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2024-04-29 22:35:00
作者: 端木搖
妃嬪們落座,整理衣袍,飲茶壓驚,殿門外站著幾個人,我站在殿門內,尋思著她為什麼抓我來,難道她認定壽宴被破壞成這樣與我有關?
羽哥低聲介紹著我不認識的妃嬪,大姝妃、蕭淑妃、柔妃、耶律昭儀和唐括修容都盛裝打扮,皆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美貌,各有千秋。此時,她們安然坐著,好似等著看好戲。
「將才人冷氏帶上來!」唐括貴妃的嗓音飽含怒火,「太醫、御膳房宮人等人一起上殿!」
「是。」月雲走過來傳達她的旨意。
三人上殿,跪地行禮,我本不想下跪,思及唐括貴妃已經抓住我的「錯處」,便跪下來。
唐括貴妃的美眸交織著怒氣與戾氣,「你們再說一遍。」
於是,月雲、太醫那顏、兩個御膳房宮人循序道來。我聽明白了,是這麼回事——壽宴熱鬧地進行著,妃嬪們一邊吃喝一邊欣賞歌舞,不知何處竄出來一隻小白兔,竄上唐括貴妃的宴案,撲向她!她嚇得尖叫,立即往後仰,身邊的宮人也尖叫連連,趕忙為她趕走小白兔。可是小白兔非但不怕,還在她的胸脯上撓著、撲騰著;月雲拼命護主,也趕不走小白兔。
壽宴突然生變,溫順的小白兔驟然發狂咬人、襲擊人,所有人嚇得四散逃命,亂作一團,不少人被撞倒。小白兔到處亂咬、到處亂竄,多少宮人、侍衛抓它都抓不住,因此,壽宴就變成了一場災難。
小白兔終於被兩個侍衛抓住,這場災難才結束。可以想像,不久前落霞殿發生了多麼驚心動魄的慘事。
太醫那顏道:「小白兔溫順乖巧,一般不會咬人、襲擊人,除非有人故意引逗。微臣檢查過小白兔,小白兔之所以襲擊貴妃,是因為小白兔被人訓練過;還被人下藥,當藥效發作的時候,小白兔就會襲擊人、咬人。」
飼養小白兔的宮人在御膳房當差,道:「奴婢養這隻小白兔已有一年,小白兔一直很乖巧、很溫順,從未咬人、襲擊人,其他宮人可為奴婢作證。」
御膳房另一個宮人道:「奴婢可以作證,這隻小白兔經常在御膳房走動,奴才們還時常逗它玩。不過,三四日前,才人在御膳房教奴才幾個做點心。奴才無意中看見,才人在後院餵小白兔吃東西,餵了好幾次。」
飼養小白兔的宮人又道:「是啊,那兩日奴婢病了,就託付一個姐妹代為照顧小白兔,沒想到那姐妹沒好好照顧小白兔,讓小白兔亂吃亂竄。」
聽到這裡,我恍然大悟,他們說這些口供,就是要證明我餵過小白兔,訓練過小白兔,今日給小白兔下藥,讓小白兔襲擊唐括貴妃,破壞壽宴。
的確,在御膳房教宮人做點心的那兩日,我見小白兔餓得可憐,就取了一些吃食餵它。
好曲折的陷害!好高明的手段!
她竟然不惜破壞自己的壽宴,演一出驚心動魄的戲,嫁禍給我。
「才人,你還有什麼話說?」唐括貴妃狠厲地瞪我。
「罪證確鑿,這事再明白不過,各位妹妹都親眼目睹呢。」大姝妃輕緩道,落井下石。
「貴妃,雖然前幾日才人餵過小白兔,但絕沒有訓練小白兔,也沒有給小白兔下藥。」羽哥與我跪在一起,替我辯解。
「嬪妾沒有做過,嬪妾是冤枉的。」無論如何,我不能承認。
唐括貴妃布局陷害我,必不會饒過我,今日她打算如何折磨我?
