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別來半歲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
2024-04-29 22:36:30
作者: 端木搖
時隔多年,再次與安心、安平相見,我們相擁而泣。
這些年,她們一直打聽我的情況,知道我逃了出去,替我開心,卻沒想到我又回來了。
「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可是,我真心希望我們再也不要見面。」安心感慨道,挽著我的手臂。
「我也沒想到還會回到中都。」
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踏進一步的地方,比如中都,比如金宮,卻還是踏進來。
世事無法預料,最不想來的地方,終究再次走進來。
因為,這裡有最不堪的回憶,有此生不想再見的人。
卻因為睿兒,不得不來。
這是上蒼的安排嗎?
「還在正月里,天寒地凍,你怎麼在這時候回來?」安平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是不是為了秦王殿下?」
「你們聽說了嗎?陛下要當眾絞殺睿兒,以平眾恨。」我憂心忡忡地問。
「陛下要殺秦王殿下?」安心驚詫不已,「陛下入宮不久,很多宮殿都要重新布置,所有宮人忙得不可開交,我們哪有閒工夫打聽前朝的事?」
「我聽了這個消息,才趕來中都。」
安平安慰道:「別急別急,稍後我就去打聽打聽。你慢慢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簡略道來:「徒單皇后和太子隨駕去南京,我原以為睿兒也在南京,年前我在南京打聽過,睿兒根本不在南京。之後我往北找,正月初四,我聽說朝中不少人上奏陛下絞殺睿兒,我就匆匆上路,趕到中都。」
安心明白了事情經過,「這件事應該是真的,廢帝殺了多少人,就有多少人恨他。不過你也別急,我和安平晚點就去打聽。」
我點點頭,「你們可知,廢帝離開中都後,睿兒一直在宮中?」
安平道:「秦王殿下應該在宮中。」
心頭微震,原來,睿兒一直在中都宮中。
以為完顏亮帶著睿兒南伐,原來是我算錯了。
忽然,去年的一件事浮上心頭。
去年,完顏雍去西北救我,之後我隨他到遼陽附近的鄉野,他說睿兒應該也去了南京。
那時候,大哥不知道睿兒的真正下落吧,只是依照完顏亮的行事作風來推測吧,他不是有意騙我的吧。我不信他會騙我,他不會騙我的……
安心、安平見我神思恍惚,讓我先歇會兒,她們去打聽消息。
我愣愣的,還是不信大哥有意騙我,他騙我做什麼?對他有什麼好處?
唯一的好處就是,當時我不知道睿兒在中都,就不會帶走睿兒;今時今日,我知道睿兒在中都,就會回到中都……大哥,是這樣的嗎?
半個多時辰後,她們回來了,說絞殺睿兒一事是真的,二十日行刑。
「安平,你覺得陛下真的會絞殺秦王殿下嗎?」安心眉心緊蹙,萬分擔憂,「秦王殿下年僅七歲,陛下一向仁厚賢明,怎麼會聽從大臣的奏議,絞殺秦王殿下?」
「是啊,廢帝殘暴,陛下心存仁善,絕不會濫殺無辜。秦王殿下還這么小,陛下怎麼會殺一個無辜的孩子?」安平也迷惑不解。
「你有什麼打算?」安心問我,握我的手。
「陛下的寢殿是昭明宮?」我心意已決,絕不會讓睿兒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你想去找陛下?」安平駭然道。
我冷冷勾唇,「不必擔心我,我不會有事。」
完顏雍並沒有住在昭明宮,許是不想住在完顏亮曾經住過的寢殿,就住在福安殿。
安心為我找來一套侍從的衣袍,夜幕徐徐下降,我更衣後,前往仁政殿。安平打聽到,晚膳後,陛下通常在仁政殿書房看奏摺,很晚才回寢殿就寢。
一路走來,看著熟悉的殿宇長廊、朱紅的宮牆殿門、明麗的琉璃碧瓦和綿延至前方的宮道,心中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那些年的時光潮水一般湧來,充斥在腦中,一幕幕地閃現……回憶與現實交錯,讓人分不清現在是什麼時候……
時空流轉,物是人非,那些年早已封存在心底的最深處,完顏亮也已作古,而現在,我只是為了睿兒而來。
即將見到的人,不再是以往的大哥完顏雍,而是至尊無上的金國皇帝完顏雍。
一個念頭總在心中翻騰:他痛恨完顏亮,恨屋及烏,痛恨睿兒,就依群臣奏議,絞殺睿兒?他是否猜到我會為了睿兒回來?他是否一定要殺睿兒?
