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鳳囚金宮> 第二十三章 衾冷夢寒窗曉,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

第二十三章 衾冷夢寒窗曉,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

2024-04-29 22:35:36 作者: 端木搖

  徒單皇后一語成讖,兩日後,我果然落入了唐括修容的獸籠,雖然我並沒有和她有什麼牽扯。

  這日午後,我正想歇會兒,殿外忽然嘈雜起來,像是爭吵聲。

  明哥連忙去外面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不一會兒,她回來說,落霞殿的護衛隊長奉陛下的旨意前來,請我去落霞殿一趟。

  難道是唐括修容或者是她腹中的孩兒出事了?

  我吩咐明哥去隆徽殿告訴徒單皇后,陛下召我去落霞殿,然後,羽哥陪著我前往落霞殿。

  踏入落霞殿,但見大殿前院站著不少侍從,皆是完顏亮帶來的。八虎看見我,立即迎上來,低聲道:「才人,大事不妙,修容腹中的皇嗣沒了。」

  

  果真如此。我一邊問一邊盤算著,「陛下命人查了嗎?與我有關?」

  八虎凝重道:「可不是?半個多時辰前,落霞殿的宮人向陛下稟奏說修容腹痛、流血,陛下立刻就趕過來了。趕到這裡,太醫就說,修容腹中的孩子沒了……」

  假若之前我料想的不錯,那麼,修容將會將這個令她滑胎的罪名扣在我頭上。

  是禍躲不過,那便從容應對吧。

  在大殿等了片刻,完顏亮從寢殿出來,面龐冷峻,眉宇陰鬱,眼中似有痛色。

  行禮後,我問:「不知陛下召阿眸來此,有何要事?」

  太醫那顏和兩個宮娥從寢殿出來,躬身站在一側。羽哥低聲對我說,那兩個宮娥,一個是唐括修容的近身侍婢阿則,一個是曾在合歡殿當差的維兒。當初,我懷疑合歡殿中被安插了耳目,就讓明哥、羽哥盯著點兒,沒多久就遣出三個宮娥,這個維兒便是其中一個。

  「那顏,說。」完顏亮冷聲道。

  「是,陛下。」那顏略略屈身,「微臣查過,據修容的近身侍婢阿則說,今日修容沒有胃口,沒有進膳,就讓宮人柔兒做羹湯,以備不時之需。半個時辰後,修容想吃點兒東西,維兒就端了一碗熱羹給修容吃。修容吃過後就開始腹痛,接著流血,腹中皇嗣就因為那碗熱羹……沒了。」

  「羹湯有何不妥?」完顏亮問。

  「微臣查過,這碗羹湯加入了大量的桃花。」那顏的臉上略有惶恐,「修容時感不適,胎象不穩,而桃花有活血化瘀之效,孕婦忌服。修容吃了那碗桃花羹,就此腹痛、滑胎。微臣有罪,微臣沒有預先告訴修容哪些膳食能吃、哪些膳食不能吃,以致修容的龍胎沒了,微臣有罪。」

  「當真是那碗桃花羹引致滑胎?」完顏亮重複問道,「若有虛言,朕絕不輕饒!」

  「千真萬確,微臣怎敢欺瞞陛下?如若陛下不信,可傳其他太醫為修容診斷。」那顏肯定道。

  他說得沒錯,倘若懷孕的婦人胎象不穩,進食過量桃花,便有可能引致滑胎。

  桃花羹?

  不就是前些日子我為陛下做過的桃花羹嗎?怎麼修容也吃桃花羹?

  完顏亮陰沉地問:「桃花羹是誰做的?」

  唐括修容的近身侍婢阿則回道:「稟陛下,今日午時,修容沒有胃口,不想進食。奴婢擔心稍後修容會餓,就吩咐維兒備好羹湯,修容餓了就能吃。不久,修容說有點餓了,奴婢就派人去告訴維兒,不久維兒端來一碗熱羹。沒想到,修容吃了那碗羹湯之後……腹中的皇嗣就沒了……陛下恕罪,奴婢粗心大意,以致皇嗣不保,奴婢死罪……」

  完顏亮讓他們重述一遍事發的經過,只不過是讓我明了整件事,不至於那般懵懂。

  維兒嚇得跪地,驚懼得全身發抖,「陛下恕罪……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桃花羹會讓修容沒了孩子,奴婢該死……陛下饒命……」

