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鳳簫聲絕沉孤雁,倚風長嘯
2024-04-29 22:32:35
作者: 端木搖
三日來,完顏磐從未踏足辛夷殿。
大殿前,侍衛林立,刀戟森寒。
我被禁足了。
每日,豫兒和縵兒都會來陪我,我也儘量舒展歡顏陪他們玩鬧,開開心心的。
第四日夜裡,子時,我穿著深紅的宮女衫裙和淺碧出殿,順利來到大牢。
奇怪的是,淺碧說奉了陛下的命來探監,獄卒沒說什麼便讓我們進去了。
李容疏坐在炕上,仍是那襲白袍,在昏黃的燈影映照下,猶顯得蒼白淒澀。
打開鐵鎖,我奔進去,「小師父,你怎樣了?」
他白皙的臉膛本是淡漠如秋季長空,聽見我的聲音,轉過臉來,忽而一笑,笑如春陽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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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你來了。」他溫柔地朝著笑。
「他們是否打你、折磨你?」
李容疏搖頭,「我很好,長公主,我終於見到你了。」
他看著我,那般憂傷,「陛下命我潛入金國救你南歸,順便查探消息。因此,我奉命來了,但在我心中,是為你而來。我以為完顏磐和完顏宗旺一樣,強取豪奪,原來不是。他很愛你,可以為你忍受常人所不能忍,蟄伏隱忍多年,只為殺完顏宗旺,只為保護你;他也可以為了愛你而捨棄一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會捨棄。長公主,相信我,我不會看錯。」
「為什麼說這些?我不想聽。」我漠然回應,完顏磐對我如何,我再也不想知道。而六哥,並沒有放棄我,派李容疏來救我。六哥,終究是疼我的。
「他對你的愛,讓我自愧不如,即使他的手段不見得光彩。我也知道,你唯一愛的人,便是他。你嫁給他之後,確實很快樂,這幾年,除開太上一事,你的微笑很明媚。」他苦笑,一雙黑亮的眸子似流動著某種刻骨的思情,「因此,我決定拂逆陛下之意,讓你留在金國,由你決定去留。」
我不知該說什麼,失了言語一般。
和完顏磐在一起,我真的快樂嗎?
也許是的吧,除了父皇南歸一事,除了受封金國皇后一事。
「你回到陛下身邊,未必是我樂意見到的。」李容疏望著我,目光灼灼,「陛下喜怒不形於色,但我瞧出來了,他對你的感情已逾越了兄妹之情。也許陛下已有決定,你一回去,他便不會讓你再離開。這也是我改變主意的另一個原因。」
呵,果然,世間任何事都無法瞞過他這雙犀利的眼睛。
他洞悉一切,只要與他待上幾日,便會被他看透。
我回到六哥身邊,六哥會如何待我?
李容疏也無法想像,因此,他讓我抉擇。
兄妹之間的曖昧情事,逾越倫理綱常,這般不堪,從他口中說出,卻是那般自然,全無半分不自在。
「事已至此,何去何從,你要慎重抉擇。」
「我們去五國城,將父皇的梓宮運回汴京。」
「我不能陪你了,長公主若想回去,只能自己回去,才有可能逃出金宮。」
「為什麼?」我不能讓父皇的遺骨滯留那天寒地凍的五國城。
「太上梓宮,陛下會遣使和完顏磐商議,完顏磐會應允的。」他淡淡道,語氣卻是篤定。
「那我們一起回去,待我謀劃好,我就救你出大牢,一起南歸。」
「只怕不成了,我不能再陪你了。」
他的目光不曾移開過我,那份炙熱與哀傷,是未曾有過的。
他話中有話,我心生不祥之感,著急地問:「為什麼不能陪我?你怎麼了?」
李容疏完好無損,四日未曾梳洗,臉龐有點髒,鬢髮有些凌亂,白袍皺皺巴巴的,除了這些,沒什麼異樣呀。我心中惴惴,再問:「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要記住,這世間,誰也不可盡信,唯有葉將軍可以信,他永遠不會傷害你。」他說得異常鄭重,仿佛臨終遺言。
「快告訴我,你怎麼了?」我的心很亂,擔心他有何不測。
「秦繪是完顏磐的人,是他安插在大宋的奸細。還有,太上遷往五國城那年,密探傳來的消息說是完顏宗旺和完顏弼上奏金主,其實不是,完顏宗旺並沒有上奏,是完顏磐散播的消息,目的是讓你誤會,讓你恨完顏宗旺。」
秦繪竟然是完顏磐安插在大宋的奸細!
