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風蕭蕭,心頭似蓮苦
2024-04-29 22:33:01
作者: 端木搖
「說!你叫什麼?你從哪裡來?你爹娘是誰?」
他一手揪著我的衣襟,一手掐著我的臉頰,目眥欲裂。
我從齒縫間擠出沙啞的聲音,「我早已說過,我叫『阿眸』,五歲那年……父母就過世了,變成孤兒……我不知爹娘叫什麼,是什麼人……」
他的手越發用力,我的臉頰和嘴疼得快裂了,「再不說實話,朕讓你生不如死!」
「我已說了實話……你不信,我無話可說……」我低弱道。
「不要以為朕沒有法子讓你說實話,朕告訴你,朕有的是法子,只是朕念在你是女兒身,才沒有對你用刑。」他惡狠狠道,「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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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都說了……」我喘著氣道,四肢軟得沒有一丁點力氣,若非他揪著我的衣襟,我早已摔倒。
「啪——啪——啪——」
他摑我的臉,用盡了全力,一下又一下,從左至右,仿佛我是一塊破布,任憑虐打。
頓時,巨大的疼痛鋪天蓋地地襲來,淹沒了我。
腥甜的血充塞在口中,緩緩溢出;腫脹不堪的臉再次痛起來,又漸漸地麻木了。
十七年來,從未遭受過這樣的侮辱與虐打,更從未想過,會有這一日、這樣的遭遇。
為什麼?
打我的男子年約三十,穿著金國帝王的袍服,那些伺候的下人尊稱他為「陛下」。
三個月了,他囚禁我在這間昏暗的宮室已經三個月。
他總是問我那幾個相似的問題,我總是那樣回答他,他不信,就喪心病狂地折磨我。
最開始,他不給我膳食吃、不給我水喝,讓我餓了四日四夜,逼我說爹娘是誰。接著,他命宮人打我,不是打耳光,就是打身上……無窮無盡地虐打,無窮無盡的折磨,不知何時是盡頭。這張臉腫痛得不成樣子,身上也處處瘀傷,我已經麻木了。
就這樣,我熬了三個月,感覺死了好幾次。雖然死不掉,卻也病怏怏、昏沉沉的。
這幾日,他失去耐心了,親自動手打我,臉頰一直腫著、痛著。
想不通,這個惡魔般的金國皇帝為什麼非要知道爹娘的名諱。就算我死在金國上京,死在他手裡,就算再也見不到爹和哥哥,我也不會供出爹娘。
哥哥,我錯了,我不該那麼任性,不顧你的阻攔和勸導私自跑出來玩。
不知打了多少下,金國皇帝終於住手,放開我,我就像一隻被撕爛的紙鳶跌在地上,吐出大口的血。
「朕警告你,朕已經沒有耐心,再不說實話,朕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瞪著我,目光陰鷙,語聲飽含騰騰的殺氣。
「陛下,迪古乃大人求見。」一個宮人躬身進來稟報。
「傳!」金國皇帝完顏撣的聲音忽然帶了歡喜。
我坐在床榻前冰冷的地磚上,費力地喘著,以袖口抹了一下嘴角的血。
也許,被囚禁、被折磨三個月的我,就連半條命也沒有。
有人踏步進來,這人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很沉穩。
我稍稍抬頭,看見來人所穿深紫長袍的下擺無紋無繡,一片乾淨。
這人是金國宗室子弟嗎?然而,他的袍服並不金貴,想必這個迪古乃在朝中沒有實權。
「臣參見陛下。」迪古乃進來,在門扇前三步止步,嗓音沉朗。
「來得正好。」完顏撣余怒未消,粗聲粗氣道,「你可有讓人招供的法子?」
「陛下想讓什麼人招供?」迪古乃溫和地問道,語聲畢恭畢敬。
「她!」完顏撣氣哼哼地說道,「抬起頭!」
後面一句是對我說的,我慢慢抬頭,迎向迪古乃審視的目光。
迪古乃與我隔著完顏撣,殿中昏暗,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覺得此人身格魁偉、面容不像宋人那般俊逸、細緻。他高高在上,俯視著我,雖然他的面目隱在一片昏暗中,我仍然覺得他有別於完顏撣,不是那種喪心病狂之人。
完顏撣不耐煩地問道:「迪古乃,朕要她招供,可有法子?」
迪古乃不再看我,雲淡風輕地問道:「陛下,此女子是否寧死不屈?」
完顏撣點點頭,迪古乃平靜地回道:「用膳時辰已至,陛下先傳膳吧。」
吩咐宮人好好看著我,這對君臣就離開了這間終日昏暗的宮室。
迪古乃會想出什麼法子折磨我、逼我招供?
