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若今夕一別,一別永年
2024-04-29 22:33:47
作者: 端木搖
入夜,我們抵達一個小鎮,找不到一家客棧,只能花一些銀兩在一戶人家借宿。
隨便吃了兩個麵餅,我開了一張藥方,上官復去買藥,接著煎藥讓大哥服下去。
「阿眸,你也累了一日,先歇著吧,否則明日你怎麼照顧他?」上官復勸道,面上毫無倦色,「你放心,我看著他。」
「還是我看著吧,我在這裡可以眯會兒的。上官大哥,麻煩你一整日了,你去歇著吧。」
「就知道說不過你,好吧,你累了就睡吧,若是病倒了就沒人照顧他了。」他取笑道。
我看著他走出去,掩上門,對他揮揮手;然後我坐在床前,看著沉睡中的完顏雍。
他沉睡的臉龐平靜、安寧,雙唇不再蒼白,卻還是那麼憔悴,令人心疼。我握著他的手,好想、好想就此不再放開……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好想這一刻永遠停止,光陰不再,只有這寧靜而溫馨的一刻。
堅硬如石的額頭,挺拔如松的劍眉,高聳如山的鼻樑,柔軟如瓣的雙唇,稜角分明的下巴,我緩緩撫觸這縱深有度的五官,這張鬼斧神工、完美無暇的臉龐,無一不是心底的眷戀與牽掛。臨安,汴京,那些美好的回憶紛至沓來,如在眼前一般,令人不自覺地彎唇微笑。
這張臉,這雙眸,這個人,早已烙印在心中,無法磨滅。
「三妹……三妹……」完顏雍迷糊地叫著,眉眼緊皺,不安地動著,「三妹……是大哥不好……大哥對不住你……」
「大哥,快醒醒,大哥,我在這裡。」我想喚醒他,可是,他仍然閉著眼,想來他是做惡夢。
也許,他牽掛我,才會在睡夢中叫我。
想到此,心中如飲蜜汁。
忽然,他握緊我的手,低叫一聲「三妹」,語聲飽含悲痛與無奈,眉宇緊凝,眼角似有淚滴。
心中又酸又痛,我淒楚地看他,大哥,你對我並非無情,是不是?你喜歡我的,是不是?可是,我已經不再是去年那個天真的阿眸了,再也不是了。
陡然,完顏雍一使勁,一臂將我攬倒,我沒有防備,合身趴在他身上。
這一刻,我不敢動,擔心弄疼他的傷口,也擔心往後再也沒有這樣親密的時刻。
他慢慢安靜下來,似乎睡沉了,我使力撐起身子,卻不敢太過用力,以至於起不來。試了幾次,還是不行,雖然他睡著了,但臂膀的力氣著實不小,壓得我起不來。
奇怪,睡著了還有這等力氣。
我無奈地趴了一會兒,可是又想到,我一整夜趴在他胸膛上,他就無法順暢地喘息。於是,我小心翼翼、費力地挪動著,躺在他的臂彎里。
看著他俊美如鑄的睡容,我甜蜜地笑著,閉上眼。
即便今生不能結為夫妻,也算同床共枕一回,那麼,不枉此生了。
一次,就夠了。
擔心大哥的病情有反覆,我不敢睡得太沉,睡一會兒就驚醒,摸摸他的額頭,復又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感覺身邊人有動靜,我猛地驚醒,看見他正看著我,黑眸灼亮,目帶詫異。剎那間,睡意跑光光,我窘迫地坐起身,低著頭,不敢看他,臉頰火燒火燎,必定如染雲霞一般。
「三妹,扶我坐起來。」完顏雍的嗓音分外暗啞。
「哦。」我扶他坐起身,低垂著眼。
然後,我默默地下床,卻在這一刻,一雙臂膀將我攬進懷中,慢慢收緊,慢慢收緊。我伏在他的肩頭,熱淚盈眶,雙臂環上他的腰身。
無須再問什麼,無須再說什麼,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寬厚的胸膛,這沉穩的鐵臂,是我一直迷戀的,這個夜晚,我終於得到了。
這樣的擁抱,一生一次就足夠。
淚水終就滑下,簌簌而落。
好一會兒,完顏雍鬆開我,凝視我,面上染了燭影的昏光,一雙俊眸染了晶亮的水澤,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越發纏綿。我亦看著他,移不開目光,心中甜蜜而又酸澀。
