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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深霜露淒冷,梅妝淚洗

2024-04-29 22:32:33 作者: 端木搖

  孩子一日日長大,抱在手中並無多大感覺,日月卻是如梭,轉眼間,寶寶已經一歲了。

  紹興四年秋七月,完顏磐為大皇子、公主擺宴,慶賀一歲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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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視兒女如珠如寶,每日抱寶寶逗著玩,只要他們稍有不適,他便心急如焚,守在榻前不肯離去。我笑他這個父皇比我這個母后還要像母后,母后該做的事,他搶著做,不讓我插手。

  他愛我如初,唯有我一個皇后,後宮無妃。

  宗室朝臣多次上奏勸他廣納嬪妃、充裕後宮,他充耳不聞,不是直接駁斥就是當耳旁風。

  這樣的家,我很滿足,唯一的遺憾是父皇南歸仍然無法成行。

  偶爾我問起這事,他不是說朝臣同意的甚少,就是說時機尚未成熟,一臉的無奈。

  我不好總是催他,擔心惹惱了他,雖然他很寵我,在我面前毫無帝王的架子與威嚴。

  日復一日地等待,我很著急,父皇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能南歸?

  寶寶聰明伶俐,不到三歲就言語流暢、反應敏捷,整日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那問題一車一車的,超乎一般小孩的心智,有時候讓人不知如何應答,啼笑皆非。我讓李容疏當他們的啟蒙老師,教他們認字、背書。

  第一次教他們認字,豫兒和縵兒問了很多怪異的問題,而且是重複的問題,李容疏一一回答,不厭其煩,有的問題刁鑽古怪,他也回答得穩妥高明。然後,這兩個小傢伙就被他收服了,跟著他搖頭晃腦地朗誦詩賦。

  不足三歲,完顏豫和完顏縵會背數十首歷代詩賦。

  每當他們背詩,完顏磐尤為驕傲,賞賜無數。

  他常常自豪地說,豫兒和縵兒的聰明絕頂得益於他和我的完美姻緣。

  紹興六年秋八月,寶寶滿三歲不久,他琢磨著讓寶寶強身健體。

  這日午後,豫兒和縵兒睡著了,我終於得空,吩咐深紅淺碧備湯浴。

  完顏磐命人修造的浴池引來附近的溫泉,一年四時皆可泡浴,李容疏說療養功效頗佳。

  殿外秋風蕭瑟,殿中溫暖如春,水汽蒸騰。

  深紅和淺碧為我寬衣解帶,我赤身步入浴池,命她們候在殿外。

  沒入溫熱的泉水中,暖意襲身,疲乏慢慢消失,每一寸肌膚似乎都張開來,遍體舒坦。

  輕靠壁沿,我微微闔目。

  藍紫色紗帷繡幔曼妙垂地,一重又一重,潮濕的水霧瀰漫、飄蕩其間,恍如仙界瑤池。

  一抹軒舉昂揚的身影自帷幔深處緩緩走來,眉梢蘊笑。

  他伸展長臂,深紅和淺碧為他寬衣。

  僅剩貼身單衣,他揮退她們,行至浴池邊上,自行鬆開明黃色單衣,踏入浴池。

  長臂長腿,寬肩窄腰,胸肌強健,腹部緊實,膚呈褐色。

  他的身軀,可謂鬼斧神工,惹人心動。

  與他成婚的這幾年,幾乎夜夜被這副身軀摟抱在懷,我仍然面紅耳赤,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平靜的溫泉水波因他的加入而輕微晃動著,漣漪一圈圈地盪開。

