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碧雲寥廓,倚闌悵望情離索
2024-04-29 22:36:17
作者: 端木搖
漸漸的,我發現,耶律煙喜歡上官復。
她的目光總停留在他身上,一雙清秀的眸子泛春波、橫秋水,柔情滿溢。
他可知道她的心意?
一夜,她翻來覆去的,想必是睡不著,我道:「耶律姑娘,人世匆匆幾十年,彈指一順間,很快就過去了。若有心事,便要對人直言,無論結果如何,自己總算努力過、爭取過,不枉這一生,是不是?」
半晌,她才回了一句:「謝謝,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了。」
兩日後,黃昏時分,耶律煙衝進氈帳,趴在床頭,低聲啜泣。
如此傷心欲絕,想必是碰了釘子。
我拍拍她的肩,走出氈帳,看見上官復站在自己的氈帳前三丈遠,便走過去。
他回頭看我一眼,繼續遠眺,神色沉沉。
這兩個月,他總是遠望沉思,總是深沉若海,和我所認識的、豪爽仗義的上官復很不一樣。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五六年,他遭遇了什麼?如今的他,令人費解。
「你應該知道耶律姑娘鍾情於你,為什麼拒絕她?」或許我管得太多了,但我就是想問一問。
「這一生,我對兒女私情毫無興致,我不會喜歡任何女子,也不願有女子喜歡我。」他的語氣,聽來有點像是刻意的堅定。
「生而為人,談及兒女私情是自然而然的事,有緣有分,便是上蒼的安排,又何必推拒?」我決心挖出他的心裡話,「上官大哥,我一向敬重你,今日我不得不問你,兒女情長並沒什麼不好,為什麼你不願談及兒女私情?」
「個人意願罷了。」
「難道你想孤獨終老嗎?」
「有何不可?」
「不是不可,而是,與喜歡的女子相伴一生、執手偕老,又有何不可?」
「我不會改變主意,你不必再說。」上官復冷冷道,很不客氣。
「我一定要說。」我強硬道,「除非你說一個讓我信服的理由。」
他盯我一眼,再轉過頭,眉宇平靜得好似冰封的雪原,凝著冷冽的霜花。
靜默許久,他終於開口:「我喜歡一個女子……但我知道,她永遠不會喜歡我,心中永遠不會有我……因此,我寧願一輩子不談及兒女私情……」
為了那個女子,他寧願寂寞一生、獨孤終老?
我道:「就算你無法擁有她,也可以擁有別的女子,別的女子未必比不上你心中的那個女子,只是你看不到她們的好罷了。」
上官復苦澀地莞爾,「旁的女子再好,我也不喜歡。我喜歡她,說不出緣由,也許她未必是最好的、最美的,然而,這麼多年,我就是無法忘記她。」
是啊,這麼多年,我也無法忘記大哥,縱然身心憔悴、千瘡百孔。那種喜歡,那種迷戀,說不清道不明,就像每日進膳、就寢一樣,根深蒂固,無法拔除。
他語聲平靜,「十四歲那年,我就決定終生不娶,不談及兒女私情。後來,她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我也從未想過對她言明。」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決定終生不娶,是什麼事讓他下此決定?