  阿則怒聲問道:「你為什麼謀害修容和皇嗣?修容並沒虧待你,你為什麼這麼歹毒?你可知謀害皇嗣是株連的死罪?」

  完顏亮喝道:「從實招來!」

  「奴婢……奴婢……也是逼不得已……」柔兒驚恐、悽慘地哭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奴婢不是有心謀害修容和皇嗣……陛下饒命……」

  「奉誰的命?」完顏亮的眸色越發陰寒。

  「奴婢不敢說。」柔兒柔弱得令人心生惻隱,怯怯地覷我一眼。

  「說!」他怒喝。

  「是……是才人讓奴婢做桃花羹給修容吃的。」柔兒畏懼地瑟縮著,看向我。

  她說出幕後主謀是我,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傳我來,便是與我有莫大的關係。

  聞言,我看向完顏亮,不急不躁,淡然平靜。他盯著我,眸色冷郁,瞧不出更多的情緒,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就這麼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他是否相信這三人的指控?打算如何懲處我?

  羽哥與我一起跪著,眼見我不為自己辯解,便著急道:「陛下,謀害皇嗣的罪名不小,陛下不能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

  大殿上寂靜得仿若無人的曠野,阿則憤然道:「物證、人證俱在,這是一面之詞嗎?這是罪證確鑿!才人謀害修容腹中的孩子,鐵證如山,不容抵賴!」

  羽哥反駁道:「桃花羹是維兒做的,可以算作物證嗎?還有,雖然維兒在合歡殿當差過,但早就調到瓊林苑當差,後來怎麼到了落霞殿當差,才人根本不知。才人與維兒從未私下見過,從何談起指使維兒謀害修容的腹中子?陛下,這都是維兒的片面之詞,陛下明察。」

  「才人與維兒私自見面,指使她謀害修容的腹中子,自然是隱秘至極,你不知道也不出奇。」阿則立即回敬道,「維兒,你自己說,才人何時見你,何時指使你謀害修容的孩子?」

  「修容有喜之後,有一日,合歡殿一個宮人帶奴婢去了一個隱秘的地方,到了之後,奴婢才知道才人要見奴婢。」維兒唯唯諾諾地說道,「當時,才人在內室,奴婢在外間,中間隔著紗簾。雖然看不見才人,但奴婢認得才人的身影與聲音。才人知道奴婢在落霞殿當差,為修容做膳食,吩咐奴婢過幾日做桃花羹給修容吃。奴婢問為什麼,才人說奴婢不必知道緣由,照她的吩咐做就行。」

  「那你就答應了?你不知道才人的吩咐很不妥嗎?」阿則怒問。

  「奴婢知道才人的吩咐很不妥,奴婢不想做什麼桃花羹,可是才人威脅奴婢……」維兒害怕地看我,目光閃爍。

  「威脅你什麼?」阿則逼問。

  維兒伏地哭道:「奴婢與一個護衛兩情相悅,時有幽會,才人知道了這件事,就威脅奴婢,假若奴婢不聽命行事,就揭穿這件事。奴婢不想連累心上人,不想心上人就此毀了前程、丟了命,就聽從才人的吩咐,做桃花羹給修容吃。」她悲慘地哭,聲嘶力竭地喊,「陛下,奴婢違反宮規,謀害皇嗣,罪該萬死,陛下將奴婢亂棍打死吧。」

  這宮娥編故事編的當真有模有樣、沒有破綻,唐括修容布這個局,想必費了不少心思吧。

  羽哥咄咄逼人道:「你胡說八道!我整日與才人在一起,才人根本沒有見過你,更不認識你。你且說說,才人見你是哪日?是落霞殿哪個宮人帶你去見才人?又在什麼隱秘的地方見你?說!」

  維兒淚流滿面,道:「陛下,奴婢犯了死罪,罪不容赦,奴婢只願一死抵修容的孩子……」

  「縱然你死了,本宮的孩子也無法生還。」

  這道蒼涼、絕望的聲音,出自於唐括修容。她從寢殿慢慢走出來,兩個宮娥扶著她,走得很慢很慢,似乎身子虛弱得很,勉強支撐著似的。她披著月白披風,襯得憔悴的臉蛋越發蒼白無血,哀傷布滿了她的眸,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