  完顏磐以綢巾擦身,半晌後,行過來,長臂一撈,從身後擁著我。

  「你不是在書房嗎?怎麼回來了?」

  「想你了,便回來了。」

  他的嗓音低沉得令人筋骨鬆軟,蠱惑人心。

  他將我濕漉漉的發攏在左側胸前,溫熱的唇落在我的右側頸間,緩緩滑向肩膀,又往回移動,逗弄著我的耳垂。

  每當他碰我吻我,我便會兩股發軟,克制不住情潮的涌動,總是被他所惑。

  「豫兒和縵兒很快就醒了……」這次,我決定試一試自己能否抗拒他。

  「我剛看過寶寶了,他們睡得正香,阿未和阿諾照看著他們。」

  完顏磐移過我的下巴,側首吻我。

  唇齒間濕熱纏綿,我四肢綿軟,若非他攬著,早已軟倒。

  完顏磐扳過我的身子,五指插入我的濕發,「湮兒,生養了孩子,你還是這般纖瘦。」

  「被你榨乾了。」我喃喃笑道。

  「我要把你養得像小豬一樣胖胖的。」

  「不要,我不要胖。」

  「胖點好,摸起來舒服一點。」

  我哼了一聲,推著他,「嫌我太瘦,那便找個胖的去,我不攔你。」

  他將我抵在壁前,抱起我,讓我雙臂摟著他的脖子,雙腿勾在他胯間。

  我不知他想做什麼,掙扎著下來。

  完顏磐移動著我的身子。

  水中歡愛,還是第一次。

  縱橫有度的臉龐,如削的線條,堅毅的下巴,微抿的雙唇,高挺的鼻子,黑亮的俊眸……

  我的阿磐,永遠也看不夠,永遠也愛不夠。

  縱然廝守一生,也不會厭膩。

  滿目氤氳,宮燈散發出的昏黃光影輝映在牆上,波光的細碎光影也映在牆上,交相輝映,交纏成雙,再難分離。

  恍惚中,他抱著我出浴。

  擦乾身子,完顏磐將我放在小榻上,再次愛我。

  上天入地,風裡浪里,狂風驟雨,沉沉浮浮。

  躺了半晌,我為他穿衣袍,他再次提起讓寶寶強身健體的事。

  我笑,「你太心急了,他們還小呢。」

  完顏磐隱去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金國兒女從小就要習騎射之術,打好底子,長大後方能所向無敵。」

  「你想如何讓他們強身健體?」

  「我讓宮人帶他們玩耍,跑跑跳跳,活絡筋骨,接著慢慢地教他們一些拳腳,然後教他們騎馬射箭。」

  「寶寶還小,禁不得疼的。」

  「放心,我會讓那些宮人謹慎的。」

  我的擔心,應驗了。

  一日,宮人帶他們在花苑玩耍,宮人在一旁閒談,疏忽了對寶寶的照看,豫兒踩在落葉上滑倒,哇哇大哭。完顏磐見豫兒的雙膝蹭破皮,怒得舉刀斬了那兩個宮人的頭顱。

  這晚,豫兒騎在他身上玩耍,我摟著縵兒靠坐在床頭,笑道:「不能這樣,你會慣壞他的。」

  「母后是壞人,父皇,我們不和母后玩。」豫兒掀眉,奶聲奶氣地說道。

  「你才是壞人,長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子,羞不羞?」縵兒嬌聲反駁道。

  「父皇,姐姐罵我是壞人。」豫兒委屈道,從他父皇的背上滑下來,裝模作樣地哭起來。

  完顏磐連忙把他摟在懷裡,柔聲哄著,「豫兒不哭,豫兒是最英武的男子漢,長大後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縵兒看不順眼,冷哼一聲,「就知道哭,他不是大英雄,是愛哭鬼。」

  聞言,豫兒立即不哭了,揚起粉嫩可愛的小臉,「你才是愛哭鬼。」

  縵兒正要爭辯,我清咳一聲,兩個小鬼立即閉嘴。

  完顏磐失笑,以眼神責怪我太嚴肅了,聽小孩子吵嘴也挺有趣的。

  我故意板起臉,「你是姐姐,要讓著弟弟,不能以大欺小;你是男子漢,要以男子的寬廣胸襟讓著女孩子,你們是父皇母后疼愛的孩子,也是姐弟,不能吵嘴打架,要喜歡對方,守望相助,一起長大,幔兒,豫兒,記住了嗎?」