她陰冷道:「這麼多人親眼目睹,三個人證都證明此事與你有莫大的關係,你再如何狡辯,也無法蒙住這麼多雙眼睛。本宮奉勸你速速認罪,否則,有你好受的。」
羽哥向大姝妃求救,「姝妃,此事還有很多疑點,不能斷定是才人做的。此事應該向陛下稟奏,讓陛下定奪!」
大姝妃清冷道:「貴妃是受害人,本宮只是陪客,貴妃說了算。」
唐括貴妃再次問道:「你究竟認不認罪?」
我咬牙道:「嬪妾沒做過害人的事,嬪妾是冤枉的。」
她的美眸微微一縮,板著冷肅的臉,「來人!」
羽哥偷偷後退,想去向完顏亮通風報信,卻被宮人攔住,按在一邊。兩個侍衛摁住我,兩個宮娥將四條粗繩分別綁住我的手足,我再怎麼掙扎,也敵不過侍衛的勁道。
能救我的只有完顏亮和徒單皇后,落霞殿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們會知道的吧,他們會來嗎?
綁好後,侍衛將我抬出大殿。我驚駭,他們想做什麼?
所有人都到前院看熱鬧,對即將到來的好戲很期待。
侍衛將我掛在一株高樹上,將我的身子放平,接著像盪鞦韆似地推我,我在半空中飛來飛去,蕩來蕩去……雖然我會一點三腳貓功夫,但從未被人吊在空中,我嚇得尖叫……
那些妃嬪、宮人的臉,飛掠而過,有人掩嘴而笑,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冷眼旁觀,唐括貴妃的笑容最燦爛,仿佛得到了世間最珍稀的寶物。
羽哥一聲聲地叫著「才人」,慘烈,悽厲。
在空中飄飛,仿佛永遠也不停歇,我緊緊閉眼,頭暈眼花,五臟六腑好似爛成一鍋粥。
一直嚮往飛鳥,自由自在地飛,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此時我就是一隻鳥,卻沒有翅膀,飛不出這座奢華的皇宮。
體內火燒火燎,我暈乎乎的,噁心得很,似有什麼一股腦兒地往上沖,吐出來。
那些觀賞好戲的人笑得更歡了,笑聲如雷,掌聲如潮,拍手叫好。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中,我似乎站在地上了,卻是天旋地轉,快速地轉,不停地轉,雙腿軟綿綿的,根本站不穩。
好暈啊……
良久,天地不再旋轉,天仍然在上面,地仍然在腳下,我發現自己攤在地上,終於看清了那些笑個不停的人;氣力一點點地恢復,我費力地爬起身,穩穩地站住,怒目而視。
一個宮娥走過來,扶著我,道:「奴婢扶才人回去吧。」
竟然有這麼好的人?
我正想推開她,她卻緊緊地攬著我,用絲帕為我擦嘴。我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氣,覺得怪怪的,卻又想不起來這是什麼氣味。腦子還是有點暈,很遲鈍,想不起來……
奮力地推開這個假仁假義的宮娥,我忽然發覺熱熱的,好像置身火場,火舌簇擁著我,似乎要將我燒成灰燼;好像體內燃起烈火,火苗舔著心,熱得難以忍受。
為什麼這麼熱?已是深秋,為什麼還這麼熱?
撕扯著衣袍,我不想穿這麼多;眉眼也熱得難受,睜都睜不開,我閉了一下,使勁地睜開,看見一汪碧水粼粼的小湖,那湖水多清澈啊,肯定很清涼。幾個妙齡女子正在湖中嬉戲,僅著小衣,被湖水濕透了,貼在身上,展現出纖細、窈窕的腰肢。她們看見我,朝我招手,紛紛道:「快下來和我們一起沐浴,湖水很涼,很舒服。」
是啊,那湖水多清涼啊!我再也克制不住誘惑,費力地脫下衣袍,朝她們走去……
突然,有人抓住我,不讓我下水;我瘋了似地推那人,「放開我……好熱啊……我要沐浴……」
「才人,您怎麼了?才人,這裡不是合歡殿啊……」好像是羽哥的聲音。
「你不要管我……走開,不要擋著我……」我喃喃道。
「才人……」
忽然,有冰冷的水潑向我,我立時覺得舒服一些,「我還要……水呢?水呢?」
又有冰冷的水潑過來,徹底澆滅了那熊熊大火,不再熱了,不再燒了,那碧湖消失了,那些女子也不見了……腦子清醒一點,我費力地睜眼,發覺自己從頭到腳都濕透了,上身只剩貼身的絲衣,下身是綢褲。
怎麼會這樣?發生了什麼事?