三個月前,我來到金國都城上京玩,想領略一下北國風光,想不到,才玩了兩日就被人打暈,醒來時就在這間可怕的暗殿,緊接而來的是完顏撣的逼問與囚虐。
我不知道完顏撣為什麼問爹和娘,但是,死也不能說出與爹娘相關的任何事。
倘若爹與哥哥因我而遭罪,我就是不可饒恕的罪人。
爹和哥哥不知道我被金國皇帝囚禁了,不會來救我,也許,若我不招供,這輩子都不可能逃離這裡吧。
北國的冬寒來得早,才十月就寒風呼嘯,殿中冷得如冰窖。
平生第一次來北國,受不住這寒冷、乾燥的冬季,那個可怕的金國皇帝又沒有讓人送來禦寒的袍服,我只能整日縮在單薄的被子裡,瑟瑟發抖,想起那春和日麗的江南、四季如春的小島,想起哥哥的呵護與疼惜,想起爹的憐愛與慈祥,淚水從眼角滑下。
我必須設法逃離,否則,不出幾日,我就會死在這裡。
次日午時,宮人送來吃食。那冰冷、生硬的麵餅進入咽喉、落到腹中,就連手足也變冷了。
勉強咬了幾口,我正要躲入被窩,兩個男侍堂而皇之地闖進來,拽著我離開宮室。
我任由他們拽著,也許,迪古乃為完顏撣想到了逼我招供的好法子。
寒氣砭骨,冷得手足與心緊縮起來。
來到一處宮苑,天色陰霾,寒風將整個苑子吹得分外灰暗、淒迷。
我微微眯眼,望見殿廊下坐在金座上的男子正是金國皇帝,完顏撣。
他身側站著的是迪古乃,另一側是宮人。
完顏撣外披墨色輕裘,頭戴金冠,華貴雍容,睥睨一切。迪古乃仍然穿著昨日的深紫袍服,樸素的著裝掩不住他出眾的儀表。他的容貌與完顏撣一樣,有著金國盛年男子的粗獷與豪邁,卻有與眾不同的俊色與英氣。
我終於看清了他的面目,劍眉英挺,黑眸深邃,鼻樑高直,薄唇如削,臉龐冷硬,七分剛厲,三分俊逸。他的確獨特,若是置身人群,一眼就能認出他。
迪古乃的容貌,我記住了,今日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只是奇怪,他的目光時不時地瞟向我,好像若有所思,又似看好戲。
完顏撣手指略動,便有宮人走向苑中那兩個蒙著黑布的巨大物件。
黑布掀開,是兩個巨大的木籠。
我駭然,懼意從腳底升起,蔓延開來。
兩個籠中都有一個穿著死囚白衣的髒污男子,陪伴著他們的是可怕的野獸,他們驚恐地向金國皇帝求饒,聲淚俱下。
「若你從實招來,朕不會為難你;若你不招,他們所遭受的就是你的下場。」完顏撣懶懶開口,陰沉地笑。
「還不從實招來!」內侍喝道。
我咬唇,低垂著頭。
抓著我的宮人扳過我的臉,讓我看向木籠。
一聲口哨響起,一個籠中的巨鷹陡然振翅,厲聲叫著,啄向那死囚。
那死囚拼命地躲、使勁地趕巨鷹,卻怎麼也揮之不去。那巨鷹餓慌了似的,啄食著他的臉、身,片刻之間,他就傷痕累累,鮮血淋漓,連聲慘叫。
突然,死囚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原來,他的雙目被巨鷹啄了,兩行血水流下來,慘狀可怖。
心神俱震,我驚駭得四肢縮緊。
這就是我的下場嗎?