終於來到仁政殿,殿前守衛攔阻,我聲稱是李賢妃命我前來的,他們才放行。
完顏亮的書房也在仁政殿,完顏雍棄而不用,以偏殿為書房。
順利踏進書房,在一旁侍候的內侍看向我,微微皺眉。
我站定,不敢抬頭,深深吸氣,緩緩呼氣,穩定心神,以尋常的嗓音道:「陛下,賢妃差奴才來問問,陛下是否喜歡南京的點心,比如蘭花酥、鴛鴦餃、相思木蘭和紅豆白玉露。」
聞言,坐在御案後看奏摺的金主立即抬頭望來,我微微抬頭,迎上他詫異而驚喜的目光。
目光交匯,心境各異。
我平靜地等待,完顏雍的臉孔布滿了喜悅與歡笑,揮退內侍,朝我走來。
內侍掩上殿門,大哥喜不自禁地笑,激動地握著我的雙臂,「三妹,太好了,我們終於再見了。」
他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他喜怒形於色,他真的開心。
我亦開心,看著這個繚繞在心頭的男子,看著這張讓我魂牽夢繞的俊臉,看著這雙世上最深邃的眼眸,我心弦顫動,心神漸漸恍惚起來,仿佛回到了從前,我執著地喜歡他、迷戀他,只要能看他一眼,只要靜靜地待在他身邊,我心滿意足、日夜陶醉。
心動,情動,情不自禁。
然而,短暫的失神後,我冷靜下來,揮散那些不該有的情緒與情愫。
「陛下不是料准了我會來中都嗎?」我悠然反問。
「三妹,這是什麼話?」他滿目不解,隨即自嘲道,「沒想到,今日你我倒生分了。三妹,我還是我,還是你認識、熟悉的大哥,未曾變過。」
「你已是大金國皇帝,怎麼會一樣?」我冷聲道,「今時不同往日,九五至尊,生殺予奪。」
「原來你是為了睿兒而來。」他的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一瞬即逝。
「不為睿兒,又為誰呢?」
完顏雍沒有回答,牽我的手,來到書房東側的內殿。
內殿是他批閱奏摺疲累的時候歇息用的,各種器具一應俱全,小榻上鋪著柔軟的錦衾。
我仔細地打量他,他還是心中的那個男子,只是轉變了身份,是手握皇權的金主。著帝王繡龍常袍,黑髮編成金國男子的髮式——辮髮,頭戴氈帽,一如往昔,魁梧軒昂,比以往多了五分帝王霸氣、五分雍容氣度,與我想像中的帝王如出一轍。
他如此著裝,提醒我,他再也不是我所認識的大哥,而是著眼於江山與朝綱的皇帝。
我坐在小榻上,他目不轉睛地看我,眉梢含笑,喜不自禁。
「我想見睿兒,睿兒在哪裡?」
「睿兒很好,有乳娘和宮人照看,你不必擔心。」他面上的微笑慢慢凝固,凝成冷冷的霜花。
「離開睿兒一年余,我想儘快見到睿兒。」我面無表情地說道,心知睿兒是橫亘在我們中間的一座大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讓他如鯁在喉。
「好,我讓人帶睿兒過來。」
完顏雍走出去,叫了一聲「小樓」,然後吩咐小樓帶睿兒來書房。
片刻後,他回來對我說,很快就能見到睿兒。
我故意提起心中的那根刺,「沒想到睿兒一直在中都,沒有隨完顏亮南下。」
他點頭,「我也是入宮後才知道睿兒在宮中,三妹,我也沒想到廢帝將睿兒留在中都。由此看來,他擔心你帶走睿兒,索性將睿兒放在中都,你想帶走睿兒,就只能回中都。」
語氣頗為真誠,神色也不似說謊。
我思忖,他當真沒有騙我?