四目相對,他的眼中似有千言萬語,眸色越來越暗沉、越來越熾熱……心怦怦地跳,我期盼著什麼,又有點害怕。終於,他慢慢低頭,吻我的額頭,輕輕的。
時光凝住,他的輕吻亦凝住。
雙唇柔軟,氣息綿長。
我閉著眼,淚珠掉落,此時此刻,心中複雜得很,悲傷,甜蜜,酸澀,歡喜……
大哥,你知道嗎?這個吻來得太遲了,我再也不是以往的阿眸,再也不是你的三妹,那個隨性、任性、率性的阿眸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骯髒、污穢的軀殼……再也配不上你了……不配接受你的情,也沒有資格愛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上蒼為什麼這麼捉弄我們?
完顏雍以指腹拭去我臉上的淚水,接著輕嘗指尖,「鹹的。」
淚水模糊了雙眼,我說不出話,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你這樣哭,我會心痛。」他繼續為我拭淚,俊眸瀰漫起一層濛濛的光澤,「原諒我,好不好?」
「你沒有錯。」鼻音濃重。
「假若我沒有匆匆離開汴京,你就不會北上尋我,是我讓你身陷險境。」他的掌心貼著我的側臉,嗓音沉得暗啞,「此生此世,我最不願看到的是你哭。」
心中劇痛,五臟六腑仿佛攪在一起,我泣不成聲。
他的表白,他的情意,為什麼來得這麼晚?
這一刻,我得到了我一直想得到的,卻無力擁有,無力訴說我的悲與喜、傷與樂。
真真諷刺。
完顏雍的眼中跳躍著兩簇火苗,手掌輕扣我的後腦,倏然俯首,吻住我的唇,輕柔仿如春風吹起碧湖一圈圈的漣漪,細密仿似微雨綿綿密密地下。我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早已不是清白之身,就推他,卻擔心碰到他的傷處。他的胸膛一如銅牆鐵壁,推都推不動。
我極力閃避,他立即加了掌力,扣住我的頭,令我無法動彈。這個吻漸漸深沉,他加深了力度,吮吸我的唇瓣,步步進逼,寸寸封鎖,變得密不透風。
唇舌糾纏,氣息急促,交錯在一起,越發深切、纏綿。
不自覺地抱緊他,我闔上雙眸,沉浸在這令人窒息的熱吻中,無力自拔。
曾經的夢寐以求,而今的悲喜交錯。
越沉醉,越是心痛。
我微微睜眼,熱淚盈眶地看他;他雙目微閉,深深地迷醉,仿佛所有的歉疚與情愫、折磨與痛楚,皆付予這濕熱的一吻。
淚水混入痴纏的口舌,分外咸澀。完顏雍專注地吻著,細密綿長,仿佛並不想停歇。然而,人的一生總有盡頭,再深刻的愛戀總有底線,終究,他放開我,痴痴地看我。
見他之前,想著有好多事要問他,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可是,此時此刻,那些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就這樣靜靜地凝視,彼此凝望。
終於,他沉沉道:「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再也無法這樣抱著你,三妹,上蒼聽見我的心愿了,成全了我。」
我抹去淚水,吸吸鼻子,輕輕頷首,彎眉笑起來。
「陪我,好不好?」
「好。」我扶他躺下來,接著躺在他的臂彎里,相擁而眠。
次日一早,完顏雍退燒了,人也清爽不少,我介紹上官復和他認識,他抱拳致謝,「得上官兄相助與照顧,小弟三生有幸。日後若有什麼煩憂、困難,用得著小弟的,小弟必當竭盡全力。」
上官復也抱拳還禮,豪邁地大笑,「認識你,也是我的榮幸。不過,是兄弟的,就不要說客氣話,再說你是阿眸的大哥,就是我的兄弟。」
二人緊緊握拳,相視一笑。
