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長相思
2024-04-30 00:43:38
作者: VIVIBEAR
不知何時,雨終於停了,月亮悄悄地從烏雲後鑽了出來。此時,在夜色中緩緩前行的一輛牛車中,長恭正一臉無奈地抱著腦袋縮在一邊,從剛出宮門開始,兩位哥哥的狂轟濫炸就沒有停下來過,尤其是三哥,已經在他耳邊絮叨了一路了。
「兩位哥哥,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我已經很累了。」她鬱悶地揉了揉自己的眉角,「我都跪了這麼久了,已經夠可憐了。」
孝琬聞言臉色一暗,「皇上也真夠心狠的,怎麼能讓你跪這麼久!不就是偷偷去了一趟突厥嘛,這不是好端端的回來了。」在他眼裡,四弟的什麼過錯都可以被忽視。
「長恭,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才惹得皇上那樣生氣?」孝瑜收起了扇子,露出了一抹複雜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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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恭垂下了頭,支吾道:「我,我提到了樂陵王的事……」
「什麼?」孝瑜臉色一斂,「怪不得皇上這麼生氣,你怎麼能提這件事呢。」
「大哥,這也不能怪長恭,我心裡也有些憋屈,就算是什麼謀逆罪也不該趕盡殺絕啊。怎麼說那倆孩子也是斛律將軍家的外孫……」孝琬也在一旁插了一句。
「樂陵王為什麼會被處死,大家都心知肚明。」孝瑜低聲道,「不要再說這件事了。長恭,你也一樣,下次不要這麼任性了。」
長恭咬了咬嘴唇,輕聲道:「對不起,大哥,三哥,這次讓你們擔心了。」
「傻小子,你也知道我們擔心你!」孝琬將她拉到了自己懷裡,死勁揉著她的頭髮,「就算你想去突厥,也該和我說一聲,害得我當時都不知怎麼和皇上解釋。你說實話,是不是小鐵這丫頭非要去不可?我知道你一直慣著她!」
長恭趕緊搖頭,「不是,不是……呃,三哥,我好睏……」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腦袋靠在了孝琬的肩上,閉上了眼睛,本來是想裝睡轉移三哥的話題,沒想到可能是過於疲倦了,還真的睡了過去。
「大哥,你看這傢伙也累壞了吧。」孝琬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醒了長恭。孝瑜點了點頭,臉上的神色卻有些奇怪。
「怎麼了,大哥?」他很少看到孝瑜有這樣的表情。
「孝琬,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九叔開始按捺不住了。」孝瑜凝視著自己的扇子,「高百年之後,不知又會輪到誰呢?」
「反正怎麼也輪不到你,大哥。」孝琬倒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和皇上的關係,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再說,你又幫他做了這麼多事,就別瞎擔心了。」
孝瑜望向了窗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也許就是因為幫他做了這麼多事……才……」
他沒有再說下去。
月亮漸漸隱入層雲之後,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漫漫黑暗之中。
第二天上朝時,皇上對於這次求親的事情並沒有說什麼,輕描淡寫地問了幾句就帶了過去。而恆伽當然是自責反省了一頓,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長恭聽到皇上沒有責罰恆伽的意思,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只見有臣子站了出來,略帶不服地道:「皇上,斛律將軍這次擅自從關外回來,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吧。」
長恭瞪了那人一眼,暗暗咒罵了他幾句。斛律叔叔雖然貴極人臣,但生性節儉,不喜歡聲色,很少接待賓客,拒絕接受饋贈,從不貪圖權勢。每逢朝廷集會議事,常常在最後發言,說的話總是很符合情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淡泊,偏偏令有些人看不慣。