  完顏亮示意,她坐下來,愁雲慘霧地哭訴:「陛下,之前臣妾剛剛懷了陛下的骨肉,身子不適,心中煩悶,很想陛下陪著臣妾,做了一些恃寵而驕的事,幾次從合歡殿叫走陛下,想必因此得罪了才人。臣妾心想,許是才人忌恨臣妾,忌恨臣妾懷了陛下的骨肉,就要臣妾嘗嘗喪子的悲痛滋味。」她情真意切地說著,目光淒絕,令人憐愛,「陛下,臣妾有錯,對不起才人,可是臣妾的孩子也是陛下的孩子,才人不能殘害陛下的孩子啊……孩子在臣妾腹中還不足三月,還未出世、看看爹娘就走了,臣妾多麼心痛,陛下知道嗎?孩子是無辜的,臣妾與陛下的孩子死得多冤啊……」

  聽著這番感人肺腑的話,看著她那令人作嘔的惡毒嘴臉,我的心越發冷了。

  羽哥焦急道:「陛下,不是這樣的,當初將維兒遣出合歡殿,是因為,奴婢懷疑她是別人安插在合歡殿的耳目,監視才人。才人絕沒有與維兒私下見面,更不會指使她害人,陛下要相信才人啊……」

  唐括修容哭得肝腸寸斷,「臣妾好不容易懷了陛下的孩子,陛下要為臣妾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完顏亮的臉上似乎沒有怒火、驚色,只有陰鬱的冷,冷如秋夜的風,瑟瑟的,令人無端地起了小粒。

  「你所說的,千真萬確?沒有半句虛言?」他寒聲問道,銳眸盯著維兒。

  「千真萬確,絕無虛言。」維兒的眼眸起了變化,堅決無比,「陛下不信,奴婢唯有……」

  我暗道不妙,正想出聲阻止,她已起身沖向牆壁,狠狠地撞去。「嘭」的一聲悶響之後,她軟軟地倒地,額頭染血,鮮血流下臉龐,可怖得很。

  眾人驚呼,但見維兒用最後一口氣道:「奴婢以死明志,絕無虛言。」

  然後,氣絕身亡。

  羽哥駭然,沒想到維兒會以這般激烈的舉止證明她沒有說謊。然而,也有可能是她不想再面對更多的逼問吧,她死了,對事件並無多大影響,她該說的都說了。

  「維兒以死明志,這件事還不夠明了嗎?陛下還有疑問嗎?」唐括修容又悲痛又氣憤,「還是陛下根本不想為臣妾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陛下,修容真心實意地侍奉陛下,想著為陛下生一個可愛的皇子,這份心,這份情,陛下不能無視,更不能放過害死皇嗣的人……」阿則悲愴道。

  「你有沒有做過?」終於,完顏亮開口問我了。

  嗓音沉厚,卻聽不出是怒還是悲,就像是風平浪靜的碧湖,只有微風吹拂下的一圈圈漣漪。

  我挺直腰杆,大聲道:「阿眸沒有,阿眸什麼都沒做過。」

  唐括修容淚落如雨,悲憤道:「指證你的維兒已經死了,你說什麼都可以!」她緩緩走向完顏亮,跪在地上淒哀地求道,「臣妾懇請陛下,為臣妾死去的孩子討一個公道……」

  完顏亮看著她,拍拍她的手,眼中俱是憐愛、淒傷。

  「修容喪子,令人心痛。」這道聲音,和藹而傷懷。

  從殿外走進來的是徒單皇后,她走向完顏亮,盡顯賢良、大度的母國風範,「陛下,臣妾聽聞修容腹中的孩子沒了,立即趕過來了。」她看親自扶起唐括修容,「你身子虛弱,不能跪在地上,坐著吧。」

  宮娥立即去攙扶,讓唐括修容坐下來。

  徒單皇后忽然跪地,言辭懇切,「落霞殿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臣妾才知道,來得這樣遲,是臣妾無能,還請陛下降罪。」頓了須臾,她繼續道,「陛下忙於朝政,還要煩心後宮的事,臣妾沒有照料好各殿妃嬪,沒有打理好後宮,臣妾有罪。」

  完顏亮淡淡道:「起來吧,後宮的事千頭萬緒,此事不能怪你。」

  她慢慢起身,「謝陛下體諒。事關修容與才人,自當慎重。雙方各執一詞,唯一的人證維兒也死了,倒是難辦,不如再深入查查,或許有意外的發現也說不定。」

  「雖然皇后母儀天下,但皇后說這話,嬪妾不愛聽。」唐括修容忿然道,「此事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再怎麼查也是一樣的結果。再者,維兒已死,若要查,難道要她起死回生不成?」

  「修容喪子,心中悲痛,難免心浮氣躁,本宮不怪你口不擇言。」徒單皇后並不生氣,反而笑著,「徹查與否,陛下拿主意便是,臣妾只是說出一點想法。」

  「皇后的提議也不是不可。陛下,臣妾的孩子死得這麼冤,臣妾可否提出一個請求?」唐括修容悲傷地求道。

  「說。」完顏亮道。

  「臣妾想讓孩子早日瞑目,儘早抓到真兇,讓真兇得到應有的懲罰。那麼,徹查以一日為限,陛下以為如何?」唐括修容雖是請求,卻相當決然。

  一日為限?

