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歷任廠公的結局
2024-04-29 23:11:07
作者: 棉花花
南城門外五里處的樹林。
水車上。
櫻桃窩在我懷裡,牢獄中的幾日在她臉上遺下巨大的驚慌與疲憊。我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
月光那麼清朗。被今年下了幾場大雪的隆冬摧殘的樹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夜風吹著樹林晃動。地上的樹影也在晃動。
那聲音,像極了女子的低聲嗚咽。
秦明旭不斷地向前方張望,像是在等著什麼。我問道:「明旭,你們有什麼事瞞著我對不對?鄭家沒有打算放過我們,是嗎?」
如果真如之前所說,豆芽用東宮太子案的證據換得了秦祝兩府平安,那麼,出獄就不會如此小心隱蔽,更不會坐著水車出城,應大大方方回秦府才是。
秦明旭手心微微一動,道:「應是出了點岔子,往後,咱們再詳說。」
「豆芽呢?母親呢?花練和西峰呢?明旭,他們怎麼沒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也越發焦急了。
「桑榆,你信我,信馮廠公。他跟我說過,讓我們在此處等他,他不來,我們不走。」秦明旭道。
「好。」我穩住心神,觀著四面八方的動靜。
櫻桃慢慢地睡去了,夢裡還在囈語:「豆芽舅舅,豆芽舅舅……」
我和秦明旭,彼此依偎,十指相扣,等待著豆芽一行人來與我們匯合。
沒有哪一夜,像這一夜般難熬。
因為,等待帶著無窮無盡的未知。
我不知道,南城一處房舍的屋頂上,此時的豆芽經歷了怎樣的一場動盪。檸月的死亡,在他冰冷的內心灌了一股清泉,這股清泉很快就乾涸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荒蕪。
野草叢生。
寂寞叢生。
其實他和檸月一樣,滿身傷痕,從卑賤處來。能承受世間最大的陰毒,卻禁不住別人的一點點好。
他懷中的軀體一點點冷卻。
他仰望著月亮,聽見齊刷刷的軍靴之聲臨近。
他來不及再多想一霎,腳踏瓦片,縱身而下,迅即來到一家棺材鋪。他輕輕地將檸月的軀體放入一具棺木中。爾後,將裝著檸月的棺木埋在不遠處的明月湖旁。
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無賴揚州。
明月是乾淨的,湖水是乾淨的,這個唱曲的女子也是乾淨的。
從此,她可以躺在明月湖邊,聽雪,聽雨,聽月亮。
春日的繁花是她的,夏日的樹蔭是她的,秋天的碩果是她的,冬天的暖陽也是她的。
四季都是她的。
人間都是她的。
做完這一切,他肅殺地看了一眼城門方向,急步趕去。
獨眼龍帶著弟兄正在與鄭府的人激戰。雖鄭家人多,但獨眼龍等人身經百戰,比之驍勇數倍。看似被圍困,卻不無勝算。
「江淮百戶所鎮撫,緊急公務,開城門——」城外喊話道。
守城吏不敢違抗。
南城門打開,百餘名帶甲兵丁沖了進來。
見兵丁趕來,眾人心裡各自打起了鼓。
不知是何人調兵。
亦不知這些兵丁會助誰。
馮高這時候趕到了,他站在離獨眼龍不遠處,彼此對視了一眼。
若前來的兵丁,是敵,他們都做了最壞的打算,心照不宣。
待兵丁只有數十步遠,停住,為首的那個人一步步走來。
獨眼龍看清了他的臉,神色頓時複雜起來。
那人的視線在獨眼龍身上停滯短暫的一霎,便移開了,環顧著在場的所有人,朗聲道:「今夜接到城中百姓密報,有人在此滋事鬥毆,場面混亂,竟不能控。身為一方衛所鎮撫,本將協助當地官府維持治安,職責所在!所有人等,放下武器!」
