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2024-04-29 22:33:37
作者: 端木搖
坐在妝檯前,淚珠盈睫,漸漸的,淚流滿面。
羽哥端著湯藥進來,見我如此,嚇了一大跳,「元妃,您怎麼了?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出去!」我不想面對任何人,不想被人打擾。
「您不要這樣,若有傷心事,告訴奴婢,或是告訴陛下,陛下一定會為您辦到的。」她著急地勸道。
「出去啊,我想靜一靜!」我嚷道。
羽哥無奈地出去,我費力地起身,緩緩走向床榻,每走一步,心就痛一下,因為,心口插著一把刀,動一下,那血肉就撕裂一次。
終於挨到床榻,我躺下來,淚水洶湧。
大哥,為什麼你要送給我那雙金縷鑲玉鳳頭履?為什麼送給我那首情詩《月出》?為什麼要讓我覺得你對我有男女之情?為什麼……
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覺得頭疼得很,天旋地轉,有人匆匆地闖進來,一陣風似地趕到床邊,心疼地喚我:「阿眸。」
完顏亮。
我四肢無力,費力地睜開腫疼的雙眸,他抱我起來,緊擁著我,抹去我臉上的淚痕,「有什麼事跟朕說,朕為你做主。是不是那兩個賤人欺負你?」
他關切地瞧著我,焦急,憐惜,心痛。
或許,他真的傷過我,但也愛我,這個禽獸不如的金國皇帝比完顏雍強,起碼對我死心塌地。
「我想見見大哥,可以嗎?」我的嗓子澀痛難忍。
「好,朕讓烏祿來見你,但你要聽朕的話,不要再哭,乖乖服藥,嗯?」完顏亮的眼中溢滿了款款的柔情。
我輕輕地頷首,他喚來羽哥,親自餵我服藥,還為我擦去唇角的藥漬,讓我舒適地靠躺著。
他的拇指指腹撫蹭著我的娥眉,「一切有朕,誰敢欺負你,朕就重重地責罰!」
我勉強地牽了牽唇角,他愉悅地朗笑道:「阿眸笑了,真好,朕很開心。」
其實我並沒有笑,他以為是罷了。
次日午後,完顏雍真的來見我。我站在他面前,默默地看他,他的臉龐堅毅如削,挺拔的劍眉仿佛一棵不屈不撓的青松,永遠在那裡,即使滄海桑田也不為所動。
我揮退宮人,幽幽地問:「前日我聽聞先帝一位妃嬪的事跡,深感紅顏薄命。這位妃嬪是昭容,是宋國的令福帝姬,大哥是否知曉當年的事?」
「先帝和昭容的事,我略有所聞。」他面不改色地應道,語聲淡若無波。
「我還聽聞,令福帝姬因為心系旁人,被先帝折磨,短短四年就香消玉殞。大哥,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那大哥可知,令福帝姬喜歡的那個男子,是誰?」我低澀地問,心跳漸漸加快。
「三妹,既然你問起,我便告訴你。」完顏雍冷峻的面色有所緩解,慢慢道來,「那年,那個男子年方十七,有一日,他無意中經過浣衣院,看見幾個看守的老婆子追打令福帝姬。那帝姬穿著破爛的衣衫,披頭散髮,臉上髒兮兮的,裸露的手臂布滿了新舊瘀傷,很可憐。他喝止那幾個老婆子,讓那帝姬回房歇息;第二日,他又去浣衣院,帝姬正在洗衣服,一個老婆子用藤條抽打她的背,他立即喝止,並且下了嚴令,誰敢再虐打浣衣院的宋國宗室女眷,就重重責罰,絕不手軟。」
「令福帝姬一定很感激那男子,視他為救苦救難的天神。」我喃喃道,對她的遭遇深感同情。
「接著,那男子時常藉故去浣衣院,拿藥材給帝姬治傷。」他的臉上漾著如水的柔情,陷入了美好的回憶;十一年前的事,他記得一清二楚,可見刻骨銘心,「在帝姬髒污的面容背後,是一張清美、玉致的臉,他可憐她的身世與遭遇,因憐生愛,對她承諾,一旦有良機,就會帶她離開浣衣院,娶她進府。那帝姬雖然礙於家仇國恨,沒有立即接受他的情意,但在接下來的三個月,感念於他的真心與正義,慢慢喜歡上他。」
「於是,他們就海誓山盟、私定終身,他非卿不娶,她非君不嫁。」
我明白了,雖然令福帝姬比他年長五歲,但年紀無法阻擋情苗深種;我無法想像,令福帝姬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子,美若天仙?柔弱可憐?
