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恩怨難忘 豪情化飛絮
2024-04-25 18:53:24
作者: 梁羽生
情痴不悔 魔窟締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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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雲蕾的父親雲澄,當年護送雲靖回國,在雁門關外的山頭,遇著追兵,他拼死斷後,受了重傷,跌下深谷,當時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聽到他悽慘的叫聲,又見他從懸崖跳下,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即雲蕾兄妹,亦斷斷料不到他們的父親尚在人世。
誰知雲澄並沒有死,他跌下之時被樹杈一擋,雖跌破了一足,面容也給尖利的亂石劃毀,但卻保全了性命。可是他雖沒死,所遭遇的卻比死還難受!他受了重傷,在山谷之中又無人相救,只好吃死屍身上的乾糧(在格鬥之中,亦有許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飲雪水,這樣的養了幾日,氣力居然漸漸恢復,爬出谷去,在雁門關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雲靖在雁門關遇難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覺天地茫茫,更無一處是自己立足之地。
他幸而未死,但腳跛容毀,武功盡失,幾乎成了廢人,在雁門關外流浪。又因雲靖慘被處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後,萬萬不能通過雁門關重回中國,要不是他還有兩個兒女,心中尚有一點掛念,他早就在雁門關外的荒野之中自盡了。
他流浪了年余,想來想去,只有重回瓦剌,就這樣的再踏遍萬水千山,有時給人做短工,沒人請時就乞食,經過無數辛酸痛苦,又從雁門關外回到了蒙古北邊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這時雲蕾的母親已在酋長家中做飼馬的僕婦,雲澄又費了許多心力,托人將自己回來的消息傳給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雲澄的妻子辭了飼馬之職,回到老家,與他同住,她視力消失,已經不能替人放羊,幸喜雲澄武功雖失,到底是練過武的人,氣力尚在,還可以替人做工,就這樣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縫衣服,勉強支撐,度過艱苦的日子,但這樣已比流浪之時好得多了。雲澄白天幹活,晚上重練武功,心如槁木,過一天算一天,起初還想念兒女,還存著希望,漸漸連希望之火亦已熄滅,自忖此生終歸要無聲無息地死在異鄉了。
哪知還有這一天,還有重見女兒之日。
雲澄的突然出現,雲蕾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怔怔地望著父親,望著面容醜陋、跛足蒼老的父親,「呀,還未到五十,就頭髮斑白了!」從父親憔悴的顏容,斑白的頭髮,跛了的足,傷了的面,雲蕾不消他說一句話,已看出了他十年來辛酸痛楚的經歷,所受的種種難以想像的折磨。雲蕾叫了一聲,撲到她父親的身上,女兒的眼淚滴在父親的心上,父親的眼淚也濕透了女兒的衣裳,父女的眼淚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張丹楓如何灑脫,也不禁觸目悽愴,想好的萬語千言,都說不出口。他知道雲蕾這時十分難過,要人安慰;但卻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難過,比雲蕾更勝萬分,而且天地之間,更無一人能給他安慰。
兩父女抱頭痛哭,良久良久,眼淚漸收,雲澄這才發覺,旁邊還站著一個少年,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兒同來的。雲澄望了張丹楓一眼,只見這少年一身華服,英俊之中透著儒雅之氣,但卻兩眼無神,呆若木雞,不禁問道:「阿蕾,他是何人?」
雲蕾聽這一問,恍如在惡夢中初醒過來,卻又突聞驚雷疾響。她父親雖是低聲說話,但每一個字都如一個焦雷,劈在她的心上。許久以來,她就想好一番話要向母親解釋,可是如今見了母親,又意外地見了父親,想好的話語,也像張丹楓一樣,說不出來。
雲蕾的母親用力睜開眼睛,眼前依稀看見一個白衣人影,她含淚微笑道:「阿蕾,那小伙子是和你同來的嗎?告訴媽媽知道,他是誰?」話語說得十分溫柔,可以想見她母親正是期待「雙喜臨門」,以歡迎女兒的心情,歡迎女兒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這溫柔的話語卻變成一根根利針,刺在女兒心上,雲蕾忽而離開了父親的懷抱,雙手掩面,低聲說道:「他,他姓張!」
「什麼,他姓張?」雲澄不自覺地喊了出來,這十年來,他對張宗周恨之入骨,只聽到一個「張」字,已是難以自制,感到無限憎惡。雲蕾喊了一聲,又撲到父親身上,只見父親好像石像一樣的立著,面上毫無表情,身子微微向後退縮,手指也不碰她。
張丹楓再也忍受不住,低聲說道:「不錯,我姓張,我是張宗周的兒子,如今向老伯請罪來了!」這霎那間,只見雲澄面上肌肉抽縮,牽動面上的傷痕,神氣更是難看,默不作聲,忽然像火山爆發一樣,咬著牙根,舉起拳頭,一手推開雲蕾,就要跑上前去。
雲蕾又不由自已地嚷了一聲,手臂一抬,托住了父親的手。雲澄只覺虎口發疼,不能往前移動半步,這一瞬時,他什麼也明白了,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兒子,也是女兒心中最歡喜的人!