難怪他對大宋的朝政那般了解,難怪他清楚我的一舉一動,難怪秦繪極力促成宋金和議。
完顏宗旺根本沒有上奏讓父皇遷往五國城!
這一切,都是完顏磐的布局,是他散播的假消息!
這個瞬間,心間有隱隱的痛瀰漫開來。
假若完顏磐沒有散播假消息,我就不會對完顏宗旺恨之入骨,就不會布局誘捕他;完顏鋮駕崩,他就不會因為被囚在臨安而無法繼承金國皇位,後來就不會北歸奪位,更不會死於萬箭穿心!
完顏宗旺因我而死,死得冤枉!
是我害死了完顏宗旺!
他根本沒有讓父皇遷往五國城,他與完顏磐一樣,愛我入骨,因為這個執念而付出了性命。
一時之間,我覺得好難過……
一個又一個真相,令我目不暇接,心中捲起千濤萬浪。
完顏磐的布局,可謂天衣無縫。
以他之智謀機變、手腕胸襟,假以時日,滅宋並非不可能。
只要他想。
當世英傑,非他莫屬。
而李容疏選擇隱瞞我,是不想破壞我與完顏磐的感情吧,只是到了這最後的關頭,他不得不說,不能不讓我知道真相。從來,他光明磊落,有什麼說什麼,除非逼不得已,絕不會瞞我。
李容疏輕輕握住我的手,清涼的掌心令我全身一震。
我不解地望著他,直覺他這唐突的舉動定有深意。
他道:「你生就一雙碧眸,身上流著西域人的血,我翻過無數典籍,看過西域人碧眸的記載。那典籍上說,碧眸之人先天不足,可能患有一種神秘的病症,不會長壽,據典籍記載,長有一雙碧眸的人,都活不過三十。可能因為如此,你才會在大慟之時雙目流血,短暫失明。」
神秘的病症?
活不過三十?
真的嗎?
我驚得說不出話。
所幸豫兒和縵兒不是碧眸,否則也和我一樣活不過三十。
李容疏嘆氣道:「這幾年,我一直研製配方,想延長你的壽命,本想在你三十歲前一定可以研製成功,想不到……最終仍然幫不到你。」
「只要我們逃出金國,可以繼續研製的。」我不知他為何這般絕望,反握他的手鼓勵他。
「不過那也只是典籍的記載,不可盡信,說不定你並沒有患那種神秘的病症。」他笑道。
「嗯,我會長命百歲,你放心。」
「長公主,我本想一直陪著你,可是不行了。」他握緊我的手,眼中的絕望由淡轉濃,那入骨的殤痛令人動容,「我恨自己……」
「為什麼不行?我要你陪我離開金國……你怎麼了?小師父,你怎會吐血?」我驚駭地扶著他,完全想不到會是這樣的情形他——
嘔出一大口鮮血,那鮮血濺落衣襟,綻開朵朵猩紅的血花。
他軟軟地靠在我懷裡,輕顫著,我頓時明白,他被人灌毒了。
是誰下的毒手?是誰……
淚眼婆娑。
想不到這次見面是最後一次……
李容疏纖長的黑睫輕輕顫動,嗓音變得低弱,「抱我,可好?」
我依言抱緊他,哭道:「是誰?告訴我,究竟是誰?」
他目視前方,目光縹緲而悠遠,有著淡淡的笑意,「靖康元年,在康王府為你授業,你很調皮,總與我打鬧,也許就在那時候,我便開始無法忘懷;建炎三年,你南歸,我再次為你授業,你變了,不調皮不打鬧,眼底蘊著憂傷,心狠手辣,只是那倔犟的性子依然沒變。每當看著你的眼睛,看著你與陛下吵架,我就很心疼。」
李容疏……喜歡我?