  她就這麼急著讓我死嗎?

  徒單皇后道:「一日能查出什麼?陛下,這也太急了……」

  完顏亮似乎有了決定,道:「修容喪子,難免悲痛,那便一日為限,明日此時便了斷此案!」

  唐括修容又道:「陛下,雖然還未定案,但才人嫌疑最大。未免她暗中安排、干擾事情真相,理應將她禁足,關閉合歡殿,以免她與宮人或其他人密謀。」

  為了將我推進那隻獸籠,她可謂費盡心思,防之又防。

  完顏亮應允了她的請求。

  如此,我被關在寢殿,能去的地方只有大殿;只有明哥、羽哥陪著我,就連她們也不能出去,膳食由宮人送來。

  徒單皇后提出徹查,已是幫了我。

  然而,能查出真相嗎?會有轉機嗎?

  完顏亮與我和好了,唯一的希望便是他相信我沒有害死他和唐括修容的孩子,即使那個孩子未必真的存在過。

  雖然早就猜到他不會來看我,但等了一整夜他真的沒有來,那種失落讓人很難受。

  睡不著,吃不下,一點一點地熬著,熬到那個時辰,就有結果了。

  羽哥勸我吃點兒膳食,明哥勸我喝點兒熱茶,但我根本不想吃、不想喝。想著自救的法子,但被困在這裡,如何自救?

  一定有法子的,一定有法子的……

  「才人,別太擔心,皇后會盡力幫才人的。」明哥安慰道。

  「就算皇后不幫才人,陛下也相信才人,修容想將謀害皇嗣的罪名扣在才人頭上,門都沒有。」羽哥恨恨道。

  「什麼時辰了?」我問。

  「時辰快到了,一日過去了。」羽哥比我還緊張。

  是啊,水落石出的時辰快到了,可我還沒想到解救自己的法子。

  對了,維兒的心上人是誰?是落霞殿的護衛嗎?還有,我想起來了,她沒有說我哪日與她私下見面,哪個宮人找她的,在什麼地方見面;羽哥逼問她的時候,正巧唐括修容出來了。此時想來,維兒根本說不出,因為那是編造的。

  我說出疑惑,羽哥拍手,「是啊,奴婢記得,維兒沒有說。還有,那個護衛是誰呢?才人,說不定他知道真相呢。」

  明哥欣喜道:「應該找到那個護衛問一問。」

  這時,殿外傳來腳步聲,我們三人凝神靜聽,殿門轟然打開,卻是八虎和四個侍衛。

  明哥緊張地問:「是不是查清楚了?是不是陛下傳召才人?」

  這個時刻,反而淡定了,我等著完顏亮的宣判。

  八虎無悲無喜地說道:「奴才是來傳旨的,才人,接旨吧。」

  我緩緩下跪,聽著他一本正經的聲音,心頭如雪。

  完顏亮竟然不信我!完顏亮怎麼可以不信我?!

  完顏亮,即便查不出真正的真相,你也不能不信我啊……

  「怎麼會這樣?有沒有弄錯?」明哥驚得愣了片刻才著急道。

  「陛下究竟有沒有查清楚?」羽哥不敢置信,「才人根本沒有指使維兒,沒有謀害唐括修容的孩子,陛下怎能不查清楚就定案?」

  「二位稍安勿躁,陛下已經查清楚了。」八虎安撫道,對我道,「才人,不是陛下不信才人,而是……這件事鐵證如山,陛下不能徇私。方才,陛下、皇后都在落霞殿,那些宮人的供詞對才人很不利,修容咄咄逼人,一直說殘害皇嗣罪該處死。所幸皇后為才人說了不少好話,說才人只是一時糊塗、動了歪念頭,還說重要的人證維兒已死,死無對證,而才人也堅稱沒有指使維兒,此案還有不少疑點,等等。縱然修容力陳才人要為死去的皇子填命,但陛下也沒下令處死才人,可見陛下是真心相信才人。最後,皇后說,基於此案還有一些疑點,就讓才人去西三所服役,無召不得擅自出西三所。」