雲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用力用得太過了,急急鬆開雙手,輕輕地拉她父親的衣袖,只見父親又是用力一摔,那破爛的衣袖登時扯斷了一截,父親盯了女兒一眼,忽地把破爛的外衣一把撕開,向著雲蕾兜頭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說道:「你走吧,我這裡破戶窮家,不敢招待你們少爺小姐!」
這一瞬間,雲蕾有如觸電一般,全身震抖,愛恨恩仇,羞慚自疚,百般情緒,倏然之間,都湧上心頭,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張丹楓,腦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經全都麻木,知覺也消失了。張丹楓面色慘白,凝望著她,只見她慢慢地伸出手來,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羅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張丹楓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件紫色的羅衣,正是雲蕾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所換的衣裳,記得那時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燭光掩映之下,他還嘖嘖稱賞過她的美麗。這件紫羅衣在他們兩人的心頭,都曾經占過一個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這件紫羅衣如今已被雲蕾親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憶,也好像這件羅衣一樣,被撕碎了,隨風而逝,永不復回!
張丹楓叫了一聲,只見雲蕾頭也不抬,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母親,走進柴門,接著「砰」的一聲,柴門也關上了,兩扇破門,將兩人分開,門裡門外,已隔絕成兩個世界。張丹楓絕望之極,雲蕾走進門內,將他關在門外之時,竟然沒有回頭望他一眼!
雲蕾走進屋內,氣力全都消失,從門外踏進門內,只不過是僅僅的一步距離,然而跨過這一步,卻比走過萬水千山還要困難,雲蕾幾乎是竭盡平生的氣力,才跨過了這一步。踏進門內,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頹然倒在地上,只聽得門外馬嘶,悲涼之極,這是雲蕾那匹寶馬的叫聲,聽這叫聲,似乎它也正在戀戀不捨地離開它的好友,從中原走到蒙邊,萬里同行,這兩匹馬也好像結成不可分開的好友了。雲蕾的馬在悲鳴,遠處張丹楓的那匹寶馬也在悲鳴,「馬鳴風蕭蕭」,風聲傳送馬鳴之聲,更好像兩個好朋友在生離死別之時,悲歌酬答,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雲蕾在門內慘叫一聲,暈倒地上,耳邊隱約聽得母親叫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但還有人比雲蕾更要可憐,那是張丹楓。雲蕾此際,尚有父母在身旁撫慰著她,可是張丹楓的滿懷淒楚,卻連找一個人訴說也不能夠。他絕望到了極點,如痴如狂,天地茫茫,孤身隻影,竟不知該走到何處?