上官復又笑道:「咱們兄弟相識一場,一定要喝上幾杯,不如我去買菜,咱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飯,如何?」
「自然好,不過大哥有傷在身,不能飲酒。」我連忙阻止。
「好好好,就知道你心疼他,我喝,他不喝,行了吧。」他擠擠眼,取笑道,「俗語說,女大不中留……」
「上官大哥……」我又羞又怒,扭過身子。
「不逗你了,無顏,我去買菜,你歇著。」上官復笑眯眯地說道。
「那就麻煩你了。」
我聽見上官復出去的腳步聲,轉回身,手落在完顏雍溫暖的掌中。我抬眸看他,他淡淡一笑,「陪我去外面走走,可好?」
早間的村野空氣清新,枝梢的小鳥唱著空靈悅耳的歌;舉目四望,滿目青翠,遍地濃蔭,涼爽的晨風吹在身上,涼爽怡人。日光還不是很毒辣,透過枝葉灑落下來,幻化成一束束透明的璀璨流光。
他牽著我的手,在林間閒散地漫步。
也許他有事問我,我思量片刻,道:「大哥,我和上官大哥……」
完顏雍面上的微笑就像林間浮動著纖塵的光束,透明而澄澈,「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好人,性情磊落,為人豪爽,對你也很好。」
「嗯,上官大哥人好,若不是他,我也逃不出上京。」
「三妹,你如何逃出皇宮的?」他終於問出口,他與我之間,橫亘著一座大山、一道鴻溝,完顏亮。
「此事說來話長,可以說是因緣際會吧。」我不想再說之前的種種,不想再提起被完顏亮囚在宮中的日子,「大哥,你不是在中京嗎?怎麼會暈倒在路邊?是不是有人追殺你?」
「是,有人追殺我。」他望向綠林深處,眉宇緊皺,目光凝聚於一處。
「在臨安,也有黑衣人追殺你,是不是同一批人?」我追問,「你知道是誰追殺你嗎?」
「心中有數,不過無法確定。」完顏雍眉頭緊凝,流露出些許狠色。
「為什麼追殺你?你得罪了人?」
「算不上得罪,是他視我為眼中釘。」
到底是什麼人想置他於死地?我思量又思量,是什麼人非要他死?他是金國宗室子弟,文武雙全,是他這一輩中才幹卓著的太祖孫,假若是忌憚他的才幹與身份,殺之而後快,只有……難道是那個人?
心神一凜,我不敢斷定。
若是那個人,如此追殺大哥,還有一個更可怕的殺機:因為我。
我惴惴地問:「是不是……完顏亮?」
完顏雍的唇角牽出一抹冷冽的笑,「你也猜到了。」
可是,去年在臨安,完顏亮還沒登基,為什麼殺他?我問:「完顏亮為什麼殺你?」
明亮的日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使得他的臉幾近於透明,反射出芒色,給人一種別樣的凌厲之感。他語聲淡淡,卻隱藏著生死懸於一線的兇險,「先帝殘暴不仁、昏聵無道,陛下早有謀反、篡位之心,覺得我是他篡位最大的障礙,就在先帝面前進讒言,說我有謀反之心,先帝信了,就命他派人追殺我。」
「你南下臨安,是為了避禍?」
「算是吧。」
「在臨安、汴京,你匆匆離開,是不是發現了追殺你的黑衣人?你不想連累我,就火速離開?」
「我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太久,追殺我的人很快就會找到我的行蹤。」完顏雍歉疚道,「三妹,兩次不辭而別,是大哥不好。」
「你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忽然想起一事,我又問道,「完顏亮登基後,到我在宮中遇見你,這期間有沒有追殺你?」
「先帝和陛下都不敢明目張胆地追殺我,只能暗中追殺。陛下篡位後,擔心我在異地豎旗造反,就召我進京,以懷柔之策安撫人心。」他說得淡然,但我知道,這種淡然是經過了多次生死考驗才練就的。
後來,完顏亮將他調離上京,是忌憚他在金國宗親中的威望與名聲,也因為我的緣故,再次置他於死地。
完顏亮殘暴不仁、陰毒狠辣,什麼事做不出來?
