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洞房
2024-04-29 23:09:13
作者: 棉花花
伴隨著禮賓拖著長腔的「送入洞房——」的聲音,兩個丫鬟攙著我,進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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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們已紛紛坐上了席,秦明旭依禮陪客。
眾人起鬨,灌他酒喝。
鬧哄哄的。
我遣退了丫鬟,獨自一人坐在房內。
與秦明旭拜完堂,我心中那絲因巨響帶來的慌亂平靜許多。
木已成舟。
此處,便是我的歸處。
無論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動靜,我總歸是有枝可棲,有人可倚。
宴席快結束的時候,馮高回來了。
我聽到他向眾人笑道:「馮某來遲了,自罰三杯。」
他的出現令四周響起一片阿諛之聲。
馮高強忍著,應承那些人。
我知道,他是為了我。
眾目睽睽之下,他出現在筵席上,所有人便可知道他與我、與秦家關係匪淺。秦家便有了一重無形的庇護。
不知怎的,縱使他竭力克制著,我還是能從他的聲音里聽到幾許陰霾。
也許是與方才他屬下所稟報的「要緊的大事」有關。
夜,漸漸來臨。
客人們陸陸續續散去。
秦明旭被灌醉了。
馮高扶著他,將他送來洞房。
我忙揭掉蓋頭,與馮高一起,將秦明旭攙到床榻上,脫掉鞋履。
「怎得喝成這樣?」我道。
龍鳳燭的光,將屋內漾得柔和。
馮高的身上帶著酒氣,亦有微醺之態。他笑笑:「娶了姊姊,大喜,多喝幾杯,難免的。」
我問道:「方才,那人喊你出去,是什麼事啊?」
「是……」他低下頭,想了想,道:「是公務上的事,說了,姊姊也不明白的。」
我笑:「你不說,又怎知道我不明白?」
他沉默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姊姊,人都說,命有一尺,難求一丈。」
我道:「老天爺給一尺,就收一尺。給一丈,就收一丈。不必強求。」
「姊姊,我常常會想,如果當年,我們沒有在光岳樓前失散,現在會怎樣呢?」他的話語裡帶著薄霧的清涼。
我想了想,道:「或許,我們都跑回了雜技班,長大後,仍然走南闖北,打把勢賣藝。有時吃得飽,有時吃不飽。」
「那樣……挺好的。與姊姊時時在一處。」他抿了抿嘴角。
我柔聲道:「別胡思亂想。我等你辭官回來呢。到那時,你就可以和姊姊時時在一處了啊。」
他天真地笑了笑:「好。」
有僕婦端著百合蓮子湯進來。
我接過,僕婦退下。
馮高奪過那碗湯,咕嘟咕嘟喝了半碗,面孔上是耍賴的神氣。
「我喝了姊姊的百年好合。」
我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下他的額。
「吃多了酒,喝點湯壓壓也好。」
「我該走了。不該再打擾姊姊的洞房。我去找母親。」他轉身離去,步子走得太快,一個趔趄,跌坐在地。
我上前扶起他,道:「慢著些。你竟醉成這樣。我找幾個小廝送你過去。」
他兀地笑起來,用手劃拉了一圈兒,道:「姊姊,這洞房真好,你真好。」
當我白髮蒼蒼,人到暮年時,常常會想起這晚馮高在我與秦明旭的洞房裡說的這句話。那時,馮高痴痴傻傻地坐在我身邊,眼神混沌,神智似幼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我明白了他這句話的意思。姊姊,這洞房真好,你真好。如果他當初沒有被秦老爺丟棄,秦明旭的人生,是他的。秦明旭所享的母愛,是他的。這洞房,或許也是他的。
此時,我只當他是醉話。
「好好好,都好,都好。」我哄著他,喚來小廝,吩咐道:「備車,送馮廠公去青岳館。」
