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八章 血泣(下)
2024-05-24 11:49:17
作者: 一語破春風
馬蹄翻卷,弓弦驚響樹林,隱隱約約看到一前一後兩名斥候騎馬狂奔,周圍樹木都在他們身後飛快的閃過,又是一聲弦音在林間響起來,遮蔽陽光的樹林輪廓之中,跑在後面的騎士栽下馬來,戰馬也奔跑中悲鳴墜地。
「快跑啊——」中箭的曹軍斥候捂著胸口發出最後的吶喊。
大戰的火焰尚未點燃,冀州的一隅里,曹軍與北地的斥候已經先行發起了衝突,大戰開始前,往往人們會忽略徘徊在戰場之外的激烈殘酷廝殺。距離這片衝突的林野,逃出升天的曹軍斥候同樣身負重傷,大腿、手臂一處箭傷、兩處刀傷,鮮血還在不停的流,然後在一處原野墜馬倒下。
隱約間,他聽到有腳步聲靠近,掙扎著捏緊刀柄想要坐起身。
「你別動…..我不是北地士兵。」
說話的是女聲,那斥候擦了擦眼睛上的血污,明媚的陽光之下,一名女子身形的輪廓朝他走了過來,「我這就給你包紮,挺住。」
嘶啦——
裙擺被撕扯出布條,女子之前也並沒有做過這種事,一隻手使勁的按著對方傷口,另一面將布條給對方包紮。那斥候掙扎,想要坐起來,拉扯到傷口,暗紅色的鮮血直從包紮的布帛里滲透,湧出來。
女子眼淚滾出,拼命的幫他按住,帶著哭腔喊了出聲音:「你不要亂動啊…..沒事的,血止住就不流了…..你別亂動,別坐起來。」
「.….活不了了……」
那斥候年齡不過十八,還有些稚氣未脫的臉上蒼白的嚇人,他顫抖的掏出一枚令牌遞過去,聲音虛弱到了極致,「……你口音許都的吧……幫我一個忙,把這個帶上,替我傳訊…….公孫止大…..大軍已過武邑,前軍抵達廣……川…..」
「我替你傳話,你別說了,好好在這裡躺著,很快就有人來救你。」曹妤看著他,不停的安慰。那斥候只是笑了一下,「你…..真好看…..」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子臉上,然後黯淡了下去,半舉的手無力的墜在地上,生命的氣息從他身上抽離了。
女子看著一動不動的斥候哭了出來,片刻後,拿起那枚令牌,騎上死去的斥候馬匹,擦了擦眼淚,一抖韁繩輕喝:「——駕!」策馬朝東面飛奔過去,下一刻,已越過了前面的山坡,林野、小河如長廊畫軸般延伸去了她身後,不久,她聽到了號角的聲音,以及戰鼓在遠方擂響。
嗚嗚嗚嗚——
密密麻麻的軍陣在她視野之中蔓延排開,巨大的白色旗幟上面,能清晰的看到上面的惡狼在風裡扭動,變得栩栩如生,張牙舞爪。它的下方,是轟轟轟……的無數馬蹄聲在地上徐徐前行,與之相對的另一邊,是同樣整齊的黑色狼旗騎兵陣列,煙塵在翻騰前行的鐵蹄下卷上天空,大片大片的左右延伸開去,將人的視野擠的滿滿當當。
在更遠的後方,曹妤在山上看到了數丈高,像箭塔一樣的建築已經在工匠手中迅速組裝,立了起來,「那是什麼…..能不能不要打啊…..」
戰鼓聲持續傳來。
咚!咚!咚!
整齊的鼓聲在響起原野之上,拉動的數量轅車齊頭並進,而他們前方浩浩蕩蕩的軍陣前後左右蔓延開來,整齊的腳步濺起塵煙瀰漫在一道道前行的人影之間,不時有傳令騎兵穿行過去,高亢的喊話聲一陣接著一陣,七萬多人的行進散發出十幾萬兵馬的威勢,寫有『曹』字的大旗在風中招展,一輛四匹戰馬拉動的戰車頂著華蓋在左右虎豹騎拱衛下緩緩駛出。
一身戎裝的曹操拄劍站在上面,閉目養神。
曾幾何時,這樣的場面讓他想起許多年前對陣舊友袁紹時的情景,那時候的他手中不過五萬人,對面是二十萬,如今他手中有七萬兵馬,對面只有十萬,但那十萬之中,有多少是百戰之士,心裡很清楚,東西兩個戰場,少說也有七八萬在這裡面。真要打這一仗,就如當初那般,並沒有多少把握,可不打,那自己辛苦了大半輩子創下的基業,豈不是給他人做了嫁衣?
