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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宗旺番外

2024-04-29 22:32:56 作者: 端木搖

  時光,似乎很難熬,又好像白駒過隙,一晃而過。

  從靖康元年征宋開始,到萬箭穿心的那一刻,一幕幕,一場場,不斷地在他腦中浮現。

  湮兒說過的話他已不再是以往的他。

  不再是金國皇太弟,不再是金國統帥,不再是完顏宗旺。

  而只是一個遍體鱗傷、萬念俱灰的孤家寡人。

  他昏迷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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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從小教養、疼愛的侄子抬臂下令放箭的剎那,他唯一的念頭便是:

  他永遠見不到湮兒了。

  頃刻間,他覺得這一生荒謬得可笑,悲哀得可笑。

  他教養阿磐弓馬騎射,阿磐回報他仇恨滿懷。

  他奪了阿磐心愛的女子,阿磐回報他萬箭穿心。

  他給予湮兒萬般寵愛,湮兒給予他仇恨如刃。

  他給予湮兒如火真情,湮兒給予他一腔冰雪。

  這一生,實在太可笑。

  付出所有,換來的卻是,他們都要置他於死地。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並不是付出了就能得到期許的回報。

  炙熱的愛,並不能融化仇恨的冰山。

  是他太過於執念,還是她太冷酷無情?

  他也終於明白,湮兒對他的恨,並不會消失。

  亡國之恨,滅家之仇,任何人都無法將仇敵擺放在心上,縱然仇敵的愛感天動地。

  強占了她,拆散她和阿磐,任何人都無法將這樣強取豪奪的強盜當成終身可託付的夫君,縱然他決定將這一生盡付予她。

  他能怨誰?怨天怨地?還是怨湮兒和阿磐?

  誰都不怨,只能怨他自己。

  因為,他真的傷了她。

  強求而不得,是世間最令人痛徹心扉的悲哀。

  醒來後,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五年。

  這五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萬箭穿心,怎麼可能死裡逃生?

  金絲護甲救了他一命。

  金絲護甲以金絲和千年滕枝混合編織而成,刀槍不入,裹挾了強勁力道的箭鏃也不能入體分毫。因此,萬箭並無穿心,心脈臟腑完好無損,只是臂上、腿上插滿了無數鋒冷的箭鏃。

  右臂被阿磐削斷,血流如注。

  一支箭鏃從腦側擦過,傷了頭部,至此昏迷五年。

  他倒在血泊中,是被部將海勒拉倒的。

  阿磐離開不久,身受重傷的海勒拖著他離開,藏匿在燕京山林中,一月後才秘密轉移。

  忠心耿耿的海勒召集了願意追隨他的數名部將,貼身照料他,以千年人參、湯藥和米湯為他續命。部將們知道他還有一口氣,不願放棄,衣不解帶地輪流照顧他。

  這五年,他全無意識。

  醒來後,臂上、腿上的傷疤漸漸淡化,他心中的傷卻愈發嚴重。

  失去了湮兒,失去了皇位,他孑然一身,生不如死。

  先前他已不能贏得她的芳心,如今他還憑什麼去得到她?

  於此,他緘默不語,他臥床不動,他雙眼發直,仿佛一個又聾又啞又沒神智的廢人。

  臥床的半年時,做過的事,流過的淚,流露的笑,刻骨的恨……歷歷在目,新鮮如昨,燙著他的眼,烤著他的心。

  他知道,最初,他傷害了她。

  他不知道,最後,他對她的傷害是否仍然不可饒恕。

  他也知道,阿磐沒有帶回他的屍首,確認他的生死,終究是不夠心狠手辣,終究是心有不忍。

  一日,海勒服侍他服藥,道:「王爺,她當了完顏磐的皇后,宋廢主死了,她也死了。」

  完顏宗旺一怔,半晌後震驚地瞪著部將。

  海勒又道:「死了倒好。」

  他死死地盯著海勒,黑眸幽深如淵,眸光似鋒刃。

  半年來,王爺的眼睛死寂無波,這會兒卻如刀似箭,海勒驚懼地垂眼,躬身退下。

  「她不會死,派人去查,她究竟在何處。」

  語聲森寒。

  海勒頓了一下,領命而去。

  阿磐怎會讓她死?

