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大雨出嫁
2024-04-29 23:09:07
作者: 棉花花
先生記得,一月前,花家窪的村民曾用土製炸藥炸山石。
村裡有個叫三駝的老人,便擅制此物。
他有一個小作坊,以此謀生。據說,每年春節,花家窪附近村落的山民都來找他買炮竹、煙花。
先生跑得氣喘吁吁,身上舊日的燒傷似乎又牽動了,時而如螞蟻在爬,時而如針尖在扎。
自桃花庵那場大火後,這樣又癢又痛的感覺從未遠離他,動輒發作。每一次發作都提醒著他,他不可能再和過去一樣了。縱是能強撐著,做一點事,到底,不過是苟延殘喘的半條命罷了。
到了三駝老人屋前,他叩門。
三駝老人披衣開門,見是他,忙請他進去。
整個花家窪的人,都對先生禮敬有加,信任有加。
先生艱澀地開口,說討些火藥。三駝老人絲毫沒有猶豫,絲毫沒有懷疑,將先生帶到小作坊,任由先生自取,想要多少拿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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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從懷裡取出僅有的一點碎銀子,給三駝老人。
三駝老人忙擺手道:「先生快收著吧。老漢兒不識字,活了這麼大歲數兒,卻也知些道理。我那小孫子,多蒙先生教育,會讀不少文章了。先生是菩薩,收菩薩的錢,罪過,罪過的。」
先生拿了火藥,將碎銀放在桌上,扭頭便跑入蒼茫的夜色中。
到明天,他的預測是否準確,便有答案了。
他得提前準備好。
「民用火藥的威力,差軍用火藥甚遠。若想一舉炸開泄洪口,必得有個萬全的法子……」先生想著想著,抬頭看著天。
漆黑的夜空上,一顆星星也沒有。
六月初六。
祝府。
頭天晚上,我爹和祝西峰便指揮著府中的僕役們,將府內各處都掛了紅綢。
早上,我睜開眼,一片喜慶。
便是連洗臉的銅盆上,都圍了一層紅布。
小音伺候我梳洗。
花練歸置著我爹準備的各色嫁妝。
小音眉梢眼角都是笑,道:「小姐這次出嫁,可比上次氣派多了。猶記得那年,我和小姐出門兒坐船,就帶了半包舊衣服,半包冷饅頭。小姐連身像樣的綢衣都沒有。到了程府門口兒啊,我氣兒都不敢大了喘,生怕人家笑話……」
花練恐我聽了這話傷心,趕緊借尋珠冠,將話頭岔了過去。
忽聽外頭小廝來報:「程家老夫人,程家三小姐,呂老闆來了。」
我起身,迎了上去。
老夫人今日特特換了新衣,頭上戴了她最喜歡的釵環。三小姐和呂圭一左一右地攙著她。三小姐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肚子隆起,頭髮挽成一個圓圓的髻。呂圭神采奕奕,小心地呵護著她,囑她小心台階。他們身後跟著十來個僕婦。每個僕婦手中都捧著禮盒。
「桑榆——」老夫人喚道。
「母親。」我俯身行了個禮,上前去。
三小姐笑道:「桑榆姐姐大喜。母親乍聽見消息,激動得睡不著,說著,桑榆姐姐也是我們程家的人,此番成婚,無論如何,她都要備上一份嫁妝才好。母親還說,得信兒晚,若不然,她定親手給桑榆姐姐縫喜帕,儘儘心。」
「母親費心了,孩兒感念。」
我招呼花練,將東西收下。
老夫人握著我的手,細細地看著我,眼圈兒紅了:「桑榆,我昨兒四更,夢裡,瞧見淮兒了……」
她察覺到這樣的日子,說起這個不妥,將話咽下,只輕輕拍著我的手,眼淚落在我手上。
三小姐連忙掏了帕子給她擦著,逗樂道:「聽聞川地有爺娘哭嫁的習俗,母親這一哭,是桑榆姐姐的吉兆,往後,桑榆姐姐諸事順遂。」
老夫人唏噓一陣。
我爹過來,熱情地請他們去前廳喝茶。
呂圭和三小姐扶著老夫人去了。
老夫人走到迴廊,扭了三回頭。她的眼裡,有哀痛,有惋惜,有無奈,亦有欣慰。
我知道,她看著我穿著嫁衣的模樣,愈發想起了我在程府的日子,想起程淮時。
