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劫後剩餘生 女兒淚灑
2024-04-25 18:53:22
作者: 梁羽生
門前傷永別 公子情傷
雲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數行,叫他諸事辦妥之後,即到東門外的碧羅山上相會。那碧羅山是個名勝之地,靠近瓦剌京城,山上有幾處人家。張丹楓看信之後,心中暗暗納罕:雲蕾從未到過瓦剌京城,人地生疏,怎麼會住到碧羅山上?而且又沒寫明住址,找起來豈不麻煩?又想到她急急遷居,定是逃避也先的偵騎,免不了為她擔憂。
雲蕾既走,張丹楓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來監視的衛士果然全已撤走,澹臺滅明給他開門,兩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澹臺滅明道:「前幾日我們被困在府中,真是悶極了,依我的性兒,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卻堅決不許。」張丹楓笑道:「還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親呢?」澹臺滅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來了正好。他就在書房內。」
張丹楓輕輕走進書房,只見父親正在支頭默坐,若有所思。張丹楓叫了聲「爸爸」,張宗周道:「嗯,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今生難以再見你呢!」眼淚潸然而下,張丹楓道:「不孝兒回來請罪了。」張宗周道:「我聽澹臺將軍說你到過蘇州了?」張丹楓道:「正是為此請罪,祖先的寶藏和那張地圖我都已發掘出來,但卻送給明朝的于謙,讓他幫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剌了。」張宗周道:「你的行為,我從澹臺將軍口中亦已約略知道,你此舉對中國有功,但咱們張家卻永無機會再爭天下了。」張丹楓默然不語,正想措詞勸說,張宗周又嘆口氣道:「生不願為上柱國,死猶不願作閻羅,閻羅點鬼心常忍,柱國憂民事更多。我經過了這場巨變,雄心壯志,已漸消磨。宰相亦不願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煩,你既不願作開國之君,我亦願就此終老異國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張丹楓道:「爹,落葉歸根,我還是望你重回故土。」張宗周又嘆了口氣,揮揮手道:「你日來勞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說。」
晚飯之後,張丹楓與父親漫步園中,但見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繡檻雕欄,風光如昔。兩父子倚欄相對,久久無言。張丹楓折下一朵梅花,道:「此處梅花開得比往年更好了。」張宗周道:「是麼?你到過蘇州故宮,那裡的風光如何?」張丹楓道:「那裡已給官家賣出,作為土霸的園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剝落模糊了。」張宗周不勝嘆息。張丹楓道:「大人不必擔心,那地方又已給孩兒贏回來了。」張宗周道:「怎麼?」張丹楓將當日與九頭獅子賭快活林之事說了一遍,張宗周雖然心事滿懷,也給他引得哈哈大笑。張丹楓道:「為兒不孝,但願能侍奉大人回去,讓大人在園中安享晚年。」張宗周更嘆口氣,神情落寞之極。
張丹楓道:「大人正好趁此機會,退出是非之場。」將今早與也先的談話,都告訴了父親,說道:「我已擅作主張替父親答允了也先,明兒就遞上辭呈,不再做這勞什子的瓦剌丞相了。」張宗周道:「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的丞相,我是覺得很疲倦了。當年本就無心做這丞相的。」張丹楓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父親,咱們還是重回家園的好。」張宗周又嘆了口氣,低聲吟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這兩句說得好,歸去來兮,是應該歸去的時候了。」張丹楓喜道:「那麼大人明早遞上辭呈,咱們待明朝的使臣到來,兩國議和之後,便行歸國。」張宗周搖了搖頭,忽地沉聲答道:「我所說的歸去,不是你所說的歸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張宗周道:「酒闌席散人歸去,富貴繁華一夢空。我在塵世混了六十年,也應該歸去了。」聲調蒼涼之極,原來他說的「歸去」指的乃是「撒手歸西」。張丹楓顫聲說道:「大人老當益壯,距百年之期尚遠,何為出此不祥之言!」張宗周悽然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張丹楓急道:「江南水軟山溫,正宜回去頤養。」張宗周道:「我還有面目重回江南嗎?昔日楚霸王不肯渡過烏江,他也是不願重見江東父老呀!」矛盾苦悶的心情,溢於言表。張丹楓道:「這怎麼能相比呀?」猶待勸說,張宗周擺擺手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丞相之職可辭,祖先的土地是不願重踏了。」張丹楓道:「那麼父親是否認為孩兒此次中國之行是做錯了?」張宗周抬首望天,遠處隱隱傳來胡笳之聲,半晌說道:「若然是我年輕四十年,我也會像你這樣乾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現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剌的勢力恢復我們大周的國運,這想法是錯的了。」張丹楓既憂且喜,激動叫道:「爹……」張宗周截著說道:「不必說了。哎,不過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還得提防他反覆才好。呀,我但願明朝的使臣快快到來。我縱死在瓦剌,也終於忘不了中國呀。聽你所說,于謙是百年難遇的賢臣,但願中國從此國運昌隆,我能見著他派來的人也好。」