  完顏宗旺知道,阿磐只是不得已才對宋金兩國宣告:金國皇后趙氏薨。

  部將將他藏在中原某座深山養傷,竹屋簡陋,卻也乾淨清爽。

  完顏宗旺聽到湮兒身死的這日,終於下床,剛剛下地,便轟烈地摔倒。

  右小腿鑽心地疼,似是斷骨裂肉,無法支撐,他費了好大氣力才爬起來,滿身大汗。

  終於有了毅力要下床,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卻悲哀地發現,身殘,臂斷,腿傷。

  當年的萬箭穿心,數十支利箭穿過腿骨,密密麻麻,腿骨斷裂,碎骨與肌肉夾雜一起,怎能再如以往的穩健與剛悍?

  海勒請了附近縣上的大夫來診治他的腿,連續請了十餘個,大夫都表示無復原的可能。

  最後一個大夫說有點兒希望,不過至少要悉心調養三年五載,才有可能復原,還有可能落下病根,一遇雨雪日子,便會酸痛。

  完顏宗旺聽聞此言,趕走大夫,再度臥床,拒絕診治。

  曾經的金國大英雄,曾經的金國三軍統帥,弓馬騎射無人能及,統軍征戰天下無敵,如今卻是只剩左臂,腿傷要養三五載,教他如何承受?

  不如不治,了此殘生。

  反正,這一生,已經廢了。

  再無任何希望。

  美人再無可能投入他的懷抱,江山再無可能掌控在手,這一生,合該在床上等死。

  兩月後。

  兩個部將回來,海勒對著他的背稟道:「王爺,已查探到她的下落,她在江南。」

  好久好久,完顏宗旺才出聲問道:「確定?在臨安?」

  這聲音平靜得異乎尋常,海勒卻知道,他克制著太多情緒。

  海勒如實回答:「尚不能確定她是否在臨安。」

  「再探。」

  短促的兩個字,卻力道十足。

  一如以往在帥帳中所下的軍令,強悍猛戾,不容違抗。

  海勒順勢勸道:「王爺,讓大夫診治腿傷吧。」

  完顏宗旺沒有應答,瘦削的肩背默默地訴說著心中的喜悅。

  海勒大喜,王爺不反對,表示已經答應了。

  之後一年,海勒派出去的人查探不到湮兒的蹤跡。

  她從這個世間消失了嗎?

  完顏宗旺不信,每當部將回來稟報,他的心就冷一分,目光就冷一分。

  在海勒的攙扶下,他可以下地走動一下,只是右腿很疼很疼,疼得他汗水淋漓。

  每移動一步,那痛就增一分,割著他的意志,一分分地凌遲。

  可是,他不氣餒。

  如若腿傷無法痊癒,他如何找到湮兒?

  此生此世,他別無所求,只想找到她,確定她的生死。

  然後,問她一句:你是否仍然恨我入骨?

  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再過半年,仍無湮兒的消息。

  數日來,海勒的神色怪異得很,完顏宗旺總覺得他閃避著自己的目光。

  一日,走了一丈遠,他累得氣喘吁吁,拽著海勒的手臂,出其不意地問:「她死了?」

  海勒一顫,不敢直視他垂詢的黑眼。

  這雙眼,從跟隨他征戰天下的那日起,便凌厲得洞穿人心,霸道得讓人無所遁形。

  「說!」完顏宗旺沉聲喝道,語氣剛戾無比。

  「兩月前,江南宋國大喪,寧國長公主的確……過世了。」

  寂靜。

  極為不平常的死寂。

  海勒正抬頭看他,卻聽見口吐鮮血的聲音。

  熱血噴濺。

  完顏宗旺轟然倒地。

  面白如紙。

  雖然醒來,完顏宗旺卻如先前一般,臥床緘默,自閉不語。

  他時常呆呆地望著屋頂,黑眼空茫。

  他日漸消瘦,精神萎靡,傷病更重。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從七日七夜到半月,從半月到一月。