我道:「你可知,你這個決定害了多少女子?」
「我從未想過害人。」上官復冷漠道,「她們的決定,在乎自己,與我無關。」
「十二歲那年,香襲就喜歡你,認定你是她的夫君,此生非你不嫁。你拒絕了她,她默默地守候,苦苦地等待,等你回心轉意,等你有朝一日終於看到她的好,願意娶她為妻。」時隔多年,香襲臨死前悲痛哀傷、無怨無悔的神色仍然盤旋在我腦中,我傷懷道,「雖然她柔弱溫和,卻心意堅定,為你做盡一切,也從未怨怪過你。直至死的那一刻,她心心念念的還是你。」
「香襲……」他低聲喃喃,似有悔意。
「她才華橫溢、歌藝出色,兩支曲子《愛恨成灰》和《相思苦》,都是為你而唱。」想起她耗盡最後一口氣寫詞的情景,我悲從中來,熱淚盈眶,「從曲詞就可看出,她心中的痛楚很矛盾,刻骨的相思很苦澀,想儘早解脫,可又捨不得,就這麼熬著,自己折磨自己。」
「我對不住她……沒錯,我有負於她……」他痛聲道。
「香襲臨死前,將兩支曲子的曲詞寫在絲帕上,托我交給你,可惜,那晚匆匆離開,我沒有想起這事,落在鸞宮了。」
「我知道便可。」
我拭去眼角的淚,「上官大哥,香襲喜歡你十幾年,為你守身如玉,等你十幾年,自苦十幾年,又死得那麼慘,縱然你再鐵石心腸,也會感動吧。」
上官復長長一嘆,「我並非不感動,但僅此而已。」
我氣憤道:「香襲已經走了,難道你想第二個香襲為你而死嗎?」
他愕然道:「我只當耶律煙是妹子,在我眼中,她和你……一樣,都是我的妹子,別無其他。」
我朝他吼:「你鐵石心腸!」
爾後,我奔回氈帳。
與上官復冷淡了十日才恢復如常。
這十日,他做了很多事哄我和耶律煙,卻不擅長這類事,不僅不會說甜言蜜語,甚至不知道怎麼說才不會惹我們生氣。
他的笨拙與魯鈍,倒顯得他真誠,我們便原諒他了。
我問他,貞元三年他和大哥來救我和二哥,究竟是不是宋帝派來他來的?
他猶豫了許久才道,他求了很久,宋帝才點頭應允,因此他才會過了那麼久才來救我。
聽到這樣的答案,失望至極。
父皇,你對我曾經的寵愛與喜歡,都是假的;你不救二哥和我,無論出於什麼緣由,都非大丈夫所為,也絕非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與氣魄!你懦弱無能、貪圖享樂、貪生怕死,只想在山明水秀的臨安守著半壁江山過繁華的太平日子,你不配為帝君!不配為人父!不配!
上官復還說,這樣的君主讓他失望、鄙視,因此,護送二哥回臨安後,他托二哥代為辭官,離開臨安,在中都和西北一帶籌謀救我。
他的恩德,我再次致謝。
這六年,他一直籌謀救我?籌謀了這麼久?
我問現今南邊是什麼形勢,他說還是風聲鶴唳,我只能作罷,再忍耐一陣子。
數日後,他帶我離開草原,來到草原邊界的小城,住在一座小院落里,耶律煙自然也跟著。
上官復與耶律煙之間的事,不了了之,我也不再管。因為,男女情事無法勉強,他們有他們的緣與分,我能做的已經做了。好在他們相處如往常,她為我們打點一切,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只是,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才會默默地嘆氣。
終於,三月之期到了,我提出南下,他靜默片刻,鄭重道:「前兩日,我收到消息,你想聽嗎?」
「什麼消息?」看他神色不對,我心頭一凜。
「二月癸亥,完顏亮南下。」他溫淡的話,猶如晴天霹靂。
「他……南下做什麼?」我無法克制地發抖,心尖微顫。
「早在正隆四年,完顏亮就命人營建南京宮室。換言之,他早有揮軍南伐、滅宋之心,營建南京宮室是為南伐做準備。」他凜然道,「你逃離金宮兩個多月,他派人追捕無果,索性親自南下,一為捉你,二為南伐滅宋。」
南京,就是昔日的汴京。
完顏亮果然不放過我,果然不罷休!
那麼,我應該怎麼辦?
上官復那雙黑眼射出冰寒的厲光,「完顏亮應該聽聞了那個傳言,無論出於什麼緣由,他絕不會放過你!」
心頭一震,我問:「我不能南下?」
「若你想死,想再次被囚於金宮,就南下!」他的語聲重如千斤。
「我總不能一輩子待在西北吧。」
「走一步看一步。」
望著他離去的僵硬的背影,我覺得他今日怪怪的,給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
完顏亮南下,南伐也好,捉我也罷,怎麼樣都好,我一定不能被他捉到。可是,躲在西北也不是法子,難道他不死心我就要躲在這裡一輩子嗎?
怎麼辦?留下來,還是南下?