的確,嬌弱的女子會讓世間男子產生憐惜之情,讓他們不自覺地想保護她。
完顏雍道:「那男子已在十四歲那年大婚,但他覺得,令福帝姬是他必須保護、真心想娶的女子。於是,他尋找良機,奏請先帝,允許他納帝姬為妾。可惜,他還沒向先帝開口,看守浣衣院的士兵發現帝姬的丑顏只是偽裝的;那些士兵為了升官發財,就將帝姬獻給先帝。先帝看見她生得這麼美,就強行納了她。」
我莞爾道:「那男子一定很懊悔、很痛心。」
他苦澀地淡笑,「那男子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眼睜睜看著喜歡的女子變成先帝的女人。他想來想去,選擇了放手。因為,他覺得,如若帝姬得到先帝的寵愛,說不定會得到另一份尊榮與幸福。」
世間女子總是想當然,低估了女子的心。
我緩緩地笑,仿佛在說自己,「可是,他沒想到,令福帝姬根本不想當先帝的妃嬪,只想與喜歡的男子雙宿雙棲、廝守一生。即使她被迫侍奉先帝,仍然心系喜歡的男子,強顏歡笑,日日心痛,夜夜飲泣。」
「你說得沒錯,那男子懦弱、膽小,毀了帝姬的一生。」完顏雍悵惘道,眼眸布滿了難以言表的悲傷與悽苦,「他不值得帝姬付出生命,帝姬愛錯了人。」
「那男子的確該死,可是,帝姬到死也不會怨怪他,因為,倘若沒有他,沒有他的情,她的一生或許更加不幸。」眉骨酸澀,我強忍著熱淚,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同情令福帝姬,為什麼會感同身受?
「帝姬總是鬱鬱寡歡,從來不笑,先帝覺得索然無味,又覺得事有蹊蹺,就派人去浣衣院查問。就這樣,先帝知道了帝姬心系旁人,知道了帝姬與那男子有私情。」
「先帝雷霆大怒,就變著法子地折磨帝姬,以至於帝姬短短四年就過世了。」我哀傷道,「那男子悲痛、內疚,無法原諒自己,每年她的死祭,都會出城去她的墳前懺悔。」
「是,他跪在墳前,祈求她的原諒。」完顏雍笑著,無法抑制地悲傷,「然而,他再也見不到帝姬,再也得不到帝姬的回答。」
「我想,令福帝姬根本沒有怪過他,若是要怪,只會怪蒼天弄人,怪她自己命苦。因為,她愛他。」得知了真相,雖是解除了疑團,卻更加心痛。我盯著他,淚水決堤,「那男子,就是金國宗室,葛王。」
完顏雍面不改色,靜靜地看著我,仿佛早已知道我知曉這個真相。
四目相對,我淚流滿面,心痛難忍,他就這麼看著我,眉宇淺淺地凝著,俊眸中緩緩染開盈亮的水色,纖長的眼睫仿佛被水打濕,沉重地輕顫。
我無法克制嗓音的顫抖,啞聲道:「令福帝姬心繫的那個男子,就是你,葛王完顏雍。」
他語聲含悲,「是,就是我。」
他承認了,終於承認了,十一年前的事是真的……原以為,貴妃、修容所說的只是傳言,只是以訛傳訛,並非真相,我不死心,我要他親口對我說事實……可是,我得到的真相就是,他與令福帝姬的情事是真的。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真相?為什麼上蒼這麼殘忍?為什麼……
「在汴京,為什麼送我那雙鳳履?為什麼送我那首《月出》?」我聲淚俱下地問,「我以為,你不僅僅當我是三妹……我以為,你對我有別的心意……原來,是我誤會了,是我想錯了……原來不是……你告訴我,那雙鳳履,你早在十一年前就打算送給令福帝姬,是不是?」
「是,她未曾擁有過一雙漂亮精緻的鳳履,我就找了最好的鞋匠,做了一雙送給她……沒想到,在我去浣衣院找她的那日,她已經被送去宮中兩日。」終於,完顏雍眼中的熱淚緩緩滑落,哀傷的樣子令人動容。
「那你為什麼送給我?為什麼……」我哭喊道。
「因為,你是完顏磐和沁福帝姬的女兒。」他的嗓音低沉得很不真實。
完顏磐?沁福帝姬?