「主公,那邊有人獨騎到了兩軍之間。」許褚騎馬靠近看向對面:「好像是公孫止那廝,要不要讓夏侯將軍過去,射他一箭。」
曹操睜開眼睛,看到一身著黑色鎧甲,白絨狼領的獨騎在遠方等他,便是輕聲開口:「過去。」
「主公不可,那公孫止狡詐無比,當心暗中使壞。」一名近侍連忙勸阻。
「過去!」
老人陡然怒喝,將倚天在拄的發出呯的一聲脆響。「我曹操這輩子還沒畏懼過誰,他敢來,我豈能不去,誰敢勸阻——」許褚見狀,只得讓駕車的士卒過去,車轅滾動,前方的陣列紛紛讓開道來,曹操回過頭,對想要跟來的大胖子喝斥:「不用跟來!」
聲音被風傳去遠方,兩軍之間將士沉默的看著戰車緩緩來到中間,在距離三丈的位置停了下來。對面,黑色的戰馬已有了老態,看到舊主時,忍不住嘶鳴兩聲,搖搖欲試的擺動鬃毛,而上面身形高大的騎士只是沉默的看著八年未見的故人,待到對方停下戰車,他緩緩拱了拱手。
「丞相……老了。」
「哈哈……公孫正當壯年,卻是為何早生白髮?」倆人互望的目光里,曹操笑著說了一句,也隨後沉默下來,走到戰車前面,抓著防柵,笑容漸漸收斂:「這天下誰不老不死?可天下未定,百姓不能安生,操就不想服老!」
公孫止搖了搖頭:「不服老又怎樣,就如丞相所說,我正當壯年,可丞相老了,就算今日我不南下,當你故去,我還是能殺過來,到那時,就不是這番景象了,或許那時候,我連曹丕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丞相明白嗎?」
「明白啊…..你是念舊的人,操如何不明白。」老人緊抿雙唇,斑白的鬍鬚在風裡微微撫動,「可若換做你辛苦打下的基業,被人逼迫交出,公孫可願意坐以待斃?」
「魚死網破!」
「是啊,我曹操也是這種人,寧可為身後基業隕身,也不願眼睜睜的送給別人。」
明媚的天光有些刺人眼眸。
……
遠方,一匹快馬沖入下方戰場邊緣,徘徊警戒的游騎發現了對方,就要靠近時,發現竟是一名女子,就在此時,對方扔來一枚斥候令牌,不等那游騎反應過來,曹妤使勁夾了一下馬腹,不管不顧的直接朝兩軍交戰的中央地帶瘋狂的衝刺而去。
曹軍左翼五千騎兵其中一千是虎豹騎,而統領曹純此時正眺望那邊交談的身影輪廓,其實很大程度來講,他是最不願看到兩邊發生戰事,但正如族兄曹操之前所說——世事無常,兵強馬壯的公孫止已經達到了君臨天下的資本,中原若是不臣服,便是絆腳石了。
「希望大兄能和首領談妥…..」
他嘆口氣的時候,附近有人喊道:「統領,快看那邊,好像一名女子。」此時,陣中已有騎兵挽起弓箭對準了突如其來的單騎,曹純轉過頭看了一眼,連忙大叫:「不許射箭!」隨後,提槍沖了上去:「清河——」
然而女子並沒有理會側後方傳來的人聲。
…..