世間再沒有比完顏亮卑鄙、無恥的人了。
而這次追殺,他從中京一路逃到燕京,若非我在南下的途中看見他,只怕他就死在路邊,屍骨都無人收拾。
想到此,我更恨完顏亮了,恨意滿胸。
完顏雍閒閒地站定,凌亂的鬢髮隨風輕揚,袍角微拂。即便穿著最普通、最暗淡的灰白長袍,也掩蓋不了他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與氣度,就像刺眼的日光,令人無法逼視,也令人心悅誠服,因為,日光是光明磊落的,從不在陰暗的角落謀算旁人,反而照亮了每一處角落的黑暗。
這就是我喜歡的男子。
我問:「大哥,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他俊眉微揚,愣了須臾才道:「走一步算一步了。」
既然金國容不下他,就跟我一起南下好了。可是,我不敢說出口,我不配和他在一起。
「三妹,你如何知道我與令福帝姬……」完顏雍緩緩走來。
「完顏亮讓貴妃和修容在花苑提起你,有意讓我知道你和令福帝姬的事,我誤以為,因為我與令福帝姬有二分神似,你只當我是令福帝姬的替身才……才送我那雙鳳履、那首《月出》。」我苦澀地牽唇。
「原來如此,陛下可真是機關算盡。」他站定在我面前,握著我的雙臂,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和令福帝姬根本不像,你是你,她是她,我從未混淆。」
「那……」我窘迫地低眸,「你為什麼送我鳳履和《月出》?」
「令福帝姬離世多年,我不可能再擁有她了,在我心中,對她更多的是愧疚。」完顏雍的眼眸泛起迷濛的水澤,日光照在他的衣袂一角,映射出剔透的明亮,「對我來說,令福帝姬是因憐生愛;三妹燦爛的笑容與率真的性情,讓人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
那便是說,他對我動情了?他喜歡我?
我怔怔地凝視他,他深深地看我,「那時在宮中,你質問我這件事,悲痛哀傷的模樣,讓我痛徹心扉。可是,你已是陛下的人,我不好……不好說得太明白,你明白嗎?」
我明白,隔牆有耳,我和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完顏亮都會知道。如果他說得不清楚,也是為了保護我。
他語聲緩緩,「在汴京,我迫不得已匆促離開,但又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差人送你那雙鳳履和那首《月出》,希望你能會明白我的心意。」
雖然我猜到了他的意思,可是不敢確定。
「那雙金縷鑲玉鳳頭履並不是當年送給令福帝姬的那雙,早在她過世的那年,我就燒給她了。」
「哦。」我大窘,側過頭,臉腮像是沐浴在日光下,微微的燙。
「三妹,還有什麼不明白?」完顏雍遲緩地問,嗓音低啞,充滿了蠱惑。
「沒什麼了。」我低聲道。
「告訴我,你去上京是不是找我?如何與陛下相識?」他平靜地問,但聽得出來,他很想知道,而且急於知道事情的始末。
心,隱隱地痛起來……如果我沒有去金國,如果沒有去上京,後來的事就不會發生了吧。
這一切,都是註定的吧。
那麼,告訴他也無妨。我緩緩道來,從頭至尾,簡略地敘述經過,儘量說得輕描淡寫,從完顏撣說到完顏亮,整整一年的折磨、痛楚、絕望、無助、悲酸,統統略去,只剩下沒心沒肺。
聽罷,完顏雍默然不語,好像並不知道我已經說完了。他看向前方,漆黑如子夜的瞳仁一動不動,冷寂如死。我擔憂地看著他,沒有打擾他,思忖著,他在想什麼呢?