這霎時間,張丹楓覺得與父親距離很近又似很遠,感覺到父親心弦的跳動又似覺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見花樹扶疏之處,人影一閃,陡聽得澹臺滅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膽,擅闖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聽得「咔刺」一聲,一棵花樹,登時斷了,一個灰衣人從花樹叢中直竄出來,澹臺滅明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才穩得住身形。張丹楓大吃一驚:誰人有此功力?只聽得那人哈哈笑道:「丹楓,你回來了?」張丹楓定睛一看,卻是自己的大師伯董岳,歡喜之極,立刻介紹他與父親相見,陪他迴轉客廳。
賓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笑道:「澹臺將軍,你的鐵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俊了。」澹臺滅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剛手也更難抵擋了。」張宗周道:「小兒這次在國內得師伯照顧,感激不盡。」董岳道:「敝師弟在瓦剌十年,得你照顧,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師弟果然沒有說錯,好在我沒有魯莽行事。」張丹楓心中一怔,想道:「幸而他聽到我父親後半截的談話,若是二師伯,只怕一來就要動手了。」
張丹楓道:「師伯見到我的師父了嗎?」董岳道:「見著啦。」張宗周道:「謝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擔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與先生同來?」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語,澹臺滅明道:「也先的衛士雖已撤退,難保他不會再派人來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話畢即行。張丹楓笑道:「澹臺將軍也忒多心,他怕我們有什麼話不便在他面前說呢。」董岳道:「不錯,我所要說的正是他師父的事情。」澹臺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機逸士的對頭。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上官這老魔頭不是早已埋名隱世,難道現在又再出山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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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岳道:「他可沒有出山,但我們卻要給他去拜山了。」張丹楓道:「怎麼?」董岳道:「這老魔頭不知怎麼打聽到我們幾師兄弟都在瓦剌,派人通知了我,要我們進山去謁見他。」張丹楓道:「他這是什麼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約是想較考較考我們吧。他是老前輩,既有此命,不可不依。」張丹楓沉吟說道:「可不知澹臺將軍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說,你休提起。」武林中規矩,兩派的尊長若有相爭,門人弟子縱有往來,也應避忌。張丹楓對這些規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見師伯說得如此鄭重,也就不好多所說話。
董岳續道:「三十年前,咱們的師父與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時本有三十年之後重會之約,但不久他們兩人就都隱居,一在中原,一在蒙邊,彼此不相往來。我也以為這事說過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聽這裡的一位武林朋友說,上官天野仍有意踐約。所以我才趕回去通知你的師祖,當時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說你們先到瓦剌去吧。還不知他會不會來呢?」張丹楓道:「我聽師父說過,師祖所創的雙劍合璧的玄機劍法,就是準備對付這老魔頭的,想來他老人家不願親自出手了。」董岳道:「雙劍合璧的威力我尚未見過,三師弟和四師妹雖然聰穎過人,比我強得多,但若說要對付那魔頭,那卻還相差尚遠。」張丹楓深知雙劍合璧的威力,對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願在師伯面前,誇耀自己師父的劍法,亦不出聲。董岳忽道:「丹楓,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說的「小友」,當然指的乃是雲蕾,張丹楓心頭一跳,他尚未與父親談過,不願便即提出,當下拋了一個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道:「你就不掛念她了嗎?」張宗周道:「楓兒,你既與好友同來,就該請他來見我呀。」張丹楓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去找母親嗎?」張丹楓心頭又是一跳:原來董岳亦已見著雲蕾了,要不然他不會知道此事。當下歡喜之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他是絕頂聰明的人,當然猜到雲蕾之住到碧羅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張宗周面上現出疑惑的神情,問道:「什麼朋友?」張丹楓道:「一位肝膽照人的朋友。」張宗周道:「既然如此,他日你一定要請他到咱們家裡來。」張丹楓應了一聲,想起雲蕾發誓不願見他父親,心中無限悽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頭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從南面峽谷愕羅族人聚居之地北行,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約有三日的路程。適才張大人問起天華,他已經先去了。」張丹楓道:「上官天野叫你們何時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確定,總在清明之前。天華先走,是我叫他去先會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時,出來調解的。你的二師伯呢?聽說他也來了,只是天華和我都還沒見著他。」張丹楓道:「他和震三界畢道凡在一起。」當下將昨夜發生之事,約略說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氣還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幾天,找到他後和他說話。」張丹楓忽道:「那麼,明天我也先走了。」