斛律光臉色微變,忙上前道:「皇上,這次是臣莽撞了,請皇上責罰。」
皇上輕輕咳嗽了幾聲,開口道:「斛律將軍也是思女心切,情有可原,朕不會怪罪於你的,你們斛律家一直忠心耿耿,這大齊少不了你們。」說著,他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道,「對了,斛律將軍,你還有一個女兒名叫婉儀吧?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小女今年正好七歲。」斛律光不解地答道,一時摸不透皇上問這話的意思。
皇上沒有說話,細密的白玉珠簾微晃,遮擋住了他的表情。就在大家暗暗猜測之時,只聽皇上的聲音又低低響起,「斛律將軍你一直教導有方,男兒騎射,雄姿英偉,女兒修形,儀態萬方。看來未來太子妃這個位子,非斛律家的女兒莫屬。」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了一片譁然,皇上這話的意思已經明擺在那裡了,你斛律家沒了一個太子妃,如今就再補償給你們一個太子妃。
斛律光目光一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皇上,太子和小女年紀尚小,恐怕現在是早了一些吧?」
「斛律將軍,本朝女子九歲成親也有先例,太子殿下和您的女兒聯姻,那是門當戶對,珠聯璧合。」和士開朝著高湛微微一笑,「皇上,其實我們也可以遵循前例,讓他們先成了親,等他們到了一定年紀,再行夫妻之禮。這樣,皇上您和斛律大人也都安心了。」
皇上點了點頭,「和愛卿所言極是,就這樣定了。斛律將軍,你覺得呢?」
斛律光此時知道多說無益,只得扯出了一抹艱澀的笑容,「臣——叩謝皇上聖恩。」
散朝時,文武百官們紛紛向斛律家的人賀喜,如今皇上對斛律家的恩寵非但不減,反而更勝於從前,大家又怎能不對未來皇帝的岳父多多奉承巴結呢?
長恭束手立在一旁,雖然不知該說些什麼,可恭喜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能看得出,斛律叔叔笑得勉強,而恆伽的笑容則是完全沒有溫度的。
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可恭喜的。
兩天後,斛律光和須達就離開了鄴城,而斛律家的大小事宜,就全都責無旁貸地落在了恆伽身上。
沒過多久,高孝瑜的封地山東一帶突發旱災,皇上令他前往山東處理災情,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婁太后在晉陽的王宮裡過世了。
整個鄴城,似乎被籠罩在了一種奇怪的氛圍內。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周帝宇文邕發布了一系列利國利民的詔令,並且以身作則,摒棄奢華享受,過起勤儉生活。文武百官都深受震動,直到此時,他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皇上智謀出眾,心思沉穩,堪為一代明君。
夜過三更,皇上寢宮裡的燈火卻還未熄滅。阿耶心疼地看了看被映在窗上的那個長長的影子,這些日子以來,皇上夜以繼日地處理朝政,每日要過了四更天才入睡。
當宮女將夜宵端來時,他示意宮女退下,親自端起夜宵進了寢宮。
「放在那裡,退下吧。」宇文邕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繼續批閱著奏摺。
「皇上,天色不早了,您也該歇息一下了。」
聽到是阿耶的聲音,宇文邕這才回過頭來,頃刻之間,阿耶只覺得周圍的一切景物都失去了顏色,極快褪化為灰暗背景,唯有眼前的這位年輕帝王,卻被潮水般湧來的光華色彩所包圍,絢亮奪目。仿佛這個男人生來就該占據這世上最尊貴最顯目的位置。
「阿耶,我看完這幾個摺子就去休息。」
「那您先把這碗蓮子羹喝了。」阿耶將白瓷碗端到了他的面前。
宇文邕似是無奈地一笑,接過了碗,「阿耶,你可越來越婆婆媽媽了。」
「皇上,臣也是為您的身體著想,您要是萬一累病了可怎麼辦?」阿耶搖了搖頭,「皇上,趁早趕緊把公主娶過來吧,讓她早日為您誕下子嗣……」
他一邊說著,卻沒有留意到皇上的眼中掠過了一絲悵然。
「皇上,聽說齊國皇帝的太子新立了太子妃。」阿耶像是忽然想起了了什麼。
「哦?」宇文邕輕輕揚了揚眉,隨口問了一句,「不知是誰家的千金?」
「好像是斛律光的女兒……」阿耶剛說了半句,就見到皇上的手微微一滯,隨後他又釋然地笑了起來,「齊國太子才不過六七歲,斛律光應該有好幾個女兒吧。」