  境況堪憂。

  再如此下去,不出數月,他便與世長辭。

  海勒知道,聽聞寧國長公主大喪,他再無求生的慾念,任憑生命耗盡,任憑體力流逝。

  看著金國一代英雄落得如此下場,他悲憤,傷心欲絕。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令王爺產生求生意念的法子。

  於是,他親自下江南。

  大半年後,他從江南帶回一個人。

  一個能夠令王爺求生、康復的女子。

  卻沒想到,完顏宗旺已昏迷一月。

  大片的竹林,碧綠清幽,仿佛日光也染了這碧幽幽的綠意,森然入骨。

  竹屋清爽乾淨,青竹榻上的男子仰面躺著,面色蠟黃暗黑,臉龐瘦削得好像不是記憶中那山峰般刀削斧刻,五官也不再挺拔縱深,那雙精光迫人的黑眼緊緊閉著,不會再有那般凌厲的目光。

  左邊獨臂,仿佛仍有強勢磅礴的力量,卻瘦得只有數年前的一半粗壯,五指枯瘦得嚇人,再無往日在她身上遊走的霸道與燙熱。

  只一眼,她便淚濕長睫。

  海勒悄然退下。

  她難以置信,數年前的萬箭穿心,竟然讓一個鐵骨錚錚的大丈夫變成一個枯瘦乾癟的病人。

  聽過海勒簡要的描述,她知道他傷勢嚴重,這幾年慢慢地康復了,卻在聽聞她大喪的那一刻,吐血昏迷。

  她惆悵難過,這幾年,他仍然無法擱下那份執念,無法擱下她。

  數年光陰,也不能讓他對她的情淡化一些。

  她一直以為,他真的死了。

  卻沒想到,他死裡逃生,留得一命,經受傷病的折磨,經受情愛的煎熬。

  她無法想像,這幾年,他是如何過來的。

  坐在榻沿,她伸指撫觸他的臉。

  這張熟悉的臉,病色分明,雙頰凹陷,令人心痛。

  指尖觸著臉膚,依稀有淡淡的溫意。

  她知道,他已昏迷了一月,大夫說,再不醒,便永遠也醒不來了。

  她也知道,他不願醒來,只願求死。

  指尖滑過眼睫、鼻尖、嘴唇,滑過脖頸,她忽然將掌心貼在他的臉頰上,用勁地揉著。

  「我來了,你不睜開眼睛看看我嗎?」

  「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為什麼不看我一眼就要死?」

  「若你死了,我會很開心,因為我永遠擺脫你了。」

  「你被我騙了,騙得很慘,我根本沒有死,那只是詐死,你又一次被我騙了,你真蠢。」

  「你是世上最蠢的人,我鄙視你!」

  「既然你決意要死,便立即去死,我會回到金國,回到阿磐身邊,當他的妻子。」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刻薄惡毒的話,試圖激醒他。

  可是,他毫無反應,緊閉著眼,一動不動,死氣沉沉。

  她怒吼:「完顏宗旺,你孬種!」

  她是趙飛湮。

  她沒死。

  她命人端進來一盆溫熱的水,解開他的衣衫,接著將布巾浸入溫水,絞乾,擦著他的身子。

  仔細,輕柔。

  換了一盆溫水,再擦一遍,從頭到腳。

  最後,是那張精瘦的臉。

  剛硬的額頭,飛拔的劍眉,下陷的面頰,粗糲的下巴,霜白的嘴唇……

  捏著布巾的素手,忽然停住。

  一滴淚掉落,落在他的面龐上。

  緊接著,又是兩滴,晶瑩無色。

  趙飛湮命人將他抱到矮榻上,抬到屋外,讓他沐浴在暖暖的日光下。

  海勒等部將們遠遠地站著,看著她與王爺。

  夏初時節,微暖的風中隱隱浮動著青草與野花的清香。

  碧天如洗,萬丈光芒傾灑寰宇,一片幽幽碧色中籠著一層淡淡的金芒。

  她坐在榻沿,素白衫裙隨風飄動,從腕間垂落的廣袖於榻下輕揚如風。

  她緩緩道:「再不醒來,明日我便走了。」

  日光碎芒投在他的臉上,讓他死寂的臉增添了一丁點生氣。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從未停止過恨你,你不恨我嗎?」

