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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他要屠盡天下鼠輩

2024-04-30 00:23:19 作者: 棉花花

  孫冊的意識開始渙散。

  

  他好似被裹進一張由震驚、悲傷織就的大網中,兩端網口一收,越勒越緊。他成了來不及呼喊的獵物。

  他看到斷頭台。

  父親孫沅的頭被鍘掉。

  血濺得老高。

  他隔著一層又一層的人群看著,不敢出聲。

  他總覺得父親是看到他了的。

  父親用眼神對他說:跑,快跑。

  他一路艱險,渴了便喝溝渠中的泥水,餓了便食些草葉果腹。

  他不敢叩門乞討。一旦被朝廷捉住,罪臣之子的下場,是收監為奴。

  他不願一世為奴。他定要尋到翻身的機會。

  七天七夜,他逃到蜀山。

  恰逢薛之慶在蜀山打獵。忽遇刺客。他拼死相救,得到薛之慶的賞識,卻也因箭傷落下了瘸腿的毛病。

  一瘸,便是近十年。

  薛之慶收他為關門弟子,親授他兵法、陣法。他在大齊的官場嶄露頭角,卻總是被人看輕。人們給他取綽號「孫瘸子」。

  他看到李花。

  將軍府的李花。

  天安戰敗,他被齊王罷官免職。他用六爻卜得,大梁有將苻妄欽,有真龍之相。

  他想搏一搏。

  為孫家搏一個大仇得報,為自己搏一個定策之功。

  父親沒有完成的萬古流芳之願,他或可達成。

  自小,讀了滿腹的詩書。跟著師父,又習得兵戎之道。

  他相信自己能辦到。

  他輾轉來到將軍府,見到這個昔日戰場上的對手。將軍府的李花開得正好兒。

  他記得那是一個有風的日子,李花從迷離的碧空飄舞下來,須臾之間,滿院飛雪。

  他與苻妄欽從對手變作好友。

  苻妄欽留他在身邊,與他飲酒、對弈、談兵論道;騎馬、射箭、鉤玄獵秘。

  苻妄欽從心底賞識他、尊敬他,在他面前,從無拿大之意。滿懷赤誠。

  將軍府的書房,憑誰都進不得,唯他可進。

  「孫兄啊孫兄,孫兄乃不世出的大才。」苻妄欽常常道。

  他是真的想報答苻妄欽的知遇之恩。與之做一對明君賢臣,留下故事讓後人評說。

  只喝自己壺裡的茶,只跟自己認定的主。

  不管是楊後、大齊,還是別的什麼人,他周旋其間,想到的只是利用而已。

  他從沒有想過背叛苻妄欽。

  所以,面對苻妄欽的質疑,他跪地起誓,毫不猶豫。

  「將軍,涼州城外,孫某曾向蒼天起誓,一世忠於將軍,奉將軍為主。此話若有變,天誅地滅,不得善終!」

  不管是對他的籌謀,還是對苻妄欽,他從沒有愧意。

  至死不悔。

  唯一讓他愧疚的,是南平。

  他看到一張女子的面孔。

  圓圓的眼兒,長長的睫,乳煙緞攢珠繡鞋,連睡夢中都充滿驚懼。眉頭軟軟的,皺成一團。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南平時的樣子。

  他在書房看書,晚了,歇在榻上。南平漏夜而來,躺在他的身邊。

  從他答應幫她對付周鏡央開始,一盤棋已經開了局。

  只是她沒有察覺。

  她從來都是溫柔羞澀地喚他「先生。」

  朝野多變故。

  她渴望安穩。

  她想和愛的人一起去尋求安穩。

  可她不知道,她的不安穩,正是她愛的人盡心謀劃的。

  去南界?

  他從來只是敷衍她罷了。

  他滿懷壯志,怎會去那荒蠻之地落居?

  然而,就在她讓他過來抱抱她的那一刻,他腦海中竟不由自主地開始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南界鳥語花香,四季溫暖無冬,一定是個好去處。

  大仇報了,夙願達成,他或許真的可以留著自己的後半生,陪伴南平。

  春水碧於天,隔岸聽雨眠。她圓圓的眼兒里下著繾綣的雨。

  和風細雨洗滌了他追名逐利的心。

  如果她只是阿五,如果他真的是大齊農人孫甲之子,那該多麼好啊。

  滿心的虧欠,如何填平?