良久,他閉上眼,半晌又睜開,眼中交織著複雜的情緒,痛惜,痛恨,痛悔,還有隱隱的殺氣。陡然間,他伸臂擁我入懷,鐵臂越收越緊,好像要揉碎我的身骨,似想將我壓入他的胸膛。
我埋臉在他的肩頭,緊緊抱他,心中酸澀,有淚欲傾。
就讓我放縱這一次吧,或許,今生也許就只有這一次了。
午飯的確很豐富,上官復做了七八樣菜餚,沒想到的是,他竟然精於廚藝,家常的菜色令人食指大動。我和完顏雍吃得津津有味,差點兒撐破肚皮。
上官復舉著酒罈子咕嚕咕嚕地喝酒,完顏雍以茶代酒,二人喝得不亦樂乎,談笑風生。
吃飽喝足,他們都去歇著,我燒了熱水,在房間沐浴。
好些日子未曾沐浴,全身臭烘烘的,我坐在木桶中,頭靠在桶沿,享受著溫水的撫摸,身心放鬆,心想著,再沒有比沐浴淨身再愜意的事了。
眯了一小會兒,水漸漸涼了,我趕緊搓身。卻在這時,我好像聽到「吱吱」「悉悉率率」的聲音,不由得心神一凜,警覺地望著四處角落。
有老鼠!
兩隻老鼠一前一後地從牆角飛速跑過,我不自覺地身子一緊,抓住桶沿,心跳加速。
怎麼辦?怎麼辦?
最怕的就是老鼠了,如何是好?還是趕緊起來穿衣吧。
忽然,兩隻老鼠竄向我這裡,我驚懼地站起身,抱緊自己,尖聲大叫,不敢動彈。更可惡的是,老鼠竟然在木桶的外沿爬行,萬一爬上來、落入水中,那不是更糟糕了?
我嚇得再次驚叫,悽厲,慘烈。
房門被踹開,有人闖進來,是一臉錯愕、僵在當地、雙目睜圓的完顏雍。
「大哥,救我!」我驚惶地叫道,向他伸出手,仿佛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救命的浮木。
「怎麼了?」他快步走來,神色有些古怪,「不要慌,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有老鼠!」我死命地摟住他的脖子,爬出木桶,緊挨著他,「你看,老鼠!」
「老鼠而已,不必害怕!」完顏雍持劍揮了幾下,兩隻老鼠就逃之夭夭。
老鼠跑了,高懸的心總算落回原處,大口地喘氣。突然,我發現自己緊抱著他,而且上身光裸,下穿綢褲;緊接著,我又發現,他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我的胸脯上,驚艷,熾熱。
立時,我受驚似的鬆手,他也驚醒似的一顫,取來衣袍,側過頭不看我,用衣袍裹住我的身。我連忙拉緊衣袍,窘迫地垂頭,臉頰有如火燒,一路燒到脖子,燙得很。
怕老鼠怕到忘了自己在沐浴,忘了上身光溜溜的,怎麼這麼糗?
大哥看見了我胸脯上的紅鸞刺青,才會有那樣的目光,和完顏亮的目光相似。可是,他和完顏亮不一樣,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片刻後,完顏雍邁步離去,關上房門。
我吐吐舌頭,懊惱不已。
他就在我隔壁,想必是聽見了我的叫聲,以為我發生了什麼事才闖進來。
穿好衣袍,收拾好房間,我去灶房煎藥,然後送到他的房間。
他躺在床上,聽見聲響,便坐起身,默默地望著我。
想起不久前那令人臉紅心跳的一幕,臉頰再次燙起來,聲音也低了下去,「大哥,該服藥了。」
完顏雍從我手中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我接過來,立即道:「大哥,你好好歇著。」
「三妹。」他眼疾手快地握住我的手臂,將藥碗放在案上,拉我坐下來,卻不說話。
「我去看看上官大哥。」我心中打鼓,不知道他留下我究竟想做什麼。
「三妹,你願意陪在我身邊嗎?」他側過身,對著我,眼中漾起款款情意,「眼下我如喪家之犬,四處逃亡,但我會竭盡全力不讓你受傷害。」
他這是挽留我嗎?他要和我在一起?