我驚怒地看向唐括貴妃等人,所有人都看著我,妃嬪,宮人,男男女女,皆用興致盎然的目光欣賞我衣裳不整、狼狽不堪的模樣。
寒意襲來,我打了一個噴嚏,窘迫地抱著自己,羽哥用自己的外袍裹住我濕透的身。
一定是唐括貴妃!一定是剛才那宮娥給我下了迷香,讓我神智不清、產生幻覺!唐括貴妃竟然這般作弄我、羞辱我,讓我在妃嬪、宮人面前做出此等不堪入目的事!
一張冷寒如鐵的俊臉撞入我的眼,那雙黑盛滿了戾氣、怒氣與殺氣,駭人至深。
完顏亮。
他一定看見了!
見我被人這麼羞辱,他非但不憐惜、不維護我,反而只顧生氣!
從他的眼中,我看不出任何、絲毫的疼惜、關心。
我裹緊羽哥的外袍,在所有人的目送下,匆忙離開。
太醫把脈後,說我染了風寒,安心養幾日便能痊癒。
羽哥送他出去,順便去取藥。明哥服侍我躺好,「才人,奴婢去稟奏陛下。」
我及時拉住她,不讓她去,她問為什麼,我道:「若陛下有心,自會來;若無心,來了也無用。」
不出所料,完顏亮沒有來探望我;我遭受了這麼大羞辱,他不聞不問,也不懲誡唐括貴妃。或許,在他心中,唐括貴妃待他真心真意,值得他寵愛;而我,我對他毫無真心,只有仇恨,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又怎會疼惜我?
他已經對我失望,甚至絕望,不會再憐憫我、憐惜我。
縱然如此,我也不會放棄。
對於完顏亮的冷酷無情,明哥、羽哥特彆氣憤,說陛下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還說陛下眼睜睜看著貴妃欺負、羞辱我也不阻止,太讓人傷心了。她們每日都在數落陛下的不是,為我打抱不平,可憐我吃了這麼多苦頭,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成為後宮的笑柄。
她們的心,已經向著我。
臥床四日,身子好得七七八八,這晚,夜深人靜的時分,我繫上黑色披風,戴上風帽,在羽哥的陪同下,前往臨芳殿。
這一次,耶律昭儀沒有將我擋在門外。
她正要就寢,聽聞通報,就披了一件外袍在寢殿見我。時隔三四年,她的美貌不減當年,仍然肌膚光滑、容色清媚,好似光陰並未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當年昭儀出手相助,還未當面言謝,昭儀受我一拜。」我說得誠懇,行叩拜謝禮。
「怎麼敢當呢?」耶律昭儀立即扶起我,莞爾一笑,「當年我幫你也是受人之託。」
「昭儀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日後昭儀若有煩憂、苦難之事,我自當竭力相助。」
「好。」她抿唇笑道,「才人深夜前來,有要事?」
「這些年,昭儀仍然是大姝妃的心腹?」我含笑問道。
耶律昭儀的墨絲垂落如雲,在暗黃的燈影下泛著幽黃的光澤,「那年,大姝妃為陛下生了一個兒子。這兒子雖非長子,卻也母憑子貴,大姝妃時常能見到陛下,獻媚邀寵,又懂得察言觀色,就此長寵不衰。我跟著她,也是圖個大樹底下好乘涼。」
我道:「聽聞,遷都後,陛下新得唐括氏姐妹,陛下很少到大姝妃的芸香殿,真的嗎?」
她頷首,「唐括貴妃美艷風流,對付男人很有一套,就像那些秦樓楚館、勾欄瓦舍的風塵女子,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是媚人心骨、勾魂奪魄。唐括貴妃就是以類似媚術的手段抓住陛下的心,讓陛下欲罷不能。」
我了悟,「原來如此。這麼看來,後宮無人能與唐括貴妃抗衡。」
耶律昭儀神秘地笑,「有一人,足以與她抗衡。」
她的目光有點怪異,我蹙眉,「我?」
「陛下只是被唐括貴妃的美色與媚術迷惑,並非真心喜歡她,陛下對你自是不一樣。你離開三年,陛下從未忘記你,反而更想你、念你,甚至親自南下帶你回來。由此可見,後宮縱有三千佳麗,陛下喜歡的,唯有你。只要你花點兒心思,就能輕而易舉地奪回陛下的心。」
「可是,陛下再也不會信我了……陛下對我不聞不問,眼睜睜看著唐括貴妃欺負我、羞辱我,也不出聲……」
「事在人為。也許這就是陛下的心思,你只是一個小小的才人,在後宮無權無勢,又沒有聖寵,哪一個都能欺負你。你被人欺負、羞辱,任人踐踏,嘗盡生不如死的滋味,那時你就會知道,想在後宮生存、立足,能依賴的只有陛下的寵愛。若無聖寵,你什麼都不是。」
她說得很對,沒有完顏亮的寵愛,我什麼都不是,任人踐踏、魚肉。
真如她所說,完顏亮對我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是對我失望、懲罰我,還是那樣的心思?