  「無論你多麼愛我,無論你為我付出多少,我都不會感動,你不恨我嗎?」

  「我恨你將父皇遷到五國城,不信你的解釋,你不恨我嗎?」

  「我與六哥合謀設計擒你,折磨你,讓你死於萬箭穿心,更讓你丟了皇位,你不恨我嗎?」

  「我當了阿磐的皇后,為他生兒育女,你不恨我嗎?」

  「我與六哥糾纏不清,逾越人倫,你不恨我嗎?」

  「我逍遙自在,而你卻要身受病痛折磨,這都是拜我所賜,你不恨我嗎?」

  「若是恨我,就醒來,親手扼死我。」

  字字如血,句句似刀,鋒芒畢露,直逼魂靈。

  趙飛湮傷感地望著他。

  倘若他聽了這些話還不醒來,那該如何是好?

  他真的命該如此嗎?

  此時此刻,她慌了。

  她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因自己而死。

  可是,還能有什麼法子激怒他,讓他醒來?

  或者,他根本就聽不見她的話?

  還有什麼更激烈、更惱人的話……

  趙飛湮想得入神,眸光渙散,沒有注意到,他的左手微微動了下。

  倘若他就這麼死了,她會傷心嗎?

  數年前,她聽到他萬箭穿心的那一刻,震驚無比,後來知道六哥與阿磐合謀害死了他,心中百般滋味,悵然不已。

  如今,她要親眼目睹他死去嗎?

  陡然,她覺得他瘦骨嶙峋的左手動了一下,驚得不敢動彈,也不敢看他。

  過了片刻,他的手再動了一下,緩緩地、緩緩地回握著她的手。

  她轉眸看向他,雙眸慢慢地睜大,滿是驚喜之色。

  那雙一直閉著的黑眼,終於輕輕睜開。

  她笑了。

  笑著,笑著,淚霧盈眸。

  他看著她,仿佛並不認識她,靜靜地,帶著研判的意味。

  過了好久好久,他的手倏然收緊,緊握著她的手,死死地不鬆開。

  趙飛湮扶他坐起來,雙眸含笑。

  完顏宗旺仍然望著她,雙目平靜無瀾,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人。

  「何處不適?我去請大夫來給你瞧瞧。」她抽開手。

  他搖頭,陡然伸臂,將她攬在胸前,緊緊擁著。

  病了這麼久,居然還有這等力氣,箍著她身心一顫。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的強勢,不會因為時光與傷病而有所減弱。