「去年,我對你說,睿兒很有可能隨廢帝南下……那時我只是依照常理推測,沒想到……」他結結巴巴地說,緊張得有點慌亂,「三妹,你不信我?你覺得我有意騙你?」
「陛下想多了,我從未這麼想過。」過去的事就算了,我不想再追究。
「三妹,不要叫我陛下,叫我大哥,好不好?」完顏雍誠懇道,執起我的手,目光熱切,「你不必拘禮,我從未變過,我們還像以前那樣,隨性一點,好不好?」
一心牽掛睿兒,滿腦子都是睿兒,倒沒發覺他從未自稱「朕」。
他的心真的從未變過?他當真能夠待我如從前?他做得到嗎?
我淡淡莞爾,「這些都是小事,只要睿兒安然無恙,我別無所求。」
他握著我的雙臂,越來越用力,「三妹,我不管你為什麼回中都,既然你我再次相見,就是我們的緣分,是上蒼的安排,是註定的,我不會再放你走!」
語氣堅決,仿似不容置疑。
我呆呆地看他,迷失了半晌,問:「為什麼絞殺睿兒?」
「此事稍後再說。」完顏雍擁我入懷,緊緊抱我,仿佛永生永世都不會鬆手,「你可知道,去年你不辭而別,我多麼傷心?你可知道,那種得到了又失去的滋味是多麼苦楚?你可知道,等了十三年,還是等不到,那種噬心、徹骨的痛苦足以讓人發瘋?三妹,你怎麼忍心離我而去?」
「我留給你一封書函,我以為,你會明白我。」他這番話,悲沉哀痛,亦讓我難過,心痛如絞。
「我明白你的所思所想,可是,等了十三年,到頭來一場空,你教我如何承受?」
「我真的很累……我厭惡皇宮,憎恨宮中的一切,這輩子,我最不想待的地方就是皇宮。大哥,不要逼我,好不好?」
「彼時不同此時,我不會讓你受到一點點傷害,也不會約束你,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你留在我身邊,你有什麼要求,我無不答應。」他聲音沉啞,放低了身段和男人的尊嚴,「三妹,就當我求你,為了我,留下來,好不好?」
這般情深,這般傷痛,這般可憐,我無力拒絕,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完顏雍的嗓音似有哭音,「這十三年,你我受盡煎熬,上蒼終於見憐,讓我們在一起。我們快樂、幸福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你捨得丟下我嗎?你不忍心的,是不是?」
是的,此時此刻,不忍心。
他就在眼前,我就在他懷中,心為他跳動,魂為他活著,我再難抽身逃離。
淚水滑落,嘗之咸澀,心中似甜又痛。
他鬆開我,雙手捧我的臉,「謀奪那九五至尊寶座,只為讓你放遠江湖;可是,你走了,我的心死了,若我想活,你必須把你的心給我,伴我餘生。」
心魂一震,我駭然看他。
他俊眸含淚,水光搖曳,眼中的悲痛仿若直抵心房。
我知道,他原也不想勉強我。他起兵謀反,自立為帝,是因為被完顏亮逼得沒有辦法,還因為完顏亮囚著我,只有他取而代之,完顏亮才不會陰魂不散地纏著我,我這輩子才能瀟灑自在,我和他才有在一起的可能。然而,去年我離開他,他無法忍受那種得而復失的痛,無法忍受思念的折磨……