  「記住了。」他們低聲嘟囔著。

  「嗯,很晚了,回去睡吧。」

  「母后,我想跟你一起睡。」縵兒撒嬌道。

  「父皇,我也想跟你一起睡。」豫兒也跟著懇求。

  「母后和父皇還有話說,明晚再陪你們,好不好?」

  他們不說話,撅嘴皺眼,可愛得令人想捏一把他們的小臉蛋。

  我讓奶娘抱他們回殿,他們祈求地看著完顏磐,希望他們的父皇說一句話,讓他們留下來。

  眼見他們可憐兮兮的模樣,完顏磐萬般不忍,卻又不好拂了我的意,笑著撫慰,「你們要乖乖的,聽母后的話,明晚父皇帶你們玩。」

  聞言,豫兒和縵兒才死心,依依不捨地離去。

  他不滿地瞪我,「為什麼不讓他們在這裡睡?」

  我笑道:「不能讓孩子過於依賴大人。」

  「孩子才三歲,依賴又不礙事的。」

  「你呀,太寵溺他們了。」

  「我不愛他們,愛誰?」完顏磐一笑,一臂摟過我,「明晚陪孩子睡吧,可好?」

  「好啦,你都答應了,我還能說什麼?」

  他賊賊地笑望著我,「湮兒,豫兒和縵兒這般聰慧可愛,我們再生養幾個,可好?」

  我笑睨著他,「孩子一多,就不是寶了。」

  他解開我的寢衣與抹胸,輕吻著我,「你為我生養的孩子,每一個都是寶。」

  我不答,吻他的唇。

  衣衫盡褪,帷幔垂落,他愛撫著我,就如初時那樣,情濃如血。

  激情似火,身軀炙燙,那交疊的四肢綿延了最初的愛戀,那糾纏的髮絲譜下一生的執念。

  當了他五年的妻,為他生兒育女,平淡而快樂的日子緩緩流逝,每日沉浸於孩子帶來的煩惱與歡笑中,沉浸於他一如既往的愛戀與恩寵中,我幾乎忘了我與他之間截然不同的宋金立場,忘了大宋的國恨家仇,忘了靖康國恥,忘記了父皇與六哥,再無當年的銳氣與果決。

  有時候會捫心自問,真的要在金國皇宮伴他一生嗎?真的可以放棄大宋的一切嗎?

  假若父皇得以回宋,我應該何去何從?離開他回到六哥身邊嗎?

  可是我不願傷他,他傾盡所有愛我,我卻利用他救父皇回去便背叛他回去,他怎能承受得住?

  但是,父皇仍在五國城。

  想這些事,也許還太早了。

  完顏磐越來越激烈的索求喚回我的思緒,我輕笑看著他。

  這張稜角分明的俊臉,為什麼總也看不夠?

  李容疏奉旨給我診脈,診斷的結果是,我還可生養,不過要看天意。

  完顏磐高興壞了,要他給我開一些滋補的藥調理我的身子。

  如今,李容疏年已二十,從玉朗的少年長成一個英姿俊秀、灑脫如行雲的青年,寡言內斂,卻絲毫不損他翩翩的君子風度。那些正當年華的宮女、宗室女紛紛側目於他,他不為所動,付之一笑。

  在金國皇宮的這四年,李容疏謹言慎行,除了照料我與兩個孩子,他還做些什麼,我一無所知。我一直不明白,他到金國究竟有何目的?他所說的來金國陪我,我不信,卻又猜不到他真正的意圖。

  這日午後,他親自端藥到飛鏡台二樓。

  屋中並無旁人,我服藥後,他忽然嘆了一聲。

  「長公主,太上……已於今年三月薨。」李容疏清淡如水地說道。

  「什麼?」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太上已於半年前在五國城薨。」他重複了一遍,語音平靜。

  父皇死了?

  父皇怎麼可能死了?

  假若父皇死了,完顏磐怎會瞞著我?

  李容疏一定是騙我的。

  我不信!

  絕不相信!

  李容疏神色悲戚,語聲卻殘忍如刀刃,「我也是最近幾日才打探到太上薨逝的消息……我知道你無法接受,可是我不想瞞你。」

  我怒吼:「你騙我!」

  他憐憫地目視著我,「容疏從來不會欺瞞長公主,長公主節哀。」

  好久,好久,不曾感受那種心被利刃切開的痛了,這種令人無法承受的銳痛,迅速傳至四肢百骸,鋪天蓋地地淹沒了我。

  我豁然起身,指著頭的腦額,「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他拉住我的衣袖,「你想做什麼?」

  「我要去問完顏磐。」

  「他怎可能不知道?他有意瞞著你。」李容疏毫不客氣地說出事實。

  「放開!」我睜目怒道。

  「即使你去質問他,又有何用?太上已經薨了……」

  他看透了我,對,我要去問完顏磐,為什麼父皇會死,為什麼父皇死了半年他仍然不肯告訴我。我狠狠地拽出衣袖,衝下飛鏡台。

  有人喊我,我充耳不聞,我直奔書房,這個時辰,完顏磐應該在書房批閱奏疏。

  霜風拂來,我覺得臉上涼涼的,原來,淚水不知不覺地滑落,我早已淚流滿面,遇風冰涼。

  書房外的侍衛不敢攔我,我直闖書房,坐在御案後的完顏磐聞聲望來,先是一喜,繼而迷惑。

  「為什麼欺瞞我?」雙臂撐案,我怒氣沖沖地質問。

  「發生了什麼事?」他猶自淡定地起身,執起我的手,想安撫我激動的情緒。

  「半年前,父皇死在五國城,是不是?」我甩開手,生冷地問。

  「你父皇?你說你爹爹?」他反應過來,面色劇變,「湮兒,你聽我說……」

  是啊,我只在心中叫「父皇」,在金人面前,一直都叫「爹爹」,以免金人聽了刺耳。

  而今,我顧及不了那麼多,他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完顏磐強拉著我到偏殿暖閣,將我摁坐在炕上,「湮兒,冷靜一點,我慢慢與你說。」