隨著口哨的響起,巨鷹不再啄食死囚。
「還不如實招來?」內侍再次問道。
「我早已招了,是你們不信。」我嘴硬道,爹,哥哥,我該怎麼辦?
完顏撣揮手,內侍得令,示意宮人開始第二種威嚇。
另一個木籠,死囚躲在角落,那說不出名的怪獸兇惡地撲過來,狠狠地咬在死囚身上,撕爛了血肉之軀。
不多時,那怪獸竟然對那人開膛破肚,從死囚的體內掏出血淋淋的臟腑……
五內翻江倒海,我屈身嘔著,將剛才吃下去的麵餅都吐出來。
「你最好如實招了,否則,這二人便是你的下場。」迪古乃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側,聲音溫潤。
「要殺要剮,悉隨尊便。」我恨恨地瞪他。
宮人放開我,迪古乃扣住我的臉頰,厲聲問道:「你想被巨鷹啄食,還是被猛獸掏出臟腑?」
我將口中的穢物吐在他臉上,憤怒道:「隨你!」
他怒不可揭,擦去臉上的穢物,面目變得猙獰嚇人,「陛下仁慈,我可不會仁慈!」
我冷嗤一笑,「金賊兇殘成性,暴虐無度,果然不假。」
「說!為什麼你會說金國語?」他怒問,掐得我的牙齒幾乎碎裂。
「會說金國語很奇怪嗎?」
「你也會說南朝話?」迪古乃的怒火點燃雙目,高聲喝問,「是不是?」
我別過臉,倔強地不答。
突然,完顏撣疾步而來,將我拖到籠子前,扼住我的咽喉,瞪圓雙眼,「說!是不是你爹教你女真話?」
我背靠著籠子,懼意匯聚在心,從未這樣害怕過,「是村裡的大嬸教我的。」
「哪個大嬸?何方人氏?」他逼問道,目光如鷹,像要啄了我的雙目。
「汴京……」我顫聲道,懼怕從心底擴散至四肢。
「你爹呢?叫什麼?現今身在何處?」他的手漸漸用勁,我的脖子快被他捏斷了,喘息越來越艱難。
「爹死了,早就死了……」
「叫什麼?」
「爹的名諱……我不知,只記得大叔大嬸叫爹為阿強……」我胡謅道,難受得喘不過氣,手足冰冷,所有的熱量都沒了。
「賤人!」完顏撣聲色俱厲,眼中戾色駭人,「朕砍了你手足,挖了你雙目,讓你生不如死……」
爹,假若我說了實話,你會不會怪我?爹……
可我不想說,這是我自己任性跑出來玩招惹的,誰也不怪,更不能連累爹和哥哥。
恐懼淹沒了我,北國的天黑了,傾倒下來。
就這麼死了吧,咬舌自盡還不行嗎?
「陛下息怒,她死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陛下想得知的真相。」迪古乃平和地勸道。
「還有什麼好法子?」完顏撣側首問道,眉頭緊皺。
「陛下,此事就交給臣罷。」迪古乃微微屈身,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分外陰冷。
完顏撣想了想,半晌才鬆開我,「兩日之內,朕要她說真話。」
話落,他拂袖離去,大步流星。
我軟倒在地,看不清天地和眼前的一切,很模糊,很模糊……
有人攬抱起我,有一絲絲的暖意透過衣袍傳過來,恍惚間想起,當我倦了、病了,爹也常常這樣抱著我回家,將我放在榻上,爹的胸膛總是那麼溫暖。
微微睜眼,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張冷如堅冰的臉,一雙黑眸平靜若水,靜靜地看我。
怎麼是他?