張宗周愕然道:「楓兒,你剛回來,怎麼又走?」張丹楓道:「師尊有事,弟子服其勞。我的師父既然前往履險,我怎能不追隨呢?」張宗周想起自己的兒子乃是謝天華一手培養成材,張丹楓所說的自是正理,當下雖覺黯然,卻也不加阻撓。只是問道:「你那匹照夜獅子馬呢?」張丹楓道:「我那位朋友帶它先走了。」張宗周「哦」了一聲,心道:他和這位朋友交情確是不比尋常。心中越發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張丹楓向張宗周辭行,張宗周道:「我送你們出去。」攜著兒子的手,緩緩而行,董岳則在澹臺滅明陪伴之下,先到門前相候。張丹楓道:「爹,你回去吧,你還要上朝呢。」張宗周道:「辭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著忙。從此我無官一身輕,只有盼望你回來了。」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掛心,我和師父都會回來的。」張宗周道:「只恐你回來之後,又要走了。你回來時,明朝的使臣想亦應當來了。」張丹楓道:「你為什麼不與我們一同回去?」張宗周道:「昨夜早已說過,不必多說了。」張丹楓忽道:「爹爹可還記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雲靖嗎?」
張宗周怔了一怔,張丹楓只覺他的掌心淌汗,微微發抖,過了半晌,張宗周嘆了口氣,說道:「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還歷歷如在目前,雲使臣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一條硬漢,我怎會不記得?算起來他回國也有十年了。」張丹楓道:「他剛踏進國門,便被王振假傳聖旨,將他害死了。」張宗周道:「這事情我亦聽說。呀,都是我的罪過。想那時我少年氣盛,恨極明朝的天子,連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雲靖在冰天雪地的湖邊,牧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來飲冰嚼雪,對朱家天子始終是丹心一片,他雖然是與我作對,我倒很佩服他。近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難過,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望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臣,也像雲靖一樣,是個鐵錚錚的硬漢。」張丹楓忽道:「聽說雲靖還留下兩個孫兒,一男一女,年歲和我差不多。」張宗周道:「是嗎,但願能見著他們。」張丹楓道:「若然他們有求助於你的地方,你願意嗎?」張宗周道:「你是我所寶貝的兒子,若然要為了他們,捨棄了你,我也情願。」忽又嘆道:「他們若然還在人世,長大成人,定知他爺爺當年之事,他們一定將我當作仇人,又怎會向我求助?」張丹楓聽他父親所說的話,出於脾腑,心中大慰,只聽得他父親又道:「你怎麼知道這兩個孩子的下落?」張丹楓本想將他與雲蕾之事說知,但一轉念間,卻又忍著不說,只道:「聽說他們也跟了明師,學成了一身武藝,雲靖的孫兒,好像還在明朝為官呢,我是聽得江湖上的朋友說的。」張宗周喜道:「這樣我就安心了。但願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者,就是雲靖的孫兒。」
說話之間,已到了門邊。張丹楓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後門,只見張宗周淚光瑩然,還倚在門邊凝望。
董岳道:「天華師弟真有耐心遠見,現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們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父親願暗助中國,看來也先亦興不起什麼波浪了。」
張丹楓道:「師伯,咱們現在上哪兒?」董岳道:「當然是上碧羅山呀,你的小兄弟正在掛念你呢。」張丹楓道:「原來是你老叫她上山去住的。」董岳道:「碧羅山上有我的一位朋友,雲蕾在客店居住,終是不妥,因此我叫她到這位朋友家中暫住。」
兩人腳程甚快,不到一刻就來到了碧羅山。寒冬肅殺,滿山黃葉,但張丹楓心中卻充滿生氣,對著殘冬臘月,卻如看見了明媚的春光。走上半山,只見山坡上一家人家,土牆木門,倒也齊整,門前倚著一個少女,正是雲蕾。張丹楓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來了!」雲蕾淡淡應了一聲,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們一眼,搖搖頭道:「你們真是一對冤家。」