  他是萬萬沒想到南平會真的對他動手的。

  明明溫香軟玉在懷。

  明明她喚他「先生」的時候,笑顏依舊。

  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對他下狠手的人,盡皆做了防備,但他沒有想到她。沒有防備她。

  她沒有等到他的彌補。

  他來不及呼救。

  她是如何頃刻之間變得如此決絕?

  他想不明白。

  難道真的是如先師所說,於術士而言,卜常人命運無妨,可卜天道,傷陰騭嗎?

  他看著南平的臉慢慢地,越來越模糊。

  他還有好多事沒有完成。

  他沒有親眼看到苻妄欽手握碧龍璽登基。

  他沒有看到大梁這場浩劫。

  謾倚天為命,天命不自由。

  奈命何,奈命何?

  他的眼睛極不情願、卻又不得已地閉上了。

  天下,仇恨,權臣,南平,罷了,罷了。

  他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前方。

  前方是南界的方向。

  老布曼遲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讓他們莫要回頭,趕緊去南界。

  他到死還是固執的。

  不希望苻妄欽尋到梅川。

  不希望自己長久以來的努力功虧一簣。

  老布曼是南人,在大梁待了二十年,他依舊是南人。他想到慕容娘娘的慘死,想到南界內戰時老梁帝作壁上觀的冷漠。想到方才出發來軍營前,王的囑咐:「老布曼,阿五有些神志不清了,你可千萬要留神,莫讓她壞了大事。」王是特意使計支開了苻妄欽,才放心讓他們來的。

  可他又想到那日在密室里,他與那個叫梅川的女子達成的協議。

  老布曼一時左右為難。

  西風呼呼地刮著,吹動馬車上的燈籠。

  燈籠搖搖晃晃,像落到人間,無所適從的月亮。

  痴痴傻傻的南平好似猛然想起什麼,她扭頭看著軍營:「老布曼,我要告訴將軍,全貴妃在何處。我要告訴他……」

  老布曼不作聲。

  南平拉開車簾,吩咐車夫:「掉轉頭,回軍營。」

  車夫卻像聽不見似的。

  車軲轆急促地滾在地上,咕嚕咕嚕響。

  南平欲下車。

  老布曼恐她傷著,扯過韁繩,想要勒住馬。

  那車夫回頭,兀地一伸手,袖中散出一片粉末狀的東西。

  南平與老布曼皆昏迷過去。

  車夫揚鞭,馬車在暗夜中跑得愈發快了。

  阿季回營,連喚了幾聲「軍師」。

  他有事,與孫冊相商。

  有兵丁奏報說,一個時辰前,有位女子來營中,軍師跟著她走了,便再也沒回來。

  女子?

  阿季吸了口涼氣。

  「什麼樣的女子?」

  兵丁笨拙地描述著。

  聽他的形容,明明就是南平。

  大亂即至,何以軍師跟著南平公主消失了?

  南平公主不是跟梅川一起被楊後從公主府帶走了嗎?

  難道……孫冊在關鍵時刻投奔了楊後?

  這時,外頭放哨巡邏的兵丁奔回帳中稟報:將軍,大營遭遇偷襲!

  想來是楊後籌措的兵馬了。

  阿季覺得自己觸碰到了真相。

  天誅地滅,不得善終,誓言竟都是假的。

  孫冊到底是背叛了自己。

  對人性的失望,使他怒氣更盛。

  所有人都負他。

  所有人都逼他。

  他的孩兒死於非命。他的妻子不知去向。

  忍無可忍,已無須再忍。

  他拔出青龍刀,鎧甲已山呼海嘯。

  「迎戰!」

  他要屠盡天下鼠輩,屠盡負他的人。

  天漸漸破曉,大地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輕紗。廝殺聲劃開了這兇險的一日。

  阿季幾日未眠,眼眶通紅,帶著嗜血的光。

  退路,什麼是退路?

  事到如今,他退無可退。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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