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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真金白銀

2024-04-29 23:54:25 作者: 七月新番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幾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開了一個小土坑,裡面是堆積得半人高的黑色糞堆。

  有家裡兩個小孩背著背簍四處拾來的雞鴨狗糞,有耕牛的大塊牛糞,甚至還有些人糞……眼看已經有不少蒼蠅被吸引過來,繞著嗡嗡亂飛,亦有許多鄉親遠遠看著,指指點點,對黑夫一家在此堆糞竊笑不已。

  手持木鏟,染了一身臭味的驚也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仲兄,這樣真能行?」

  「照我說的做,准沒錯。」黑夫一邊說,一邊將裝滿畚箕的干糞倒在糞堆之上,心裡不由感慨,這農業的發展,還真是離不開肥料啊。

  幾千年前,農業剛剛出現的時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種。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鑽木取火付之一炬,讓植物統統焚毀,只留下滿地灰燼。接著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種子丟進去,然後腳踩掩埋。

  刀耕火種到此結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憑旱澇病蟲草害侵襲。如此粗放,卻也是人工栽培啊。不過產量是很低的,每畝能收穫七八斗穀子就不錯了。

  現在看來,「刀耕火種」的灰燼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卻不明白這點。他們在一塊土地上種幾年後,地力耗盡,收穫的糧食遞減,就放棄了這塊地,舉族遷徙,尋找一處新的地盤,再以同樣的方法開墾新的耕地,如此反覆……

  唐虞夏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來跑去,殷商更是五次遷都,都和這種游耕方式有關。那時候的農民們,可沒有什麼安土重遷的概念,種完就跑是常態。中原地區的耕地,也是這樣逐漸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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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西周春秋,糞肥的作用被發現後,真正的定居農耕才有了實現的可能,國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應運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鏵拉出的溝壑徹底撕裂……

  現如今,在農村,糞便是最常見的東西,路邊、溝里、廁內、豬牛圈外,四處都是。城裡人若是見了,肯定會皺起眉來,但農家人卻不會嫌棄其骯髒,因為這時代的人們已經懂得,以糞便施肥,可以緩解地力的疲乏,讓莊稼長勢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說過的那樣:「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食九人。」意思是說,一人耕種一百畝地,全部施肥,所產糧食能養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種時期燒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糞便的肥力。

  所以在農民眼裡,「糞土」,並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辭藻里,可以隨意摒棄、不可上牆的貶義詞,而是珍貴的寶貝。

  耕牛之所以那麼昂貴,不僅因為在春耕時能發揮好幾個勞動力的作用,在其他季節,牛也是源源不斷的產肥機器,一泡牛糞,足以肥沃好大一塊地了。

  農村俚語:糞是真金,尿是白銀。雖然粗俗,卻極有道理。可別嫌其骯髒污穢,這本就是物質循環的真理,與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樣,恆古不變。

  不過儘管發明了施肥,畝產量也只提高到了幾十斤。其中有作物種類、耕種技術的緣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產的很大原因在於,這年頭農民們對糞肥的利用,實在是太粗放了!

  於是等堆完面前的糞堆後,黑夫又靠在家門邊,和衷解釋著堆肥的原理。

  什麼利用微生物、真菌,來把有機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質之類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無法與衷說明白。

  黑夫只能舉身邊最簡單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發現這樣的事情,同樣是以糞給莊稼施肥,用新鮮的人畜糞,以及吾家廁溷里漚了許久的尿糞,誰的長勢更旺些?」

  這麼一說,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確有這樣的事,用廁溷之糞摻水澆出來的莊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鮮的糞便,亦或是干糞雖然有肥力,可終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將它們的肥力……徹底釋放出來。放在廁溷的坑裡漚爛是一種法子,堆在外面坑內放一段時間,也是一種法子,這便是漚肥與堆肥。」