張丹楓道:「我和父親談起當年之事,他甚是後悔。」正想告訴雲蕾,他的父親是怎樣盼望能見到他們,雲蕾冷冷說道:「我也在後悔呢。」張丹楓道:「後悔什麼?」雲蕾道:「我的爺爺牧馬,我的母親現在給人家放羊,將來若和你一道見著母親,我也不知該怎麼說好。」張丹楓嘆了口氣。原來雲蕾是覺得和他相好,對不起母親,故此後悔。董岳笑道:「你們這兩個小傢伙一見面就唉聲嘆氣,真令我這老頭子莫名其妙,有話進裡面去說。」張丹楓嘆氣道:「我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同你尋著母親。將來不論伯母怎樣責怪我,我也甘受。」雲蕾忽地噗嗤一笑道:「責怪你做什麼?我的母親生平從不責怪人的。別作得那樣可憐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滿天的陰霾都被陽光碟機逐了。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師,甚是豪爽,接他們進門之後,便自去洗剝昨日獵來的一頭黃羊,給他們下酒。三人坐定,雲蕾道:「三師伯和師父昨天已經走了。」董岳道:「我已與丹楓說過,我還要在這裡逗留幾天,待尋見你的二師伯和畢道凡之後,再趕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會。你們尋到了雲蕾的母親後,也要即時趕往,也許咱們老幼兩代,都要合斗那老魔頭呢!」雲蕾道:「那老魔頭就這樣厲害嗎?」董岳道:「咱們合斗他,我看也還沒有把握必勝呢。」雲蕾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還要厲害?」董岳一怔,道:「什麼老婆婆?」雲蕾想起謝天華的話,說是此事除了師祖之外,只有大師伯知道,立即問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夠用竹葉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師伯,你知道她的來歷嗎?」當下將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說與董岳知道。董岳道:「想不到這位老前輩還在人間,尚未忘情當年之事。她既然現身,將來或許也會插手,事情只恐更麻煩了。」雲蕾道:「她到底是什麼人?」董岳道:「她和咱們的祖師與那個老魔頭大約都有過一段淵源。只是咱們做小輩的不便談論,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的。」雲蕾不敢再問,心中更是納悶。
吃過了飯,方交中午,雲蕾思母情切,催張丹楓收拾,辭別了主人和大師伯,先行動身。那匹照夜獅子馬被雲蕾帶到此地,多日不見主人,見張丹楓走近,便昂首長嘶,表示親熱。張丹楓手撫馬頸,笑道:「又用得著你了。」與雲蕾各自跨上寶馬,絕塵而去。
時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風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蓋,白茫茫一片,與原野相連,分辨不出。路上絕少行人,張丹楓在馬前揚鞭,高聲歌道:「但得兩心如白雪,不教半點染塵埃。」雲蕾道:「酸秀才,你再風呀雲呀的一吟,風雪一來,那就更冷得難行了。」張丹楓笑道:「再大的風雪也冷不了我的心。」說話之間,風雪果然來了。
雪片紛飛,朔風怒號,儼如有萬馬奔騰之勢,張丹楓與雲蕾逆風奔馳,衣襟上、馬鞍上儘是雪花,張丹楓索性解開衣紐,披襟迎風,揚鞭顧盼,大呼痛快。雲蕾忽道:「咦,你聽,這是風聲還是嘯聲?」張丹楓側耳細辨音響,奇道:「風聲中夾雜著清嘯之聲,還有馬蹄追逐的聲音呢。而且發嘯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們上前看看。」
張、雲二人放馬飛跑,跑了片刻,只見前面白皚皚的雪地上,有一團黑影滾來滾去,正是兩條大漢在雪地上廝打。旁邊還有三騎健馬,馬上的騎客是兩個女人和一個身軀魁梧的大漢。
張丹楓道:「似乎是我們認識的朋友。」再放馬走了半里之地,勒著馬頭,向前一看,原來前面那幾個人正是黑白摩訶和他們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廝打的是黑摩訶。張丹楓叫了一聲,再看清楚時更奇怪了,和黑摩訶廝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內總管康超海!
只見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飾,衣裳已被黑摩訶抓裂幾處,更顯得形容憔悴,滿面風塵之色。康超海的氣力遠不及黑摩訶,就在張丹楓勒馬而觀的時候,只見他又被黑摩訶摔了一個筋斗,張丹楓正自奇怪他們為什麼打架,只見康超海摔了一個筋斗,立刻翻身起來,拔出一柄馬刀,狠狠地向黑摩訶劈去,口中罵道:「惡強盜,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偷我的東西,趕快還來,萬事皆休,否則就一刀將你劈了!」黑摩訶哈哈大笑,拔出綠玉寶杖,反手一迎,只聽得噹啷一聲,火花飛濺,康超海的馬刀碰了一個缺口,黑摩訶笑道:「我還未見過太歲哩,你好好和我說,還有商量,你若想逞強,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還是我一杖打碎你的狗腿!」話說之間,兩人手底都不放鬆,瞬息之間已換了三、四招。張丹楓十分奇怪,黑白摩訶所做的珠寶買賣,規模之大,世無匹敵,何至於要偷康超海的東西?但看那黑摩訶杖法雖然凌厲,卻是未下殺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讓。
張丹楓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訶的對手,心道:「此人雖然行為卑鄙,但總算和我有一面之雅,不知他何故與黑白摩訶發生糾紛,不如我上前替他們調解吧。」縱馬上前,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得康超海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白摩訶駐馬觀斗,這時也看清楚是張丹楓來了,歡喜之極,叫道:「大哥,是張公子來了!」黑摩訶叫道:「張公子來得正好,你把那幾件寶貝給他瞧瞧,看他認得麼?」張丹楓道:「什麼寶貝?」康超海見是張丹楓,心中更是吃驚,但又希望他能幫助自己,急忙叫道:「這兩個強盜,偷盜了我的寶貝,丹楓,你給我主持公道!」
張丹楓問:「你有什麼寶貝?」跳下馬來,正想上去勸解,只聽得黑摩訶大笑道:「是啊,你有什麼寶貝?你昨日還矢口否認身有寶物,怎麼現在又說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丹楓,那真是我的寶貝。」張丹楓道:「你哪裡來的寶貝?」白摩訶拿出一個黃布包裹,遞給張丹楓道:「你瞧都在裡面,我看那幾件寶物,來路不正,敢情也是這廝偷來的,你給我們瞧瞧,給我們認認這幾件寶物的來歷。」
張丹楓心念一動,這黃布包袱乃是他見過的。明軍在土木堡被圍之時,康超海陣上私逃,到一家農家投宿,恰好被張、雲二人撞見,他背上背的就是這個黃包袱,裡面都是金元寶,當時曾被張丹楓擲於階下,他拾起來就逃跑了。張丹楓心道:「這幾個金元寶怎會放在黑白摩訶心上?」解開包里,忽見寶光外露,原來除了十幾錠金元寶之外,還有好幾件異寶奇珍!