他信馬所之,只見唐古拉山高聳雲霄,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師父曾約過他在北高峰相會,好像是要去拜會什麼魔頭。張丹楓本來是聰明絕頂,記性過人,然而心靈上的重創,竟使他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除了雲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記得一鱗半爪,連那老魔頭是誰,師父為何要去拜會他,他都記不起來了。還幸他尚記得有一個師父,他心頭的鬱積,正要找一個人傾吐,於是他沿著唐古拉山策馬而行,走了兩天,把馬放在山下,讓它自行覓食,自己單獨登山。
山高入雲,杳不見人,張丹楓越走越覺得孤寂,越走越懷念和雲蕾並馬同行的情景。他和雲蕾曾在春暖花開之日,踏遍山溫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風怒號的日子,穿過風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論是山溫水暖的江南或是風沙漠漠的塞北,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美到極點,甜到極點,他好幾次在沉思之際,還以為雲蕾尚在身邊,高聲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回聲,「小兄弟」再也不見了。
張丹楓就這樣如痴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著山花枯樹,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著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煩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頂,停下足來,忽覺腹中饑渴,這才記得自己隨身攜帶的乾糧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經吃完,這一天竟然沒有吃過半點東西,飢餓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該去找點吃的東西,抬頭一看,只見山上一間石屋,隱隱冒出炊煙。
張丹楓哪裡知道這正是自己師門的大對頭,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這時他只知道要找吃的東西,他跑去推門,那兩扇石門關得緊緊的推它不動,這兩扇石門在他眼中倏又幻成雲蕾家的那兩扇破門,「嗯,我要走進門內!」門內好像便有雲蕾,他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力,猛地運用金剛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門上重重地擊了兩掌,那石門竟然給他的金剛掌力震開了。
忽聽得門內一聲怪笑:「什麼人這樣大膽,敢毀壞我的門戶!」隔著石門,那笑聲卻像利刃一般刺進他的耳鼓,張丹楓凜然一驚,這可怖的笑聲和雲蕾的笑聲簡直有如夜鶯之於梟鳥,「這裡面沒有雲蕾,呀,我來到這裡是做什麼呢?」這霎時間,張丹楓的神志又轉模糊,飢餓亦已忘卻。倏忽之間,忽見幾條黑影向自己奔來,張丹楓本能地運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點穴功夫,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疾響,那幾條黑影都撲倒地上。就在此際,只見裡面的一間密室,石門一開,一條黑影現出身來,人還未到,勁風先到,張丹楓忽感地轉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從他居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為是玄機逸士,但轉念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一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禪功,已練至出神入化之境,所點者又是張丹楓脅下的軟麻穴,按理來說,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滯,脈搏必然遲緩,但張丹楓的脈象卻是如常,只是微微現出虛弱的跡象,深通醫理者一探便知這乃是因飢餓所致,而並非是受了點穴的影響。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閉穴法來防禦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的內功麼?」
上官天野當真沒有料到,世上果然還有一種他所不知曉的神奇內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訣》里所載的功夫。上官天野所習的內功,走的乃是怪異的一路,厲害是厲害到了極點,但卻遠遠不及彭和尚的「玄功」來得純正。故此張丹楓的功力雖尚遠遠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禪功遙遙點中穴道之時,卻自然能運功與之相抗,所以雖然暈厥,卻無傷損。
上官天野又想道:「這少年年紀青青,又在飢餓之中,居然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我的四個侍者一齊制服,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絕難做到,難道他是在娘胎里便練武功的麼?」猛地心中一驚:莫非他是大對頭玄機逸士的弟子?但轉念一想,即算是玄機逸士的弟子,年紀青青,亦不應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應付「一指禪」的功夫,也不像玄機逸士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竟不知自己曾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這人神思紛亂,怪不得脈象之中,有心火鬱結之象。」道:「好,你不要馬奶酒,用酸葡萄酒來送乳酪吧。」另外取過一奶酪,仍將那碗香茶移開了又再拿回給他。張丹楓迷迷糊糊,將奶酪和香茶都一齊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進門來,你不再趕我了?哈哈,你不再趕我了!」驀地向長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委實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覺這少年與自己甚是投緣,想道:「我這碗香茶內有此山特產的雪參,可以養氣活血,加上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東西也是無妨。」當下將張丹楓抱回自己的書房,便讓他在自己平時睡午覺的溫玉榻上安歇。