阿耶點了點頭,又略帶好奇地道:「斛律家兩位公子,都美得不像凡人,可見他們的妹妹必定也是絕色佳人吧?」
皇上輕輕一笑,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背上的一道淺淺傷疤上,眼神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琥珀一樣的顏色溫潤清澈,瞳仁最深處有不明意味的光在閃動,,隨即,又仿佛旋風一樣被帶走了一切的思緒,矛盾、甘願、悲傷、喜悅、糾結、疼痛……
入口的蓮子羹已全然不知是何味道。
原來,這就是思念的滋味,痛徹心扉,卻又甘之若飴,讓人魂飄魄盪,不知身處何方……
長相思,在長安。
齊國,鄴城。
在某一天的深夜,高湛再一次悄悄駕臨了高府。這兩天,長恭稱病沒來上朝,而從孝琬那兒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倒讓他有些擔心起來。進了高府,他示意一概人等不要聲張,順著侍女所指的方向朝著花園裡走去。
當夜的月色帶著微微的藍,整個花園都籠在一片水藍中。有繚繞的霧氣自地下升騰宛轉,像紗一般在天地間流瀉。
在種滿荷花的池邊,一位年紀大約十一二歲的少女正在玩耍,束在身後的青絲,在夜色親吻下,垂瀉得像瀑布一樣,順著那隻撥弄荷葉的手,一絲絲地落進了池水中。
在月色下,他認出了那個女孩是小鐵,心裡倒也有幾分感慨,那個山賊窩裡的女孩,如今竟也成了一位標緻的美人。
「小鐵,你生著病,居然還玩水,是不是要我懲罰你啊!」從不遠處傳來的那個清脆聲音,讓他的心為之微微一顫,那是長恭……
被雲霧暈染開的月色如輕紗霧般蕩漾在庭院中,披著月光的少年漸漸走近,仿佛暖玉生光,明珠含暈,美好的就連曼陀羅里的八部眾也要為之誘惑。
小鐵像是被抓到似的吐了吐舌頭,朝著那個翩翩而來的少年嫣然一笑,「長恭哥哥!」
「還不快過來,我已經讓人替你熬好了藥,快些去喝,不然就涼了。」長恭的眉梢間帶了一絲惱色,「枉我這兩天還故意裝病來照顧你,還這麼不聽話!」
小鐵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自自然然地拽了拽長恭的衣袖,「我就知道長恭哥哥對我最好了!」
他微微蹙起了眉,茶色的雙眸起了一絲漣漪,心裡沒來由地一陣失落和說不出的惱怒,原來長恭不來上朝居然是為了這個丫頭……
在他尋思間,長恭和小鐵已經走到了池塘的另一邊,正值木蘭花盛放,濃綠的葉子簇著朵朵潔白,綻盡生命的繁盛。風起,花瓣如雪般飄落,灑落在長恭的肩頭上,灑落在小鐵的頭髮上。一地又一地,像走在純白的雪地上。
只見長恭輕輕撥開小鐵頭髮上的花瓣,一抬手,就著最低的那根樹枝,摘了一朵盛放的白木蘭,旋手插進了她烏黑的髮鬢中。
他怔怔地看著他們,心口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就連這銀色月華仿佛也化為了殺人的白綾,狠狠地纏繞在他的頸部,雙手,雙腳,全身……讓他不能發出聲音,也無法動彈半步。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不停蔓延,他最珍貴的人,也許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九叔叔!」長恭在抬眼間忽然留意到了他的存在,不由喜上眉梢,「你來了怎麼也不讓人通報一聲呢?」
皇上從樹後緩緩走了出來,對著長恭輕微一笑,就擴散成一抹煦風溫柔的笑容,可是,月光映襯著他的眼瞳中卻森寒一片,絲毫沒有一絲笑意。他又打量了小鐵幾眼,裝作不經意道:「一晃幾年,沒想到這孩子也這麼大了,行了成人禮嗎?」
長恭笑著點了點頭,「去年剛行了成人禮,比尋常姑娘家稍早了一些。」
他微眯起雙眼,冰雪般冷凝的銀眸中隱隱有眸芒閃動,「既然行過了禮,長恭,你也該為她安排一門好親事了。」
長恭一愣,忙搖了搖頭,「九叔叔,她還小呢,親事似乎早了些。」
「長恭,你若是一直留她在身邊,招人閒言碎語不說,以後連累她嫁不出去就糟糕了。」他的嘴角輕扯出一抹笑容,明明是條優美的弧度,卻透著莫名的寒意,「對了,侍中元文遙的幼子元鴦今年正好一十四,尚未成親,我看和小鐵倒是般配的一對。」
長恭大吃一驚,連忙推阻道:「九叔叔,這不合適吧,小鐵不過是一介平民,難以高攀元侍中。」
小鐵也在一旁變了臉色,像是安慰似的,長恭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示意讓她不要擔心。這個細微的動作卻更是令高湛惱怒。
「你認了她做你的義妹,那就是元文遙高攀了。」他微微笑著,眼瞳里,既有一種殘忍的快意,也有一種怎麼按抑也壓制不住的憤怒,「朕今天就親自指了這門親事,長恭,難道你想違抗聖命?」