  「湮兒……」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他以往的嗓音,「我終於在陰間找到你了。」

  「我沒死,你也沒死。」

  「湮兒……」他呢喃著,好像並無聽見她的話。

  她任他抱著,沉浸在他甦醒的喜悅中。

  完顏宗旺撫觸著她的臉,眼中水光泛動。

  在夢中,無數次撫觸著她的臉,都沒有此時此刻的真實。

  數年之前,他無數次撫摸她的臉,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狂喜與心痛。

  歷盡滄桑的心,歷經生死的心,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柔軟。

  真好,他終於在陰間找到她了,誰也不會搶走她,他會和她做一對鬼夫妻。

  這張臉,還是那張嬌美的臉;這雙眸,還是那雙碧色盈盈的眸;這唇,還是那柔軟的唇。

  沒錯,眼前的女子,就是日思夜想的湮兒。

  可是,她的話,像一桶冰水,凍醒了他。

  「我們都沒有死。」

  他緊眉,像是明白了她的話,又像是不明白。

  趙飛湮拿下他的手,認真道:「若你恨我,便不要死。」

  他終於聽明白,他沒有死,她也沒有死。

  他們都沒有死。

  而她,又回到他身邊。

  大夫診斷過,開了藥方,他服了湯藥,神采奕奕地看著她。

  始終不鬆開她的手。

  即使她累了乏了,他也不鬆開。

  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擔心自己一旦睡過去,她就會消失不見。

  她安慰道:「先歇一個時辰,醒來後我餵你吃粥,可好?」

  完顏宗旺果決地搖頭,伸臂攬住她的腰,像個霸道任性的孩子。

  然而,他終究抵不過藥力,安然沉睡。

  半個多時辰後,她在灶間盛粥,忽然聽見一聲聲嘶啞、痛楚的嚎叫。

  原來,他醒了。

  她匆匆趕去,但見他掙扎著下床,力道剛猛,狀如猛獅,而海勒和另一位部將極力制服他,將他按回床上。

  看見她出現在屋中,完顏宗旺停止反抗,乖乖地坐好。

  部將們悄然退出去,她將清粥擱在案几上,幽靜地看著他,不語。

  他惶恐道:「我以為你走了……」

  「餓了吧,我餵你吃粥。」

  「嗯。」他微微一笑,目不轉睛地看她。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吃。

  她不停,他也就不停地吃。

  完顏宗旺的眸光不曾離開過她的眸、她的臉,眉宇間的笑意未曾減弱半分。

  他不知不覺地吃了兩碗清粥。

  她讓他睡一會兒,他不肯,握著她的手不放。

  趙飛湮禁不住他炙熱的眸光,想抽開手,不想被他抱住,頭被他的大掌按在他的肩頭。

  「我昏迷了很久很久,後來好像聽見你的聲音,那聲音冷冽如刀,我很害怕,就醒來了。」

  「你聽見了?」

  「聽見了,但聽不清楚,再說一遍給我聽,嗯?」完顏宗旺嗓音低啞。

  「我可以再說一遍,不過你聽了也許會再次吐血昏迷。」她掙著直身,他的左臂便只能勾在她的腰間。

  「也罷,就不讓你做罪人了。」他一笑,「你又詐死?你六哥知道你沒死嗎?」

  「六哥以為我死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除了葉將軍。」趙飛湮嘆了一聲。

  那瓶藥,是李容疏留給她的,是他特製的毒藥。

  離開金國前,趙飛湮去了一趟太醫院,來到李容疏曾經住過的廂房。

  太醫院的小醫侍交給她兩樣東西,一樣是端木先生研製的假死毒藥藥方,一樣是白色小瓷瓶,瓶中有三顆李容疏釀製的毒藥。

  趙飛湮不曉得小瓷瓶里的藥丸是假死毒藥,因為那個小醫侍只說那藥丸是毒藥。

  也許,是李容疏匆促之間沒有交代清楚吧。

  他往往能夠猜中未來會發生的事,先見之明令人驚嘆。

  而葉梓翔,不知為何竟然瞧出端倪,斷定她服的是李容疏釀製的藥丸,斷定那不會是真的毒藥,與雪兒霜兒合謀救她。出殯前夕,她們徹夜守靈,過了丑時,打開棺蓋,救她出來。

  趙飛湮換上宮女的衫裙,躲在她們的寢殿,次日早上,喬裝成她們的侍女,隨她們出宮送殯。

  下葬典儀異常盛大,宮女很多,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宮女的悄然離去。

  她想不到,這一生,會有兩次借「死」逃生,而兩次都是葉梓翔救了她。

  因為她的死,六哥悲傷過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她這才逃出來。

  她聽聞,六哥悲痛欲絕,罷朝一月。

  而完顏磐,她「死」後,六哥守諾放了他,由葉梓翔帶來的百騎連夜護送他出城。

  之後一年,她雲遊江南。

  從紹興到明州,從明州到建康,從建康到平江,徜徉於青山綠水中,荊釵布裙,優哉游哉,無憂無慮。

  紹興的湖光山色看膩了,就到明州看看波濤洶湧的大海和自由飛翔的海鷗,枕著海浪聲仰望群星璀璨;建康的秦淮河,漫步河岸,王謝風流的六朝氣息撲面而來,夜間聽著縹緲綺麗的輕歌絲竹,體會著文人墨客的雅趣;平江府是個適宜居住的精緻小城,小橋流水,吳儂軟語,每日看那身姿裊娜的江南美女,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變美了。