由此引起的震驚被他再次吐血而打斷,我又難過又心慌,「別再說了,我去找太醫……」
「沒用了,我自己就是太醫,那是鴆毒。」他看著我,染血的眼眸哀痛得令人難以承受,「我未曾想過要告訴你,因為你我相差六歲,你只將我當做孩子。我只想默默地陪在你身旁,就像葉將軍那樣,永遠保護你。
「我與平常的少年不一樣,心智早慧,卻無法企及你的年歲,於是我想快快長成一個男子漢,可以更好地保護你。好不容易熬到弱冠之年,卻未曾料到,我要永遠離開你了,不能再陪著你了。
「小師父,我不知……
「我根本不想當你的小師父,叫我『容疏』,好不好?」他低沉地求我,目含期盼。
「容疏……」
我從來不知,伴我多年的妙手神童,竟然心懷情愫,與葉梓翔一樣,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護我……從來不知,他小小年紀,卻愛得這般深沉而苦澀……
是我誤了他……是我害了他……
李容疏的身子因為劇毒的啃噬而顫得愈發厲害,「莫自責。當年我還小,你不願嫁給我是應當的,我只恨自己比你小六歲……」
鮮血從他的唇角溢出,我不停地拭血,淚珠落在他衣襟的血上,混合一處。
他抬手拭去我臉上的淚水,痛惜道:「莫傷心,我不在你身邊,凡事三思而後行,不可意氣用事……長公主,往後何去何從,須三思……」
「我不許你死……你不能死……我還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我要你活著……」
熱淚滾落,此時此刻,我驀然發覺,自靖康國變十年來,我總想著,只要有他在,想不明白的事,問他就好,他會給我一個最佳的答案。
原來,我很容易依賴身邊人,依賴完顏宗旺的寵與愛,依賴六哥的眷顧,依賴葉梓翔的保護,依賴李容疏的智慧,依賴完顏磐的深愛。而今,在這龍潭虎穴的金國,李容疏將永遠離開我,我該怎麼辦?
我惶恐地搖著他,「李容疏,你怎可以舍我離去?你不能死……」
熱血灑落,白袍被血浸透,淒艷得刺目。
李容疏的臉和唇蒼白如紙,那雙無時無刻散發著睿芒的眼眸,此時因痛而就散了昔日的神采,「莫難過,人終有一死。若你回宋,可以去找葉將軍……」
「是誰害你的,是誰?」我絕不會放過那個害死他的人。
「莫追究,靜靜地陪著我,好不好?」他輕蹙眉心,身子劇顫。
「是不是完顏磐?是不是……」
「長公主,來世……我一定比你年長……」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眸光漸漸渙散。
我抱緊他,淚落如雨。
他想凝聚起最後一抹眸光望我,卻終究無力,輕輕地闔目,蒼白的唇角淺淺勾著。
頭一滑,他再也無須禁受鴆毒的折磨了。
我抱著他,淚水傾瀉,咽喉痛得喊不出聲。
從今往後,世上再無妙手神童李容疏,再無這麼一個睿智得洞悉一切的人陪著我了。
從今往後,默默喜歡我十年的李容疏,再也不會為我分憂解惑、為我診脈醫治了。
眼前一片模糊,他的白袍忽然間染上了艷紅的血,觸目驚心。
就這樣靜靜地抱著他,多陪他一時半刻,讓他走得開心一些。
他身上的熱度慢慢流逝,可是只要我抱著他,他還會有一丁點溫度。
那夜,我抱著李容疏,很久很久。
獄卒和淺碧來請我回殿,淺碧驚駭,說我滿面是血,衫裙上也是血跡斑斑。
原來,我又雙目流血了。
我問獄卒方才誰來過,獄卒支支吾吾不敢說,我森厲地喝問,他才說是方才兩個內侍來過,說是奉了陛下的命。
其實不必問,我也知道,是完顏磐毒殺李容疏的,否則李容疏也不會要我別追究。
淺碧勸我回殿,可我怎能拋下李容疏呢?