一件是尺余長的碧玉珊瑚,通體晶瑩,毫無瑕疵,比雲蕾送給石翠鳳做聘禮的那支珊瑚還要名貴得多。一支是嵌有兩顆「貓兒眼」寶石的頭簪,簪上有「孝欣皇后」的幾個籀文篆字。另一樣是鎮紙用的寶石獅子。還有一樣就更名貴了,竟是正統皇帝的龍紋漢玉私章,有「正統皇帝之印」幾個金文刻字,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還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珍珠項鍊,都是價值連城的大內寶物。
張丹楓冷冷一笑,道:「你哪裡來的這些寶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歷年賞賜我的。」張丹楓冷笑道:「皇上連他的私章和皇后的頭簪都賞給你嗎?」這時張丹楓已是心中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時,把皇帝隨身攜帶的珍寶一古腦兒偷了,以至連那「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與皇帝留念的頭簪都一同盜去。剛從土木堡逃出之時,他還不敢包在包袱內,所以當時張丹楓沒有發現。
張丹楓所料不差,那些珍寶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統皇帝身上的。那時他以為中國必被瓦剌所滅,天下定將大亂,所以他想偷了這些珍寶,然後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不料後來也先兵敗,新帝登基,康超海做賊心虛,而且他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都給張丹楓收服,投了于謙,對他臨陣私逃的行為很是不齒。他生怕師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統皇帝的寶物,故此把心一橫,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購置牧場,安享餘生,但那些寶物卻又難以脫手;他又想獻給也先,在瓦剌求一官半職,正自躊躇不定,卻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訶,黑白摩訶做了幾十年的珠寶買賣,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寶物,對他的來歷甚是懷疑,當時本想向他收買,但康超海矢口否認,黑摩訶一時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將他的寶物以及黃布包袱內的金元寶都盡行偷了。
此時康超海被張丹楓質問,頓時口啞,答不出話來。張丹楓道:「虧你是大內總管,皇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難之際,棄他而逃,已是該死,還敢偷內府的寶物!」黑摩訶大笑道:「果然你也是偷來的。哈,你還是什麼大內總管嗎?好,吃我一杖!」天魔杖法一展,有如天風海雨,逼人而來,倏地便下殺手,康超海施展平生本領,使盡吃奶氣力,擋了五招,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馬刀給黑摩訶一杖打飛,杖頭下戳,眼看就要插進他的丹田要穴。張丹楓心有不忍,叫道:「饒他一命,廢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訶一杖下戳,杖頭一偏,便在他的肩頭重重擊了一記,可憐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練的金鐘罩也給破了,武功盡廢,只能像常人一樣的了。
張丹楓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是天大的造化,以後好好做人吧。」康超海得饒了性命,哪裡還敢說話,急急落荒而逃,他從懷有重寶變成身無一文的窮漢,武功又廢,後來只好在牧場替人做工,勞碌一生,鬱郁而死。
康超海走後,黑白摩訶重與張丹楓施禮相見,彼此大笑。張丹楓道:「你們從哪裡來?」黑摩訶道:「我剛從印度做了一趟買賣回來,前日才經過唐古拉山。」張丹楓心頭一動,道:「那是愕羅族的地方啊,你們有見著酋長嗎?」白摩訶笑道:「我們是買賣人,哪有閒功夫去拜會酋長。倒是另有一些貴人去拜會他了,酋長這幾天正忙著呢。」張丹楓道:「什麼人去拜會他?」黑摩訶道:「聽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嗯,是也先的使者嗎?」白摩訶道:「聽說也先要收買他,共同對付阿剌,我也是在路上聽得朋友說的,看來瓦剌將有內亂,我們的同行怕戰亂之中會有損失,都準備南下。呀,你的父親是瓦剌宰相,這事情你還不知道嗎?」