  這後世農村里連一個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戰國秦代,卻是讓人醍醐灌頂的創舉。因為堆肥看似簡單,可被記錄在農書里,至少要到魏晉南北朝了,繼踏碓後,黑夫又一次拋出了領先時代幾百年的點子。

  「就按仲弟說的法子,試一試!」衷聽弟弟說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頓時眼前一亮,來了興趣,對於農夫而言,沒有什麼比能讓莊稼高產更興奮的事了。

  這時候,旁邊有幾家鄰居路過,和善地和黑夫他們三兄弟打著招呼。

  隨著黑夫為亭長,升上造,連櫞也得到縣官賞識去了縣城,黑夫家儼然成了夕陽里最炙手可熱的人家,鄰居們都對他們恭恭敬敬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幾個固執的老農們當面笑話他們家到處找糞便來堆著玩,在地里種諸柘這兩件事。

  因為看上去的確很傻。

  鄉里之間封閉而愚昧,對任何新鮮的事務,最初都是當做笑話看的,只有見到真真切切的好處,嘗到確定無疑的甜頭後,才會改變看法,以艷羨的心態緊隨其後。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後世的修路架橋、送娃上學、進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遠是新思潮的發動機,而處於邊緣的鄉村則總是時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獲益卻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卻也不生氣,反而笑著大聲說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評比里中莊稼畝產時,我家定能得『最』!」

  鄰里農夫們沒當回事,還以為黑夫是在說笑呢,樂呵呵地應了幾聲就走開了。

  黑夫卻是認真的,他對衷和驚囑咐說,除了傳統的人糞、廄糞外,就連秸稈雜草也可以一起堆進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質。

  「今年定要讓我家的糧食畝產最高,嚇嚇他們!」

  言罷,因為覺得這堆糞肥太乾燥,不好發酵,兄弟三人還當場解了腰帶,對著糞堆撒了泡尿……

  白銀劃出一道弧線,落在真金堆里,讓它們真正變成氣味感人的農家寶貝。

  「這些事都是聽那個關中客商說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個月再施到地里吧,記得多翻動翻動,時常透透氣。伯兄別忘了,要好好幫我照顧好那些諸柘啊!待到秋後,我自有大用!」

  撂下這句話後,黑夫就提了提腰帶,回家洗了洗身子,隨便吃了幾口飯,向母親道別,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陽亭上班去了。

  秦國的縣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這種斗食亭長,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攢一個月休息三天。

  在離開夕陽里時,回頭看著自家犁得整整齊齊的寬闊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變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這兩樣東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後,或許會給這個秋天,帶來不一樣的滋味呢……

  雖然春天才剛到,黑夫卻已經開始期盼起秋日的來臨。

  ……

  「三之日於耜(sì),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yè),田畯至喜……」

  時間過得飛快,在農耕歌謠中,一月份最後幾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里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在高中展翅而翔,布穀鳥在田地里穿行,提醒百姓們切勿誤了農時……

  黑夫也加緊了巡視,主要是看看治安轄區內的各里,有沒有懶惰的遊手好閒之輩。秦國對春耕極其重視,每年的一二月,甚至連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優先徵發刑徒和商賈、贅婿去干。

  好在,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外,整個二月,湖陽亭各里都沒有遇到什麼大案子,或許是黑夫擒拿盜墓賊的名聲,震懾住了那些宵小之輩吧。對於小案,黑夫亭長可沒有調解家長里短的責任,直接送去鄉邑交給鄉嗇夫就行了。

  期間,他還乘著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驚以及四個僱農、兩個里正分配來幫忙的僕役一起,把堆肥完畢的糞肥,稀釋後施到了田地里。

  因為他們家的地多,在黑夫的建議下,衷用堆肥施了十畝,用廁所里的漚肥施了十畝,用普通的新鮮牛馬糞尿施了十畝……好做一個對比。

  就這樣,平靜悠閒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里開始生了浮萍,田地間的莊稼芽孢也漸漸探出了頭來時,鄉上才攤派了一樁新案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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