張丹楓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覺隱隱幽香,沁人心脾,睜眼一看,只見陽光透過窗戶,窗口供著一盆芝蘭,窗戶兩邊掛著一副對聯,聯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房中布置精雅,壁上還有一幅畫圖,畫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個紫衣少女,長眉入鬢,似喜似嗔。張丹楓心中一動:畫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連畫中的少女,那身材體態,也像曾和自己有一面之緣。張丹楓重讀聯語:「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如醉如痴,只覺雲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雲蕾,好像要從畫圖中跳出來,轉眼之間又消失了。張丹楓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間哪還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畫中少女雖美,也難及她萬一。」不知不覺拿起書案的紙筆,畫了一張又一張,畫的都是雲蕾的肖像,有含羞的雲蕾,有帶笑的雲蕾,有薄怒的雲蕾,有佯嗔的雲蕾,有惹憐的雲蕾,種種神情,種種體態,一一描繪紙上,興猶未已,又畫了一幅她和自己並馬奔馳的圖畫,題上一首小詞道:「掠水驚鴻,尋巢乳燕,雲山記得曾相見,可憐踏盡去來枝,寒林漠漠無由面。 人隔天河,聲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轉,水流花謝不關情,清溪空蘊詞人怨。」畫完擲筆長笑,忽地又嗚嗚痛哭起來。
忽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一拍,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相貌雖然兇惡,眼光中卻似乎對自己透露著無限的同情與關切,只聽他微微笑道:「你是誰?你哭什麼?」張丹楓道:「你是誰?你又笑什麼?」那老頭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你我兩個痴人!」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那老頭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裡?」張丹楓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畫的十幾張雲蕾的圖像,逐一細看,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那老頭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張丹楓嚷道:「你怎敢瞪著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對著一張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著眼睛看你,為什麼你卻又瞪著眼睛看我?」那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那老頭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他。」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少年,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為什麼離開你呢?」張丹楓瞪了那老頭一眼,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作什麼?」老頭詫道:「怎麼?」張丹楓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這不是你寫的麼?你若不知道我和雲蕾的事情,又怎麼寫得出這副聯語?」
那老頭聽他這話,也不覺痴了,心道:「原來恩怨難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後是你,彼此彼此,且讓天下情痴同聲一哭!」笑聲未停,就與張丹楓抱頭痛哭,這一哭聲傳林野,驚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覷,個個奇怪,他們都以為上官天野會殺了那個少年,哪料到他們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見面就哭呀笑呀地鬧個不休。那幾個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雖然都知道他喜怒無常,但卻從無今日之怪絕!
兩人大哭一聲,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鬱積,今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哭聲轉為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來到這兒?」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山的南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為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意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人。
於是張丹楓絮絮叨叨,把自己和雲蕾之間的恩怨情孽,東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訴了那個老頭,敘述的次序有時顛倒,有時又漏了一段,說了一大片之後,然後再補述,東鱗西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情節都幾乎連串不起來,那老頭聽了,問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張丹楓道:「我和她是同門,她和我是同門,我的師父是誰?她的師父是誰?」苦苦思索,一下子卻記不起來。那老頭道:「你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麼?」
張丹楓猛地一拍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一十五年。我是在瓦剌京城學技的,呀,我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准偷學,呀,然後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那老頭始而色變,繼而大笑,心道:「這少年真是瘋得厲害,靜養了一天一夜,神智還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機逸士的徒孫又焉能在瓦剌京城習技?他的愛侶比他還小,怎地又忽然會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學成武藝又面壁十二年才與他相遇,豈不是半老徐娘了麼?天地之間,又怎會連對方的一招劍法都未見過,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巔的?還說天下無敵,那豈不是在說夢話麼?再說以他的功力,若說是玄機逸士的徒弟,我還有點相信,玄機逸士的徒孫,豈能擋得我的一指?大約他的師父是一個不露名姓的武林異人,大約他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糊裡糊塗就把他說成自己的師祖。」上官天野哪裡料想得到,張丹楓說的竟是實情,只是他記憶不清,說話不明,他本來記得是雲蕾的師父被罰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的話說得不清楚,卻令上官天野誤會他是說雲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顯露的內功,並非玄機逸士一派,故此上官天野越發不信。