想了五日,我終究決定南下,只要喬裝得好,就不會被完顏亮的人發現行蹤。
也想過去中都,若能帶元睿離開,那是最好的。可是,倘若完顏亮在中都、宮中廣布人手,我一現身,就會被捉住;再說,憑我一人之力,也很難成事。
思慮再三,還是罷了,就讓元睿留在金宮吧。
這夜,子時,我偷偷地離開,卻沒想到,上官復在院門前等我。我正想解釋,他不由分說地拽我回房。
罷了,過幾日他不再防範我,再走不遲。
可是,自從這夜起,我再也沒有離開過寢房——我被軟禁了。
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他為什麼軟禁我?為什麼阻止我南下?僅僅為了我的安全?
兩日裡,門窗鎖得緊緊的,只有耶律煙送飯來才會開一會兒。我問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總說不知道,待上官大哥回來再問他。
原來,上官復出門了。
然而,他回來後也不肯見我,我不斷地懇求耶律煙,求她告訴我實情。她終究心軟,告訴我,上官大哥不想我南下送死,因為他喜歡我。
這個答案太過意外。
其實,幾年前,有一兩次,我也曾懷疑過,但只是一剎那的疑慮,沒有多想。想不到,竟是真的。怪不得他一再地出手救我,一再地為我涉險,只是因為,喜歡我。
我讓耶律煙轉告他,我一定要見他。
終於,上官復來見我了。
「你喜歡的那個女子,我知道是誰。」我開門見山道。
「你知道了。」他的語氣冷淡得令人驚異。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軟禁我!假若你真的喜歡我,就讓我南下,或者你送我回家,可以嗎?」
「我不會送你回家。」
「為什麼?」
「因為……我不會讓你離開西北。」他從容道,那種理所當然的口氣令人覺得很怪。
「為什麼?」我瞠目結舌。
「因為,有你在手,完顏亮就會方寸大亂,西北路契丹人才有一線生機。」上官復冷冽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從未有過的冷。
「你說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可是一時轉不過彎,我聽不懂話中深意。
西北路契丹人?一線生機?他軟禁我,是為了要挾完顏亮?
他淡定得可怕,「我是契丹人,上官復只是化名,我叫耶律復。」
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化名為上官復?宮中的耶律麗妃並沒有化名,他為什麼這麼做?
耶律煙走進寢房,面容冷肅,「耶律大哥不但是契丹人,還是契丹皇族。」
我大吃一驚,她繼續道:「遼國天祚帝長子,被封為晉王,精於弓馬騎射,文武雙全,很得人心,在遼國皇族、朝堂素有威望,大臣一度擁護他,立他為太子。可惜,晉王英年早逝。耶律大哥是晉王早年與一個侍婢所生的兒子,那侍婢擔心晉王妃加害腹中孩兒,深夜逃走,因此,耶律大哥六歲時才與父親相認。然而,就在那年,在耶律大哥認祖歸宗六日前,晉王被天祚帝殺害,耶律大哥在晉王侍從的保護下倉促逃離。」
這個真相,的確令人震驚。
上官復竟然是遼國天祚帝的長子的兒子,耶律復。
「遼國被金國所滅,之後契丹人受盡金人的欺凌與屈辱,吃不飽,穿不暖,服役勞作,命如草芥、螻蟻。耶律大哥和幾個侍從東躲西藏,擔心被金人找到,斬草除根。他十歲那年,幾個侍從召集了十餘個遼國屬臣和有志之士,擁耶律大哥為主公,歃血為盟,立志復國。」耶律煙緩緩道。
「這麼說,這三十餘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國?」我問,心潮起伏,上官,不,耶律大哥竟然背負如此復國重任。
「是!耶律大哥只為復國而生,縱然是死,也是為復國而死,為契丹人而死!」她絕烈道。
「你們軟禁我,以我要挾完顏亮,讓契丹族人復國?」
「事情絕非這麼簡單。」她冷冷勾唇。
耶律復揮手,耶律煙盯我一眼,退出寢房。
我問:「你想引完顏亮來此?」
他目光冷厲,「非也,我想要的是,宋金大戰。」
我駭然,他變了,和那個豪邁爽朗、行俠仗義的上官復不是同一個人。
耶律復背負的是遼國遺臣、遺民復國的重任和所有契丹人的希望,不談及兒女私情,只為復國耗盡一生,就算有了喜歡的女子,也會掩藏情愫。
如此,軟禁一月。
耶律復對我說,三月癸巳,完顏亮抵達河南府。
我幾次問他:完顏亮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裡,你軟禁我也無用,你究竟軟禁我到什麼時候?