  一雙碧眸與常人太過迥異,她不想惹人關注,出門時便戴著一頂垂有一層黑紗的紗帽,遮住容顏。每個地方,她都會住上兩三月,而雪兒和霜兒給她的一包銀兩夠她花兩三年,待銀子花光了,再想想如何掙銀子。

  這樣的日子,愜意,悠閒,風平浪靜,風和日麗。

  只是,每日臨睡前,她總會想六哥是否已從悲傷中恢復過來,想豫兒和縵兒長了多高,想完顏磐是否真的以為她死了,想葉梓翔過得好不好……

  光陰就像江南水鄉的清流,緩緩流淌,無聲無息,不快也不慢。

  她擇要道來,眸光平靜如秋日長空。

  完顏宗旺靜靜地聽著,看著她光華清皎的容顏。

  過了這麼多年,她仍然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她到底變了。

  那雙碧眸幽靜如深潭,波瀾不興,不是冷寂,也不是死氣沉沉,而是歷盡千山萬水之後的淡定與平靜,散發著一種寧靜悠遠的光芒。

  不再仇恨,不再固執,不再倔犟,不再衝動,不再糾結。

  仿佛再無愛恨。

  只有寧靜。

  這般變化,是喜,還是憂?

  他驚訝於她的變化,不知如何應對她的這種變化。

  「湮兒……」完顏宗旺緩緩問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那年,聽聞你萬箭穿心,我便不再恨你。」趙飛湮莞爾。

  以一死,換得她消弭了仇恨,值得嗎?

  他覺得,值得。

  因為,他沒有死。

  只是,她的寧靜,讓他更覺得無措。

  她選擇孑然一身雲遊江南,便是看透了所有事,看淡了宋金征戰與紛爭,不再理會兒女私情,不再過問任何事,心如止水。

  可是,他仍然想問:「你不想和阿磐雙宿雙棲嗎?你放得下他嗎?還有,你和他的孩子……」

  她淡淡一笑,「我對不起很多人,父皇,六哥,你,阿磐,小師父,葉將軍……我配不上任何人,只願活著的人,能夠好好活下去。」

  「你還愛他麼?」

  「愛,或者不愛,又如何?他以為我死了,我便真的死了。」

  看著她淡然的碧眸,完顏宗旺恍然明白,她的心,真的獲得了寧靜。

  而他呢?

  他應該如何對待她?

  三月來,他的傷勢痊癒得很快,許是她貼心的照料所致,許是心情愉快所致。

  面色紅潤了些,身子壯了一些,腿疾也好了一半,在海勒的攙扶下,可以走不少的路了。

  完顏宗旺時常凝望她。

  清晨金燦的光芒下,她的側顏如玉雕,散發著沉靜的暖光。

  純白素影站立於碧色連綿的竹林中,竹影纖細,她的身影窈窕而孤單,單薄如紙。

  潔白的衣袂被風揚起,盎然綠意中,那方潔白仿佛一片虛無縹緲的雲,隨時會散開。

  晚霞如錦,烈烈燃燒於西天,她飄然欲飛的身影被霞光染了一層金紅,靜靜的美好。

  每當她閒下來,他便能望見這樣的人兒,寧靜如水,無波無瀾。

  他心中明白,她盡心盡力地照料他,是因為覺得對他有愧,是因為覺得她害了他。

  他不要她的愧疚與憐憫,他要她的愛。

  這些日子,她在身邊,看著她清美的容顏、纖細的身影,感受她的關懷與溫柔,他覺得很充實、很平靜。這是一種世間最難得的幸福,經歷了多年煎熬折磨、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後,才得到這種最簡單的幸福。

  他想起了很多事,從他與她第一次見面開始,直至那哀傷的最後一眼,紛紛擾擾,重重疊疊。

  從最初的傷害,到萬般寵愛,再到被她囚禁折磨,一件件,一幕幕,重新演繹。

  他以局外人的身份與立場來評判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

  他強占了一個少女最初的貞潔,毀滅了一個帝姬的美好家國,撕毀了一個女子最純的戀情。

  他真的錯了,他傷害了她。

  而他為什麼那麼愛她?那麼執著於她?