完顏雍懇切而可憐地求道:「三妹,留下來,伴我餘生,好不好?」
我沒有立刻答覆,說考慮數日。
完顏雍說,前些日子宮人不當心,睿兒受寒高熱,這幾日才好一些。他還說,睿兒一人在宮中,沒有了爹娘,沒有孩童相伴,只有宮人陪著,難免孤單,不過睿兒已七歲了,懂事不少。
想到立刻就能見到睿兒,我心花怒放。
書房傳來腳步聲,我奔出去,喊著「睿兒」。一抹略高的身影映入眼帘,一個內穿錦袍、外披裘衣的俊俏男孩朝我奔過來,口中不停地喊著「娘親」。
睿兒撲過來,我蹲下來,緊緊摟抱他。
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心中只有兒子,只有終於相見的甜蜜與幸福。
兒子不停地叫著「娘親」,胳膊摟著我的脖子,勒得很緊。
分離一年多,睿兒長高了,結實了,更俊了。
真好。
「娘親,你去哪裡了?為什麼這麼久才回來?我好想好想娘親,每日都想,娘親想睿兒嗎?」他漆黑的眼眸淚花閃爍,雙臂仍舊摟著我,語聲少了一些稚氣,有點男子漢氣概。
「娘親也很想睿兒,是娘親不好,娘親再也不會離開睿兒。」我拭去他眼角的淚,心中酸澀。
「睿兒也不會離開娘親。」他將頭靠在我的肩上,「以後睿兒要和娘親、父皇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我一愣,沒有回答。
睿兒悶聲問:「娘親,為什麼父皇還不回來?睿兒好想父皇,乳娘說父皇在江南打仗,真的嗎?」
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胡鄒道:「等父皇打了勝仗,就會回來。」
站在我身後的完顏雍走過來,也蹲下來,和藹地笑,「睿兒乖,跟皇叔到內殿玩,好不好?」
他比完顏亮小一歲,睿兒理當叫他「皇叔」。
睿兒鬆開我,拉著他的大掌,展露歡顏,「皇叔。」
完顏雍拉著他走向內殿,我詫異地看著他們,不由得心想:假若完顏雍對睿兒不好,睿兒絕不會跟他走。如此看來,完顏雍待睿兒不錯,起碼讓睿兒信任他、親近他。
內侍端來三碟糕點,睿兒坐在他的皇叔的腿上,津津有味地吃,開心地笑。完顏雍時而摸他的頭,時而含笑看我,時而與我閒話兩句,盡顯慈和仁厚。
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想起四個字:父慈子孝。
但是,大哥不是父,睿兒也不是子,他們之間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甚至會發生一些刀光劍影的事。生在帝王家,他們不會永遠這麼溫和、快樂地坐在一起。
倘若完顏亮看見這一幕,必定暴跳如雷吧。
睿兒還小,假若知道了他的父皇已死在瓜州渡,會不會傷心地哭?假若知道了他的皇叔占了他的父皇的帝位,會不會從此不再理睬完顏雍?睿兒可懂得諸如皇權之爭的事?