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鄭府的管家心裡似乎略略有了底氣,道:「鎮撫大人可知,我們是什麼人?」
那鎮撫道:「在下一介武夫,軍中粗人,不認得什麼人,只知按朝廷的規則辦。」
「放肆!你——」鄭府的管家吃了癟。看來眼前這個莽夫,不識鄭娘娘之勢,或是不願投靠。當真是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這時,獨眼龍向馮高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趁亂趕緊帶著祝家的人走。南城門已開,衛所官兵與鄭府的人糾纏,沒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
馮高猶豫了一番,他並非不義之人,要走一起走,留獨眼龍在此善後,太過自私。
然,獨眼龍悄悄指了指腰間的一塊鐵牌,又指了指那領頭的鎮撫,馮高懂了。
明緬之戰,獨眼龍受封「征西大將軍」。在雲南行軍時,他與將士們同吃同住,浴血奮戰,曾為救一隊到山下設伏的士卒,差點兒命喪緬軍鐵蹄之下。敢於擔責,不畏身死。軍中之人,無不對他發自內心地欽佩。
那領頭的鎮撫,名叫呂良駿。
其實,他今夜之所以帶兵趕來,是因為得到了趙秉的消息。
趙秉,便是那身形酷似馮高,騎馬到觀音山後逃跑的人。他離開觀音山後,便去就近的衛所求助去了。駐揚州約莫二十里的衛所處的鎮撫呂良駿是他們在雲南打仗時的舊識。
呂良駿本是性情中人,當初,又是被獨眼龍救下的士卒之一,素日視獨眼龍為「恩公」。對緬之戰,大軍凱旋歸來,朝廷依例論功行賞,呂良駿得了「鎮撫」一職,從六品的小官。
他聽了趙秉所說的獨眼龍的遭遇,憤懣不已。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來如此。但朝廷藏得太快了些,烹得也太快了些。征西大將軍戎馬倥傯,得如此結局,讓人寒心!
他左思右想,找出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帶著兵就來了。
不僅是為感恩和對獨眼龍遭遇的惋惜,更多的,是袍澤之誼。在戰場上的生死、刀槍,積攢的無比真摯的袍澤之誼。
當然,他不會「明」著幫忙。
表面上,是維護城中治安。拳腳之間、打鬥之間的偏袒與退讓,只有行伍之人才懂。
馮高觀察了片刻,確定了獨眼龍在此善後,性命無憂,便帶著蔡青遙、祝西峰和花練等人坐上馬車,趁著渾水已被呂良駿攪起,匆匆出了城。他惦記著樹林中,他牽掛的人還在等他。
更鼓敲了五聲。
離天亮不遠了。
在天亮前,一定要徹底逃離。
車輪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和秦明旭都猛地一驚。
秦明旭謹慎道:「桑榆,你和櫻桃躲好,我去看看。」
他敏捷地跳下水車,貓著腰,往前探看。
須臾,他喊道:「桑榆,是馮廠公!馮廠公來了!」
啊。
這一聲仿若天籟。
豆芽來了。
櫻桃醒了,歡呼著:「豆芽舅舅來了,豆芽舅舅來了!」
馮高從馬車上下來,大踏步走近我,喚道:「姊姊——」
在牢獄裡聽到他死訊的擔憂和淒楚,這一夜等待的心驚,全都涌了上來,我伸出手,將他袍子的領口緊了緊,道:「活著就好,沒事就好。」
一開口,才發現,從嗓子眼兒到肺腑,都是苦的。
他薄薄地笑了笑,道:「姊姊等我,我不敢死。」
蔡青遙哽咽道:「桑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難為你,挺著這麼大的肚子,還這樣顛沛流離。」
我搖搖頭:「母親,無礙的。」