  我怒,「父皇已經死了,你叫我如何冷靜?半年了,你瞞得死死的,你混蛋!」

  「去年年末,天寒地凍,你爹爹受寒,我遣人去五國城給你爹爹診治,你爹爹的風寒症反反覆覆,一直不見好,直至年後才有所好轉。今年三月,一場春寒突襲,你爹爹再次病倒,我派的人到五國城的時候,你爹爹已經……」他著急地解釋著,擔心我不信。

  「風寒症而已,父皇怎麼可能就死了?」

  「我也覺得事有蹊蹺,便命人徹查,查了十日,結果還是那樣,你爹爹確實是因為風寒症而死。」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與父皇見最後一面?」我聲淚俱下,五內似有一把烈火熊熊燃燒,燒得我胸膛焦灼而疼痛。

  劍眉緊擰,完顏磐伸臂攬住我,卻被我生硬地推開,「當時我想過告訴你,可是我答應過你,要讓你爹爹回宋,你爹爹卻……我便想著暫時不讓你知道,找個適當的時機再告訴你……」

  我冷笑,「適當的時機?」

  什麼才是適當的時機?

  分明是藉口!

  他根本不敢告訴我,根本不想讓我知道,因為一旦我知道了,便會恨他,不會再留在他身邊。

  他慌亂地抱住我,神色憂切,「湮兒,你冷靜一下……我知道沒告訴你是我不對……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你要我怎樣,告訴我,我都聽你的。」

  是的,這一刻,我終於冷靜了,當我豁然想通整件事的始末以及他的險惡用心之後。

  「湮兒,你爹爹的遺骨,我派人送回去安葬,好不好?」完顏磐小心翼翼地說道。

  「人已死在這裡,遺骨送回去有何用處?」我木然地任他抱著。

  「你六哥遣使與我商議,接你六哥生母衛氏和髮妻陸氏回宋,我讓她們攜你爹爹的棺木回去安葬,你以為如何?」

  我冷冷盯著他,淚水止了,「你答應我讓父皇回宋,可是這三年來,你不是說宗室大臣不同意,就是說時機不成熟,一拖再拖,拖到父皇再也熬不住五國城的風霜雨雪。其實,真正不想讓父皇回宋的是你!你一直在騙我!」

  完顏磐一震,「不是,我從未騙過你……即使我是皇帝,但也不可能一意孤行……湮兒,去年我本已說服幾位重臣,讓你爹爹回宋,可是宋金交戰中,宋軍屢有勝績,那幾位重臣說讓你爹爹回宋,宋軍便會士氣大振,又不同意了……」

  「這麼說,倒是大宋將士的不是了。」我緩緩起身,「完顏磐,無論你怎麼說,我都不會再信你了。」

  「為什麼不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他緊緊抱著我,似已驚慌失措,「既然我已答應你,就會竭力辦到,只是沒想到你爹爹熬不住……」

  「在你心中,皇位與我,自然是皇位更重要。讓父皇回宋,你這個金國皇帝便會大失人心,即使你愛我,又怎會讓父皇回宋?於是,你便說一些甜言蜜語敷衍我,讓我安心留在你身邊,為你生兒育女。」

  「你竟如此看我!」

  「你很貪心,皇位與女人,你都想要。殺了完顏宗旺,皇位與女人就都到手了,一箭雙鵰,一舉兩得,著實高明。」我仰臉看他,譏諷道。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完顏磐眉頭緊蹙,怒火漸升。

  「你不讓父皇回宋,是因為你擔心一旦父皇回去了,我就不會乖乖地留在金國。父皇是我的軟肋,只要你捏住我的軟肋,我就任你為所欲為。」我倔犟地推開他。

  他驟然扣住我的手,被我的話激怒了,「你這腦子究竟在想些什麼?我怎會和皇叔一樣卑鄙?」

  我冷笑反駁:「你不卑鄙,就不會故意散播父皇病重的消息,引我來金國,再入狼窩!你不卑鄙,就不會布局這麼多年,先殺完顏宗瀚,再殺完顏宗旺,蟄伏多年終於奪得皇位!」

  完顏磐震驚,怒視我,眼中的火焰幾欲噴出。

  我淡淡莞爾,「完顏磐,我鄙視你!」

  爾後,抽開手,離去。

  身後傳來一聲悲傷的低喊,「湮兒……」

  出了書房,才知夜色已籠罩了這個骯髒的金國皇宮。

  金人不可盡信,可我信了他,父皇,湮兒太蠢了,是不是?