完顏磐是爹爹,沁福帝姬是娘親?娘親是遭難的宋國帝姬?為什么爹爹從來沒告訴過我?
明白了,真相大白了,娘親是沁福帝姬,和令福帝姬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也許相貌有幾分相似;我是娘親的女兒,自然和令福帝姬有二分神似。
原來,我真的是別人的替身。
我笑起來,大聲地笑,也許是大聲地哭……劇烈的心痛讓我難以支撐,步步後退……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真相這麼殘忍?
完顏雍快步上前,握著我的雙臂,擔憂地勸道,「三妹,你不要這樣,我……」
「不要再說!」我打斷他,奮力推開他。
「你冷靜點,聽我說。」他急切道,再一次握緊我的雙臂,「三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要再說了!」我厲聲道,「完顏雍,從今往後,你我兄妹情斷,再無任何瓜葛;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三妹……」
「我不想再看見你,你滾!滾啊!滾啊……」
我的聲嘶力竭,終究讓他放棄了解釋,轉身離去。我軟軟地坐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這一夜,流淚到天明。
這一夜,心痛到麻木。
淚已干,心已死,情已盡,緣已滅。
既然完顏雍只當我是替身,從未喜歡過我,我又何必對他念念不忘?
然而,為什麼他的音容笑貌總是浮現在腦中?為什麼總是無法克制心口的痛?為什麼一想起他只當我是替身、並無男女之情就會痛徹心扉?
臥榻一日,滴水未進,我全身乏力,頭暈眼花,羽哥、明哥不時地勸我進膳、服藥,我充耳不聞,始終不曾開口。許是她們擔心我出事,就去稟報完顏亮,黃昏時分,他匆匆趕來,將我攬在胸前,心疼得眉眼糾結,「病成這樣,為什麼不服藥?」
見我不說話,他勃然大怒,瞪向跪在地上發抖的羽哥、明哥,「元妃為什麼變成這樣?是不是你們沒好好服侍?來人,將她們拉出去砍了。」
「與她們無關,我只是有些事想不開罷了。」她們服侍我,盡心盡力,我不想她們因我而死。
「阿眸,有什麼事想不開,告訴朕,朕為你分憂解難。」完顏亮的掌心貼著我的腮,掌心些微的溫熱燙著我,「你這樣愁眉不展、病容滿面,朕會心疼死的。」
「我想吃清甜的糕點和米粥。」嗓子有點痛,嘴裡都是苦味。
「好好好,朕立即命人做。」他看向羽哥、明哥,「還不去御膳房傳朕的旨意?」
或許,有他的陪伴與寵愛,我就會很快地忘記完顏雍。
完顏亮命人去打一盆熱水,摟著我,「雖然你滿面病色、不施粉黛,但還是朕最美的妃子。」
不久,宮人端來熱水,他親自為我擦拭,臉龐,頸項,手臂,五指,小心翼翼,舉止輕柔,做盡為人夫君也不必做的事。
他真的這麼愛我?