我喝令他們出去,疾言厲色,他們才迫不得已地出去。
容疏,誰也不會打擾我們。
抱著他,枯坐於牢房,四肢麻木,似已感覺不到心中的痛,全身上下不再有知覺。
坐了好久,我累了,再也抱不動他了,牢房越來越暗,越來越暗……
醒來時,我眼疾復發,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知道,我又回到了辛夷殿。
這次,沒有李容疏的醫術,我的眼睛可以復原嗎?
三名太醫聯手會診,可是我拒絕就醫,誰勸也沒用。
完顏磐苦口婆心地勸我就醫,我不是當他的話是耳旁風就是捂著耳朵,規勸多次,他也累了。
我甚至懶得質問他為什麼毒殺李容疏,又怎會聽他的勸?
李容疏是大宋派來的密探,與我公然在花苑相擁摟抱,流言甚囂塵上,他又怎會留著他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無奈之下,完顏磐以豫兒和縵兒為招,讓兩個小鬼勸我就醫。
「母后,你病了為什麼不讓太醫診治?」縵兒搖著我的手臂,可憐兮兮地祈求,「母后聽父皇的話好不好?我們和父皇都很擔心母后,母后……」
「若我病了,也和母后一樣,不讓太醫診治。」豫兒鑽在我懷裡哽咽道,「母后,我好害怕……怕你再也不理我們了,再也不疼我們了……」
我讓阿未和阿諾帶他們出去,耳根清靜一些。
不久,有人進殿,我知道,是完顏磐。
我靠躺著,閉眼。
「湮兒,李容疏死了,我也很難過。」他裝得可真悲傷啊。
「你以為是我毒殺他的?」他掐住我的手臂,「是不是?」
不是你還有誰?你還有臉對我說不是你!
完顏磐悲沉道:「如果我說,李容疏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
除了你,難道是你母后嗎?真可笑,你母后最想殺的人是我,有何理由殺李容疏?
我拿開他的手,躺下來,拉高錦衾悶著頭。
「好,就算是我殺了李容疏,就算是我傷害了你,加上我欺瞞你爹爹的死,你要我怎樣,你說,我無不照辦。」他的聲音似有哽咽,「只要你說得出,我就做得到,除了……離開我。」
說得多動聽啊。
殺了人還可以讓人起死回生嗎?砍了人的頭顱還可以把頭顱安上去嗎?
若我殺了你,再對你說,你要我怎樣都可以,你願意嗎?
太可笑了。
見我不回應,他再坐半晌,長長一嘆才離去。
讓我幡然醒悟、接受診治的人,是深紅和淺碧。
淺碧道:「皇后,如果容太醫還在世,一定不會讓你這樣自暴自棄的,他會醫好你的眼睛,讓你振作起來。」
深紅道:「是啊,皇后聽聽勸吧,再不醫治,眼睛就無法復原了。」
淺碧又道:「陛下命人將容太醫的屍首裝殮了,棺木停放在宮中,皇后,容太醫若還在世,一定對你說,若你想離開這裡,就要先治好眼睛,一個瞎子如何離開金國?」
是啊,瞎子如何離開?
我為何沒有想到這一點?
