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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6米,算無遺策

2024-04-30 01:57:07 作者: 姒錦

  從天堂到地獄,什麼滋味兒?

  一轉瞬間,這消息就像老天故意給南榮人開的一個玩笑,給他們逗了個耍子,又收回了短暫的憐憫。甚至於,事實結果比他們之前的預期更為殘酷。

  未正式迎敵,就被占了兩城。

  而且,隴州和乾州的失守,還不算最大的悲劇。

  真正的悲劇在於,隴州和乾州乃西部大門,這一失守,整個西部和西南部,川、陝、雲、貴地區全都門戶洞開,為北勐騎兵以全境入侵的極大便利。更可怕的是,御駕親征的宋熹集齊了主力要與北勐兵在汴京一決死戰,如今連回援的機會都沒有。

  實際上,南榮的兵馬,人數上優於北勐。

  蘇赫領兵南下,一共才三十萬騎兵,宋熹此番御駕親征,號稱八十萬大軍之眾,加上汴京府的兵馬,若大規模對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宋熹雖然沒有帶過兵,就論他用「皇帝御駕親征」帶來的軍民一心這招就不可小覷了。從臨安行至汴京,他點燃的不僅是戰火,還有萬眾一心對抗強敵入侵的決心。

  一個帝王的人格魅力,宋熹發揮到了極點。

  故而,汴京一戰,原本是整個南榮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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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為賭國運的一戰,勝負對今後戰役的影響極大。

  然而,結果卻是這樣。蕭乾給歷史書寫了一個完全超乎人們想像的答案。

  此前,宋熹為這一戰,做了許多的布置。

  在他御駕親征之前,曾對古璃陽大肆封賞,還因此遭到一群老臣的反對。可他這一招其實很高明,可謂攻心之策。若古璃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一心背離於他,那他毫無損失,而古璃陽卻會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對於他來說,恐怕比殺了他還要艱難——因此,他對古璃陽的設想是,就算不會盡心幫他,也絕不會領兵投誠於蕭乾。

  古璃陽是南榮人,這一點就是他的軟肋。

  他猜對了,也賭對了!古璃陽確實沒有背叛他。

  可他——在這一刻,寧願古璃陽早早就背叛了他。

  古璃陽與度三在濬縣山的首戰,拖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也包括宋熹的目光,讓他們都無瑕分心顧及其他,也根本就沒有想到,短短三天時間,北勐軍主力會出現在南榮的隴州和乾州——這魔鬼似的行軍速度,非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

  「真乃神人也!」

  坐在汴京府的大殿裡,宋熹對著一眾低垂著頭的將軍,說了這樣一句話。

  大戰當前,敵人不見了。

  這恐怕是史上最荒唐的一戰了!

  除了蕭乾,一般人還真不敢這麼幹!

  急行軍,不帶糧草,輕裝簡從,賭博似的行為,賭贏了也就罷了,一旦賭輸了,他那幾十萬人,就只能死在南榮了。可蕭乾素來算無遺策,度人心如度己心,他每走一步,都算得很精妙。

  「陛下!」左右兩側靜立的將軍們,一個個臉上都有頹色,「為今之計,我們當另覓良策才是。」

  宋熹涼眸沉沉。

  良策?當下何來良策?

  軍中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信心,一朝被人擊得支離破碎。

  這個打擊,可謂巨大。

  如今,在短時間之間,如今讓千里迢迢來到汴京的部隊再次出征西部,滿世界追著蕭乾打,那簡直就是自殘的行為。他們疲於奔命,他卻意態閒閒,明顯吃大虧的事。可如今不去追著他打,就由著他吃掉他一座城,又一座城嗎?

  宋熹頭有些痛,視線緩緩掠過殿中的一眾將領身上,像帶著刺兒的枝枝蔓蔓,每划過一個人的臉,都令人心底生涼。

  最終,他目光定格在古璃陽身上。

  「古將軍,你有何良策?」

  在眾人議論的時候,古璃陽始終沒有多言。

  聽宋熹點到他的名,他眉頭微微一皺,上前行個禮,沉聲道:「回稟陛下,臣以為,蘇赫大軍輕裝簡從深入我西部腹地,我們不必正面與其碰撞。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乃大忌。我們應當捉其弱處,再徐徐圖之……」

  宋熹目光微眯,「弱處?何謂弱處?」

  古璃陽清瘦的臉上,露出一絲猶豫,似乎有什麼顧慮。

  宋熹觀之,微微一笑,「古將軍但說無妨。」

  「多謝陛下。」古璃陽欠身又行一禮,而後嚴肅道:「蘇赫從濬縣山直插隴州,未帶糧草,未帶兵械,這種打法只適於速戰速決之戰。且只可勝,不可敗。」

  「古將軍,這是何意?」

  「只有打了勝仗,他們才有機會為幾十萬大軍採補。在沒有大批軍糧,沒有後援的情況下,一個地方的物資極其有限,他們也撐不了幾天。故而,他們得不停的打下去,以戰為戰。以速戰和勝戰來維持軍中用度,一旦敗北,或者戰事陷入膠著之中,他們必將糧草吃緊。」