我竟然被迪古乃抱著,想必他打算將我抱回那不見天日的暗殿。
饒是如此,我也不想被他抱著,於是掙扎著下來。
「白費力氣。」他的聲音里含著淡淡的嘲諷。
「放我下來!」我激烈地掙著。
「我抱你回去,是你莫大的榮幸。」
迪古乃的眼梢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我眼花了麼?
榮幸?
真是太好笑了,世間竟有這般無恥的人,誰要他抱?當自己是潘安再世、傾國傾城?
眾目睽睽,他的臉膛恢復了冰冷,在殿門前,我拼了最後一絲力氣,「放我下來!」
他終究放我下來,我四肢綿軟、無力支撐,連忙扶著門扇才穩住身子。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眼中不掩嘲諷,好像在嘲笑我是弱不禁風的病西施。
方才,他對完顏撣說有法子令我招供,那麼,他會如何折磨我?
無論如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瞪他一眼,正要進殿,迪古乃突然拽住我的手臂,將我壓在門扇上。
心神一震,我被迫迎著他冷酷的目光,他以雙臂鎖住我整個身子,右手手指撫蹭著我的腮,有些癢,「這麼多宮人看著,你怕嗎?」
我駭然,他什麼意思?
「雖然你這張臉已經被打得腫脹不堪,瘀青慘白,但想來應該有幾分姿色。我對你沒有任何興致,不過為了向陛下交代,我只能出此下策。」迪古乃輕捏我的下頜,淫邪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流轉在我臉上,「若是好好妝扮,還過得去,如今這樣子……我就勉為其難要了你。」
「不勞大人勉強。」我瑟縮道。
他輕笑著以修長的手指挑開我的衣襟,笑得風光霽月。
我想推開他的手,雙手卻被他捉住,扣在身後。
迪古乃湊在我的側頸,熱氣散開,燙得我側首避開,心疾速下沉。
「你多日未曾沐浴,全身發臭;若是以往,想必幽香縈肌,撩人心懷。」他揶揄道。
「我這髒污的身子就不玷污大人的眼了。」我倍感屈辱,他好像故意為之,在我脖頸、耳畔吹氣,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
他深深吸氣,接著將臉移到我面前,四目相對。
他的眼眸深不可測,有冷酷,也有暖色,深沉,痴醉,複雜得令人看不懂。
心中疑惑,他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忽然,胸口一涼,我發覺他已挑開我的衣襟,冷涼的手指撫觸著我的鎖骨,慢慢探進去。
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可惡的男子輕薄過,我驚怒交加,氣憤地掙扎。
迪古乃斜扯嘴角,邪惡地笑,「溫香軟玉,想必另有一番風光。」
「這就是你的手段?」我冷冷問道。
「你若想保全清白之身,唯有求我,告訴我你父母之事。」
「若我不願呢?」
「我不介意在眾宮人的眼皮底下與你翻雲覆雨。」他淡然言笑,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你想咬舌自盡,我不會給你機會。」
話落,他立即掐住我的嘴。
罵他千遍萬遍,罵他祖宗十八代,卻無法出聲,只能在心中罵。
迪古乃的右手嫻熟地解開我的衣袍,我拼了全力打他、抓他,他只能鬆開我的嘴來制止我。
無意間,我好像抓到什麼,他突然驚愕地大叫一聲,面色劇變。
他突兀的叫聲,令我愕然地呆住,不敢再動。
迪古乃睜大眼,低頭看下面,切齒道:「鬆手!」
我嚇得立即鬆開,窘得不敢看他,臉頰騰地燒起來,一路燙到脖子。
隨侍的宮人低聲竊笑,他惱羞成怒地喝道:「都給我滾!」
眨眼間,所有宮人作鳥獸散,消失無蹤。
「我不是故意的……」怎麼會這麼巧?抓到他那地方,我比他還難堪。