張丹楓道:「聽到一點風聲。」眼珠一轉,忽道:「你們將那兩件寶物,圖章和玉簪讓給我吧。家父在瓦剌京城還有點產業,都折價與你交換吧。」黑摩訶大笑道:「不賣,不賣!」這兩樣東西,一件是國寶,一件是皇后的東西,張丹楓想贖回來將來送還正統皇帝,聽黑摩訶說不賣,甚是失望。只聽得黑摩訶又笑道:「賣是不賣,但可以送給你,反正是拾來的。好,不止是那兩件寶物,這黃布包袱裡面的都送與你!」張丹楓道:「什麼,這怎麼行?」黑摩訶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許你仗義疏財嗎?上次蒙你發還我們輸掉的地下寶藏,這幾件東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請你收下了。」張丹楓眼珠一轉,笑道:「好,既然兩位這樣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氣,全收下了。我還要請你們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訶平生對誰都不買帳,唯獨佩服張丹楓,當下說道:「你說吧,天大的事情,我們兄弟也能為你擔當。」張丹楓微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情,請你們順便替我帶一封信。」黑摩訶道:「送給誰的?」張丹楓道:「你們此行,大約要經過阿剌知院管轄的西部部落吧?」白摩訶道:「不錯,你是要送信給阿剌嗎?」張丹楓道:「正是。」旅途沒有紙筆,張丹楓就用寶劍在一塊羊皮上刺出字跡,「寫」好了一封信,又取了兩件珍寶,交給黑摩訶道:「就煩你將這封信和這兩件珍寶,送給阿剌。」黑摩訶隨手收下,當下與張丹楓告別,分頭趕路。
雲蕾問道:「大哥,你寫的是什麼信?」張丹楓道:「替愕羅酋長與阿剌相約聯盟的信。」雲蕾詫道:「你怎麼知道愕羅酋長會與阿剌聯盟?」張丹楓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三日之後,你就知道了。」
兩人的坐騎,都是世所罕見的寶馬,雖風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後,果然趕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兩人放緩繩韁,慢慢走進峽谷。
雲蕾放眼舊遊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記憶,雲蕾指點沿途景物,說是在那棵大樹下曾和鄰家的女伴捉迷藏,那個大石邊,曾是她經常坐臥的地方,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顯得既是興奮,又是悲涼。張丹楓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還哭什麼?」雲蕾揩了眼淚,道:「我是太高興了。嗯,你說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見她?」張丹楓道:「有什麼不好,怕媽媽笑話你嗎?」雲蕾道:「呀,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張丹楓道:「只要你不把我當作仇人,伯母也一定會將我當作侄子看待。」雲蕾一想母親是個極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張丹楓的事詳細給她說個清楚,她一定不會怪責,只要母親允許,就不怕哥哥阻撓,想到此處,不覺展眉一笑。張丹楓道:「你笑什麼?」雲蕾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難道還不高興嗎?」忽而想起媽媽現在正在酋長家做飼馬的傭婦,不知受盡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覺悲從中來,笑容頓斂,愁鎖眉端。
張丹楓作了一個怪臉,笑道:「忽哭忽笑,何苦來哉!」雲蕾給他逗得又是展顏一笑,道:「你也是這樣的啊。」張丹楓道:「那麼咱們是越來越相像了。」雲蕾杏面飛霞,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說笑了,咱們快去見酋長。」
張、雲二人駿馬雕鞍,舉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進峽谷,便有人跑去報告酋長,說是有如此這般的兩個陌生人進來。雲蕾在前帶引,到了酋長門前,說出來意,立刻有人進去通報,酋長門前,張燈結彩,顯然是招待著貴賓。張丹楓等了一陣,酋長便派人喚他們進去。
張、雲二人將馬匹交給下人料理,便隨著「哈那」(替酋長管事的僕人)進去。哈那將他們帶進一間房子,房中燒著兩個「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請他們「上炕」(北方習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燒火,燃料或是馬糞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來時,便請他們坐在炕上取暖),說道:「酋長現正在前廳招待賓客,吩咐你們在此等候,他叫『吹忠』來接待你們,有什麼事情,可以和『吹忠』說。」吹忠乃是一個部落中的「法師」,權力僅在酋長之下,酋長派吹忠來接待他們,已算是十分看重。
雲蕾急於想見酋長問母親的消息,聽說酋長不能接見他們,甚是失望,聽到外面馬嘶之聲,正是張丹楓和自己那兩匹馬的叫聲,不覺想道:「不知這兩匹馬是不是我母親去照料?呀,我們在這暖和的房子裡做酋長的賓客,她卻在馬廄里替我們飼馬。」心中鬱鬱不樂,坐在炕上,不發一言。
張丹楓卻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招待他們的那個「哈那」聊天,張丹楓問道:「酋長招待什麼賓客?」哈那道:「聽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他們不是早就來了嗎?」哈那道:「是呀,他們已經來了七天。」張丹楓道:「那麼為何現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說不說。張丹楓微微一笑,摸出一錠金子,道:「你在這裡辛苦了,這錠金子送給你買酒喝。」哈那替酋長管事,平時所得的賞賜最多是一兩錠小銀,幾曾見過這麼大的一塊金子?禁不住眉開眼笑,接過金子,連連道謝,不待張丹楓再問,便自行告訴他道:「聽說今天酋長準備和也先訂盟,現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舉行儀式了。」
