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硯梨花雨(6)
2024-04-30 00:10:51
作者: 棉花花
無恨崖。周九在口中喃喃念了一遍。
他抬起頭:「我想去看看。」
方硯山點了點頭。
青山陡峭,碧岫堆雲。無恨崖,是方圓數百里一座極險幽的所在。怪松搭棚,古藤蟠纏。無恨崖的對面,便是北涼的國土了。
每年的九月初九,母親會帶我來到崖邊燒紙。母親說,父親當年,便是魂歸於此。
如今,拓跋金卻也機緣巧合,跌入懸崖。焉知這不是冥冥之中註定的因果呢?
我們一行人走到崖邊的時候,周九的臉色微變。
他撫摸著崖邊的一棵松樹,低頭沉思著。
眼前的一切,似乎讓他想起了某件久遠的往事,觸動情懷。商隊。馬車。韃子的突襲。成堆柔軟的絲綢下,躲著的瑟瑟發抖的小男孩。於烽火狼煙中,千里送童。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壓低聲音告知於同伴:「披肝瀝膽,保衛殿下!」
許多碎片的情景在他腦海中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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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捂住頭。
靈山見他一臉痛苦,忙道:「阿九,你怎麼了?」
周九擺擺手。
良久,他走到那兩個黑衣人面前,小聲吩咐了什麼,黑衣人頻頻點頭,拱手離去。
我踱步至懸崖邊,往下看。
隔著雲霧,什麼也看不清。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我娘算來不過三十許人,卻早早地白了頭。這蒼茫的無恨崖怎配叫「無恨」呢?
不知道周九那日想起了什麼。但,從無恨崖回到黑水鎮後,他似乎對白錦園、對白家的一切產生了極大的好奇。
方硯山將拓跋金的那枚鹰鵰交給了我娘。
我娘欣慰中又有一絲擔憂,她輕聲道:「沒見到那老韃子的人頭,我心中終是不安慰……」
但她到底是喜悅的。
她將那鹰鵰攥在手心,看了看方硯山,又看了看我,嘆了聲:「孩子們長大了。」
又道:「硯山,你是個好孩子。記得,無論什麼時候,都要護著若梨。」
娘的話語中大有深意。
方硯山滿眼歡喜,一張方正清朗的臉竟窘得有些紅。
他忙道:「白夫人放心。」
他的歡喜像藤,攀爬到我的身上,纏纏繞繞。我的心裡、眼裡,便都被這歡喜覆滿。
娘囑我與她一起,將爹的靈位抬到院落中,擺上清香,將鹰鵰供了上去。
祭祀完,我發現周九一直在盯著我爹的靈牌。
我問他:「你在看甚?」
周九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爹叫做白雲霄?」
「是。」
「十六年前,他隨絲綢商隊去過北涼?」
「是。」
周九看我的眼神越發柔和。
他說:「白若梨,黑水鎮是個頂好的地方,你爹與你,都是頂好的人。」
「你又沒有見過我爹,怎麼就知道他是個頂好的人?」我問道。
周九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憑直覺。」
我悄悄與方硯山說起這件事。
十六年前。
是昌啟十四年。
「昌啟之恥」的第二年。
我爹是一個絲綢商人,能跟周九之間有什麼瓜葛呢?