長恭思緒一滯,這明顯帶著威脅口吻的地話如驚雷般轟的一聲在她腦中炸開,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那張俊美無瑕的熟悉臉龐,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卻顯得有些陌生。
她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九叔叔非要給小鐵指婚,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當務之急是絕對不能把小鐵隨便給嫁出去。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明天朕就讓元文遙先將聘禮送過來……」
「皇上!」長恭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抬起頭一臉認真地看著他,「我不能認她做我的義妹。」
「為什麼?」他挑了挑眉。
長恭牢牢盯住了他的眼睛,將心一橫,「因為,我要——娶她!」
不管了,先過了這關再說!
「你說什麼?!」高湛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說,我要娶她,請皇上成全!」長恭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
高湛一眨不眨盯著她,竭力保持著冷靜,可眼中已滿是痛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
長恭已經長大了,娶妻生子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那種心臟仿佛硬生生被撕為兩半的疼痛又是為什麼?
小鐵在一旁已經完全呆掉了,腦中已經空白一片,,卻又不由自主地湧起了難以言明的喜悅。
「請皇上成全!」長恭見九叔叔面色異常,捉摸不定,心裡更是不安。
高湛冷冷地看著她,「若朕不成全呢?」
長恭低下了頭,「若皇上不答應,臣就在這裡長跪不起。」
高湛渾身一震,不由倒退了一步,無法遏制的怒意將雙眸染得微紅,眼底深處更仿佛有什麼灼灼燃燒起來,「高長恭,你這是在威脅朕嗎?」
「皇上,臣不敢,臣只求您能夠成全。」長恭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指。
「那你就跪著吧,這次朕倒要看看你能跪多久,反正你是死是活也和朕無關。」他的聲音冷魅悠揚,表情猶如千年寒冰,可怕至極,「朕也該回去了。」
「皇上!」長恭高喊了一聲,一咬牙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頭,「若是皇上不答應,臣就一直磕下去!」
高湛轉過頭,正好瞧見長恭左額上滲出了血絲,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開始倒流,他甚至能聽到這種可怕的聲音,幾乎要摧毀他所有的堅持……迫使他發出了這一生最言不由衷的聲音,「好,朕答應你!」
明知她是在用他的感情賭一把,明知只要他繼續堅持下去,結果就不會改變。
可這一次的輸家,卻是——他。
若非情到深處,又怎麼會允許自己這樣妥協?
「但她不能再叫這個名字了,她需要換一個身份。」高湛將所有的情緒又重新隱藏在冰冷的面容下,儘量用最平靜的語氣開了口,「就讓司空鄭霖之收她做義女,先多多熟悉宮廷的禮儀,到時再說。」
「多謝皇上,多謝皇上!」長恭渾身緊繃的神經這才放鬆下來,背後早已是一層密密的細汗。這樣也好,至少還能拖延一段時間。
高湛沒再理她,轉身徑直朝著門外走去。
長恭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喊出來,胸口仿佛被壓上了一塊冷硬的冰,連五臟六腑都被凍結成了一團。直到小鐵低聲喚著她的名字,才令她回過神來。
「長恭哥哥……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長恭一愣,「小鐵,你可別生氣,剛才我那麼說,只是權宜之計。你知道一旦皇上剛才把你指給那個元鴦,那就麻煩大了。等過陣子,我就找機會把你送回突厥。到時就說你不知去向,連我這做相公的都不追究,別人就更懶得理了。」
小鐵低頭不語,半晌才說了一句:「我先回房了。」
望著她的背影,長恭面色一黯,輕嘆了一口氣,今夜,可真是個不令人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