我柔聲道:「謝謝你點醒了我。」
耶律昭儀不在意地笑,又道:「不要小看唐括氏姐妹。唐括貴妃本是有婦之夫,聽聞陛下命她殺了丈夫。去年七月,她的丈夫被人殺了,陛下就納她為娘子,恩寵無兩。唐括修容是貴妃的妹妹,也是有夫之婦,遷都後,陛下命她來中都,封她為修容。」
唐括貴妃的丈夫被殺,想必不是巧合。
想不通,為什麼完顏亮非要納這對姐妹花為妃嬪。也許,這便是男人喜新厭舊的本色,這便是帝王貪戀女色的本性。
「唐括貴妃盛寵,自然恃寵生嬌,就連皇后和大姝妃也不放在眼裡,對她們諸多不敬,對位分低的宮嬪,羞辱、打罵,甚至還逼死過人。」耶律昭儀唇角微勾,「五月時,落霞殿的宮人傳出,唐括貴妃與陛下飲酒作樂,她說想做皇后,就可以與陛下雙宿雙棲,永遠在一起。陛下喝得醉醺醺的,一口應允,許以為後。過了幾日,唐括貴妃再提此事,陛下搪塞過去了。」
「想不到唐括貴妃有如此野心。」忽然想起,在徒單皇后的湯藥中做手腳,會是唐括貴妃嗎?
「後宮哪個妃嬪沒有野心?」耶律昭儀譏誚道。
「那倒是,多少人對皇后寶座眼紅,多少人覬覦。」
「唐括貴妃驕橫跋扈,若是犯錯,只要她一撒嬌,陛下就筋骨酥軟了,不再責備她。」
「此種媚術,想必每個男人都受用。」
「如陛下這種狂妄自負、貪戀美色的男人才會受用。」她鄙薄地笑,「唐括貴妃最大的缺點是,不夠聰明,行事衝動。她的妹妹唐括修容就比較精明、狡猾,不過那也只是小聰明。」
「這對姐妹花共事一夫,想必是連成一線,以求在後宮站穩腳跟。」我緩緩道,心中忽然浮現一個疑問,「第一次,唐括貴妃污衊我私藏她的金芙蓉耳墜,在我雙臂滴蠟;第二次,她的壽宴被一隻小白兔毀了,污衊我陷害她,在大庭廣眾下羞辱我。仔細想想,滴蠟是她的行事作風,壽宴那日,整件事是預先籌劃好的,精心布局,最後讓我成為整個皇宮的笑柄,不像是她的作風。」
耶律昭儀雙眸一亮,「你也想到了這一點了。第一次滴蠟,只是興之所至,給你一個下馬威。第二次,唐括貴妃不惜毀了自己的壽宴,羞辱你,踐踏你,布局精妙,以她的腦子,是想不出來這等細緻、精妙之事的。」
我猜道:「會不會唐括修容想出來的妙招?」
她不屑道:「大有可能。自唐括修容進宮,就和唐括貴妃同住在落霞殿,成為唐括貴妃的軍師。有時這姐妹倆一同侍奉陛下,大半夜的,落霞殿還傳出尋歡作樂的絲竹聲。」
這對姐妹花,還真是一對魅惑人心的妖孽。
我想起一事,問道:「唐括貴妃如何知道我會做紅豆白玉露?」
耶律昭儀冷冷嗤笑,「這事並不難打聽,如今宮中還有不少曾在上京服侍的宮人,有心打聽就能打聽得到。」
這倒是,假若大姝妃有意透露出去,相信唐括貴妃更容易知道了。
再聊了一些家常,我向她告辭,再次致謝。臨行前,耶律昭儀囑咐道,不要在白日來臨芳殿;平日裡遇見,或是同在一處,就當作與她不熟識,以免惹人懷疑。
回到合歡殿,才知徒單皇后已經等我多時。
