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聲音
2024-04-29 22:40:29
作者: 敬亭山
東宮的夜晚,近來卻比白日還要熱鬧。
衛茗蕊望著碎了一地的瓷碗,已經沒有任何的心緒波瀾,只是很平靜地命人收拾乾淨,然後又接過宮人遞過來的傷藥,轉身走到太子床沿坐下,面無表情地溫聲道,「湯藥若是不想喝便不喝吧,傷藥總得上吧,這麼熱的天,傷口總漚著不好。」說著,就要去揭太子左腿傷口上的白紗。
太子原本體胖,這幾個月受病困拘在床榻之間,人是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只是肥胖之人乍瘦,皮膚鬆弛,似個半空的人形水囊,醜陋無比。
若是只丑便也罷了,待那層層白紗揭開,一股濃烈的惡臭撲面,就連宮女和內侍有時都忍不住皺眉閉息,可太子妃總是一貫的從容不迫,從來沒有一次嫌棄過,而且自太子受傷以來,她從不假他人之手,每每都是自己親力親為地為太子換藥侍疾。
天太熱了,傷口周圍的一圈又都腐爛了,她命人按住太子,自己則親自取過沸水燙洗過的銀刀,動作熟練地剜去那些腐肉,又迅速上好了傷藥,重新包紮起來。
這一趟做下來,不止床上的人快脫去半條命,她也已經濕透了衣裳。
她麻木地站在床邊,呆呆看著這個方才把所有惡毒的話都扔到她身上的男人,此時正半闔著眼睛,露出半截眼白,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喉嚨里似乎又有痰了,很辛苦地吐納呼吸。
她轉身把傷藥遞給內侍,只拋下一句」看顧好太子」就隻身而去。
先去看了看孩子,三歲的小姑娘,周遭的一切之於她都是懵懂無知的,只在奶娘的蒲扇下睡得香甜,不知道正在做著什麼美夢,嘴角微微揚起。
她親親孩子稚嫩的臉頰,直到這會兒才覺著原來自己還活著。
她像一個沒有根基的孤魂,在每一處她應該出現的地方點完卯,才慢悠悠地回到只屬於自己的地方。
貼身陪嫁的侍女芳禾在淨室放好了熱水,才走到明堂,見桌上一壇已半空了的酒,衛茗蕊正趴在桌上,芳禾輕輕喚了喚她,見她緩緩睜開眼睛,才低聲細語道,「太子妃,水置好了,奴婢服侍您去洗個澡,解解乏吧。」
衛茗蕊打著晃站起身,芳禾才要去扶她,卻被她一把攥住了手腕,見她把屋內宮人打發了個乾淨,然後又極小聲地對她吩咐著,「這裡也不需要你,去歇著吧,你去把江臣喚過來。」
芳禾皺眉,還要再說什麼,卻被衛茗蕊止住,「快去!」
芳禾無奈,只得放開她,嘆息著出去了。
衛茗蕊自行一步三搖地往淨室走去,一路走,一路就脫掉身上衣裳,精緻艷麗的華服散落一地,一直走到浴桶前時,凝白的胴體已一絲不掛。
雙手撐住桶沿,略覺吃力地往裡面爬,忽然由身後伸出另一雙手來,穿過她的腋下,一把將其架起,穩穩放進了浴桶中。
那手在她落入浴桶後卻沒有抽走,她閉目仰起頭,緩緩往後靠過去,自己也抬手覆在那雙手上面,細細摸著這骨節分明的手指。
這雙手的主人名叫江臣,是東宮的一名三等侍衛,日常的任務只做巡衛宮廷,他第一次碰觸到眼前這具嬌軀還是一年多以前,其實有時他自己也想不通,如此美麗又高貴的女子,即便想偷歡,不拘什麼樣的人,至少也應該找個模樣俊俏的年輕郎君,他年近不惑,面貌雖談不上醜陋,可也與俊俏扯不上半點關係,東宮侍衛中,才貌性情出身比他出眾的人有的是,可她卻偏偏挑中了他。
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呢?
江臣永遠忘不了那天,那是清明剛過去的一個極平靜的一天,午後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他同往常一般在東宮巡衛,她帶著貼身侍女與他們一行人錯身而過,他走在最後一個,無意中發現她掉落的珠花,他追上去,還給了她,那樣尋常又微不足道的交集,卻沒想到在他說話的那一刻,一切都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拉向了不可預知的境地。
原本那雙仿佛古井無波的鳳眼,在他開口的一剎那,竟積蓄起無邊的波瀾,那天深夜,他被蒙住眼睛,帶到一個幽深的靜室,那時,他還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他的防衛蔓延到每一寸肌肉和骨骼,他在蒙住眼睛的黑巾下睜開眼,依然什麼都看不到,可他察覺出這裡光線昏暗,可很快,他就失去了思考的那份清醒,他竟然幾乎在一瞬間就察覺出來是她,因為她身上的味道,還有她的聲音。
後面的事幾乎全憑身體驅策,等他終於忍耐不住一把扯下蒙住眼睛的黑巾,她奪過他剛扯下的黑巾,一把罩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纏緊了,然後忽然挺起身來牢牢抱住他,聲音顫抖地讓他喚她。
他無措,喊她太子妃,她卻說不對,她讓他喊她的名字,那時他才知道,這位高貴美麗的太子妃的名諱。
那一夜,他像賭上全部身家的賭徒,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她。
她閉著眼睛,仰頭靠在他懷裡,漸漸地呼吸凌亂起來,「你回來了……」
江臣笑笑,低沉曖昧的聲音鑽進她的身體裡,「我一直都在,哪兒也不去,就守著你。」
某一瞬,她的心縮成小小的一團,似哭似笑的表情,聲音發顫地問他,「你叫我什麼?」
「茗蕊。」
她在昏暗又潮濕的淨室里無聲笑起來,如同少女一樣,僅僅在這一刻,還原成了那個還不是太子妃時的少女。
一直到兩人再一次糾纏在床榻上,她推開他的手臂,掙扎著起來要去吹熄燭火,江臣拉住她,「別熄燈,今夜就讓我好好看著你。」
他不敢問她,原先就知道她過得不舒心,太子是喜新厭舊的性子,身邊除了她這位正妃,還有側妃和許許多多的妾媵嬖人,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原先太子還好時,一個月中能留在她房裡的時間不過寥寥數日,其餘時候,皆是流連在那些正新鮮的房中。
他曾經猜想,或許因為這個,她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今天很興奮,抓緊他的手腕拉近他,隨著他的動作斷斷續續道,「你不該……來,可是你回來……我很開心。」
他忍不住親吻她,「不是你讓芳禾去叫我的麼,這段時間你為太子侍疾辛苦,我本來不想打攪你。」
她環住他的脖子回吻他,如夢似醒,痴痴地哀怨道,「你是說氣話麼,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你怨我不等你回來……可是你當年一走四年杳無音信,他們都說你回不來了……」說著再忍不住的哭泣起來,經年壓抑的某種情緒在這一瞬間傾瀉而出。
江臣在黑暗中微微拉開些距離,長久的一些疑問似乎正在一點點接近真相,他掙扎許久,猶疑著開口,「我也沒想到還能回來,你……為什麼不等我?」
她一把抱住他,他感覺到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我想等的,可是……可是我爹他們說,你我的婚約不過是陛下的一次酒後戲言,一沒旨意,二沒婚書,做不得數的,我爹讓我嫁給太子,衛家想攀附東宮,我沒有辦法,我等不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