  古璃陽為人穩重,並非多言多語之人,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完,宋熹擰著眉頭思考一瞬,又問:「依古將軍之見,此戰當如何打?」

  皇帝的視線很誠摯,一心求教的樣子。

  古璃陽抿了抿唇,徐徐道:「依微臣之見,當即刻派兵從均州入陝川界,在興元路和廣元路截住蘇赫大軍,再由汴京大軍前往慶陽等地,一南一北扎個大口袋,將蘇赫三十萬兵馬圍在其間,不與之戰,只與之耗。不肖一個月,他們必因糧草短缺而疲於奔命。屆時,陛下可傾全軍之力,一舉殲之——」

  「古將軍真乃紙上談兵的大將之才也!」不等他說完,站在右側的一個老將軍就冷笑出聲,截住了他的話,「簡直一派胡言,聽得老臣都要臊死了。」

  這些將軍裡面,有好幾個南榮的老將,自恃資歷老,看不上古璃陽年紀輕輕得宋熹重用,還在他們面前談兵論陣。加上這一次汴京首戰,讓蘇赫順利奪下隴州和乾州,他們都把責任怪罪在了古璃陽的頭上,語氣和態度自然不太友好。

  「古將軍這一次為蘇赫的隴乾大捷立下了汗馬功勞,還不知足?!這是要攛掇陛下,繼續拉著我南榮兵馬陪蘇赫耍子呢?」

  被人當場斥責,古璃陽臉色微微一沉,而爾,淡然地側目看他。

  「段老將軍之言,古某不知何意?!古某是南榮人,只懂得忠於南榮之事。」

  「不知?那我來教教你也罷。」

  段將軍捋一把花白的鬍子,冷笑一聲,「誠如你所言,蘇赫大軍缺糧草,可你以為蒙合是死的麼?他讓蘇赫領兵南下,稱霸天下之心昭然若揭,豈會不給蘇赫糧草補給?你讓陛下拉著咱南榮兵馬前往興元路、廣元路扎口子,說得輕巧!你以為扎口子是扎王大娘的裹腳布啊?兵員分散,等著讓蘇赫和蒙合一前一後,各個擊破嗎?黃口小兒,若非不懂,就是居心不良!哼——」

  把古璃陽狠狠地諷刺了一番,又按個人見解分析了利弊,然後,這個段老將軍方才對著大殿上的宋熹,徐徐拜下,把一顆忠心捧著,帶著哭腔建議。

  「陛下,萬萬莫聽這小兒胡扯。在蕭乾未死之前,他不過蕭乾副將,聽從蕭乾之言行事而已。此番北勐南下,傾舉國之力,即便蕭乾尚在人世,恐也不敢說出扎口子就能拖死北勐兵,他到講起了戰法來……」

  宋熹目光微微一涼,擺了擺手,讓「痛哭流涕」的老臣起身。

  「那依段老將軍之言,此戰如何打?」

  段將軍道:「老臣以為,我大軍不宜再行跋涉之事,當以重兵駐守汴京,將汴京作為向南防衛,向北進攻的第一重鎮。要知,汴京乃中州腹地,榮朝皇都,太祖時就擇此為帝都,自有它的妙處。若非珒人所迫,後來又怎會拘在那臨安一隅——」

  看他說著說著,又要扯舊皇曆,宋熹有些頭大地擺了擺手。

  「段老將軍不必講史料了,只說現下行事之法。」

  「是,陛下。」段老將軍拱著手,欠著身,樣子極為恭順,接著道:「汴京乃南榮對北勐的門戶之地,重兵壓境,決不可撤離,平白便宜了某些居心不良之徒,在此坐地稱王。」

  瞥一眼古璃陽,他看宋熹眸底浮上陰霾,他知道說到了皇帝的心坎兒里,又道:「陛下坐鎮汴京,先截斷北勐援軍,再派遣興元路、廣元路等西部駐軍匯集徽州、成州,對蘇赫部多處出兵、虛張聲勢,拖住蘇赫大軍,分散兵員,使其人心浮動……等糧草耗盡,早已深入南榮腹地,陷於孤立無援。屆時,豈非不攻自破?!」

