋子汶的所謂友情持續了這麼久,也不過是因為宋子汶實在是很有用處而已。因而司祈從不會主動提起自己的遭遇,哪怕每日被封青山毒打也不曾對宋子汶袒露分毫。那時候母親便常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信不過,哪怕是自己。司祈雖然對一切秉持懷疑態度,卻將這句話奉為圭臬。理所當然,司祈常覺得,當有一天宋子汶發覺她其實是這樣一個人的時候,這段所謂的友情也就該被埋入墳墓了吧?倒也說不上不捨得,只是會有些惋惜,畢竟是被照顧慣了的。

  封青山死後,房子財產全被親戚瓜分一空,司祈便住進一個民辦的收養所里。宋子汶也很多次想讓司祈住到自己家,畢竟宋家大得很。司祈卻次次婉拒,直到最後宋子汶無計可施以宋家的名義每年都為收容所捐大筆款項,條件自然是優待司祈。

  司祈並非不知道這件事,可既然是宋子汶自己願意,於司祈而言也沒有什麼麻煩,便是卻之不恭。很多時候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宋子汶默默付出,司祈心安理得接受,而宋子汶的收穫就是讓司祈過得更好這件事情本身帶給他的成就感和滿足感。簡而言之,這是一個雙贏的模式。至少對兩個當事人而言是如此。

  開收養所的是兩隻妖,妖自化來——即是說妖由物化而來,無論人獸植物或是種種死物,總之是變化而來。開收養所的兩隻妖大抵可以稱得上是夫妻,兩隻妖以人血為生,便開了收養所收養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圈養以作血奴。但這也沒有什麼不對,畢竟各取所需罷了。況且它們每日取血並不多,不會讓人覺得不適。這樣的妖還算是良善,有些為了取血肆意害人性命的妖也曾來過收養所,每一個手裡都握著不下十條人命。司祈記得收養所里曾有一陣子失蹤了兩個孩子,大抵就是被那些餓極了卻沒有血奴或血奴恰巧死去的妖喝乾了血,雖然那兩隻妖沒提過,但看它們的表情也就是如此了。這兩隻妖是妖中最底層的存在,若不是開著這家收養所,連它們都很有可能被其他妖圈為血奴。這樣想一想,哪怕是有意識地奉獻出幾個孩子也是情有可原了,更何況它們只是未予阻止而已。

  因上了大學,司祈已經沒有理由繼續呆在收容所,便自己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住。他不太喜歡宿舍,再加上她若不租房子寒暑假也沒有住處,不如就一直租著。她找了一份兼職,為雜誌社畫些插畫,工資並不算高但也不低,總之足夠她生活。司祈性子散漫,實在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就算是畫畫這件事情也不過是生活所需。但她畫畫天賦不錯,最初是和宋子汶一起學畫,後來宋子汶不願學了,司祈便自己堅持了下來。因而也唯有畫畫這件事她勝過了宋子汶。其實找這個兼職的理由格外簡單,司祈不大願與人無休止地接觸,能避便避。畫畫只需按時交稿,清淨的多。

  司祈租的是一間不大的單人公寓,房租不高,但一應設施卻很不錯。房主是個六十多歲的獨身婦人,子女擔心她一人年歲大了不方便便接了她過去住,老人不忍心這房子空下來,才決定低價租出去。司祈這人若不深交只能覺得是極溫文有禮的,老人喜歡得要命,又得知司祈父母已不在世,心疼憐憫,竟在原來房租上又減了不少。

  司祈這個舉動倒是很合宋子汶的心意,她和司祈不在一所大學但在同一城市,司祈一人在外租了房子她時常去找她就方便得多了。她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只是一來擔心司祈受人欺負,二來司祈實在不是很會照顧自己,若宋子汶不來找她吃飯,只怕她就會一輩子和泡麵快餐為伍。宋子汶其實自己也覺得好笑,不知從何時起,對司祈的關心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他甚至有時候會想,要是自己以後結了婚有了孩子,就讓孩子拜司祈做乾媽。要是他沒遇見想結婚的人,到老就和司祈兩個人相互扶持算了。反正以司祈那個性子是一定不會結婚的,畢竟那人與人相交只覺得麻煩。