身邊明明有一個愛我、寵我、待我極好的男子,為什麼奢求那段虛妄的情?
擦拭後,他揮退宮人,含笑問道:「現在是不是覺得清爽、舒服一些?」
我點點頭,他滿足地笑了。
不久,羽哥、明哥端來湯藥和糕點,完顏亮餵我吃粥,取了糕點放進我嘴裡,接著將藥碗放在我嘴邊。
我享受著他體貼的服侍,心中酸酸的,假若完顏雍像他這樣對我,我死而無憾。
強迫自己忘掉完顏雍,逼迫自己忘記過去,可是,他在我的心中、腦中,根深蒂固。
恨自己為什麼這麼不長進,恨自己為什麼做不到;想忘,卻忘不掉;想讓心不那麼痛,卻依然痛入骨血;想讓五臟六腑各歸各位,卻仍然攪在一處,不停地折磨我。
兩日來,茶飯不思,勉強咽進幾口,卻那麼苦、那麼澀,難以下咽。
坐在妝檯前,望著鏡子裡形容憔悴、骨瘦如柴的女子,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可怕的女鬼,面色蒼白得嚇人,雙眸無神,不再有絲毫靈氣。
慢慢,銅鏡里浮現出大哥那冷峻堅毅的臉、那深黑如墨的眸,我難過地閉眼、搖頭,趴在案上,他仍然在我的腦子裡,趕也趕不走……大哥,既然你對我無情,為什麼還要折磨我?為什麼不放過我?為什麼讓我這麼痛苦?為什麼……
我抓頭揪髮,不停地捶額頭,可是,根本沒用……頭好疼,太陽穴刺疼,腦中嗡嗡地響,疼得讓人發瘋……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以額頭撞牆。
是不是這樣撞幾下,就會忘掉該忘記的?就會好一些?
不知道撞了多少下,只覺得額角很疼,好像有什麼東西流下來,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鼻端。
然後,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是不是做夢,我回到了家,天空湛藍,白雲悠悠,青山碧水,桃紅柳綠,青草的清香與野花的淡香隨著風竄入鼻端,沁人心脾;半空中柳絮飄飛,迷濛了人的眼。我舉眸四望,但見四野那麼熟悉,還和以往一樣,沒有任何束縛,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然而,我找不到爹爹和哥哥,找遍每間房,也找不到他們。
我慌了神,漫無目的地找……他們常去的地方都找過了,就是找不到,爹爹,哥哥,你們在哪裡?為什麼你們要藏起來?你們也不要縵兒了嗎?
忽然,有人輕拍我的肩,我疑惑地轉身,驚喜地叫道:「爹爹。」
「縵兒,你太任性了,出去玩了這麼久還不回來,爹擔心你。」爹爹責備道。
「爹爹,縵兒知錯了,以後不再任性了。爹爹,我該怎麼辦?」
「縵兒,爹爹幫不了你,你必須堅強、振作,只有自己才能幫自己。你記住,你這麼聰明,一定會想到法子回來的。」
說完,爹爹平移著離我遠去,不管我怎麼喊、怎麼叫,也不再回來。
恰時,背後有人叫我:「妹妹。」
我狂喜地轉身,拉住哥哥的衣袖,「哥,帶我走……哥,你說過,假如我讓你當哥哥,你就不再欺負我,一生一世保護我。哥,難道你忘記了嗎?」
哥哥寵溺地笑,「我記得,可是你太貪玩了,如若你不去臨安、不去上京,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是你咎由自取。」
「我知道,我不該貪玩……我答應你,不會再任性,哥,救救我……」
「我無能為力,自己闖的禍,自己解決,你只能自救。爹爹和我都幫不了你,你好自為之。」
「不!哥,不要走!」我死死地抓著他的衣袖,可是,他終究拂開我的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爹爹,哥哥,為什麼你們不救我?為什麼這麼對縵兒?