縱我仍然喚她母親,縱在冬日,她寒疾發作的時候,我仍然像過去那樣,去給她按腿,但我們都明白,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永遠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我與她不再是婆媳。
無論如何親熱,見了面,總隔著一層薄而傷感的霧氣。
「桑榆,好好兒的……」老夫人道。
我點頭。
庭前的六月雪打了苞,枝葉扶疏。
我回到妝檯前坐好,小音替我擦上胭脂,然後一筆筆地描著遠山黛。
遠山如黛,近水含煙,薄霧輕拂初陽淡。
少頃,鏡子裡頭多了個人。
我微微笑:「你呀,走路總是悄無聲息。屬貓的?」
馮高走過來,反身靠在妝檯上,深深打量著我:「從沒見姊姊畫這樣艷的妝。」
「胭脂的顏色是不是重了些?我這張面孔原是素淡,與這顏色不相配。小音,過來,擦去吧。」
他攔阻道:「姊姊不配,天下便沒有女子配。」
他今天穿著一身兒茜色的錦袍,愈發襯得膚白如雪,眉目如畫。
我將他的領口撫了撫,道:「豆芽今天的衣衫很好看。」
他認真道:「姊姊大喜,我得給姊姊送親。」
他特特做了新衣裳。
還牽來一匹通體棗紅的駿馬。
為的便是今日,騎馬走在我的花轎旁,送我去秦家。
小音捧來珠冠。
馮高從她手上接過,戴到我頭上,鏡中霎時喜氣洋洋。
門外嗩吶聲響,鞭炮起。
祝西峰小跑著來喊:「來了來了!秦府的迎親隊伍來了!」
馮高抓起一旁的紅蓋頭,蓋在我頭上。
那片紅色遮住我眼眸的前一刻,我看見他的眼角濕潤了。就像花開得最熱烈的時節,往花瓣上潑灑的雨水。熱鬧與淒清並存,喜悅與沉鬱同在。
風入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很快,他便用很輕鬆的語調跟我說:「姊姊,我扶你出去。不能誤了姊姊的良辰吉日。」
他的手,還是那樣冰冰涼涼的,哪怕是在六月夏日。
他扶著我,邁過門檻。小音和花練跟在我身後。
門外,一個戴著紅花的僕婦高喊:「新人出門,良辰佳期,一步一禮,一寸歡喜。」
又有禮賓先生唱道:「比翼從此添雙翅,連理於今有合枝。琴瑟和鳴鴛鴦棲,同心結結永相系。」
一路走出府外,吹吹打打的聲音熱鬧極了。
秦明旭請的是揚州城中最好的司樂班子。
一聲又一聲,洋洋盈耳。
花轎抬起。
走了不到半刻鐘。
只聽得雷聲隆隆而來。
一名轎夫道:「早上明明還有朝霞,晴朗無雲,怎地現時竟打了雷,古怪,古怪。」
馮高道:「看樣子要下雨了,快些走,早點到秦家。」
轎夫連忙稱是。
雷聲並沒有停止。
一道閃電,一聲清脆的霹靂,瓢潑大雨來了。
風大得將花轎吹得晃了晃。
轎簾吹開。
我頭上的紅蓋頭從轎簾中飛了出去。
馮高飛身下去,去拾。
我從轎簾往外看去,雨下得很密,雨點如鼓點,砸在地面上,沉悶極了。
自來揚州,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雨。
轎夫道:「我們折返吧,看樣子,雨會越下越大。」
有個禮賓道:「不可,不可,花轎抬起,中途不能落地,這是規矩,落地不吉!」
小音扶著轎子,怨道:「還說什麼吉不吉的話!什麼勞什子先生,卜的黃道吉日,吉個什麼,下了這樣大的雨!」
禮賓堅持著。
小音同他吵起來。
禮賓道:「花轎折返,姻緣不順,自古,都這麼說……」
小音斂了口。
好不容易撿回紅蓋頭的馮高走到轎邊,聽到這句話,道:「繼續走!不能停!」
他向轎夫道:「撐到秦家,每個人都有重賞!」
轎夫們聽到這句,不再抱怨,強穩住,繼續往前。
馮高騎在馬上,暴雨傾在他身上,他看著我,道:「姊姊的吉日,一定是吉日。不過是下點子雨罷了。姊姊權當老天助興好了。」
後來的後來,我一想起今日的暴雨,便如萬箭穿心一般。
南地有風俗,大婚時下雨,寓意夫妻要傘,傘在南音里扣著「散」字。我做了所有準備開始的再醮,就像隆重綻放在天空的煙火,放開,點燃,騰空,絢爛。最終,沒有逃過消散。
但,和當初不後悔坐船從東昌府到揚州赴婚約一般,我亦不後悔今日的婚禮。
人的一生,所有的遇見和告別,都是有定數的。
花轎過了傲子崗,穿過東關街,巨大的爆炸聲,突然驚震了暴雨中的揚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