  父皇,湮兒帶你回家,回汴京那個家,因為六哥的臨安容不下你。

  恍惚地回到辛夷殿,豫兒和縵兒奔過來,拉著我的衣袖。

  「母后去哪裡了?我餓了,母后餵我。」豫兒仰臉看我,甜甜笑道。

  「母后怎麼了?母后,你是不是哭了?」縵兒很聰慧,瞧出我情緒不對了。

  「母后累了,母后讓她們餵你們進膳,好不好?」我蹲下來,安撫這兩個聰明伶俐的小鬼。

  「好,母后歇好了快來與我們一起進膳哦。」縵兒乖巧道。

  我點頭,將他們擁進懷裡,半晌才放開他們,讓阿未和阿諾帶他們去用膳。

  回寢殿更衣後,我收拾了包袱,頭也不回地離開辛夷殿。

  行至花苑,我頓足。

  前方夜色下,站著一人,白色衣袂迎風輕拂,身形頎長,風姿特秀。

  李容疏行至我面前,俊白的臉膛映上昏黃的燈影,「你不能去五國城。」

  我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他都能一眼猜透。

  「為什麼?」

  「天黑了,你孤身上路不妥。」

  「那你陪我去。」

  「他不會讓你去,再者,去了也無濟於事,見到的只是太上的梓宮。」他語重心長地阻止我。

  完顏磐不許,不能阻止我;無濟於事,也不能阻止我,我一定要去,現在就去!

  李容疏溫柔道:「若你執意去五國城,明日一早,我陪你去。」

  第一次,他的語氣這般溫柔,一種屬於成年男子對待女子的溫柔。

  我強硬道:「今夜你不陪我去,便讓開。」

  他扣住我的手,再不若以往那般淡定了,「根本就不急於一時,或許,對於太上來說,離開是一種解脫。」

  他說得沒錯,父皇離世的確是一種解脫,再也無須忍受北國的寒冷與金人的囚禁,再也想著往日旖旎綺麗的故國故夢神傷哀嘆,而悲傷難過的只有我。

  父皇,湮兒一錯再錯,誤信完顏宗旺,又錯信完顏磐,湮兒好蠢啊。

  我咬唇,克制著五內驚濤駭浪似的痛與悔。

  「想哭就哭出來吧。」他的嗓音也壓抑著難以言喻的痛。

  鼻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我捂臉痛哭。

  一雙臂膀輕輕擁我入懷,我靠在他的肩上,哭得肝腸寸斷。

  好久好久,我才聽到他的聲音,「回去吧,我送你回殿。」

  我抹了淚水,「不回去。」

  多年以來,我總將他當做少年,如今才知,他確已成長為一個睿智沉穩的男子,他的肩膀寬厚得足夠讓我哭。

  這晚,我隨他來到太醫院,不理會金人異樣的目光,不理會完顏磐會怎麼想。

  李容疏在灶間下了一碗麵條給我吃,即使沒有胃口,我也把麵條塞進嘴巴,因為明日一早,我要去五國城,必須有力氣。

  太醫院有他的廂房,以便值夜時休憩,他讓我早點歇著,我躺下來,忽而想起一事,問:「你查探過父皇駕崩的原因嗎?」

  「查過,但查不到什麼,五國城那邊的人都說太上因風寒症駕崩。」他掖好被角,那雙漂亮的眸子輕輕眨著,「睡吧,我就在外間。」

  「有無可能是他命人下毒害死父皇?」我不依不饒地問。

  他知道我所說的「他」是誰,自然是完顏磐。

  他沉吟須臾,道:「我不知,不過我覺得他沒必要害死太上。」

  我閉眼,過了好一會兒又睜眼,望見他坐在外間,溫著一壺酒,獨酌。

  他的身影,白袍蕭寒,孤獨,清冷,絕世。

  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傷透了心,很快便睡著了。

  我想早點起來,早點去五國城,卻沒想到,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而且身在辛夷殿。

  連忙起身,阿未和阿諾聞聲入殿,為我更衣。

  這究竟怎麼回事?