小廝想去扶他,他猛地推開,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不要人送,我不要人送,我去找母親,我去找母親……」他喃喃道。
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秦明旭仍在熟睡之中。
我用濕帕子給他擦了擦臉。
夜深了,秦府一片靜謐。
雨,還在下。
花練還沒有回來。
我沒有解衣,趴在床榻的一側,聽著雨聲,漸漸睡去。
我做了一個很淺的夢。
夢裡,是連綿起伏的山峰,我拼命地往上爬,山頂上,有人在等我。他背著身子,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我不知道他是誰。等我氣喘吁吁,終於到了山頂,一陣疾風颳過,人影不知所蹤。我獨自一人站在山頂,好像生命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
我被巨大的茫然籠罩住。
睜開眼睛的時候,秦明旭恰好也剛剛從床上起身。
他端過一邊桌上昨夜馮高喝了一半的百合蓮子湯,將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
一碗百合蓮子湯,馮高一半,秦明旭一半。
「明旭,你醒了?」我道。
「桑榆——」他輕輕地喚我。
「嗯。」
「桑榆——」他又喊了一聲。
「嗯。」
我以為他有什麼話要說。
他靠在床邊笑了笑:「我就是想喊喊你。醒來,你在身邊,我喊一聲,你應一聲,這感覺真好。」
我絞了溫帕子,遞給他。
他擦了臉。
忽然他探過頭來,在我額頭上親了親。
他身上蘇合香的味道若有似無。
這是他第一次與我這般親密。
親完,他笑著離去。
我摸了摸面頰,熱熱的。
小音白日裡出門買珠花,回來的時候跟我說,河堤邊許多人灑酒、燒紙錢,有人炸泄洪口的事,滿揚州傳得沸沸揚揚。
鄭家數萬畝私田被毀、家廟被淹,鄭貴妃的父親氣得當場吐血,差點背過氣去。
揚州府衙的人派了許多官兵,在河堤附近巡視,查看究竟是何人所為。
老百姓們皆暗中拍手稱快。
那個死去的人,尋到了屍首,血肉模糊,不知姓名。揚州百姓深為感念這個無名英雄,稱其為「河神」。
朝廷得到奏報。
當今萬歲見事已至此,橫豎,鄭家已然受損,不可挽回,與其追究一個死去的人,不如順著民意,倒能落個好名聲,便下了道遲來的旨意,「允揚州泄洪」。
聽聞鄭貴妃動了胎氣,太醫院的人齊齊出動,連續幾日,方才保住鄭貴妃腹中龍脈。
既有旨意,那炸泄洪口的人,便算不得「罪犯」。
於是乎,老百姓們自發組織,在河堤附近,修河神廟。
工匠們輪班,日夜趕工。
花練一直沒有到秦家來。
新婚畢,我重新回到酒坊,見她如從前一樣,搬著一個大大的酒罈子,從後院往外走。
我在柿子樹下攔住了她。
「花練,你怎麼總也沒去尋我?」
我發現她的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很久的樣子。
見了我,她努力裝出輕鬆的樣子。
「東家,我回了趟花家窪,今兒一早才回來,趕得急,沒來及告訴您。」
我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低頭,道:「我們村里這幾天辦喪事,我回去幫幫忙。」
我點頭道:「這樣的事,原也應該。」
入夏,柿子樹的枝葉更繁茂了,綠葉覆蓋,舒展著,像一把傘。
她純淨的眼睛看著我:「東家,您順順噹噹大婚了,我真高興。」
我笑著,捏了捏她的面孔。
第二日,河神廟建成。
甚是轟動。
許多百姓去祭拜,絡繹不絕。
我亦是當日被河神救下的一員。與其他百姓一樣,我對河神有崇敬,有感恩。
我命小廝準備了些香燭紙錢,也打算去拜拜。
人流涌動中,我擠進廟裡。
抬起頭,看向廟裡供奉的河神。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隔著香火,隔著供桌,隔著生死,隔著無名英雄的傳說,我驀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