爹爹……哥哥……
仿佛睡了長長的一覺,又好像做了一個悲傷的夢,我見到了爹爹和哥哥,卻傷心欲絕。
迷迷糊糊地醒來,我聽見一些刻意壓低的人聲。
「朕不是命你們看著元妃嗎?元妃怎麼會這樣?」
「奴婢二人去御膳房端米粥和湯藥,沒想到元妃會這麼想不開……奴婢知罪,奴婢該死……陛下開恩……」
「朕警告你們,再有下一次,朕就賜你們一死!」是完顏亮的聲音,飽含怒火,「你們必須看牢元妃,不得離開元妃半步,聽見沒有!」
「是,奴婢記住了!」羽哥、明哥嚇得聲音都發抖了。
「微臣稟奏陛下,元妃以額撞牆,撞擊多次,雖然傷口頗大,不過傷口並不深,是皮外傷,只要好好調養就能康復。」是太醫耶律大人。
「元妃怎麼會……自盡?」完顏亮不敢置信地問。
「元妃身患『郁證』,雖有好轉,不過始終情志難舒、鬱結於心,此番鬱氣攻心,許是元妃被什麼事刺激了,才這般想不開。」
「你務必好好診治元妃,若治不好,朕誅你三族!」完顏亮的話充滿了戾氣。
「微臣必定竭盡所能,治好元妃。」耶律大人誠惶誠恐地說道。
「去煎藥吧。」
「微臣告退。」
雖然完顏雍與令福帝姬的情事讓我痛徹心扉,但我並非自盡,為什麼太醫說我自盡?完顏亮竟然也相信了,真真奇怪。
完顏亮握著我的手,欣喜若狂道:「阿眸,你醒了?我知道你已經醒了,只是不願醒來……」
方才眼皮動了一下,他一定看到了。
他的嗓音悲痛得難以抑制哭音,「朕不能沒有你,倘若你離開朕,朕會瘋的。阿眸,就當朕求你,快快醒來,好不好?只要你醒來,朕答應你,讓你回去和家人團聚,你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你想幾時回來就幾時回來。」
他說的是真的?
轉念一想,就算他讓我回家,也會派人跟著我;只要知道我的行蹤和我家在哪裡,他就有法子逼我回金國。
完顏亮吻著我的手背,悲沉地求道:「朕只希望你好好地活著,阿眸,睜開眼睛,好不好?」
既然醒了,就睜眼吧。
當我睜開雙眼,他歡喜得熱淚盈眶,將我抱起來,緊緊摟著我。
「我昏迷了多久?」我推開他,額頭刺刺的痛,摸了摸,才發現額頭綁著紗布。
「你昏迷了兩日兩夜,朕被你嚇死了。」他拿下我的手,「別摸傷口,太醫為你包紮好了。」
他一臂攬著我,一手撫觸著我的腮,定定地望著我,仿佛永遠也望不夠。
我也看著他,發現他容光暗淡,下巴布滿了青黑的短須,一副三日三夜沒有就寢的憔悴模樣。
難道我昏迷的這兩日兩夜,他一直守著我?
完顏亮的面色一分分地冷沉,忽然問道:「烏祿究竟跟你說了什麼,你這般想不開?」
我面不改色地說道:「與他無關,陛下,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他不再追問,逕自笑了,愉悅得仿佛眉宇能夠開出一朵花,「朕傳太醫給你把脈。」
太醫把脈、診視病情後,我就躺下來歇息。
此後數日,完顏亮時常陪著我,不是陪我閒聊,就是跟我說些趣事,服侍我進膳、服藥,還命內侍將奏摺搬到蒹葭殿,以便朝堂政務與照看我兩不誤。
他這般寵我,時常留宿蒹葭殿的偏殿,不知那些獨守空闈的妃嬪會如何嫉恨我。
半月後,額頭上的傷口好了一半,手腕上的傷口完全好了,我時常到殿前廊下享受日光的暖意,仰望天宇的遙遠無際與飛鳥翱翔的英姿。
完顏亮已經沒有在蒹葭殿批閱奏摺,我樂得清靜,經常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什麼都不想,望著庭中碧樹與那一角高高的湛藍天空。這日午後,我正要回殿午睡,忽有一個宮人走過來,稟報導:「元妃,葛王求見。」
我愣了愣,道:「讓他進來吧。」
片刻後,完顏雍在明媚得刺人眼目的春光中走來,官服在身,丰姿俊朗,坦蕩得仿佛沒有任何城府與欺瞞;他披了一身的碎金,光芒四射,仿若神明。
仿若神明?