我痴痴地看他,想答應,卻又說不出口。
他沉聲如鐵,「我想要你,伴我一生,彼此不離不棄。」
我愣住了,怦然心動。
這樣的誓言,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嗎?不是我一直期盼的嗎?
可是,他已經說出口,我卻無法回答他,或者,我根本不會答應他。
「我完顏雍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諾,便會守諾。」眸光深沉而熾熱,完顏雍鄭重地問,「你可願意?」
「我願意。」我幾乎脫口而出,卻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我不配成為他的女人,不配擁有他;再者,我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家,爹爹和哥哥會擔心我的。
大哥,我多想陪著你,可是我不能,再也不可能了。你會明白我的,是不是?
我搖頭,篤定地搖頭,心劇烈地痛,仿佛被人刺中心口,鮮血淋漓。
完顏雍的臉上布滿了不信與痛色,問道:「為什麼不願意?」
我斷然道:「不願意就是不願意,沒有為什麼。」
爾後,我匆忙地轉身,逃回自己的房間,火速關上門,靠在門上,閉上雙眼,淚水傾瀉。
夜深人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野獸「嗚嗚」的叫聲遠遠地傳來,打破了這沉寂如死的夏夜。我索性起身,來到屋外。夜風冷涼,吹了一身,衣袂飄飛,墨絲紛亂,正如我紛亂的心緒。
清冷的月光染白了濃夜,在地上撒了一層寂寂霜水,隨風搖晃的枝葉沙沙作響,映現一地凌亂的黑影。
我嘆氣,心中千般糾結。如若此次分別,只怕這一生再也沒有和完顏雍在一起的機會與可能,那將是畢生的遺憾。假若隨他奔走、伴他一世,又無法決然地捨棄爹爹與哥哥,更重要的事,我已無顏面以這髒污之身和他日夜相對。
誰能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
突然,我望見一個人朝這裡走來,看其身形與走路之姿,應該是完顏雍。而且,他的身後跟著兩個魁梧的漢子。我立即找了一個隱蔽之處藏起來,心下奇怪,這麼晚了,為什麼他會在外面?那兩個漢子又是什麼人?
不久,三人走近農舍,在農舍的兩丈處停下來。
「若發現追兵,立即示警。夜深了,你們回去歇著吧。」完顏雍壓低聲音,語聲冷硬。
「諾。」兩個漢子齊聲應道,其中一個又道,「王爺,為防有變,理應儘快離開此地。」
「我自有分寸。」完顏雍抬起手臂,制止他們再勸,也命他們立即走。
兩個漢子掉頭就走,他緩緩走來,似是閒庭漫步、深夜賞月,我大氣不敢出,也不敢動彈。
原來,他的下屬已經找到他,還勸他儘早離開,以防完顏亮派來的追兵發現他的行蹤。
完顏亮可真是趕盡殺絕!
我咬牙、握拳,卻又想到絕不能讓大哥發現,就放鬆下來。他好像沒有回房就寢的意思,站在屋前,仰望天上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清亮如乳,高曠的墨藍天幕上懸掛著一枚精緻的月芽兒,如玉剔透玲瓏,如雪潔白可愛。他望著遙不可及的月芽兒,一動不動,目色悠遠,似有惆悵之意。
良久,完顏雍終於回身,卻站在我的房間前,與房門相對而望,仿佛他的目光能夠透過房門看見屋中酣睡的我。夜風吹拂,他衣袂當風,袍角輕揚而起,一襲灰袍攏在他身上,清寂的月色湃在他身上,襯得他的背影俊朗而蕭疏、軒舉而落寞,令人心疼。
「三妹,假若你真的跟著我,我也無法給你幸福、安康。」
他的嗓音充滿了無窮的惆悵與無盡的愧疚,說罷,他終於回房。
雖然白日裡他說出那番話、表明心跡,卻也滿懷歉意與懊惱。
我明白他的心,可是他明白我的心嗎?