不敢想。
沒想到,完顏雍安排我住在福安殿的偏殿,睿兒自然跟我一起住。
時辰到了,睿兒困了,在我懷中沉沉睡去。
安頓好睿兒,我本想就寢,完顏雍說還有話跟我說,強拉我去天子寢殿。
未免宮人看笑話,我唯有隨他了。
天子寢殿自有一番帝王氣象,各類擺設多是粗獷、樸實之物,全無完顏亮的寢殿的奢華。
他將我摁坐在床榻上,自也坐下來,看著我,只笑不言。
「時辰不早,早些就寢吧。」我站起身,局促不安。
「三妹,你怕我?」他拉住我的手。
「不是。」我終究坦然看他,「大哥可召妃嬪侍寢,我想陪陪睿兒。」
完顏雍站起身,執起我雙手,黑眸從未有過的深沉,「放心,我不會勉強你。我只想讓你知道,縱然我有賢妃和其他妃嬪,但我深愛的女子是你。對她們,是恩義;對你,是歷久彌新的情、刻骨銘心的愛。」
心中輕嘆,我靜靜道:「我明白。」
他抬起我的下頜,眸色深邃至暗,雙唇緩緩落下。
柔軟的唇,溫柔的吻,漸漸收緊的雙臂,緩緩滲透的情意……漸至深沉繾綣,這個熱吻變得密不透風……心魂悸動,那種心靈交融的感覺讓人沉醉、四肢綿軟,讓我無助地依在他懷中。
他的胸膛總是讓我深深陶醉,他的雙臂總是讓我無力自拔,他的熱吻總是讓我忘卻所有。
熱氣瀰漫開來,他的鼻息越來越粗重,他抱起我,坐在床榻上,唇舌輾轉至我的脖頸。
燙人的唇舌令我清醒過來,我窘迫地推開他,倉惶逃走。
次日午時,完顏雍回福安殿與我們一道用膳。
睿兒午睡時,我意外地見到兩個人,明哥和羽哥。
原來,是他讓她們來服侍我的。她們還叫我「元妃」,我讓她們改口,就叫我「夫人」吧。
明哥哭道:「奴婢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
羽哥一邊哭一邊笑,「你走了之後,奴婢二人就回到合歡殿。後來,陛下進宮,問奴婢二人有什麼打算,奴婢二人不想出宮,說想在合歡殿當差,陛下應允了,沒有趕奴婢二人出宮。」
故人相見,想說的話特別多,我們三人整整聊了一下午才作罷。
她們說,完顏雍入主皇宮,沒有濫殺無辜,只遣散那些對廢帝忠心的宮人。他安排睿兒住在合歡殿,她們和乳娘一起照顧睿兒,他待睿兒很好,視若親子,所有用度照舊。而且,他隔兩日就抽時間陪睿兒玩,還教他讀書、騎射、劍術等等,待睿兒比待他自己的兒子還好。
我不明白了,他為什麼待睿兒這麼好?愛屋及烏?可是,為什麼他應允臣子、絞殺睿兒?
這晚,明哥、羽哥陪睿兒玩,我和他來到大殿,提出搬至合歡殿。
他著急地問:「為什麼搬到合歡殿?是不是宮人服侍不周?」
「不少宮人知道我是完顏亮的妃嬪,我公然住在福安殿,於理不合,有損你的聖德與清譽。」我淡淡一笑,「我也不想被宮人、臣民斥為妖妃。」
「我不理會宮人議論,不懼流言蜚語,也不怕臣民說三道四,你也不必理會。」完顏雍面色微沉,堅持道,「三妹,我說過,不會讓你受到一點點傷害。你放心,宮中不會有流言蜚語,也不會再有宮人議論你。」
「大哥,就算宮人不說,也會分辨是非;就算我不理會那些流言蜚語,但事實就是事實,我是完顏亮的妃嬪,無法改變。前朝妃子怎能與當朝陛下有牽扯?我們公然同住一殿,你讓臣民如何看待你、如何議論我?你不介意,我介意。」
「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任何傷害。假若你住在合歡殿,身處後宮,即便我妃嬪不多,但我無法保證不會出什麼意外。」
原來,他堅持要我住在福安殿,是不願讓我身處後宮,受到妃嬪的明槍暗箭。
我竭力說服他,「不住合歡殿也可,勞煩陛下為我和睿兒安排別的宮殿吧。」
他含笑問道:「你是介意流言蜚語,還是擔心你我每日見面、你會情不自禁?」
如此一問,三分邪氣,七分怒氣。
我轉過身,臉頰發熱,「無論如何,我不會再住在這裡。」
完顏雍的聲音忽然變冷,「若你不想睿兒受到什麼傷害,最好住在福安殿。」
我驚疑地看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人會傷害睿兒?妃嬪?還是朝臣?