  愛,從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她的心有所屬,她的委曲求全,她的曲意承歡,激起他的征服欲。

  就在這樣的征服里,他慢慢地愛上一個永遠也看不到他的好、他的愛的女子。

  愛她的天真性情,愛她的衝動固執,愛她的倔犟自私,愛她的狡黠機智,愛她的無情無義。

  愛就是愛了,究竟愛她什麼,何必深究?

  也許,這便是自作自受。

  對於他的愛,她無法感動,更遑論移情於他。

  滅她家國的仇敵,占她貞潔的禽獸,毀她戀情的壞蛋,試想,誰會感動?誰會喜歡?

  即便他做得再好!

  即便他的愛感天動地!

  即便他的付出絕無僅有!

  那些年,她的心中,只有無窮無盡的恨。

  因為恨,她看不到他的好、他的愛、他的付出。

  這便是一葉障目。

  能怪她嗎?

  他豁然開朗。

  不怪她。

  只怪蒼天弄人。

  只怪他們相識太晚。

  只怪他們相識的時機不對,身份不對,立場不對。

  而今,她不恨他了,他應該高興。

  他還是愛她的,他應該從頭開始,贏得她的心,留她在身邊嗎?

  他不知道。

  她說:我配不上任何人。

  言外之意,她覺得自己害了所有人,不會再和任何人談及兒女私情,包括他。

  那麼,她終究會離開他,待他傷好以後。

  他應該放她走嗎?

  病痛這麼多年才換得相見,怎能輕易離別?

  留下她,他們再次結合,隱世於竹林,只有清風明月,只有晚霞星光,只有粗茶淡飯,也許還有他們的孩子……這是他的夢想,可是,能實現嗎?

  她不願意的吧。

  他唯有強迫她。

  他再次以自己的強勢強迫她留下來,她不會開心快樂,她不是真心實意,她勢必琢磨著逃跑。

  他願意這樣嗎?

  此時的完顏宗旺,再也不是當初的完顏宗旺,對以往的一切都釋然了。

  唯有那些年的執念,無法釋然。

  留下她,放開她,很難抉擇。

  他很矛盾。

  這日,海勒下山到附近的鎮上買米糧,只剩下他們二人。

  趙飛湮撐著他練習腳力,他走得越來越穩,再過兩三月便能痊癒。

  他壯了,胖了,臉膛上再無病色,雖然還未恢復至以往的強壯與魁梧,不過假以時日,他會好起來的。

  練習了好一會兒,她承受著他的重量,累得氣喘吁吁,後背和額頭滲汗。

  完顏宗旺說要自己試著走走,她便慢慢地放開他。

  他一步步地挪動著,很穩,沖她一笑。

  她開心地笑起來。

  突然,他眉頭一皺,往另一側跌去。

  她驚得撲上去,拉住他,力道卻抵不過他,反而被他扯住,一起跌倒。

  腰間一緊,他的左臂纏上她的腰肢,她半躺在他的身上,沒有感覺到疼。

  是他護著她。

  身軀緊緊貼合,二人的氣息都很粗重。

  四目相對,眸光靜止。

  多年前那些激情繾綣的記憶紛至沓來。

  她面紅耳赤,那一幕幕火熱交纏的畫面揮之不去。

  完顏宗旺抱著她,溫香軟玉在懷,眸光越發炙熱。

  握住她的後腦,往下按,他情不自禁地吻她的粉唇。

  她使力無果,頭一偏,讓他的吻落空,只吻在臉頰。

  他明白了,她不願意。

  這是試探,他是故意跌倒的。

  那麼,他應該放手,還是應該抓住不放?

