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硯梨花雨(11)
2024-04-30 00:11:06
作者: 棉花花
宛平府護軍浩浩蕩蕩的隊伍擁過來,將眾人團團圍住。
敵眾我寡的局勢頓時扭轉。
那群鎧甲人見形勢兇險,反而斗得更甚。
其中一人,不知何時,悄悄潛到周九的身後。
宋譽銘見狀,迎面衝上去,胸前竟被長劍洞穿!
周九愕了一下,忙上前扶住。
不知過了幾多時辰。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首。
宛平府護軍已然將鎧甲人盡數絞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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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仗損失慘重,眾人或輕或重都受了傷。宋譽銘為救周九,重傷之下已經陷入昏迷。
一行人只得匆匆又回到知州府。
宋譽銘的傷似乎極重,幾度昏迷中悠悠轉醒。
他虛弱地睜開眼睛,恍惚中摸索著周九的手,掙扎著發出乾澀的聲音:「殿下,殿下可還安好?」
周九忙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溫聲安撫:「宋兄,你於我有大恩啊……」
宋譽銘連連擺手,眼含熱淚:「為了殿下,臣願肝腦塗地。只是……」
宋譽銘抬手,將妹妹宋丹青招到跟前,臉上有痛,亦有不舍。
「只是臣這妹妹……臣放心不下。臣父母早亡,妹妹是臣一手帶大的。若臣不幸,求殿下,殿下……」說話間,似傷口揪心的痛,宋譽銘蒼白的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求殿下代臣照顧舍妹……」
聽到這裡,我看了看周九。
宋譽銘此舉,看似臨終託孤,實則是以恩相迫。
周九會同意嗎?
靈山……且還躺在榻上昏迷著。
沉默了許久。
周九點了個頭。
在他點頭的那一瞬間,躺在床榻上的宋譽銘閉上眼,似乎是鬆了口氣。
站在床榻邊的宋小姐低著頭,看不出表情。
燭光照在她青色的錦緞衣裳上頭,來回晃動著,像是流淌的水。
我拖著一身疲倦和心事回到房中,囫圇睡了一夜。
次日,天方亮,小風便領了個人,過來敲門。
開門一看,竟是前些時日派出去查城中糧鋪的護衛回來了。
「可是城中糧價之事有了線索?」
護衛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幾本帳冊。
「若梨小姐,這本帳冊皆是各家糧鋪同官員的金錢往來。宛平府上下官員,以宋知州為首,皆從中牟了利!」
我將帳冊隨意翻了翻,裡面所記載的往來賄賂的金額大得驚人。
宋譽銘當真是好膽色!
趁著烽煙驟起,竟在這座搖搖欲墜的宛平府胡作非為!
他這是篤定了無人查他!
或者即便有人想查,一旦北涼的鐵蹄踏過宛平府,硝煙之下,所有的罪證也會消弭殆盡。大不了,盡數推到了韃子身上。
我握緊帳冊,正思索著該如何處理。方硯山不知何時走進來,一把抽過帳冊,擰眉細看起來。
他性子耿直,先前已經對宋譽銘諸多不滿,如今又撞上這一出,也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端。
他看完之後,一言不發,攥著帳冊就往周九的房間大步走去。
我慌忙緊跟上去。
周九聽罷事情的緣由,沉吟許久,向方硯山說道:「此事……暫且擱置吧。」
方硯山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不死心,上前兩步,繼續道:「宋譽銘此人狼子野心,為了一己私慾,置全城百姓於不顧。坊間家破人亡,典妻鬻子的人,數不勝數。這樣的官員,殿下焉能放過?」
周九握著茶盞,一口氣喝了半盞極濃極苦的茶。
「宋譽銘剛剛領兵救了我們,此時去處置他,怕傷了宛平府眾多護軍的心,我們如今勢單人薄,各方暗流涌動,不宜……」
他抬頭看著方硯山,道:「硯山,這件事,就如我所說,暫且擱置吧。」
方硯山想張口說什麼,又訕訕閉上了。
我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將他拉出房門。
他沮喪中又夾雜對周九的失望。
上位之人,權衡利弊,度量得失。可這一得一失之間的,犧牲的卻是無辜者的生命。
方硯山抬頭,遙遙看向遠方,許久未曾動彈。
那,是黑水鎮的方向。
我又扭頭看了看周九,他坐在燈下,將餘下的半盞苦茶飲盡。
我隱隱有些擔心。方硯山對周九的態度會讓他不悅。
他雖言語之間稱呼方硯山為「兄弟」。可他到底是「主」。方硯山對他,有希冀、有敬護,但少了一份「唯命是從」,少了一份宋譽銘式的「討好」。
晚間,我去靈山的房裡看她。
她傷口未愈,臉兒煞白,凝神看著燈盞處,撲火的飛蛾。
看來,宋丹青的事,她已經知道了。
她抬頭看著我笑了笑:「若梨,他今日來我房中,說日後定不會忘記哥哥和我對他的情意。他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
這是靈山第二次問我這句話。
他心裡是有我的,對不對?