「廢帝殘暴,殺宗室數百人,濫殺無辜,樹敵無數,多少人記恨廢帝,你不會不知。太子光英在南京被殺,下場淒涼,難道你想睿兒有同樣的下場嗎?」他掀袍坐下,一番話仿佛晴天霹靂,震醒了我。
「因此,群臣上奏絞殺睿兒?」我駭然,心中紛亂。
「是!超過一半的文武大臣聯名上奏,奏請絞殺睿兒,以此泄恨。」
「睿兒是無辜的,怎麼能對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兒下手?」
「廢帝暴虐,與睿兒無關,我勸過他們,可是,他們的家人、親人、朋友都因為廢帝而死,他們對廢帝的恨無法消弭,執意父債子償,絞殺睿兒。」
「對一個無辜的孩兒下手,他們和完顏亮有什麼分別?」我氣得咬牙。
「行刑之日已至,我堅持押後,他們無可奈何,卻堅持一定要殺睿兒。」完顏雍眉宇緊蹙,眼中憂色分明。
心神大亂,我求道:「大哥,我只有睿兒一個孩兒,你想想法子救睿兒……我求你了……」
他側摟著我,「別急,你冷靜點兒,我也喜歡睿兒,怎麼會眼睜睜看著他死?」
大哥,你不會眼睜睜看著睿兒死,為什麼應允群臣?你之所以應允,是想讓這個消息傳出去,我就會回中都,是不是?
大哥,為了讓我回中都,你以睿兒為餌,布下整個局?還是你只是假裝應允大臣,誘我北上?
真相如何,我不想追根究底。
心亂如麻。
我祈求道:「大哥,你放我和睿兒走,好不好?你宣稱睿兒得了惡疾,藥石無靈,短短數日就薨了,如此就天衣無縫了。」
完顏雍摟緊我,拇指拭去我臉上的淚水,「這種說辭,誰會相信?三妹,我怎麼會讓你走?不如這樣,我視睿兒為親子,認他為子,封他為王。如此一來,那幫大臣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不會對睿兒怎樣的。」
這的確是一個可行的法子。
然而,他當真視睿兒為親子?當真不會讓睿兒受到任何傷害?
「我認睿兒為養子,疼他、愛他勝過我親生的兒子,不過,睿兒會因此遭忌,只怕有人心術不正,會對睿兒下手。再者,廢帝駕崩不久,那些人的恨不會這麼快消除。因此,你和睿兒住在這裡最安全,我也放心。」他的語氣極為真摯。
「可是……」
「睿兒的安全為首要考慮,你這個當娘的,就不要胡思亂想了。」
「那暫時住一陣子吧。」
我終究被他說服了,為了睿兒的人身安全,我不再理會閒言閒語,不再胡思亂想。
其實,我可以帶著睿兒靜悄悄地離開,可是,那些恨死完顏亮的人會不會追來?會不會善罷甘休?或許,可以順利地逃出中都,順利地南下,但是我沒有這麼做,選擇了留下來。
我不知,今日的決定,讓我嘗盡苦楚。
那幫臣僚再次提出絞殺睿兒時,完顏雍宣稱,認元睿為子,封號仍為秦王。
在朝堂上,他對一干臣僚說,睿兒是他的兒子,絞殺一事,不許再提。
如此,睿兒總算平安無事。
這些日子,完顏雍一般在福安殿就寢,偶爾去李賢妃的臨芳殿,沒有召幸其他妃嬪。
我知道,他在等我。
賢妃等妃嬪從未來過福安殿,我也很少出殿,只在附近的宮道和小花苑散心、漫步,日子倒是平靜、舒心。午時,他幾乎每日都回來與我們一起用膳,宛若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瞧得出來,他真的疼愛睿兒,耐心、認真地教他做人的道理,文武各方面都親自教,雖然已有先生教睿兒。睿兒也越來越黏他,對他越來越親,好像漸漸忘了父皇,問起父皇的次數少了。
有一日,睿兒在練劍,完顏雍和我坐在石案前,他手持書冊,一邊看一邊笑,我問:「笑什麼?」
「三妹,日後你也為我生一個如睿兒這般聰慧、懂事、英武的兒子,此生無憾。」
「你兒女不少,夠你炫耀了。」
「雖是不少,但還差一個。」他意有所指地笑,「我們早晚要生養孩子的。」
我睨他一眼,轉頭看睿兒練劍,臉腮漸漸熱起來。
此次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示,要我儘快下決定,當他的女人。
既然決定留下來,伴他餘生,就不該再忸怩作態,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無法下最後的決定。也許,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因為,我不想一女不侍二夫。
早些年,未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今時今日,有了這樣的想法。
真真奇怪。
每次想這事的時候,總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再想想吧,再想想吧,不要這麼快做決定。
弄不懂自己,為什麼變得優柔寡斷?為什麼無法邁出那一步?