  再過三月,腿疾完全好了,他步履如風,一如往前,剛猛有力。

  他再沒碰過她,只是在內心交戰了三個月。

  他看見她最溫柔的微笑,看見她最純粹的容顏,看見她最寧靜的眸光。

  這樣的她,完全不同於他所熟悉的趙飛湮,心中滾熱的愛,仍然無法割捨。

  如果他強迫她留下來,她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想要的,絕不是她的痛苦與鬱結。

  這日,完顏宗旺拉著他來到山中的懸崖平地。

  風聲過耳,呼呼有聲。

  天高地遠,山河錦繡,遠處青山隱隱,近處平川沃野。

  高處俯瞰,一覽無餘,江山如畫,令人心中激盪,心也開闊起來。

  他鬆開她的手,望著她含笑的側顏,「湮兒,你想去哪裡?」

  她極目遠眺,「四海為家,天地是家,走到哪裡便是哪裡。」

  「好一句『四海為家、天地是家』。」他讚嘆,「腿疾痊癒,我也想走遍天下,我陪著你,可好?」

  「你……」她回眸望他,欲言又止。

  他苦笑,「我知道你想一人云游,不想被兒女私情所羈絆。湮兒,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一年,倘若一年後,你仍然不改初衷,我便從此消失在你眼前。」

  趙飛湮沉靜不語,仿佛並不驚訝於他的提議。

  完顏宗旺道:「我不是完顏宗旺,你也不是趙飛湮,我們剛剛相識。在這一年中,我會讓你知道,相濡以沫,勝過於刻骨銘心。」

  她嘆氣,「我不想再傷害你一次……我也不值得你再為我付出……我配不上你,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覺得自己對不起愛著你的人,覺得辜負了阿磐,辜負了葉將軍,辜負了我,但你可知道,你所以為的『辜負』,是因為你情不能自已,是因為你先前執著於阿磐。」他頓了頓,繼續道,「我仍然愛你,不想放開你,可是也不想強迫你留在我身邊……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放手,還是不放手,最終,我決定,給你我一年的時間。」

  「一年……」她喃喃道。

  「你不再恨我,不會再被仇恨蒙蔽雙眼,在這一年中,你便有可能喜歡我,是不是?」

  她愣愣地看他,感動於他的真誠與轉變。

  多年傷病,讓他脫胎換骨,不再霸道,不再剛悍,不再不顧別人的感受。

  雖然,他的目光仍然犀利懾人。

  給自己一個機會嗎?

  也給他一個機會嗎?

  趙飛湮道:「容疏在醫典上看見過一些記載,長有一雙碧眸的人,患有一種神秘的隱疾,大多數活不過三十,也許,下一刻,明日,我便會死。」

  他震驚。

  倘若真是如此,他更不能放手。

  因為,這一世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

  完顏宗旺道:「大多數,也就是並非絕對。湮兒,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還愛著阿磐,如果與我在一起,便是三心二意、左右搖擺,但你知道嗎?」

  她看著他,不知道他想說什麼。

  「半生戎馬,征戰天下,遇見你之前,我位高權重、意氣風發,我以為自己什麼都不缺,女人只是征伐的調劑。遇見你之後,我才明白,曾經擁有過你,我的一生才圓滿。」

  沒有了那些刻骨的仇恨,她的心很柔軟,很容易被這種炙熱、痴情、真誠的話感動。

  她頷首,答應了他的提議。

  以一年為限,看他們的結局。

  他笑了,激動得單臂抱住她,揚聲高叫。

  渾厚的叫聲隨著山風盪遠,盪向山林,盪向山腳。

  她的微笑,淡然如水。

  其實,答應他,只是酬他這麼多年的傷病與痛楚——

  到底,是她害得他丟了皇位,害得他受萬箭穿心之痛,害得他受多年傷病折磨。

  如果,一年後仍然要傷害他,那是不是她做錯了?

  是不是不該給他希望?

  然而,一年之後的結局,誰又能預料?

  紅彤彤的夕陽正燒得如火如荼,火艷張揚,雲海翻湧,壯美醉人。

  衣袂與袍角被涌盪不絕的山風鼓盪起來,獵獵飛揚,噗噗作響,漸漸地纏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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