  宋子汶曾對司祈提過這件事,司祈也覺得宋子汶說的挺有道理。雖然現在可以拒不接受住到宋子汶家裡,但老了的事誰也難說,萬一她動彈不得,呆在宋子汶身邊總好過其他人。不過她也通透,交代得很明白,「我可不會照顧人的,若是你不能動了,請你去養老院。」宋子汶當然懂司祈的意思,他自然也不可能給司祈添麻煩的,因笑道,只怕是為了司祈著想都不敢老。司祈便撇嘴,這事也是人說了算的?

  此時此刻,無論司祈還是宋子汶,都以為日子會這樣平平淡淡過下去。只可惜,天不遂人願。世間最可笑的嘲諷莫過於此,天道無常,人願卑微。

  半面花妝再一次出現時司祈並沒有什麼過激反應,這美人一向神出鬼沒慣了,何時何地何種方式出現都是正常,司祈早已學會對此熟視無睹。故而她也只是抬了抬眼,漠不關心地問,「不知又有什麼事驚擾了這位爺?」

  「有除妖人呢,盯上了那兩隻妖。」半面花妝笑得清妍,「看起來味道很不錯的三個小傢伙,估計是嗅到你身上有妖的味道了吧,鼻子還真靈呢。」

  「我們學校的?」司祈自顧自收拾著屋子,半晌才問。

  半面花妝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著,「是呢,估計過幾天就會和你打交道了,如今妖藏的越來越深,想找到幾隻可不容易,你這條線他們想必不會放過的。」

  「你可不是管這種多餘事情的人。」司祈依舊淡漠。她太了解半面花妝的性子,和她不一樣,她只是事不關己時覺得無需參與,卻也不會無由遷怒。半面花妝卻是真正的冷血,因而他行事絕無需他人眼中必須的理由,所行之事也無分對錯。半面花妝唯一遵循的只有他自己的好惡,甚至比如為了他喜歡的一株草屠滅一座城(這卻是他眼中的仁慈)。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無故告訴自己這些事情,除非有所圖。

  「我想看看你們人類的感情,這有些有趣。」

  「抱歉你找錯了對象,在我這裡了解人類的感情實在是一種最愚蠢的行為,你也知道的。」司祈將垃圾收進袋子裡,轉頭看向半面花妝。

  半面花妝卻也不惱,反而興致頗好地點頭輕笑,「這是自然,否則我也不會對此感興趣。我一直在好奇什麼樣的事情才可以真正見證人性,當然此外還有你們人類常說的善,究竟在什麼情況下才可以撕破偽善的面具露出醜惡的獠牙,這種探究極限的行為很有趣不是麼?」

  「又是你那個古怪的性惡論麼?我不清楚,但理論上我們一向被教育相信真正的善必定存在,我想你應該知道的。」話是這麼說,司祈卻實在覺得性善性惡與她無關,就算了解了最原始狀態的人又能如何,她也從來沒有奢望善或惡這種極端情緒化的感性思維操縱一切。從某種意義上講,將事情發展到需要依靠對方的善意或惡意來決定結局是司祈絕對不能接受的,她寧可將希望寄託於天意也不願將希望寄託於人性。

  半面花妝的笑意更濃。司祈對他了解極深,知道這是他真正感興趣時才會露出的表情,可是半面花妝究竟為何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他卻不得而知,不過想想也就作罷了,畢竟是那麼一個喜怒無常的性子,只怕尋常人是無法揣度,那又何必自討苦吃。

  「總之你做何事都與我無關,你只要記得別給我惹是生非就好。」司祈懶得多管。

  半面花妝也不多言,繼續啜著杯子裡的水,半晌才抖抖衣袖,白皙修長的手指間夾了一支艷紅如血的彼岸花,「一杯水的酬金,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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