祝西峰和花練親昵地圍著我。他們誤認城中的檸月是我,以為我不幸殞命,很是傷心,現瞧我好端端活著,喜出望外。
馮高道:「我們趕緊走吧,往神居山走。大當家把寨子挪到深山坳一個極隱蔽的所在,機關重重,外人尋不到的。」
「嗯。」眾人都點了個頭。
鄭皇貴妃得勢,陰招不斷。
秦祝兩府封條至今未揭,獨眼龍被萬歲秘密追殺,馮高是「已死」之人,我們這群人,就像陰暗處的苔蘚,實不宜再在人前露面。
我兀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夢,山谷深幽,隔煙朦朧,桃花流水,漁舟輕泛。我帶著滿身的風塵、滿身的疲倦,問訊漁人,尋找桃花源。那船上的漁人告訴我,往東走,一直往東走,便是桃花源。
往東。
神居山在東。
這或許是冥冥之中的註定。
揚州城中的一切,都要捨棄了。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到今日,能看著身邊的人都在,幸運已極。
馬車在樹林中繼續前行。
正當我們所有人都以為已脫險的時候,馬兒忽地抬蹄,尖銳地嘶鳴起來,馬車劇烈地晃蕩。
一個細而尖的聲音響起:「廠公大人,留步。」
馮高凝眉,向我道:「姊姊,是張鯨,我下去看看,過會子就回來。」
他又附在秦明旭耳邊叮囑了幾句,便欲下車。
櫻桃拽住他的袍子,不肯撒手,道:「不,豆芽舅舅,你不許下去,要走,我們一起走。」
馮高拍了拍櫻桃的頭,輕聲道:「你乖乖的,舅舅一定會回來。」
櫻桃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眼神明亮。
馮高下了馬車,打量著張鯨。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未了的事麼?」
「有。」
「何事?」
張鯨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只露半截,馮高按住他的手,道:「借一步說話。」
他們往一旁的密林中走去。張鯨的身後,還跟著幾個穿著黑衣的人,高大魁梧,身份不明。
我看著豆芽的背影,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回憶起了十多年前,我與他在東昌府光岳樓分別的場景。他也是這樣,跟我說,姊姊,我過會子就回來。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從此,與他離散。
我禁不住地心顫。
蔡青遙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馬車。
她放心不下馮高,執意要跟著去看看。
秦明旭見此,也下了馬車,向我道:「我跟著母親和馮廠公一起去。桑榆,你身子重,千萬不要下來。」
我道:「莫讓豆芽和旁人起爭執。把他平安帶回來。」
秦明旭點頭:「一定。」
他的眸子裡的星辰襯著黯淡的天光。
他回答得是那樣肯定。
他走後,擁擠的馬車一下子空蕩起來。
這片樹林,像是幽邃的海,舉目望去,四下蒼茫。
密林中。
馮高壓低聲音道:「你從何處得到的龍紋刀?」
「自然是陛下給的。」張鯨微笑道。
「陛下給你刀,做甚?」
「不是給卑職,卑職哪兒配啊。廠公大人,這刀是陛下賞您的。」
張鯨尖而長的臉,帶著某種隱秘的痛快:「陛下賞您龍紋刀,自盡。這可是天大的體面。」
馮高眯起眼。
他自認算盡機關,可皇權始終是需要繞開的淵,深不可測。
難道,萬歲知道他沒死。
難道,萬歲一直是那個冷眼旁觀、看戲的人……
難道,張鯨這廝,不止是奔走於鄭府和他之間做雙面間者,還有更深一層的身份——萬歲的眼線?