我為自己突兀的感覺冷笑,他只不過一介凡人,還是一個為情所困、戲弄我的男子。
「臣參見元妃。」他略略屈身,當做施禮。
「雖然你貴為王爺,不過本宮是元妃,是陛下的妃子,你我之間便是君臣,這禮數還是要守的。否則,若讓宮人瞧見了,傳出什麼不好聽的話,那就不好了,有損王爺的英明與威望。」
完顏雍沒有生氣,行了一個十足十的禮,面不改色地說道:「臣參見元妃。」
我兀自捏起一塊糕點,送進嘴裡,直至吃完,才讓他起身。
「王爺前來,有什麼要事?」我竭力克制著心中的憋屈與恨意,儘量不顯在臉上。
「臣今日前來,是向元妃辭行。」他直視我,英朗的眉宇仿若碧水般漾起粼粼的春波。
「辭行?」我驚詫地直起身子,「你要去哪裡?」
「三日前,陛下授臣為中京留守,明日一早便啟程去中京上任。」完顏雍氣定神閒地說道。
原來,完顏亮將他調離上京。聽聞,他原本是兵部尚書,完顏亮登基後,授他以判會寧牧,今年初,改為判大宗正事。沒想到,這麼快又讓他去中京。
這麼看來,完顏亮登基後,就將他貶出上京,沒有重用過他,而且時不時地調來調去。難道完顏亮忌憚完顏雍?或者是因為個人私事,完顏亮公報私仇?
我思忖著,究竟是因為什麼事,完顏亮這般對待同祖兄弟?
「元妃?三妹?」完顏雍沉聲喚道。
「既是如此,預祝王爺一路順風。」我回過神。
「謝元妃。」一角袍擺在風中飛盪,他深深地看我,眼中似有異樣的情緒,「三妹,臨別之際,我不再多說什麼,只願你好生保重。你記住,此生此世,即便蒼山負雪,即便永無天日,我也不會忘記那小舟、那煙雨、那意外的一刻。」
我怔忪地看他,這是我對他說的話,為什麼他也這樣對我說?他想表明什麼?
完顏雍的臉龐洋溢著春日的暖意,「三妹,望你珍重,倘若有緣,日後再見。」
不等我說,他就轉身離去,步履沉穩,袍角飛揚而起,仿若飛鳥的羽翅,翱翔在風中。
我望著他的背影溶化在春光里,一時想不通他的用意。不過,他進宮向我辭行,必定徵得了完顏亮的應允。
果不其然,這夜,完顏亮問起這事,「烏祿進宮向你辭行了?」
我頷首,「陛下應允他的?」
「他是你大哥嘛,朕自然應允。在上京,你只認識烏祿一人,他去中京上任,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京,朕就讓你見見他。」
「謝陛下體恤。」
「阿眸,先前朕傷害你、逼迫你,是朕不對,不過以後不會了,朕只會寵你、愛你。」他笑若春水,「你讓朕留下來陪你,朕才會在蒹葭殿留宿。」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會強迫我侍寢,只有我心甘情願地接納他,他才會在此留宿。
他真的做得到嗎?
完顏亮的掌心與我的掌心相貼合,「時辰不早了,你快歇著,朕去看看惠妃。」
我躺下來,他輕吻我的掌心,隨即離去。
閉著眼,卻睡不著,腦中不斷地重複著大哥所說的話,心隱隱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