他森然道,總有一日,完顏亮會知道你在我手中,我會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這個寢房,如同牢房,守衛森嚴,根本逃不出去。我度日如年,越來越煩躁、焦慮,卻又無可奈何。想不到,剛出狼窩,又入虎穴,難道這一生就無法擺脫被囚禁的命?
一日,積在體內的煩躁、鬱氣像山洪爆發,耶律煙送來膳食,我大發雷霆,掀翻膳食,砸了屋中所有東西。耶律復匆匆趕至,眼見地上一片狼藉,帶我到另一個房間。
「你想利用我,就叫完顏亮來,讓他放了所有契丹人,或者你殺了他,為所有契丹人復仇。」我怒吼,「軟禁我算什麼英雄好漢?」
「時機未至。」他仍然是那副處之泰然的樣子,「我從來就不是什麼英雄好漢。」
「耶律大哥,我一向敬重你。若非你告訴我,我根本猜不到你的身世,更料不到你會這麼對我。」我冷笑,「你救我逃出金宮、中都,只怕是為了今時今日吧。」
「是。」
「時隔六年,你才出手救我,又是為何?若你早些救我,你的族人就不會吃這麼多苦。」
「因為,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完顏亮在鸞宮附近部署了一萬精衛,守衛森嚴,曠古絕今,從鸞宮飛出一隻蒼蠅、小鳥,也會被發現。因此,救你出來,比登天還難。」他的目光銳利如鷹,不再是以往憨直的模樣,「完顏亮聰明絕頂、料事如神,和他硬拼,猶如以卵擊石。因此,只能智取,不能力敵。這五六年,我總共救你五次,每次總會發生意外狀況,使得營救計劃失敗,第五次才成功救出你。」
原來,不是他不救我,而是前四次都沒能成功。
我道:「你我相識十二年,很早以前,你就可以用我來要挾完顏亮,何須等到現在?」
這是一個月來我冥思苦想都想不通的一點,就算他想要宋國大戰,並不難。
耶律復道:「宋金交戰,完顏亮身在南邊,分身乏術,無暇北顧,我便可以豎旗復國,攻城略地,將我契丹人的故土奪回來。」
我更不明白了,「早在你第一次救我逃出上京那年,就可以挾持我……」
他的語氣不無惋惜,「那年,我們兵馬不足,將士所用的兵器也不多,我們必須攢存足夠的資財才能招兵買馬、打造兵器。復國一事急不得,必須萬事俱備,倉促起事只會死傷更多的人。」
「這麼說,你我相識,不是偶然?」這個疑惑在我心中很久了。
「是我刻意安排。」他直言不諱。
「那時我與完顏亮並不相識,你為何……」
「紹興十九年,上元節前夕,你在臨安太白樓的詩文大賽上與完顏雍、趙璦相識,當時我也在,目睹一切。我一眼瞧出,你大哥、二哥絕非池中之物,便暗中跟蹤他們。趙璦是宋國普安郡王,完顏雍被人追殺,武藝高超,箭術厲害,我猜想他應該不是宋人。後來,你一人北上,在汴京遇到他,很快又分開。那次,我發現他出入金人府邸,金人對他非常恭敬,我便知道,他必定金國宗室子弟,或是朝中重臣。」
「但我出身鄉野,你何必大費周章地結識我?」
「因為,完顏雍和趙璦皆鍾情於你。」
「所以,你就萌生一個念頭,以後可利用我要挾他們。」原來,一向敬重的朋友竟然從一開始就算計我,我失望極了,「我繼續北上尋找大哥,你一直暗中跟著我?」
「沒錯,我沒想到,你會在上京被擄。不過,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與皇宮有牽扯,更有利於我以後行事。」耶律復不打算隱瞞我任何事了。
「耶律麗妃根本不是你兄弟的妹子,而是你放在金主身邊的一顆棋子,是不是?香襲也是為你利用的棋子,是不是?」那些疑團一個個解開,耶律麗妃一直暗中助我,是聽命於他;香襲在臨安湖畔唱曲兒,想必是為了遇見宋帝,得以進宮。我問,「我第一次遇見香襲的時候,她在湖畔唱曲兒,是為了博得宋帝的青睞吧。你沒想到,宋帝見到我,對香襲就不屑一顧了。」
「是。她們都是我的棋子,一個為我打探金國皇宮的消息,一個為我打探臨安的消息。我安排香襲進宋國皇宮,就是為了打探消息。」