我趕緊行禮,致歉說讓她久等了。她的語氣中含有薄責之意,「你的風寒還沒完全好,夜深風寒,你跑到外面去,病情加重了,如何是好?」
「謝皇后關心,嬪妾已大好了。這幾日睡得太多,今夜難以入眠,就出去走走,沒想到皇后親自來看望嬪妾,嬪妾受寵若驚。」
「你治好了本宮的病,本宮自然要來看看你。只是白日裡不好出門,就挑這時候了。」徒單皇后裹著厚厚的外袍,面色還有點蒼白,雙眸倒是清亮如水。
「嬪妾為皇后把把脈。」
我扶她坐下來,手指輕扣她的手脈,凝神細聽片刻,笑道:「皇后的身子好得差不了,嬪妾再開一張方子,服藥半個月,輔以滋補的膳食,便可復原。」
她樂得笑開了花,「本宮沒想到你的醫術這麼好,怎麼以前沒聽說你有一手好醫術?」
我笑,「皇后有所不知,嬪妾只是略懂一二。尋常的病症,嬪妾不會醫,倒是一些疑難雜症、怪病絕症之類的,嬪妾懂一些。皇后的湯藥中被人下了兩味藥,正好師父教過嬪妾,嬪妾才知曉如何對症下藥。」
徒單皇后驚奇道:「這可奇了,你竟然只會醫治怪病絕症。」
我笑而不語。
她笑容一斂,飽含歉意地說道:「本宮聽聞,唐括貴妃壽宴那日,你被貴妃羞辱了……都是本宮不好,倘若本宮沒有裝病,就可以出宮去落霞殿,你就不會受她欺負了。」
我淡淡一笑,「皇后不必自責,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
「待本宮不再稱病,貴妃再這麼胡作非為,本宮一定好好訓導她。」
「陛下寵愛她一日,她就驕橫一日。」
「是啊,雖然本宮是皇后,但若本宮處置了陛下的愛妃,陛下不會善罷甘休的吧,廢了本宮也說不定。」她自嘲地笑。
這就是徒單皇后的悲哀。
我連忙岔開話題,「對了,皇后查到是什麼人在湯藥中做手腳嗎?」
徒單皇后的雙眸微微眯起,「有點眉目。」
我道:「嬪妾聽聞,陛下與唐括貴妃飲酒時,貴妃對陛下說想要做皇后,這樣就可以和陛下雙宿雙棲,永遠在一起。當時陛下喝高了,答應了貴妃,事後貴妃再提此事,陛下皆以各種藉口搪塞。皇后聽說過此事嗎?」
她緩緩頷首,面色冷冷,「本宮自然耳聞,那賤人想當皇后?她不配!」
「嬪妾在想,在湯藥中做手腳的,會不會是貴妃?」我只是猜想,因為在湯藥中下藥,損毀徒單皇后的臟腑與身子,讓她在最短的時間裡不知不覺地死去。如此陰毒、隱秘的招數,不像是唐括貴妃想得出來的,不過她身邊有一個軍師,也並非不可能。
「無論是不是她,本宮都會查出來!」徒單皇后斬釘截鐵地說道,語氣飽含戾氣。
「倘若真是貴妃,還需從長計議,畢竟陛下還寵著她。」
「你說得對,不可操之過急。若要置她於死地,就要抓住她的致命之處,方能成事!」
我看著她,昏黃的燭影照在她蒼白、冷肅的臉上,仿佛抹上一層暗紅的血水,仿若她正在沙場上奮勇殺敵,浴血奮戰。
九娘說夜深了,徒單皇后告辭,我送到殿門,她忽然止步,「還有一件事,本宮想問你,小兒的怪病,你會醫嗎?」
我心中一亮,「太子殿下身患怪病?」