吃了早飯,我燦爛地笑,叫了一聲「大哥」。
完顏雍正吃著饅頭,聞言,抬頭看我,「三妹,什麼事?」
我揚眉笑道:「你退燒了,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吃過這頓早飯,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
他面上微微的笑意立時僵住,嘴巴慢慢合上,絲毫不掩錯愕與不解。
上官復瞧出了我和大哥之間的不尋常,尷尬道:「你們慢慢說,我去收拾包袱。」
說罷,他拿了兩個饅頭,躲回房間。
我回房拎了包袱,出來時,完顏雍堵在門口,峻偉的身子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
半晌,他拿過我的包袱,扔回去,拉起我的手,快步往外走。他的力氣很大,抓得我的手腕有點疼,但我任由他拽著我來到樹林。
我抽出手,凝視他,故作淡定,他失去了平常的冷靜與自持,「三妹,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急著走?」
「我想家、想爹爹和哥哥,想儘快回去,好讓他們放心。」我淡然道,這的確是我急於回家的緣由之一。
「我是不是耽誤了你的行程?」完顏雍的聲音一分分的低沉。
「是。」承認,才能讓他死心。
他轉首看向別處,眨眨眼,目光凌亂,慌亂,失措,著急。
我壓住心中的不忍,默默道:大哥,此次不當機立斷,只怕我再也說不出口了,你會明白我的心,是不是?
他一字一字地、緩緩地問道:「三妹,我再問你一次,留在我身邊,伴我一生,彼此不離不棄,好不好?」
語聲沉重,飽含了期望。
痛,在心中瀰漫。
我直視他,字正腔圓地說道:「伴你一生、不離不棄的不是我,而是你的王妃,烏林答氏。」
完顏雍一怔,俊眸微睜,似乎明白了什麼。靜了須臾,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你和她不一樣,在我心中,你是最獨特的……」
「沒什麼不一樣,都是女人。大哥,無論我們之前發生過什麼,你到底是金國宗室子弟,你我始終身份有別。」我決然地抽出手,「此生此世,我不會再踏足金國半步。」
「你父親是我堂叔,你和我一樣,都是金人,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障礙。」
「你錯了,我不是金人,也不是宋人。」我竭力忍住心中的劇痛,忍住熱淚湧上眼眶,「你我之間,若有過往,只不過是年少輕狂,別無其他,請你不要誤會。」
「三妹,在金國一年,你身心受創、心力交瘁,我都知道。」完顏雍握住我的雙肩,俊眸染了絲絲的痛意,直抵心間,「可是,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我已有三次錯失了你,這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錯失了,就再也回不了頭。」我堅決道,「大哥,你不必再說,我心意已決。」
大哥,為什麼你就不明白呢?回不去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他驟然抱我,緊緊地抱我,語音倉惶而篤定,「不!我不放你走!」
胸懷如山,雙臂如鐵,令人覺得安全。我是如此貪戀他的溫暖與懷抱,如此喜歡他的一切,可是,我不能再留戀,不能再留在他身邊。
淚珠無聲而落,我冰冷道:「你已是喪家之犬,被人追殺,四處逃亡,朝不保夕,說不定明日就命喪荒野。你要我跟著你過著居無定所、水深火熱的日子嗎?跟著你吃盡苦頭嗎?甚至為你丟了一條小命嗎?」
聞言,他全身僵硬,慢慢地鬆開我。
我連忙抹去淚珠,略帶嘲諷地笑,「跟著你,你可以給我什麼?平安?喜樂?幸福?還是生死險境?我不求榮華富貴,只要一份安定、一種從容,你給得起嗎?」