張丹楓說完之後,道:「你又是誰?你為何住在這裡?難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拋棄了你麼?」上官天野道:「不錯,我的小兄弟寧願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願到這雪山見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個綠林大盜和一個武林劍客,兩人都自誇是天下無敵,不,不是自誇,你所說的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那是假的,他們兩人的天下無敵,那是真的。」張丹楓道:「那究竟誰方是天下無敵?」上官天野道:「現在也還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這裡多住幾天。話說這兩人都自負是天下無敵,卻偏偏都一同愛上了另一位也自負是天下無敵的女子,這女子和那綠林大盜吵架的時候多,談笑的時候少,大約是她嫌那大盜名聲不好,所以她雖然和那劍客性情不投,卻常常去找他。呀,那劍客真壞,他因為和那大盜作對,就故意折磨那個女子,好叫那大盜傷心。那大盜一生氣,就與他在峨嵋之巔,比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約期在三十年後再比,這期限還有幾天就到了。比武之後,那大盜金盆洗手,遁跡蒙邊,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將他所心愛的人,讓與那位劍客,哼,哼,誰知那劍客卻是壞到透頂。」
張丹楓道:「怎麼壞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後,那劍客就拋棄了那個女子,怎樣說也不理她,讓她獨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張丹楓道:「呀,這劍客真要不得,怎麼可以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劍客便是他的師祖玄機逸士,大盜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則是前時在紫竹林中所見的那個老婆婆,姓蕭名喚韻蘭,上官天野書房中所供的那盆芝蘭,就是紀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說的也有不盡不實之處,上官天野愛蕭韻蘭,玄機逸士可沒有愛她,他兩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實,原因卻不是由於愛情上的糾紛。蕭韻蘭少時武功極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種奇怪的欲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並不歡喜上官天野,但卻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滿足;玄機逸士就因為不歡喜她這種品性而疏遠她,她卻偏偏要去招惹玄機逸士。她這種需要「自我滿足」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竟希望兩個自負是「天下無敵」的人都為她而死,最少也要為她而作生死的決鬥,因此她有意無意地製造糾紛,促成兩人為她而決鬥。上官天野一意愛她,自然中計,玄機逸士本想避開,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願在上官天野面前,說蕭韻蘭的壞話,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變成了有苦難言,避無可避,這才有峨嵋山巔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後,玄機逸士只覺天下女人,都是禍水,性情大變,對蕭韻蘭更不假辭色,乾脆就拒絕她再上門求見,避之有如蛇蠍。蕭韻蘭為了滿足她那一點虛榮之心,反而弄到兩個武林奇士都離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因此也就絕跡江湖。
張丹楓不知內里情由,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就像雲蕾不應拋棄他一樣,故此順著上官天野的口氣,大罵那個劍客,兩人說話甚是投機,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內功自療,希望他經過幾日的靜養之後,可以慢慢恢復記憶。
上官天野去後,張丹楓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聽人說過,但一再思索,卻又想不起來,只是隱隱覺得,在比武的兩人之中,有一個和自己大有關係。
上官天野所學甚廣,詩詞歌賦,亦曾涉獵,每日他都進書房與張丹楓傾談一番,兩人都自認「情痴」,說到傷心之處就抱頭大哭,說到快意之處,又大笑一場,如此這般地鬧了幾日,張丹楓心頭的鬱結,有一個人可以訴說,漸漸渲泄,神智比初上山時清醒許多。這一日在書房中獨自思索,忽然記起是自己的師父約自己上山來拜會一個「魔頭」的,這「魔頭」是誰,名字一時還想不起來,正想去找上官天野,問問他這山上可有什麼武功極厲害的「魔頭」,忽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聲說話,似乎正在對什麼人大發脾氣。
張丹楓在書房中只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罵道:「烏蒙夫,你還有膽來見我嗎?」一個中年漢子的聲音說道:「自離師門,無日或忘,師父所授的一指禪功夫,我日日練習,也沒有間斷,求師父許我重列門牆。」上官天野道:「練這種最上乘的功夫,終生不許結婚,你卻有情慾之念,犯了你進門之時所發的大誓,我豈能再收留你。你學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機逸士的弟子,我的麵皮豈非也要給你丟盡?」那漢子道:「今後我發誓不再動情,並願將功贖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麼功?」那漢子道:「我已探得玄機逸士武功的奧秘。」上官天野道:「什麼奧秘,你說說看。」聲音雖很平淡,內心卻是激動。那漢子道:「我和玄機逸士的門下在雁門關外已先見過一陣,他們也不見得比弟子強到哪裡,只是他們有一套極厲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麼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禪麼?」那漢子道:「這武功和一指禪不是同一路數,他們有一套兩人合使的劍法,雙劍合璧,厲害無比!」上官天野「噫」了一聲,道:「什麼,雙劍合璧?真的有雙劍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無敵!」聲音中顯出詫異的心情,張丹楓聽了,亦覺奇怪,突然間好像被撥去一層迷霧,心道:我的師祖是玄機逸士,這雙劍合璧就是我和雲蕾所得的絕技。呀,原來這老頭就是我師父所要拜會的那老「魔頭」!