她笑了,「你真聰明。」
我笑道:「那明晚嬪妾到皇后寢殿給太子殿下瞧瞧。」
次日夜裡,前往隆徽殿。
金國太子生於天德二年,就是我成為完顏亮女人的那年,是完顏亮的長子,已經四歲,女真名叫阿魯補,漢名叫完顏光英。
襁褓時,太子養在臣僚家中,並未養在徒單皇后身邊;直至遷都後才接他到中都,居於東宮。
雖然徒單皇后無寵,完顏亮卻非常喜歡、寵愛這個長子,天德四年二月,立光英為皇太子。
平時太子住在東宮,這些日子,徒單皇后親自照料兒子,太子就在隆徽殿過夜。
太子已經睡了,睡容安寧,俊美白皙的容貌承襲了父皇的俊顏。我輕輕拿出他的小手,為他把脈。徒單皇后坐在一旁,輕聲敘說兒子的病情。
遷都後,不知是不是換了自幼熟悉的地方,太子睡著睡著,突然尖叫起來,或是被夢魘困住似的,閉著眼睛哭鬧,雙臂亂抓亂推,好久才清醒;醒來後哇哇大哭,有時哭鬧整整一夜,怎麼哄也哄不好。
徒單皇后束手無策,伺候太子的奶娘和宮女更是沒法子。近來,太子夜裡驚悸、哭鬧越來越頻繁,有時嚴重,有時哄一個時辰就好。太醫院的太醫會診過,每日都開藥給太子服藥,病情卻依舊如此,沒有好轉的跡象。
完顏光英的脈象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身子有些弱,想必是夜裡驚悸導致睡眠不佳影響了身軀的成長。我冥思苦想,按說小兒驚悸並非怪病,只要對症下藥便可痊癒,為什麼堂堂太醫院的太醫都治不好?這不是很奇怪嗎?
「才人,有什麼發現?」徒單皇后滿目期待地問。
「暫時沒發現,太子殿下的脈象沒什麼不妥。」
「那……」她又是苦惱又是著急。
「嗯嗯……嗚嗚……啊啊……」
完顏光英哼哼唧唧,眉頭緊皺,扭著身子,雙腿微蹬,好像很痛苦、很驚恐;接著,他伸出雙臂,五指自然伸著,掌心張開,像是往外推著什麼。
好生奇怪。
徒單皇后立即抱起兒子,摟在懷中,柔聲哄著,給他安全的懷抱。
我覺得不妥,「皇后,必須叫醒太子殿下。」
她詫異地看我,在我的堅持下,她叫著兒子的小名,我也幫忙叫醒。
終於,完顏光英醒了,睜開眼,乍然看見陌生的我,嚇得躲起來,把臉埋在母后的胸前。
「別怕,母后在這裡,沒有人欺負你。」徒單皇后輕拍兒子的背,柔聲哄著。
「兒臣怕怕……嗚嗚嗚……兒臣不想看見她,母后趕她走……」完顏光英哭叫道。
我離開寢殿,過會兒,徒單皇后也出來,和我往外走,「奶娘哄著孩子,才人有什麼發現嗎?」
我凝眉道:「暫無發現,小兒夜裡驚悸並不少見,按說不是什麼怪病,不過太子殿下的症狀頗為嚴重。幾個太醫治不好此證,有點兒匪夷所思。」
她急了,「那如何是好?」
我故作輕鬆地笑,「皇后莫擔心,嬪妾會竭盡全力。夜深了,皇后也該就寢了,嬪妾回去想想如何醫治太子殿下。」
於此,她讓九娘送我離開昭明宮。
想了一夜一日,仍無所得,太子為什麼會夜夜驚悸?為什麼見到我那麼害怕?難道怕生?