張丹楓心中一驚,暗道:「幸喜來快一步。」酋長指定來接待他們的那位「吹忠」還未見到,張丹楓忽然站起來說道:「那麼真是巧極了,我們也是太師派來的人,正好趕得及見見他們。我們的太師見他們久不回來,所以派我們來問訊呢。」又掏出兩錠金子,道:「請你代我們獻給吹忠,作為敬神的禮金。請他不必等候我們了。明日我再去拜會他。」哈那見張丹楓出手闊綽之極,心道:「敢情他們真是也先派來的人,要不然哪有這樣闊氣。」便道:「那麼我請示酋長,叫他派人帶你進去。」張丹楓道:「不必再驚動這麼多人了,我們自己會進去。你還要在這裡等候吹忠呢。」問明前廳所在,不待分說,便和雲蕾跨出房門。哈那受了張丹楓的金子,又被他拿話唬著,竟然不敢攔阻。
張丹楓和雲蕾走出房間,急奔向前廳,酋長家中的僕人不知他們的來歷,只道是酋長請來的,都沒有阻攔。兩人一直走進客廳,只見裡面燭光明亮,酋長正在向兩位貴人敬酒。
驟然之間,見張丹楓與雲蕾走進,廳上諸人,無不相顧詫異,也先的使者見這兩人衣服華麗,器宇不凡,以為是酋長邀請來的賓客,被張丹楓眼光一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點首為禮。酋長因此也誤會他們是貴賓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張丹楓微微一笑,將一封信遞給酋長,未待酋長發問,又將那件碧玉珊瑚與寶石獅子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這兩件東西是皇帝隨身所攜帶的大內奇珍,一取出來,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長眼都定了,只聽得張丹楓微笑說道:「這點薄禮,敝主人請酋長一定要賞面收下。」酋長道:「怎敢當太師再賜重禮。」他還以為送禮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見具名的乃是阿剌知院,吃了一驚,尷尬之極。張丹楓朗聲說道:「敝上請王爺即簽盟約,共擊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兩個使者又驚又怒,登時跳起來道:「你是何人?」張丹楓笑道:「咱們都是同行,你們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剌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來破壞咱們的盟約。請王爺發令,將這兩人擒下,獻給太師。」酋長躊躇不決,張丹楓笑道:「請王爺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併了阿剌之後,你焉能獨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這廝好生大膽,竟敢公然挑撥,詆毀太師,王爺請速下令,將這兩人擒下。」酋長見那兩個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悅,冷冷說道:「我自有分數。不勞兩位費神。」張丹楓又微笑說道:「目下情勢,也先兵強,阿剌力弱,助強抑弱,事情甚易;不過呀,王爺可有否想到:力強者難以抗衡,力弱者易於相處?」酋長心中一怔:這正是他七日以來,遲遲未答覆也先訂盟的原因。這時一聽張丹楓這兩句話,有如被利針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量:「此話說得當真不錯!也先兵力比我強數倍,事成之後,他若一旦反臉,我是毫無辦法抵擋。阿剌兵力與我差不多,他要聯合各族酋長共抗也先,那麼事成之後,彼此還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兩個使者見酋長眼光閃爍,顯是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變,這兩人都是也先帳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時氣起,不待思量,便雙雙拔刀來斬張丹楓,張丹楓做了一個鬼臉,把手一引,輕輕一閃,閃到酋長背後,兩口刀收勢不及,幾乎砍到酋長身上,酋長勃然大怒,喝道:「拿下這兩個兇徒!」也先的兩個使者怒喝道:「誰敢拿我?」呼呼兩刀將酋長衛士的兵刃打飛,就想闖出廳去,陡然間忽覺腿彎一麻,不由自已地屈膝跪倒在張丹楓面前,張丹楓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後恭?」酋長的衛士搶上前來,一下就把這兩名使者踢翻,綁個結實。這兩個使者糊裡糊塗,被人擒了,還不知道這是張丹楓的暗算。
酋長命令衛士將也先的兩個使者帶下,關禁起來,毅然說道:「好,我與你們的知院訂盟。」他雖然畏懼也先,但事到如今,勢成騎虎,也不由他不與阿剌聯盟,以圖自保了。
張丹楓與酋長當下歃血為盟,雲蕾在旁邊看得暗暗發笑,心道:「丹楓真是神妙莫測,古怪之極!他假冒阿剌的使者,居然騙得酋長這麼相信。」其實張丹楓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訶帶信之時,已將計劃寫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給阿剌了,這盟約阿剌將來必然承認,所以他這個使者倒並不是純然假冒。