  莫非半夜裡完顏磐將我接回來?

  李容疏呢?

  匆匆奔出寢殿,卻見完顏磐正坐在大殿,悠然自得地飲茶。

  「容太醫呢?」我劈頭蓋臉地問,不忘轉換稱呼。

  「你問的是容太醫還是李容疏?」他徐徐看向我,目含笑意,卻是譏諷的笑。

  我一驚。

  原來,他知道了李容疏的真正身份,昨日才知,還是老早就知道了?

  他笑道:「三年前,我便知容太醫就是當年汴京人人傳頌的妙手神童。這些年,他追隨你六哥,從江北逃到江南,東躲西藏,侍奉御前。」

  我不明白他對我說這些有何用意,等著他自揭謎底。

  完顏磐道:「他隻身潛入會寧,繼而進宮,只是為了你。」

  為了我?

  我更迷惑了,難道李容疏來金國真的是為了我?為什麼他要以身涉險?

  「為你潛入會寧,潛伏在皇宮,既可保護你,又可打探消息傳回大宋,他是你六哥派來的最重要的密探。」他的聲音森然入骨。

  「你何時知道這些的?」我冷冷地問,原來他已查探得一清二楚。

  「三年前。」他自嘲一笑,「我原以為他是來救你的,卻不料他並沒有救你回宋的打算。既然你六哥不願救你,放一枚棋子在你我身邊,我便將計就計,故意放假消息給他,讓他傳回去。我本可以殺他,不過為了你,我不會殺他。」

  六哥,六哥真的從未有過救我之心。

  六哥,知道真相的感受很不好,真相真的很醜陋,我情願不知道。

  我問:「李容疏在哪裡?」

  完顏磐起身,以帝王的威嚴面對著我,「他無礙,你不必擔心他。」

  我逕自往外走去,很快便被他扣住手腕,他漠然道:「我不會讓你去五國城。」

  也許,昨晚我與李容疏的一切,他都看見了,或者聽聞了,今日才以這副冰冷的嘴臉對我吧。

  「誰也無法阻止我!」我咬牙切齒。

  「好,你大可去。」他鬆開我的手,「你還未走出皇宮,李容疏就會客死異鄉。」

  轉身,我憤憤地盯著他,「卑鄙!」

  我怎能讓李容疏因我而死?

  於是,我轉身回寢殿。

  卻沒料到,今日之後,我再也無法踏出這個承載了我與他畢生愛戀的辛夷殿。

  這日午後,我終於知道,為何他對我這般冷漠,為何他對我的態度與此前大相逕庭。

  一切,都源於花苑的那一幕。

  深紅和淺碧說,好多宮人看見我伏在李容疏肩頭哭泣,他擁著我,狀似情深的男女。

  然後,我歇在太醫院的廂房,與他深夜獨處。

  宮人議論紛紛,不到兩個時辰,流言便傳遍整個皇宮。

  說我與太醫早已暗通款曲;說我寵擅專房還不夠,還要與別的男子私通;說我生就一雙碧眸,天生的狐媚樣子,迷惑了皇太弟,又把當今聖上迷得鬼迷心竅,連年紀輕輕的容太醫也不放過;說我是淫娃蕩婦……

  怎麼難聽怎麼說,污言穢語滿天飛。

  說得這般不堪入耳,完顏磐縱然信我,也會生氣。

  子時,他接我回殿。之後不久,聽聞了趙皇后行止不檢點、與太醫私通的皇太后,幽禁於千秋殿數載的皇太后,突然駕臨太醫院,帶走李容疏,揚言要斬殺姦夫淫婦,肅清後宮的烏煙瘴氣。

  當然,完顏磐及時趕去了,只是沒能攔住盛氣凌人的皇太后帶走李容疏。

  深紅和淺碧說,陛下和太后在太醫院大吵,寸步不讓。

  最後,皇太后以淫亂後宮的死罪,強橫地帶走李容疏,將他關押在大牢。

  我大驚,李容疏竟然在大牢。

  想不到被幽禁多年的皇太后會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強硬的手段插手這件事。

  原來,此前數年,她只是蟄伏,只是等待,等待一個懲治我、毀滅我的良機。

  皇太后不會放過他,想必完顏磐也不會放過他。

  我不能讓他死,我應該如何營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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