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日夜裡,再次來到隆徽殿,同樣的時辰,太子發病驚醒,額頭上布滿了汗,哭得厲害,響亮的哭聲響徹整個寢殿。奶娘和徒單皇后輪流抱他、哄他,他還是哭得不停,差點兒喘不上氣。
我擔心他怕生,便用絲巾蒙住臉,只露眼睛,坐到床沿,拉過他的手把脈。他乍然轉過頭,驚得雙目睜圓,猛地用勁甩開我的手,驚恐而悽厲地喊:「壞人!壞人!壞人!壞人……」
我錯愕地呆住,徒單皇后被嚇壞了,趕緊摟緊兒子,「阿魯補乖,她不是壞人……」
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迅速取下絲巾,戴在徒單皇后臉上。她不明所以,我示意她稍安勿躁,道:「讓太子殿下看看皇后。」
果然,完顏光英看見她,也慘烈地尖叫,罵她「壞人」,對她拳打腳踢,竭力掙脫她的懷抱。
奶娘抱過他,我拉著徒單皇后離開床榻,在她耳畔道:「皇后,嬪妾已有發現。」
第三日夜裡,她和我在寢殿等候。
宮燈漸次滅了,夜深了,九娘來稟報,說已人贓並獲。來到燈火通明的大殿,殿中跪著一個宮娥,她的臉上帶著一張齜牙咧嘴的面具。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孩睜眼看見這麼一個帶著恐怖面具的人,必定嚇得哇哇大哭;多嚇幾次,小孩就會被夢魘纏住,夜夜驚悸,哭鬧不止。
這便是太子的怪病的由來——雖然一直服藥,但持續被嚇,病怎麼會好?
「把這賤婢的面具摘下來!」徒單皇后下令道,又驚又怒。
「是。」九娘摘下宮娥的面具,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明亮的燈光下。
東宮主要有奶娘和四個宮娥近身照顧完顏光英,這宮娥便是其中一個。
徒單皇后氣得拍案,「說!是誰指使你半夜嚇太子?」
那宮娥冷靜得異乎尋常,「沒有人指使奴婢。」
「無人指使你,你為什麼這麼做?」
「奴婢年紀大了,想出宮嫁人,宮規不許宮人出宮,奴婢心生怨憤,便在半夜戴面具嚇太子殿下,以此泄恨。如今事敗,但憑處置!」宮娥並不懼怕,對答如流。
「究竟是誰指使你?」九娘怒喝,「再不從實招來,有你好受的!」
「無人指使。」宮娥一臉沉肅,仿佛看透了生死。
「皇后,夜深了,先將她關起來,明日再審不遲。」我使了一個眼色。
徒單皇后明白我的意思,揮手讓人將那宮娥押下去。
兩個內侍押著宮娥退下,行至殿門,那宮娥突然奮力地掙脫,在內侍防不勝防之下,沖向殿門,狠狠地撞過去,「咚」的一聲,額頭觸門,她緩緩下滑,片刻之間便氣絕身亡。
一抹鮮血染紅了殿門,蜿蜒流下。
此人自盡,怕是早已抱著必死之心。
徒單皇后側過頭、不看那慘烈的一幕,面色略白,極怕血腥似的。
我心中也不好受,「把賤婢拖下去!」
九娘指揮若定,命人將大殿的血跡清理乾淨,回來稟奏:「皇后,那賤婢死不足惜,只是就此斷了線索,再也查不出誰是謀害太子殿下的幕後主使,委實可惜。」
「不一定。」我提醒道,「陛下御極四五載,只有兩個皇子,太子殿下和大姝妃的兒子。」
「你意思是……」徒單皇后突然開竅了似的,了悟地點頭,「陛下最喜歡本宮的兒子,立阿魯補為皇太子,有人不甘心,就暗中下手,讓太子英年早逝,那麼,她的兒子不就有機會成為儲君?」
「一定是這樣的!」九娘斷然道,氣得牙痒痒,「大姝妃竟然向太子殿下下手,皇后不能輕饒了她!」
「大姝妃得寵多年,心腸竟然如此歹毒,真是想不到。」徒單皇后長長一嘆,「雖然她心如蛇蠍,可她畢竟是陛下的寵妃;再者,人已死,死無對證。罷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阿魯補沒事便好。本宮不想多生是非,才人,九娘,這件事到此為止。」
九娘和我齊聲應「是」。
徒單皇后問我:「對了,阿魯補當真是夜裡被那面具所嚇才得了這病嗎?」
我頷首,「那宮娥反覆嚇太子殿下,病情才會不見好。皇后放心,此番太子殿下會好起來的。」
她笑道:「如此,本宮就放心了。」她走過來,誠摯道,「你治好了阿魯補的病,大恩不言謝,本宮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