「你從耶律麗妃口中得知我的身世,救出我,故意引我去臨安,也想讓宋帝見到我。如此一來,我就會成為完顏亮、宋帝爭奪的目標,甚至,完顏亮會為了我揮軍南伐。」這一個月,早年那些事一一浮現,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而今想來,卻是被人算計了也懵懂不知。
昔日豪爽、忠厚的男子,陰冷地眨眸,深不可測,「那時,宋金兩國不太可能交戰,我只想引起宋金兩國的爭端,在完顏亮和宋帝的心中放一根刺。」
我冷冷莞爾,「完顏亮來臨安求親,擄走我,你出盡全力救我,只是不想讓我這麼快落在他手中,因為你還需時間招兵買馬。後來,我和二哥在平江府開粥鋪,其實你早就知道,那時為什麼不抓我?你把我藏起來,完顏亮找不到我,就會以為宋國把我藏起來,就會南伐……」
耶律復道:「很簡單,因為那時完顏亮根本不會南伐。」
我不明白,他解釋道:「完顏亮弒君奪位,金國宗室和老臣等等一大批人並不承認他是正統之主,金國的名門望族處處針對他;再說,他殺了那麼多人,殘暴不仁,大失人心,很少人支持他。還有,金國那些昔日好戰的人安享太平日子一二十年,筋骨鬆了,身子懶了,早已沒有了當初的勇猛與殺氣。他們只想在上京安享榮華富貴,根本不想再過征戰、殺戮的日子。如此形勢,完顏亮如何揮軍南伐?縱然他想,也有心無力。」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問:「完顏亮的下屬找到我,是你放出的消息?」
他搖頭。
涼意一分分地侵蝕我的心,我道:「完顏亮的下屬捉二哥,你沒有盡全力,因為你根本不想救二哥和我。」
他頷首,「完顏亮是個多情種,卻因為得不到你的心而耿耿於懷,非但沒有忘記你,反而越來越瘋狂。我還需時間籌備,索性就讓你在金宮待一兩年,待我萬事俱備,再救你出來。」
「你沒料到,完顏亮為了防止我逃跑,防範森嚴,你數次救我,最後一次才成功。」
「我原以為,有耶律嫻和香襲做內應,救你出來並不難,哪想到完顏亮的智謀如此厲害。」
「你也沒料到,你的復國夢蹉跎了六年。」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最忌心浮氣躁,區區六年算得了什麼?三十幾年都熬過來了,只要契丹人團結一心,就能做大事、成大業。」耶律復自信道。
「籌謀這麼多年,大業即將成功,接下來你會怎麼做?」
「等。」
「等宋金交戰,烽煙漫天?可是,完顏亮未必會為了我北上。」
「會!一定會!」他篤定的語氣令人錯愕。
四目相對,這些年來他對我的好,一幕幕地閃過,卻有真有假,帶著既定的目的,如今看來,事事都是陰謀……心越來越冷……失望得心痛……
對視許久,我清冷地笑,「耶律復,我最憎恨被人欺騙和算計。完顏亮對我情深,卻也是欺瞞和算計,從今往後,我將你看作和他一樣的人。」
他不在意道:「隨你,我早已知道會有這一日。」
我斷然道:「今日起,你我再無絲毫情誼!」
耶律復定定地看我,無動於衷,「如此便好。」
話音方落,他轉身欲走,背對著我道:「奉勸你一句,你逃不出去的,最好不要白費心機,否則,吃苦的是自己。」
我嗤笑,「多謝奉告。那個關於我的傳言,是你讓人散播的吧。」
他語含讚賞,「自從知道我的身世後,你就想通了很多事。所有的巧合未必都是巧合。」
「你如何知道我身上有紅鸞刺青?」
「那年,從上京逃出來後,你在中都救了暈倒在路邊的完顏雍。之後,我們住在農家,一日,你在沐浴,突然大聲尖叫,他衝進去,我在外面看見了。」
原來如此。
靜默片刻,耶律復大步離去。
現在才知,心機最深的是他。
知道了真相,只會心冷、失望;看透了某人的真面目,不會再抱任何希望。
原本以為囚徒的日子結束了,未曾料到,又走入一個牢籠。
與耶律復至此無言,即使見面也像是陌生人,倒是與耶律煙能說上幾句。
有幾次,她想勸和我們,為他說好話,我都以藉口推脫,不想聽。一夜,西北的夜風還很涼,我睡不著,站在窗前,望月聽風。深夜寂靜,只有風過樹梢的沙沙聲吵醒了這個冷涼的春夜;月圓之夜才過,墨錦似的夜幕只有零星的幾顆星辰與那輪皎月遙遙相對。
中都的夜空是否月朗風清?東京的夜晚是否深涼如水?臨安的夜風是否花香襲人?