「這麼想男人?」迪古乃湊近我,稜角分明的薄唇幾乎碰到我的唇。
「放開我……」我側首避開,四肢開始發燙,如有火燒。
「說!你爹叫什麼?在哪裡?」他寒聲質問,高大的身子緊壓著我,我快被他壓扁了。
我咬唇不語,恐懼在心中聚積,雙股打顫。
他冷酷道:「再嘴硬,我就讓你嘗嘗酷刑的滋味。」
我不再閃避,正面對著他的眼眸,悲憤道:「你是男人,手握權勢,對付我這樣的弱女子,自然有的是法子。要殺要剮,要羞辱要懲戒,悉隨尊便!我就當被禽獸咬了一口,咬死了最好,縱使死不了,我也不會屈服!你們金國男人,兇殘成性,就會欺負弱女子,禽獸不如,不是真男人、大丈夫!」
迪古乃有片刻的失神,半晌才道:「你說對了,我禽獸不如,我就是欺負你!」
我聚攏起所有的恨意,不甘示弱地瞪他,他也瞪著我,四道目光,如冰如火。
終究,他緩了面色,咬牙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跪在外面,想明白了就告訴我,否則,不許就寢、不許用膳、不許進水!」
寒風凜冽,在半空瘋狂叫囂,寒氣襲身,令人徹骨冰寒。
我跪在冰涼的地上,只著單薄的袍服,凍得全身僵硬。
四肢不再是我的,身子也不再是我的,心更不是我的,這副皮囊在北國嗚咽的風中凋零。
爹,哥哥,倘若此次得幸逃離,我不會再任性,不會再四處遊歷,不會招惹金國皇帝。
爹,為什麼金國皇帝總是問起你?你與金國皇帝相識嗎?
好想你們啊,爹,哥哥,我應該怎麼辦?
半個時辰後,天降大雪。
雪花紛紛揚揚,宛如潔白的梨花從廣袤的蒼穹飄落,這是上蒼滑落的冰淚吧。
白雪落在身上,寒氣從膝蓋鑽入身子,一寸寸地侵蝕著我……地面開始移動,搖晃……眼前越來越模糊……落滿了白雪的地面慢慢傾斜,變成了天空……
好冷……比冰窖還冷……寒氣無處不在……凍僵了我……我想醒來,去怎麼也醒不來……
彌天大霧,漫天飛雪,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看不見前方的路,心很難受,似有重石壓著我,喘不過氣,我快死了嗎?
這是哪裡?為什麼看不見其他人?好冷,好冷,我必須離開這裡,否則就會凍死。
於是,使勁地跑,拼命地跑,跑了好久好久,才看見遠處隱隱有亮光。
可是,前方是萬丈深淵,我來不及煞住,一腳踏空,失足跌落。
啊……
猛地驚醒,我終於醒了,心跳劇烈,心有餘悸。
緩緩閉眼,再慢慢睜開,我發覺不那麼冷了,身上暖洋洋的,只是額頭很疼。
好像有人握著我的右手,那寬厚的手掌溫暖人心,與爹的手掌一樣溫熱。
還是那間昏暗的宮室,我側首,看見案几上的燭火幽幽明滅,床沿趴著一人,好像睡著了。
他是誰?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撐起身子,一陣天旋地轉襲來,又暈又難受,想嘔,只能立即躺下來。
這動靜不小,驚醒了趴著的人。
原來是迪古乃。
「你醒了?」他惺忪的睡眼含有驚喜,摸摸我的額頭,舉止說不出的溫柔,「熱度還沒完全退。」
「你……」我說不出話,想不通他為什麼突然變了一個人,為什麼守著我?
「你染了風寒,病勢很重,昏迷了三日三夜。」
「三日三夜?」我訝異。
迪古乃起身離去,片刻後又回來,「醒來了就好,服幾日湯藥就能痊癒。」
忽然想起,很少染病的我得了這場病,就是拜他與完顏撣所賜,他還好意思說這樣的話?
他見我面色有異,不解地問:「怎麼了?」
我冷嗤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他不在意我的話,低緩問道:「還冷嗎?」
「不敢勞煩大人費心,大人請回吧。」我擁緊溫軟的厚棉被,想起三日前他的冷酷與邪惡,心中惴惴。
「你昏迷的三日三夜,夜裡都是我照看你。」迪古乃靜靜地凝視我,眼神似有深意。
我戒備地看他,不知道他說這話有何深意。
他夜裡照看我,完顏撣應允了?他堂堂一個朝臣,竟然照看我一個被囚的女子?