方硯山從懷裡掏出一張畫像,畫像上有幾行字。
「這是我托洛陽的親友打探的消息。」
畫像上的人,是周九。
那幾行字寫的是:皇九子,劉懷,昌啟十一年誕於月梨殿。生母漓妃周氏,乃大將軍周秉忠之胞妹。襁褓之中,受封端王。頗得上寵。昌啟十三年,隨聖駕至幽州行宮。蠻人攻入行宮,漓妃魂喪梨花台,端王被擄北涼。朝廷幾經交涉,未果。昌啟十四年,方得歸京。
周是他的母姓,九是他的排行,所以他自稱「周九」。
原來他在孩提時代,就已如此兇險坎坷。我唏噓道。
方硯山皺眉沉吟道:「若梨,這麼多年,你有沒有想過,拓跋金為什麼要殺你爹?」
「我娘說,韃子擄掠商隊,濫殺無辜。」
方硯山道:「搶錢、殺人、放火的韃子,不計其數。可拓跋金是誰?北涼一品武將。他會親自出馬,擄掠一個尋常的商隊?」
他用手指著那行字:昌啟十四年,方得返京。
「為什麼朝廷幾經交涉,韃子都不願意放回周九,隔了一年,周九便歸京了?時年三歲的他,是如何歸的京?你不覺得蹊蹺嗎?」
雖然知道了周九是端王,但我們仍然習慣地稱呼他為周九。
我疑惑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的死……與周九有關?」
「是。」
我搖搖頭:「可若真的是那樣,我娘為何連一丁點兒影子都不知?十六年了,從來沒有人到過白家、給過半句交待。」
這個問題,方硯山亦沒有想通。
現在的周九,能記住多少三歲那年發生的事?
不遠處,街口有賣唱的小大姐,彈著琵琶唱著曲兒:「漁陽女兒美如花,春風樓上學琵琶。如今便死知無恨,不屬番家屬漢家……」
靈山往白錦園跑得越發勤了。
有時看我繡花,有時看看店裡新到的絲綢。但她不管看什麼,眼神都似乎在周九的身上。
不擅女紅的她,給周九做了一個湖藍色的香囊,囑我轉交。
我將那香囊遞給周九的時候,正在寫字的周九,手中的筆失了輕重,一撇劃到了紙張的盡頭。
他放下筆,接過。
我道:「這是靈山送給你的。」
他看了看香囊,又交還於我:「替我謝謝方小姐。原是不該推卻她的好意。然,湖藍卻不是我歡喜的顏色。還是另贈有緣之人吧。」
我不肯接。
「我既替她送出,便不會再收回。你若覺得不喜,自己退還給她,說清楚便好。」
方硯山近來忙碌得很。
他將素日與他一起賽馬、比武的朋友們組成一個隊伍,每日暗中練刀練棍。方硯山人緣極佳,隊伍的人數一天比一天壯大。這支無編無制的隊伍,熱血而英勇。方硯山將其命名為「護國軍」。
護國軍專擅偷襲之事。來無影,去無蹤。
有一回,一隊韃子在茶馬互市強搶民女,被護國軍齊刷刷割掉了雙耳。七八雙耳朵扔在地上,血淋淋的。邊民觀之,皆感嘆不已。受辱多年,終有出氣的時候。
護國軍在邊陲名聲大振。
周九並沒有將那香囊還給靈山。
而是醒目地掛在了腰間。
靈山看到了,嬌羞而興奮地跟我說:「若梨,你看到了嗎?他將我送給他的香囊掛起來了。他心裡是有我的。」
我緘口不語。
漸漸地,新帝的荒唐事像風一樣颳得天下皆知。
坊間傳言,他十分寵幸一個官妓。
那官妓姓吳,端的是國色天香,柳嬌花媚,且極擅房中術。新帝乍一得趣,便再不肯丟。接連寵幸一月有餘。六宮粉黛失色。
四月末,洛陽傳來消息,新帝忽然病重。
據說,他在吳氏的房中昏厥過去,口吐白沫,太醫連行七針而未醒。
他還年輕。不到三十。卻虛虧至此。
天下人心惶惶。
五月,黑水鎮遲緩地入了夏。
日頭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灑下,印下銅錢般大小的粼粼光斑。
一個傍晚,我剛關了店門,便聽得腳步聲如紛亂的雨點落了下來。
一群武功高強的錦衣男子從屋頂縱身躍下,個個手中持劍,寒氣逼人。
此時,周九剛合上帳本。
那為首的男子見了他,陰森森地笑道:「九殿下,別來無恙。」
周九淡淡道:「怎麼,是皇兄想我了,派你來傳旨麼?」
那男子手中的劍迅疾地朝周九刺了過去!
「聖上有旨,如見端王,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