完顏雍無言以對,目光輕輕地顫動,眼中纏繞著血絲。
我冷冷一笑,尖刻道:「若要許諾,便要實現,否則,只會傷人傷己。」
「我明白了,明白了。」他悲愴道,眉宇微凝,好像極力克制著什麼。
「明白就好。」
他伸手輕撫我的墨發、娥眉、臉腮,緩緩流連,似有眷戀;他的臉龐慢慢恢復了平靜,靜靜的眸光似乎承載著千般酸澀、萬種情意。
好一會兒,他終於撒手,衣袂飄落,仿佛一朵怒放的木蘭忽然被人折斷,從枝頭飛落。我看著他利落地轉身,看著他邁著沉重的步伐離去,看著他的背影蕭肅疏冷,在這朝陽紅艷、光芒萬丈的清晨,那般的冷,那般的傷。
淚水傾決,模糊了眼。
回到農家,上官復已經收拾好包袱,兩匹馬拴在一旁。
完顏雍從房中出來,拍拍他的肩,「今日一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上官兄,這幾日多虧你出手相助,小弟在此謝過。」
上官復豪邁一笑,「見外了,無顏,若得空,來江南找我們,我帶你玩遍江南。」
「有機會,我一定去。對了,三妹和你一起南下,一路上就拜託你多多照顧她。」
「那是自然,阿眸也是我妹子,當兄長的自然要憐香惜玉。無顏,別擔心,若她少了一根頭髮,你就殺到江南。」
兩個大男人握拳,相視一笑。
我走過去,離別的話在心中翻滾。完顏雍凝視我,眸光複雜而迷濛,仿佛落滿了風絮。上官復也轉過頭,揚聲道:「阿眸,你的包袱在我這裡。」
我點點頭,他看看完顏雍,又看看我,搖頭嘆氣,道:「你們慢慢說,我在前邊等你。無顏,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完顏雍揮手。
「大哥,我……」想好的話,卻說不出口,堵在喉嚨口,憋得難受。
「三妹,你說得對,現今我無法給你什麼。」他握住我兩隻手,語聲那般誠摯,「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我再次說出『想要』二字時,你不會拒絕我。」
心微微的抽痛,我失語一般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眼底堆疊著絲絲縷縷的情意,眸色暗沉、深刻,沉得有如千斤重、深得仿似汪海深。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答。於是,我低啞道:「若今生再見,你我還是兄妹。」
完顏雍眉宇緊擰,憂色深重,「三妹……」
我抽出手,緩緩道:「珍重。」
他也道一聲:「珍重。」
我決然轉身,匆促地舉步前行,害怕帶不走自己系在他身上的心,害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淚,更害怕心軟而有所動搖。
終究,淚雨紛飛。
腳步聲趨近,他箭步追上來,從身後抱住我,鐵臂急速收緊。我沒有掙扎,任由他抱著,低著頭,不讓他發現我早已淚流滿面。
「三妹,這是第四次錯失你,我放手,讓你走。」完顏雍沉重道,飽含了悲傷與不舍,「你記住,沒有第五次。」
我點點頭,不敢出聲。
他慢慢鬆開手,我以為他就此放我走,沒想到,他轉過我的臉,掌心緊撫我的左腮,沾滿了我的淚水。他伸掌,掌心的淚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點點芒色,斑斕的傷,「你的淚已經滲入我的掌心,落入我的心,這一生,你還怎麼逃?」
心痛如絞,熱淚再次湧出,如雨傾落。
完顏雍俯首,吻我的額,拭去我的傷痛;吻我的眸,拂去我的悲酸;吻我的唇,斂去我的風霜。輕柔吮吻,深切;輾轉糾纏,纏綿。
我不能再讓自己沉陷,斷然掙開,往前疾奔。
大哥,對不起……
大哥,若今夕一別,一別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