不可思議。
宮人端著湯藥進來,迪古乃扶我坐起身,讓我靠在他身上。
這個瞬間,我不敢相信,這個服侍我喝藥的男子就是那個心如蛇蠍的金國男子。
他接過藥碗,遞在我唇邊,我張口喝了,在他的攙扶下躺下來。
宮人退出去,只剩下他與我,還有一盞昏暗的燭火。
他伸手進棉被,握著我的手,我心中一跳,擔心他會有進一步的行動。
然而,他只是溫和地看我,這樣深沉、複雜的目光,與三日前的男子判若兩人。
他為什麼這般待我?
「三日前那些嚇你的手段,不是我想的。」迪古乃掌心的溫熱,似乎暖了我的心。
「在宮人面前羞辱你,是逼不得已,是做給陛下看。」見我不語,他沉沉道,「讓你跪在外面,也是給陛下一個交代。陛下已經沒了耐心,若我不這麼做,陛下會殺了你。」
我錯愕,他做這麼多,是為了保我一命?
他是金人,怎麼會維護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對他有何益處?
縱使他真想保我一命,又有何目的?
完顏撣不是讓他想法子逼我招供嗎?那巨鷹和怪獸啄食死囚的血腥點子不是他想出來的嗎?
「那巨鷹和猛獸,是一個內侍向陛下進諫的。」迪古乃苦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你不信麼?」
我怔怔地看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時而冷酷、時而溫柔的金國男子。
他一笑,俊眉彎彎,「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不要緊,終有一日,你會信的。」
先前他那般可惡,這會兒又溫柔似水,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子?
在這可怕的金國,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可是,他待我好,並不能為他帶來任何益處。
他完全不必待我這般好。
「你叫阿眸?」昏暗的燭火在他的臉上映出綽綽的的光影,他的眉宇舒展笑開,別有一番英俊,「我漢名叫完顏亮。」
「嗯。」我隨口應了一聲,不知是不是藥效的緣由,昏昏欲睡。
「陛下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知道你的身世,你真的不願說嗎?」完顏亮面色凝重。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我反問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不招,就會死;招了,就會連累你的家人。」他鄭重道,輕嘆一聲,「若是我,想必也會像你這般嘴硬吧。」
「身為子女,怎麼可以連累家人、置家人於死地?」他所說的,在我心中翻騰了千遍、萬遍,我最終選擇不說,以免連累爹和哥哥。
「連累家人,便是不孝。」完顏亮的臉上不掩著急之色,「可是,如此一來,你真的會死。」
「命該如此,我無話可說。」我眨眨眼,不讓眼中酸澀的淚水流下來。
「我不願眼睜睜看著你死。」
他重重地嘆氣,悵然的目光轉向別處,似乎心事重重。
我盯著他,這個叫做完顏亮的金國男子,為什麼不願我死?為什麼有意維護我?
完顏亮熠熠的眸光從我臉上滑過,陷入了回憶,「你不知,我早已見過你,那是在五月,中京。」
五月?中京?