訂盟之後,酋長就用原席招待他們。雲蕾心急如焚,想起母親,酒難下咽,客套一番之後,急忙問道:「請問王爺,有沒有這樣一位飼馬的老大娘?」將母親形貌,憑自己的記憶,約略描述。酋長見貴客忽然問起一位飼馬的大娘,十分驚詫,想了一想,說道:「好像有這麼一個人,我也記不清楚了。待我問問管理馬房的哈那。」
片刻之後,管理馬房的哈那已被酋長傳來,雲蕾又問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不錯,是有這樣的一位老大娘。」雲蕾大喜,急道:「請那位老大娘出來,我們渴欲與她一見。」雲蕾本想說明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親,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想等到相認之後,再向酋長說明原委,免得酋長難以為情。
那管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頭,半晌說道:「這位老大娘到府中飼馬,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嗯,她現在——」雲蕾心頭一跳,叫道:「她現在怎麼了?」哈那驚異之極,看了雲蕾一眼,道:「她現在已不在這兒了。三年前她離開這兒,聽說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慘,不過嘛,現在聽說倒好了點兒。」
哈那絮絮不休地還待說那老大娘的事情,雲蕾站起來道:「好啦,我們現在就想去見那位老大娘,王爺,咱們告辭了。」酋長和哈那都是驚詫之極,格於禮節,不便向貴賓盤問,酋長道:「要我派人給你帶路嗎?」雲蕾道,「我自己認得。」匆匆一禮,便與張丹楓告辭出門。待他們去了之後,管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雲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為相似。
雲蕾和張丹楓取了馬匹,覓路前往,一路上雲蕾默不作聲,神情興奮之極,淚珠滴了下來,揩乾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陣,雲蕾猛地勒住馬韁,道:「轉過這道小溪,前面那家黃土泥房就是我家了。呀,門前的梅花還是像舊時一樣。山坡後的松樹也還沒有斬伐,小時候,媽媽常在松林里唱歌給我聽。」張丹楓跳下馬來,一笑說道:「苦盡甘來,伯母今天見到你,不知該多高興呢!」
雲蕾望見家門,心中無限辛酸,倏時間,兒時情事,都一一湧上心頭,不自覺地唱起小時候母親教她的牧羊小調:
我隨著媽媽去牧羊,
羊兒吃草吃得歡,
山坡的花兒開得香,
媽媽的歌兒唱得響,
我的小心兒真歡暢。
哎呀,天邊盤旋著大兀鷹,
它要抓去咱們的小綿羊,
小綿羊躲躲閃閃真可憐。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綿羊靠在母羊身旁,
你也靠著親娘,
哪一處地方都沒有母親的身邊安全。
兀鷹抓不去小綿羊,
也沒有誰能搶去我的小心肝。
雲蕾一邊唱一邊走近家門,張丹楓眼角也不覺潤濕了,忽聽得呀的一聲,那兩扇破門忽地打開,一個包著頭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來,顏容憔悴,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衣裳雖然還算乾淨,但卻釘上無數補釘。雲蕾淚如泉湧,飛奔上前,抱著那個大娘。那老大娘淚下如雨,攬著雲蕾,顫聲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嗎?我的小心肝!」雲蕾咽淚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見我嗎?」那老大娘道:「湊近一點,讓我瞧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寶貝,小心肝!」可憐雲蕾的母親,當年因為她的丈夫和女兒突然失蹤,哭得淚都幾乎幹了,視力模糊,雖然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見一團黑影,她連女兒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張丹楓心中無限難過,想道:「將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這個樣子,呀,這都是我家的罪過。」他一路來時,所想好的千言萬語,所想好的安慰她們母女的說話,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雲蕾和她的母親正在抱頭相哭,好像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張丹楓這個人。
這一瞬間,張丹楓只覺得比雲蕾還要加倍酸苦,忽聽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聽見了嗎?」屋內又走出一個人來,雲蕾抬頭一看,不覺呆了。
只見這人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痕,一蹺一拐地走了出來,原來是跛了一足,頭髮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神氣極是駭人。雲蕾驟眼之間,幾乎認不出他是誰來,聽得母親喊他做「阿蕾的爹」,心頭卜通一跳,這才從醜陋的顏容隱約看出她父親當年的面貌。正是:
艱難歷劫餘生在,父女重逢最斷腸。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