睿兒,大哥,二哥,你們可安好?
一人突然出現在窗前,與我僅有一牆之隔。她倚著牆,與我一起望月。
「我自小跟著耶律大哥東奔西跑,十五歲那年才在西北落腳,聯絡各方人士。」耶律煙的語聲幽靜如夜,「我一身武藝是他教的,我對這個人世間的認識也是他教的,無論他多忙、多累,都會仔細、認真地教我。因此,自我懂事起,就視他為父兄,情竇初開的年歲對天發誓非他不嫁。我不知這種對他的依賴、崇敬與喜歡,是習慣使然,還是男女之間的情事。」
「你自己都想不通,外人更難看透。」
「是啊,世間很多事,並非表面所見的那麼簡單,也不是短時間就能看透的。」她意有所指地說道,「其實,早在耶律大哥初識你的那年,我就知道了,只是無緣與你一見。」
「見了又如何?」我冷笑。
「我問過他,為什麼喜歡你,喜歡你什麼。他說他也不知道,那種喜歡、牽掛悄然滋長,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他無法控制,卻又不想對你言明,只能藏在心中。」
我不語,男女之間的情、愛,的確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法控制。
耶律煙輕嘆一聲,道:「你知道嗎?早在你在平江府的時候,不少人勸耶律大哥捉你回來,開展復國大計。他總說時機未至,總說宋金兩國都沒有開戰的意願,即使捉你回來也無法成事。所有人都覺得他變了,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忘了背負的責任、忘了契丹人的屈辱和仇恨、忘了復國的大計,所有人都說他、罵他、斥責他,對他失望至極。然而,耶律大哥堅持己見,說並非為了你,而是真的時機未至。為了你,他甚至和所有人爭執、吵架,差點兒眾叛親離。」
他的確說過,時機未至。
她望著天上的皎月,眸光寂寂,「也許,耶律大哥說得沒錯,時機未至;也許,他只是為自己的私心找一個藉口。我看得出來,拖得越久,他越不想利用你,越不想讓你知道他的身世與真面目。因此,才會過了一年又一年。」
或許是吧,他既想利用我,又不想利用我,很矛盾吧。
「耶律大哥這份心意、這份情愫,你能明白嗎?」她期待地問。
「就算我明白,那又如何?事已至此,無法改變。」
「我只希望你能諒解他。」她目露憐惜之情,「耶律大哥這一生,從未快活過,早些年他與你在一起,也許是他最快樂的日子。」
「你不是喜歡他嗎?為什麼對我說這麼多?」
「我喜歡他,並非要得到他。能夠留在他身邊,為他付出一切,看他開心地笑,我就心滿意足了。」耶律煙溫柔地笑,「今夜對你說這麼多,只希望你對耶律大哥不再那麼恨、那麼冷淡。」
耶律煙和香襲是一樣的女子,默默付出,苦苦守候,不求回報。
如此至情至性的女子,令人憐惜,亦令人扼腕嘆息。
對耶律復不恨、不冷淡?那我應該如何對待他?笑臉相迎?還是和往日一樣、毫無芥蒂?
雖然諒解他的責任與矛盾,但是,我無法再視他為可親可敬的朋友,無法再笑顏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