今年五月,我的確在金國中京(備註:今遼寧寧城西大名城)。
他英氣懾人的眉宇平靜如水,閃現一種令人驚異的光,「五月,我被貶,到汴京上任,路過中京,在靠近城郊的一家客棧歇一晚。我看見一個衣著襤褸的小伙子叫了一桌佳肴大吃大喝,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七日七夜沒吃飯似的。」
是的,那是我,我北上遊玩,想著將金國上京、燕京、中京、西京等地逛一遍,沒想到在去中京的路上淋了雨,病了三日才有所好轉,這才找了一家客棧歇歇。
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引得客人與夥計目瞪口呆地看著,掌柜還擔心我沒銀子付帳。
「那小伙子很有意思,旁若無人地吃喝,性情豪邁,光明磊落。」完顏亮看著我笑。
「是麼?」我嘀咕道,四日前他第一次在此見到我,只怕早已認出我了。
「七月,在上京郊外,我再次遇見你。」他眉宇含笑,眸光瀲灩如秋波,「我難得出城一次,就遇見你,你說巧不巧?」
游完中京,我受邀去了西京,接著又折回上京。抵達上京時,我的確在郊外歇了兩個時辰,吃飽喝足再進城。
他掌心的熱度把我的手捂熱了,「我帶了兩個手下出城打獵,突然,我聞到一股香味,好像是烤雞。我聞香尋去,看見你坐在草地上烤雞,一邊吃一邊笑。那笑容,是我見過的最美麗、最明媚、最純粹的笑容。」
我思忖著,世間竟有這般湊巧的事,他竟然見過我兩次。
完顏亮深深地看我,眼中滿是憐惜,「想不到,又過了三個月,你竟然被陛下囚在宮中。」
他維護我,就是因為見過我兩次?
可是,縱使他見過我,也沒理由忤逆他的陛下、維護我呀。
「你不信,不要緊,我只想保你一命。」他撫觸著我的腮,輕輕流連,仿若我是他珍惜的人。
「為什麼?」我喃喃地問。
「因為,我捨不得你死,不想再也見不到你明媚、純粹的笑容。」他溫暖的手指撫著我的娥眉,擔心碰壞了玉器似的,小心翼翼。
我不知該說什麼,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對我……
完顏亮垂目於我,眸光深沉,我也看著他,心中充滿了疑惑。
「你是宋人?」半晌,他柔聲問道。
「或許是吧。」
我只知道,自懂事起,我就住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位處宋境,可是,爹、哥哥和我說的是金國語,後來,爹又教我們說南朝話。我們出島到市集上買米糧,只能說宋人說的話。
爹、哥哥和我,會說女真話和南朝話,是金人還是宋人,卻不知。
完顏亮又問:「你會說女真話和南朝話?」
猶豫須臾,我終究點頭。
他溫柔一笑,「時辰不早了,你先歇著吧,我也該走了。對了,陛下已失去耐心,你自己當心。」
我看著他站起身,又坐下來,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這匕首寒芒閃爍,映上眉睫,逼人的冷,一股冰寒的殺氣迎面襲來。
他從被中拿出我的手,將匕首放在我掌心,「這匕首是我八歲那年父親送我的生辰禮物,削鐵如泥,你一人在此,就用這匕首防身吧。」
我支撐著坐起身,推拒道:「這是你父親送給你的生辰禮物,我不能收。」
完顏亮面色一沉,強硬道:「若你不想死,就必須收著。」
我只能收下這匕首,他說得對,若想活命,就不能拘泥。不管他待我這麼好出於什麼目的,我必須有利刃防身。
這匕首的刀身薄如蟬翼,卻鋒利得很,仿佛只要輕輕一碰就會見血。
我發現,匕首的金柄上雕刻著狼首,栩栩如生,仿佛正張大口咬人。
手一松,匕首滑落在被上,我被這可怖的狼首嚇得頭暈眼花。
「狼是兇殘、奸猾的猛獸,若想在金國皇宮活命,你必須像狼一樣,時刻警惕,隨時準備殺人,否則,就是你被人殺掉!」完顏亮的聲音冷厲無比,充滿了駭人的殺氣,「殺人之時,必須狠、絕、毒,必須心狠手辣,斬草除根,不留任何禍患。」
也許,這就是在宋人眼中兇殘成性、暴虐無度的金人本性:狼。
他為什麼對我說這麼多?
我愣愣地看他,心神俱駭。
完顏亮輕輕摸我的頭,手指滑至我的額頭,眼中溢滿了絲絲縷縷的疼惜,「阿眸,我會盡力保全你。」
那樣輕盈的觸感,那樣溫柔的舉止,那樣深憐的眸光,驅散了這三月來完顏撣加諸我身的恐懼與屈辱,為這暗無天日的宮室帶來一抹明亮的日光、一絲久違的溫暖。
也許,我應該相信他,相信他可以救我一命,可以保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