  「陛下同意了?」羽哥驚道。

  「修容說,殘害皇嗣,卻只是去西三所服役,懲處太輕了,應當貶為宮奴,永遠不得面聖。」八虎道,「陛下想了想,就應允了,著奴才來傳旨。」

  「修容太可恨了。」明哥道。

  「就是!修容非要置才人於死地,心如蛇蠍。」羽哥罵道。

  「我已不是才人,是比你們還不如的宮奴。」我淡淡地笑。

  「才人,收拾一下,儘早去西三所吧,奴才送您過去。」八虎抿唇嘆氣。

  明哥、羽哥紛紛說要跟我一起去西三所,與我同甘共苦。八虎道:「陛下沒有旨意,你們只能留在合歡殿,才人一人去西三所。」

  我吩咐道:「方才我說的,你們務必記住,慢慢找,直至找到真相。」

  她們重重地點頭,拉著我的手,熱淚盈眶。

  收拾了幾身樣式簡單、顏色清淡的衣袍,望著合歡殿的牌匾與殿中熟悉的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明哥和羽哥淚流滿面地說:「才人,奴婢會經常去看您的……奴婢等才人回來……」

  我微微一笑,毅然轉身,對自己說:我一定會回來!

  唐括修容,我回來的那日,就是你獲罪的那日!

  完顏亮不信我,是應該的,因為他早就不信我了,唐括修容喪子一案又鐵證如山,即使他有心徇私、偏袒,也無法不懲處我。因此,他只能送我去西三所。

  最初那一刻的失望、傷心與氣憤,在西三所第一個無眠之夜煙消雲散。

  西三所位處皇宮西北角最偏的角落,是一座青磚灰瓦的院落,八虎說西三所的宮人是宮中最下等的,做各種又髒又累的雜役,往後我在此洗衣。他送我到西三所,將我交給掌事宮人琴姑姑之後就走了。晚膳時辰已至,琴姑姑讓我和其他宮人一起進膳,然後安排了住處;與我同屋的是兩個年紀頗大的宮人,許是她們在這裡熬了多年,身子乾瘦,氣色不佳,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便躺下睡覺。

  我的床鋪在最裡面,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鋪著又黑又硬的棉墊,棉被也很差,有一股霉味,令人不適。床頭有一個小木櫃,可放一些雜物,床鋪對面是大木櫃,可放衣袍。此外,屋中空的地方放著一張木案,三張杌子,這便是最下等的宮人的住處。

  略略收拾,我躺下來,希望儘快入眠,明日才有氣力幹活。然而,驟然換了地方,怎麼也睡不著,輾轉反側,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紛亂。

  進了西三所,必然沒有好日子,我和她們一樣,是最低賤的宮奴,沒人有會關照我,一切只能靠自己。那麼,完顏亮打算讓我在這裡待多久?

  不知何時才昏昏地睡了,天亮起來時頭昏腦脹,四肢乏力得很。

  洗衣的活兒不會等我,匆匆吃了早飯,就去幹活。

  放眼望去,一堆堆小山似的衣袍堆滿了整個大院,蔚為壯觀。以為是后妃的衣袍、幔帳與被罩之類的,卻是那些服侍皇后與妃嬪的、比較得臉的宮娥、內侍的衣物、床幃之物,每日各殿、各宮都送來很多,因此,大約有二十個宮人在洗。

  琴姑姑給我指了一個地方,我便坐在小杌子搓洗衣袍。

  剛開始,這些宮人對我這個新來的很好奇,時不時地轉過頭看我,竊竊私語,不過很快就不看、不說了,因為再分神下去,她們今日就洗不完了。

  春日的水還很涼,手指浸在水中半個時辰可能不覺得如何,若是超過一個時辰,便開始吃不消,十指通紅、僵硬,雙臂不停地打衣物,酸疼無比;總要屈身、彎腰,腰也開始酸軟,總之,我從未做過苦力活,卻要不停地洗,的確遭罪。

  然而,不洗還能如何?

  堅持!堅持!堅持!