張丹楓想起這幾日的情形,心道:「原來我和這老魔頭同住了幾天,但這老魔頭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可怕呀!」又想道:「師祖不知是為什麼和他結怨的?呀,莫非他所說的那個故事,那兩個自負天下無敵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師祖?」張丹楓本來心性靈敏,而今神志漸漸恢復,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著這條線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經歷,忽聽得外面上官天野又罵道:「是誰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韻這個丫頭?」那漢子道:「不錯,是師妹。師父放心,我絕不會和師妹再談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厲聲叱道:「你在見我之前先約見師妹,這已經犯了戒條,你知過麼?現在罰你在靜室之中思過,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離開。」罵得雖然厲害,其實已是准他重列門牆,烏蒙夫大喜,叩頭謝恩。張丹楓卻在書房中想道:「這老魔頭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痴』,卻不許門下弟子談婚論嫁。」
上官天野將烏蒙夫關在靜室之後,吩咐侍者道:「現在我也要進靜室練功,除非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到來,否則不許進來打擾。」說完之後不久,外間一片寂靜。
張丹楓越想越替那漢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氣,竟然走出書房,拉著一個侍者,就問他適才那漢子關在哪裡。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來最相談得來的人,雖不知他的來歷,但不敢不告訴他。
侍者將張丹楓帶到靜室,叩門說道:「師父的一位朋友前來見你,這是你的機緣,你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請這位客人替你向師父求情。」烏蒙夫在裡面聽得侍者如此說話,心中驚詫之極,想道:「師父輩分之高,除了玄機逸士之外,當世無與倫比,有誰配稱得上是他的朋友?而且聽侍者的口氣,好像還是師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門打開,張丹楓一腳跨進,順手掩上房門,烏蒙夫抬頭一看,不禁呆了。
只聽得烏蒙夫顫聲問道:「你,你,你不是謝天華的徒弟張丹楓麼?」張丹楓猛地一拍腦袋,哈哈笑道:「不錯,我的師父叫謝天華,謝天華是我的師父!」烏蒙夫見他神態大異常人,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忽然有人提起,顯出又驚又喜,有如大夢初醒的神氣,不禁又問道:「你我師門結有大仇,你是我的對頭,你知道麼?」張丹楓道:「不錯,你們是我們的對頭,哈,我記起來了,你和我交過兩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門關外。」記雖是記了起來,但心中還隱隱覺得,他和烏蒙夫交手,又不似僅是因為師門仇怨這樣簡單。烏蒙夫道:「那你為何來到這兒?」張丹楓道:「是呀,我為何來到這兒?」忽然昂首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痴只為真。喂,你是不是情痴?」烏蒙夫道:「你說什麼?」張丹楓大聲道:「我說你不是情痴,你為何要拋棄你的師妹?」張丹楓似瘋非瘋,話語卻觸動了烏蒙夫的心事,不禁大聲說道:「誰說我拋棄了她?」張丹楓道:「那你為何不敢與她談婚論嫁?」烏蒙夫道:「你知道什麼?我們這一派的上乘功夫,須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結了婚,功夫就學不成了。」張丹楓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你學的不是正宗的玄門內功。哪,我且讓你開開眼界。」從懷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訣》,道:「我把這書借與你,你用這種玄功做基礎,再練你的一指禪去。上官老魔若還禁你談婚論嫁,你就將這本書拿給他看,若還不准,我就替你打他一頓,還要將他親手所寫的聯語一把撕掉。」
烏蒙夫久已想得這本《玄功要訣》,見了大喜,又見張丹楓狀類瘋痴,生怕他就會反悔,忙道:「好,好,我多謝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師父知道了責怪。」
張丹楓哈哈大笑,走回書房,得意之極,他思索往事,甚是傷神,不覺納頭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了兵器交擊的聲音,張丹楓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個侍者都不見,打開靜室,烏蒙夫也不見了。張丹楓走出石室,只見外面山頭,大樹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他也記了起來,乃是雲蕾的師父飛天龍女葉盈盈,烏蒙夫和幾個侍者站在旁邊。謝天華與飛天龍女見張丹楓突然從石室中跳出來,都不禁大為奇怪。正是:
恩怨無端誰與解?且看逸士斗魔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