可是,不知是三名太醫的醫術太粗劣還是我的眼疾太嚴重,治了好久,過年了還無法復原。
在醫治眼睛的這個冬季,完顏磐未曾歇在辛夷殿,只是常來看我,還和以往一樣,陪兩個孩子玩鬧。我不想讓孩子發覺他們的父皇母后已形同陌路,再也無法挽回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戀,便擠出笑容陪他們笑鬧。
也許,只有陪著孩子的時候,他才會覺得依稀回到了從前,仿佛不曾發生過那令人悲痛的事。
豫兒和縵兒時常陪我,逗我笑,給我講趣事,或者讓我聽他們背詩,往往這個時候,我便會覺得心痛如割。他們不曾問起為什麼容師父不見了,也許是完顏磐已經告訴過他們了吧。
煎熬的日子平靜地流逝,我等著眼睛復原的那一日。
一夜,我夢見父皇被金人虐打、折磨,父皇痛苦地慘叫著,全身血淋淋的,皮開肉綻,慘不可言。我想衝過去救父皇,可是,有人拽著我的手,不讓我過去,我怎麼掙扎也沒用。
「湮兒——湮兒——」
誰在叫我?
我驀然驚醒,大汗淋漓。
卻被人擁抱著,我看不見他,鼻端卻是熟悉的辛夷花香味,是完顏磐。
「沒事了……沒事了……」他溫柔地安撫著我。
「父皇好慘……我要去見父皇……」
「你只是做噩夢……醒了就沒事了……」
「不是的,父皇真的很慘……我要去見父皇……」我掙扎著下床。
完顏磐緊箍著我,「你爹爹已不在了,湮兒,不要這樣……」
是啊,父皇駕崩了,父皇永遠離開我了,我再也見不到父皇了……
我用勁地推開他,「是你害死父皇的……是你……我恨你……」
「不是我,湮兒,你冷靜一點……湮兒……」他復又抱著我,試圖安撫我激烈的情緒。
「不要碰我……你滾……滾啊!」
「好,我走,你好好歇著,不要胡思亂想。」
完顏磐的腳步聲慢慢消失,深夜回歸寂靜。
我擁衾哭泣。
紹興七年,春,二月。
一日,深紅對我說,完顏宗顯妾陸氏自縊身亡。
六嫂為什麼自縊?早些年沒有尋死,卻到如今才尋死?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幾日後,完顏磐與豫兒、縵兒玩鬧後,命人送走他們,溫柔地對我說:「湮兒,你六哥念於生母衛氏年事已高,想接回去,我應允了。」
我不為所動,不語。
六哥想接衛賢妃回去,自然也會接六嫂回去。而六嫂在大喜之餘,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懼與悲涼——委身金人,苟且偷生,與婆婆共侍一夫,她回去了,以何面目再見六哥?
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於是自縊,償還六哥的情意。
他又道:「你六哥為了接回母親,很大方。」
完顏磐說,六哥的大方在於:宋金兩國重新劃界,東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關為界,宋割唐、鄧二州(在今河南省內),又重定陝西地界,宋失去商(今陝西內)、秦(今甘肅內)兩州約一半土地予金。宋奉表稱臣於金,金冊宋主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須遣使稱賀。宋每年向金國繳納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心中狂笑。
六哥,為了母妃,你可真是大手筆,堪稱宋人傳誦的大孝子。可是,如果你孝順,為何不見你大手筆地割地納貢給金國接回父皇?為何你讓父皇痴痴地等了這麼多年,等到病死也等不到?
六哥,你真想接回母妃嗎?還是不想宋人知道你尊貴的母妃委身金國宗室,與兒媳共侍一夫,繼而羞辱你這個大宋皇帝?
六哥,你太讓人失望了。
「湮兒,若你覺得不妥,我可以無條件讓衛氏帶著你爹爹和李容疏的棺木回去。」他握著我的手,柔情款款地說。
「湮兒,我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蹲在我面前,雙臂擱在我腿上,掌心的溫熱暖和了我的手。
「你與六哥的事,我不想再理會。」
數月來,這是我第二次與他說話,他應該很開心的吧。
完顏磐哀沉道:「那些事過了那麼久,還不能原諒我嗎?只要你能解恨,我任你處置。」
是的,我恨,但我又不能將他怎樣。
殺他,為李容疏復仇,我真的做不到。
突然,他吻住我的唇,最初的小心翼翼很短暫,他想要更多,急速加深了這個吻,沉迷而纏綿,鼻息炙熱,似要將我吞入腹中。
我愣了半晌,然後用力地推開他。
靜立片刻,他終究離去。
想他正當盛年,後宮只有我一個皇后,他如何隱忍?