  午時,早已餓得飢腸轆轆,其他宮人紛紛起身去吃飯,我也站起身,伸伸懶腰,舒展筋骨。琴姑姑走過來,面目冷冷,看一眼大盆中的衣袍,「一上午就洗這麼一點?」

  「琴姑姑,我已經盡力了,下午我會麻利一些,洗快一點。」

  「你才洗了不到一半,想熬夜洗嗎?」她大聲道,「不許吃飯!繼續洗!」

  「可是……」

  「再不加把勁,晚飯也別想吃!」琴姑姑凶神惡煞地說道。

  「是。」我唯有繼續洗。

  連續兩夜失眠,中午又沒吃飯,更沒力氣了,但也只能咬牙忍著。

  雙手早已凍得麻木,為了能吃上晚飯,我馬虎了事,沒有上午洗得仔細,終於在黃昏時分洗完。正想舒一口氣的時候,琴姑姑走過來,翻了翻已絞乾的衣物,陰陽怪氣地問:「你可知這些這些衣袍是誰的?」

  我搖頭,她睜目道:「是芸香殿大姝妃近身宮人的衣袍,要仔細地洗,洗得乾乾淨淨,你洗的什麼?重洗一遍!洗完了再吃飯!」

  我力爭道:「我還沒吃飯,很餓,可否讓我先吃飯再洗?」

  琴姑姑兇惡道:「不行!芸香殿的宮人催著要呢,快洗!」

  不吃飯,沒有力氣,我怎麼洗?只會洗得更慢!

  然而,這是她的地盤,她說了算,縱然我再氣憤、再有道理,也無濟於事。因為,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規矩,我能做的只有遵守。

  「看什麼看?是不是不服氣?」琴姑姑厲聲斥道,譏諷地勾唇,「我知道,昨日你還是才人,是天子妃嬪,但你在這裡,就是宮奴,就要聽命於我!這裡是西三所,不是合歡殿,今時不同往日,你再也不是身受聖寵的妃嬪,和我一樣,是低賤的宮奴,每日都要洗衣,明白了嗎?」

  「明白,謝琴姑姑提點。」我服軟道。

  「以前是以前,我可不管你以前多嬌貴、多風光,到了我這裡,就要聽我的話。膽敢違抗我的命令,就是死路一條,不僅沒飯吃,還有干不完的活。」她冷笑,與昨日在八虎面前的嘴臉,真是天差地別。

  「是,我會聽琴姑姑的話,不再頂撞您。」

  她上下打量著我,目露貪婪之光,「在西三所洗衣穿這麼好看的衣袍給誰看?明日不許再穿。我會讓人給你兩身衣袍,你帶來的那些衣袍都交上來,記住了嗎?」

  我心中冷笑,「琴姑姑風華正茂,這衣袍穿在您身上,必定風姿綽約,這也是這身衣袍的服氣。」

  琴姑姑頗為受用,須臾之間又翻臉,喝道:「重洗!洗完了再吃飯!」

  我看著她離去,摸摸肚子,已經餓得頭昏眼花,卻還要洗這該死的衣袍,真要命。

  洗吧!洗吧!不洗還能怎樣?儘快洗完,還有飯吃,不洗,就沒飯吃。

  所有宮人都去吃飯了,只剩我一人還在夜色中幹活。

  洗完最後一件,我呼出一口氣,望望四周,早已夜深人靜,過半數的房屋已經熄了燈火。

  想起還沒吃飯,我立即趕往吃飯的房屋——桌上乾乾淨淨,一片菜葉子也沒落下,飯桶也洗得發亮,只有水光、沒有米飯。

  沒有人為我留飯。

  方才洗得投入,沒有感到餓,現在五臟廟又開始鬧騰了。我捂著肚子回房,又累又乏,饑寒交迫,也許,睡著了就感覺不到餓了,明日一早起來就有飯吃了。

  今晚月色很好,廣袤的夜海停泊著一枚纖薄的月亮,滿空的清輝灑了一地,宛如鋪了一層清霜,能映出人的影子。

  第一日就這麼難熬,往後可怎麼熬?

  肚子咕咕地叫,還是回房吧。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我回身,看見一個誘人的白饅頭,以及一個三十來歲的宮人。與潔白的饅頭相反的是,她的容貌令人心驚膽顫,至少初次見面的時候,會被她左臉靠近耳朵的一大塊醜陋傷疤嚇到。

  「吃吧。」她的微笑很溫柔。

  「你是……」我吞了吞口水。

  「我住在你隔壁房。我知道你午時、晚上都沒吃飯,就藏了一個饅頭,快吃吧。」她的聲音柔軟如清風,讓人聽得很舒服。

  「謝謝。」我不客氣地拿過饅頭,狼吞虎咽。

  「當心噎著了。」她笑一笑。

  待我吃完,她已回房。

  西三所還是有心地善良的好心人。

  雖然一個饅頭不足以填飽五臟廟,但也算吃了一點東西,心中感動。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