  宋熹聽著,揉了一會太陽穴。

  說到底,他的法子與古璃陽,也沒有本質的差別。

  都在利用蘇赫領兵深入,卻未攜糧草的軟處。

  久久,他抿唇望一下其餘的將領。

  「諸位將軍,有何高見?」

  左右兩側共站著將校十餘人。

  他們面面相覷一下,紛紛響應。

  「末將以為段老將軍之言,實為良策!」

  「末將亦有此意!段老將軍戎馬一生,經驗老道,可謂字字珠璣。」

  宋熹點點頭,目光突然又望向古璃陽,「古將軍且說說,段老將軍之計,可為上策?」

  在眾位將士齊聲拍馬屁的時候,古璃陽臉色未變,抿著嘴不發一言。

  心裡卻清楚得很,這個段將軍在這些人裡面,有些威儀和資歷,其餘人不過一群人云亦云的傢伙罷了,拉到戰場上,沒幾個敢打敢拼的。

  聽了宋熹的詢問,心知他已有決斷,古璃陽亦只有冷笑。

  「禦敵之策無上下之分,唯結果論。」

  ……

  將軍府後院,有一個湖心亭。

  亭子下頭的水已經結了冰,厚厚的一層反著白亮的光芒。

  古璃陽身著便服,坐在亭中的石墩上,面前有一方石桌。桌上擺著溫好的酒,還有幾樣精緻的小菜,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陪著他在大雪天飲酒的人,正是之前與他打過一架的孫走南,以及薛昉。而湖心亭外,布滿了持戟的士兵,守衛極為嚴密。

  端著杯盞,古璃陽喉嚨久久鯁著,喝不下去。

  「老古!別矯情了!」孫走南拿著杯子碰一下他的,嘿嘿發笑,頗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敗在主上的手上,又不丟人。都到這個份上,你也該看清楚了,還掙扎個什麼勁兒啊?宋熹沒有直接拿了你的兵權,一刀宰了你,算你走運。可這次躲過了,不定下次有這樣的好運。我們得計劃計劃了,不能等著人家行動了,再束手就擒。到時候,咱可真就掙扎都沒有法子了,那豈不枉費主上一番苦心?為了不與你正面為敵,放棄汴京這塊肥肉而遠走西部,受盡苦寒,還露一個那麼大的破綻給宋熹?」

  古璃陽眉心緊緊擰著,不言不語。

  在宋熹沒有趕到之前,蕭乾確實有機會一鼓作氣拿下汴京。

  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也許有很多原因,但古璃陽真不敢拍著胸膛說,完全與他無關。

  說到底,蕭乾念著舊情的。

  這份舊情里,不僅有他古璃陽,還有汴京那一群曾經陪他北伐陪他出生入死的將士。

  可如今,一南一北,各自為政——

  古璃陽長長一嘆,手撐額頭,大口痛飲,「我愧對主上!」

  薛昉摸摸唇角,視線鎖定在他的臉上,「古將軍,被主上說中了而已,你不必垂頭喪氣。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那一日,蕭乾派人送來信函,上面什麼交代都沒有,就簡單一段話。

  「你在南榮,我在北勐,各為其政,你打我,既不棄恩,亦不背義。戰場上,真刀真槍拼殺,是為丈夫。戰場下,把酒共歡,是為兄弟。然,縱你拼死護國,也難得信任,難有所為,更無法扭轉乾坤。若有一日,你走投無路,當記鴻雁高飛處,有我溫酒以待。」

  本來濬縣山之戰,古璃陽的做法確係良策。

  正如蕭乾所說,濬縣山那樣的地勢,狹窄、崎嶇,根本就擺不開戰場。也就是說,不管你有多少兵,戰場擺不開都只有吃瓜當看客。蕭乾三十萬大軍拘在那處,本來就很吃虧。從古璃陽的角度來說,一直駐守汴京等著他來打那才傻。北勐騎兵善於攻城之戰,又以騎兵突擊馬戰為主,到了地勢平坦的汴京,簡直就是如虎添翼。所以,他主動出擊,幹得很漂亮。

  當然,他沒有想過要把蕭乾殲滅,只為探一下虛實。

  可——蕭乾了解他,一旦開戰,就不玩虛的,一定會想盡辦法取勝。

  所以,他就像只鳥兒,生生落入了蕭乾的籠子。

  一念至此,他將涼透的杯中酒一飲而盡,面上浮上一絲淡淡的憂傷。

  「南榮有一群烏合之將,當亡矣!」

  薛昉看著他笑,「古將軍可算看明白了!早晚而已。便不是主上,也會是別人。既然可以選擇,古將軍願意是主上,還是別人?」

  這個薛昉小小年紀,句句話都攻心。

  古璃陽沉默一會,突然又望向了他,就像為了給自己找一些決心和安慰似的,問道:「南榮若亡於主上之手,算不算被北勐侵辱?」

  「不算。」薛昉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古將軍不要忘了,主上是南榮人。為何起兵南下?只為報血海深仇,除昏君佞臣,還百姓一個清朗人間。」

  這個薛昉常年跟隨蕭乾,為他處理各種政事雜事,這樣的身份換到後世就是一個非常合格的秘書長了。俘虜人心之事,他簡直信手拈來,都不帶打草稿的,一席話把古璃陽說得連最後一絲猶豫都沒有了。

  「唉!」

  長長一嘆,古璃陽一把抱過酒罈,仰著脖子一飲而盡。

  一壇酒盡,他擲壇於地,站在湖心亭的中間,向南而望。

  「我古家世代忠良,從未有過愧對家國之事。這一次,非子孫不孝——請祖宗明鑑。」說到這裡,他安靜了片刻,冷不丁又回過頭,目光深深看著薛昉。

  「就依你之言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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