一股寒氣從馮高的腳心躥上來,直躥到心裡。他道:「如果,我不從命呢?」
張鯨俯身,悠悠道:「以廠公大人的功夫,不從命,我也斷然沒法子,無非是陛下治我一個『辦事不力』之罪。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不行,自然有行的人。廠公大人覺得自己躲得過嗎?」
大明朝自永樂年間設東廠起,至今一百六十四年,歷任廠公,無不是慘死。
黑無常馮高,也躲不過這個結局。
那個深居宮廷、身穿龍袍的人,才是最大的幕後黑手。他知道枕邊人和馮高斗,他不動聲色地看著,看看鄭家、馮高各自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能攪出怎樣的渾水。
馮高思索良久,道:「我可以讓你順順利利地辦好這趟差。」
「哦?」張鯨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莫要打擾我的家人,讓他們平平安安地走。」馮高道。
張鯨忙答道:「好。」
橫豎,那些人都不是要緊的,萬歲的密旨上也並未提及,張鯨樂得送馮高一個順水人情,讓他乖乖受死。
馮高接過龍紋刀,淡淡地笑了笑。
月亮早已隱入雲層。天上濃墨般的黑漸漸暈染。霧氣在山林中逡巡。
死麼?
沒什麼大不了。
淨身的那一年,他七歲。刀片落在他身上,仿佛要將他掏空。被他叫作「義父」的曹廠公臉上陰晴不定,說著:「一刀下去,從此,你就只是半個人了。」
他的半條命,早就交給了老天。剩下半條,也沒什麼可惜。
他赤手空拳,在御苑中與豹子搏鬥。
萬歲說,為君者,沒有什麼喜好,不過是要用活下來的那個人。
他就是那個活下來的人。
他手握重權,視性命如螻蟻,可半夜睡覺,都不敢全然合上眼。
姊姊、母親身邊有秦明旭。商人重利,但秦明旭對姊姊還算情深,對母親還算孝順。他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
須信人生皆有命,枉著黃塵三萬丈。
他將刀對準自己的心口——
「兒啊!萬萬不可!」蔡青遙撲了上來,死死抓住他的手,聲嘶力竭喊道。
馮高強自鎮定道:「您如何來了?快快回去吧。我不過是與舊日同僚比劃比劃。一會子就回去。」
蔡青遙淚流滿面,只是不斷地搖頭:「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
她跪行到張鯨面前,撲通撲通地磕著頭:「求求你,求求你放過他,我可以死的,我沒關係……」
一生淡泊的蔡青遙,此刻卑微地哀求著,扎痛了馮高的眼。
他不要母親這樣。
他不要。
正在這時,跟在後頭的秦明旭來了。
他看著眼前的場景,走到蔡青遙身邊,道:「母親敢是糊塗了麼?」
蔡青遙茫然地抬起頭。秦明旭道:「母親,您的兒子是我才對啊。他死了,是好事,我們要多謝這位官爺。」
「旭兒,你在說什麼!」
秦明旭卑躬屈膝,討好地向張鯨道:「如此糾纏,倒是耽擱了官爺的時間。倒不如,我來為官爺動手,早早結果了他。」
張鯨不置可否。方才,就差一點兒,馮高便死成了,這個女人一來,他看見馮高遲疑了。他生恐馮高反悔了。馮高早一刻死在他面前,他早一刻心安。
「馮高曾說,最喜歡看人血,人血像開到最濃處的桃花。官爺快看看,他的血,是怎麼開花的。」
說時遲,那時快,秦明旭奪過龍紋刀,向馮高刺去!
利刃刺穿皮肉的聲音傳來。
蔡青遙慘叫一聲,昏厥在地。
張鯨心中升起不可抑制的愉悅,上前幾步。
秦明旭猛地一轉身,反手勒住站在他身後的張鯨的脖子,將龍紋刀置於張鯨的脖頸上。他挾持著張鯨,一步步後退。
他向馮高道:「快,快帶母親走!」
方才那一刀,並無刺在要緊處。卻能讓張鯨放鬆警惕,趁機得手。
他答應過妻子,要將馮高平安帶回去。他定能辦到。
可他並非廟堂中人,也沒有聽到張鯨與馮高的談話。他沒有想過,如果挾持張鯨能讓馮高活命,馮高自己為什麼不這樣做?
他抱著一命換一命的心,孤勇地做這件事。
他要把錯換的一生,堂堂正正地,還給馮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