其實,靈山在很早的時候便有了預感吧。
越不肯定的東西,才會越想去求證。
貪膏附熱多相誤,為報飛蛾罷拂來。
一旁燈盞上的飛蛾,終於撲上了火,掉落在地,不動彈了。
宋譽銘重傷未愈,無法相送,便點了宛平府一眾精兵護送我們去洛陽。
這一回,周九沒有拒絕。
有了這支精兵護送,去洛陽的路順暢了許多。雖然途中也遭遇了幾次伏擊,但是都被一一化解。
不出十日光景,我們已經到達洛陽城下。
城門卻緊緊地關閉著、
我們被阻在緊閉的城門外,抬頭望。
方硯山往前一步,聲如洪鐘道:「端王殿下,遵制回京,繼承大統。爾等守城將士,還不速速開門相迎!」
城頭上的諸人,如磐石般站立著,仿佛對方硯山的話渾不在意。
正疑惑,城頭上突然走出來一名守門校尉高聲道:「宮中傳言,端王聯合喬太妃謀反。殺了先帝派去宣旨的金吾衛,又囚禁了李後。我等雖然官微言輕,但也決不會任由賊人隨意出入京都!殿下想入城,那便從我等屍首上踏過去吧!」
周九怒極,卻無從辯解。
他沒有詔書明旨。亦沒有宮中的文牒。
雖喬阿娘聯合舅舅從前的老部下控制了宮廷,但畢竟沒有文書過堂。如今局勢不明,誰也不敢貿然放人入城。
相持了半日,一時陷入了僵局。
此時若要硬闖,有無勝算暫且不論,越發顯得周九「名不正,言不順」。
眾人愁眉不展之際,我心頭一動,忽然有了主意。
「硯山,還記得你扣在黑水鎮寺廟裡的那群金吾衛嗎?他們皆是貴族子弟出身,親人中不乏官員,護軍中人。現時,用上他們的時候,到了。」
周九看向我。
他想起我在黑水鎮的時候,勸他的話:「這些人在洛陽定有為官的故舊親朋,日後,用得著。官家派金吾衛來殺你,是官家的不仁。你若殺了金吾衛,便是你的不仁。今時今日,周九你的聲名要緊。」
我勸他留下的那一份「仁慈」、一份「放過」,成了現在這個關鍵時刻的「曙光」。
我從方硯山處討來了那些金吾衛的名冊。
隨即,將那份名冊細細看了一遍,點了其中的一個名字:肖方。
金吾衛肖方,其兄長正是洛陽守城校尉,肖統。
看來,突破口已經找到了。
在方硯山的陪同下,我二人一路翻牆越壁終於在巳時踏入了肖府。
夜涼如水,一燈如豆。
肖統並沒有睡去,他正襟危坐,在燭光下看書。
那是前朝一本史書,說的是一名守疆衛土的將軍,如何征戰沙場,如何守疆衛土。
他看得津津有味。
此人能對這類書籍有興致,那就說明他必然也有些報國之志。
且他雖然被蒙蔽,以為周九謀反。但大勢所趨,他仍能不卑不亢,可見其忠勇。
是夜。
我與方硯山以肖方之命為脅,以當今天下大勢為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勸服了他。
次日寅時,洛陽城門,打開了。
城中已有一眾官民,跪拜在地。
那是昨晚,肖統領著我們一起去拜訪過的,眾多金吾衛的親屬和有意投向周九的官員。
周九邁著沉重而緩慢的步子進了城,一一將眾人扶起。
在一片簇擁下,他從容地走向皇宮。
慈安殿內。
喬香兒焦急地等待著。
忽而,殿外終於進來個小內侍報信:「端王……端王入宮了!」。
喬香兒猛地站起來,疾步出殿門。
她寶藍色的長袍拖尾橫亘在周九和各官員之間,將殿內的官員同殿外的周九隔開。
「吾兒——」她抱著周九,垂淚一場。
少頃,她抬頭,道:「一路辛勞,兒又清瘦了好些。」
周九上前,迎著喬香兒伸過來的手,將臉貼了上去。
「喬阿娘放心,孩兒安好無恙。」
喬香兒點了點頭,拉著周九的手,踏入殿內。
我和方硯山一行人緩緩跟在身後,進入殿內以後,便束手立在一旁。
偌大的慈安殿內,鴉雀無聲。
「兄終弟及,名正言順。端王今日返回京中,理應繼任大統。諸位,此時不拜,更待何時?」
喬香兒抬高了聲音,鄭重向眾人道。
三三兩兩的臣子拜倒在地。
餘下數人不是在觀望,便是同隴原李氏關係親近的人。
周九冷笑一聲,看向其中二人,緩緩道:「便是你們在城中散布謠言,又暗自慫恿守城護軍,不開城門?」
那二人兩股戰戰,面色如紙。
周九手起刀落。
兩顆人頭滾落在地。
溫熱的鮮血濺在威嚴的慈安殿內。
這一道催命符下,餘下眾人不敢再猶豫,紛紛跪拜在地。
隨著眾人的高呼,我和方硯山也緩緩跪倒在地。
「將朝中李氏一黨,盡皆除去,一個不留。」站在高處的周九沉聲道。
殺戮四起。
……
「若有朝一日,我能回到洛陽,我必然報答你們。」
「如何報答?」
「以天下之貴,以萬帛之財,以我洛陽周九郎一顆真心。」
周九在黑水鎮時說的話,縈繞在我的耳邊。
禮樂聲起。
周九,終於登上了皇位。
他再也不是周九。
而是新帝劉懷。
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仿佛一道天塹,將我們和周九隔在了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