睿兒收劍回來,喝了半杯茶,忽然道:「父皇,兒臣想到一件事。倘若父皇回來,那兒臣不就有兩個父皇?」
先前,我教睿兒叫完顏雍「義父」,他卻說叫「義父」顯得有差別,宮人和臣僚會用異樣的目光看待他,還是叫「父皇」比較妥當。
如此,睿兒就叫他「父皇」。
聽了睿兒的話,完顏雍面不改色,仍然在笑,「有兩個父皇疼睿兒,不是很好嗎?」
「好是好,可是父皇回來了,兒臣就不能每日陪父皇了。」睿兒一本正經道,紅撲撲的臉蛋布滿了汗珠。
「無妨,你可以多陪陪你父皇。」完顏雍不在意地笑。
「父皇放心,兒臣會時常來看望父皇的。」睿兒笑眯眯道。
「睿兒真乖。」他摸摸睿兒的頭。
我鬆了一口氣,看著這對並非父子的父子,原有的擔心煙消雲散——他待睿兒很寬容,可見他的胸襟多麼寬廣。
我為睿兒擦汗,他又皺起眉頭,「昨日,一個宮人對兒臣說,在江南打仗的父皇是陛下,父皇也是陛下,兒臣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大金國有兩個陛下?」
心又揪起來,這一次,大哥會怎麼回答?
大哥看我一眼,笑道:「這件事比較複雜,等明年的現在,你就懂了。不過,父皇也有好幾個兒子,為什麼我們大金國不能有兩個陛下?」
睿兒眼睛一亮,開心地笑,「兒臣明白了。」
高懸的心回落,我不禁為他擦汗,這樣也能說得通。
完顏雍贊道:「睿兒越來越聰明了。」
「難道昨日兒臣不聰明嗎?」睿兒認真道,癟著嘴。
「昨日也聰明。」完顏雍驚奇地看我,笑答,「只是今日比昨日更聰明。」
「兒臣昨日很聰明,今日也一樣聰明。」睿兒不樂意地說道。
「好好好。」完顏雍笑不自禁,有心逗他,「睿兒越來越英俊了。」
「難道昨日兒臣不英俊嗎?」睿兒又不高興了。
「昨日也英俊,只是今日比昨日更英俊。」
「昨日很英俊,今日也一樣英俊。父皇好壞,兒臣不理父皇了。」
睿兒走過來,依在我懷中,背對著他。
完顏雍擊掌大笑,開懷道:「睿兒的自信是天生的。」
我但笑不語,也許,長大後,這種天生的自信,會變成和完顏亮一模一樣的自負。
這夜,睿兒問我,為什麼父皇還不回來。我只能說,南邊戰事吃緊,父皇還要過好一陣子才能回來。聽了這話,他從被窩裡爬起來,「那睿兒和娘親去找父皇,好不好?」
我道:「不行,父皇知道我們去找他,會生氣的,就不再疼睿兒了。」
如此,他才乖乖地躺下來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