然而,我就是要他隱忍,要他痛!
我不會原諒他!
紹興七年,四月,完顏宗顯護送宋帝生母衛氏、宋太上皇梓宮、太上皇后鄭氏遺骨和李容疏的棺木回宋。
他們啟程後三日,我重見光明,眼疾終於治癒。
我也該走了。
連續三晚,我帶著孩子就寢,儘量多陪陪他們。
他們受寵若驚,很乖很乖,在錦衾里抱著我的胳膊不放。
最後一晚,我哄他們睡下,收拾好包袱,坐在床頭,看著俊俏的豫兒、妍秀的縵兒,悄然落淚。他們是我唯一的不舍與眷戀,我摸著他們的小臉,流連再流連。
孩子,原諒母后,不是我故意不要你們,而是我不得不走;不是我不想帶你們走,而是跟著父皇,於你們來說,會更好。
放下芙蓉帳,狠心離開。
這個曾讓我驚喜交加的辛夷殿,這個承載了我所有愛戀的宮殿,這座囚禁我五年多的金國皇宮,我終究要離開了。最後一眼,不是不舍,而是在這一刻記住所有的悲喜,離開後,全然拋卻,再不想起。
深紅和淺碧願生死相隨,我不許,她們死也要跟著我回宋,我無奈地答應了。
濃夜如染,三人來到皇宮西門,宮門守衛攔住我們,不放行。
準備好的一套說辭,好說歹說,守衛就是不讓開。
忽然,腳步聲傳來,我轉身,看見一人自暗夜中穩步走來。
所有守衛立即下跪叩拜,深紅和淺碧也行禮。
我早已知道,他會料到我的行動。
完顏磐揮手,所有人等皆隱入濃稠的夜色中。
「這麼久了,你還不能釋懷嗎?」他傷心地問,眼眸一片血紅。
「此生此世,再難忘記。」心中有恨有怨,卻可以這般平靜地應對他,或許是因為我的心充滿了仇恨與怨懟。
「為什麼你認定李容疏是我殺的?為什麼不信我?」他激動地問,像是一隻遍體鱗傷的小獸做最後的抵抗。
「說這些再也沒有意義了,我已無法面對你,也不想再與你朝夕相對。」我冷聲道。
完顏磐握住我雙臂,焦急而惶恐,「是母后毒殺李容疏,不是我!母后想以此離間我們的感情,逼你離開我。」
我怒道:「也許兇手真是你母后,可是你為什麼不派人保護李容疏?你明明知道是你母后帶走了他,明明知道他凶多吉少……」我指戳著他的胸口,「真相是,你也巴不得他早點死,六哥派來的密探就不會再傳出金國消息,你也少了一個威脅。」
他睜目,「不是這樣的……」
「你無須再說!你騙我到金國,以葉梓翔威脅我隨你回來,逼我嫁給你……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想嫁給你,不想當你的貴妃、皇后,我不想!」我大吼,想以此讓他放手。
「小貓……」他溫柔地喚我。
小貓……
好久好久沒有聽見這個稱呼了,久到連我自己都忘了,可是,我不會再受他蠱惑。
我道:「無論如何,我不會再留下來,除非我死!」
完顏磐閉目,有淚滑下。
一臉悲痛。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
我不可能不愛他,又不可能不恨他,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金國皇帝,總讓我心痛、心軟,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心軟。
他睜開眼,嘆氣,似乎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好,我讓你走,可是你要答應我,若有一日你無處可去,或是不再那麼恨我了,回來找我,我會永遠等你。」
我想跟他說,我不會再回來,可是,終究不忍。
他痛徹心扉地問:「我可以再抱抱你嗎?」
不待我回答,他將我擁進懷裡,死緊死緊的,像要將我融進他的胸膛。
掙脫開來,我喚了深紅和淺碧,最後看他一眼,跨出西門,義無反顧。
那最後的一眼,我看見完顏磐再次淚落,眸光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