陽光照在冷漠的臉上。
「丞相真的,不再考慮了?如今我也到四十出頭,不想再拖下去了,該打的仗,就在我這輩子裡打完,給後輩們一個安穩太平的國家,給這天下百姓安身立命的土壤,拖的越久,就會有更多的人死。」
曹操臉上保持著笑容,只是這笑容已經變得極淡了:「公孫的自信就來自身後這支百戰之兵?」
「還有西路的溫侯和徐榮二人兵馬,丞相覺得僅憑張遼等人可否抵擋?」公孫止的聲音低沉下來,隱約聽到馬蹄聲來,餘光只是看了看,一勒韁繩緩緩策馬轉身朝陣中回去,「既然丞相意已決,那……就開戰吧!」
那一聲『戰』字重重的落下,戰車之上的曹操緩緩閉上眼睛,艱難的揮了揮手:「回陣…..準備開戰!」
風沒有停下,雙方奔跑的騎兵在陣前吶喊:「準備開戰——」的聲音里,蒼涼的牛角號,戰鼓聲同時響徹天空,二人一車,一馬轉去的方向,成千上萬的士兵在這一刻帶著巨大的轟鳴,齊齊壓下了盾牌,或拔出刀兵、長矛。
「爹——」
「——公孫都督!」
在兩人回陣的半道,突兀衝來的女聲響起在兩軍之間,那身破舊的衣裙,清瘦的臉頰在這猙獰,散發金鐵氣息的軍陣前頗為顯眼,無數的目光之中,唏律律一聲,戰馬勒停下來,女子朝轉過頭來的倆人大喊:「清河求你們,能不能不要再打仗了啊……」
「清河….」
曹操看到數月不見女兒此時蓬頭垢臉的模樣,心都抽了一下,身子緊緊貼著木柵叫道:「清河!回來——」
女子騎馬站在原地沒有回應,只是對著焦急的父親露出一絲微笑,隨後,她看去那邊停下來的公孫止,輕聲道了一句:「公孫都督。」
「你是丞相之女,我聽王朗提起過你。」公孫止點了點頭。
曹妤看著他只是笑了一下,臉上多了些許色彩,「都督還記得許多年前來曹府做客嗎?妤一輩子都記得,那時候聽說都督為阻止我父親濫殺無辜,特地從北地千里迢迢趕來,那時候妤覺得將軍裡面,不只是有好殺的武夫而已,還有像你一般堂堂正正,心繫百姓的英雄豪傑,當得知我父親要把我嫁給你時,好幾晚妤高興的睡不著覺……」
對面,公孫止皺起眉頭,抬起手指著曹軍陣列:「你父親叫你,回去吧,兩軍交鋒,丞相談不攏的事,你更談不了。」
然而,那邊女子在馬背上只是搖搖頭。
「……你拒絕結親,我有段時間真傻……跑出來後,就看到都督的兵馬南下,真的好威風啊,許許多多的百姓都在你的鐵蹄下瑟瑟發抖、朝不保夕……一個不到兩歲的孩童,與別人交換吃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大兒子和老伴兒死在當初冀州之戰,如今才過去多久啊,她和小兒子也死了。」
散亂的頭髮下,她眼眶濕紅,伸手擦去,聲音哽咽:「妤只是一介女子,自然談不來軍國大事,也沒有辦法阻止,但只求都督和父親能低下頭,憐憫的看一看活在你們腳下的百姓啊,他們也都是爹媽生養的啊——」
閃著淚光的眼睛在這嘶吼聲中,終於有水漬滾了下來,曹妤吸了吸鼻子,望向那邊的憑欄望來的父親:「爹,妤兒記得小時候,你抱著大兄和我常說要做一個漢臣,還要做一個開疆擴土的征西將軍……如今大兄已不在了,父親也不是當年那個父親了,他心裡裝的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清河….你在說什麼,你趕緊回來!」曹操眼眶也紅了起來,揮手吩咐士兵:「把車趕過去!快啊——」
曹妤垂著臉搖了搖頭,當抬起臉時,含著眼淚看著朝這邊趕來的父親,又看了看那邊的公孫止,痛心的笑了笑:「都督也變了,變得不再是護我漢人百姓的那個人了,妤年少時心中那個粗野豪邁的男人不在了……我的夢也該醒了。」
劍柄緩緩抽了出來。
曹純騎馬狂奔而來,南面,戰車飛馳,曹操瞪大眼睛,抓緊了手中倚天劍,就連最近的公孫止也忍不住縱馬沖了過去。
「願都督心想成事…….」
最後的聲音里,女子看著三人奔來面帶微笑,白皙的脖子上,隨劍鋒划過一道長長的紅痕,「願…….這大漢天下將來不再有戰爭,願百姓不再流離......」
猩紅流淌下來。
「我的清河啊——」戰車之上,老人看著女子墜下馬來,聲音變得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