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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2024-04-29 22:30:38 作者: 端木搖

  那日在飛湮別苑用過晚膳後才回王府,之後,完顏宗旺對我的態度仍如以往,若即若離。

  大皇兄趙恆的朱皇后不堪受辱,趁金人不注意,投水自盡,再沒有生還。

  趙恆聽聞噩耗,仰天悲泣,慟哭不止。

  我亦神傷。

  過了五六日,完顏宗旺說,大太子完顏峻宴請宗室子弟,要帶我前往。

  滿城桂花香,濃郁得令人頭暈。在馬車上,他對我的索求也熱烈得令我心煩氣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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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日,他似乎很少在府里,從未來過凌致苑,我樂得輕鬆,將他忘得一乾二淨。

  卻沒想到,一上車,他就摟著我,激烈擁吻,上下其手,大有扒光我衫裙之勢。

  他反常的舉動,我越發迷惑,卻不想問,即使我很想知道究竟。

  他太過精明,往往能夠看穿我的心思,說多了,便會露出破綻,平白讓他起疑。

  我們是最後抵達大太子府的,眾人都出來相迎,可見皇太弟的權勢在眾宗室子弟心目中所占的地位。

  一眾金國宗室子弟中,我一眼看見那個風姿軒舉、俊美無雙的男子,完顏磐。

  他怎麼不會這裡?

  他是金帝嫡長子,自然會在這裡。可是,他沒有帶嘉福和樂福來,在這個滿室皆男兒的宴飲上,我只看見大太子的侍妾,我的妹妹,永福。

  完顏峻虎目生威,相貌粗豪英武,身姿嬌小的永福坐在他身旁,仿佛是他的女兒。

  如今大太子官拜國相,眉宇之間皆是春風得意的豪爽笑容,襯得完顏宗旺愈顯得沉穩內斂,襯得完顏磐落寞寡歡。

  我暗自思量,真是完顏峻布局殺害完顏宗瀚的?不知完顏宗旺查得怎樣了。

  此次宴飲大大不同於宮中的宴飲,眾人隨意而坐,圍合成圓,中央擱著一盤盤的豬肉牛肉羊肉,有的是生的,有的是烤的,有的是煮得半熟的。還有一些下酒的菜餚,色香味皆無,看起來一點食慾都無。

  侍女提著酒罈為眾人倒酒,一大碗的割喉烈酒,聞起來都覺得嗆鼻。

  他們拿著大碗咕嚕咕嚕地灌酒,永福和我愕然相對。

  完顏宗旺瞧著我,左臂攬在我腰間,「想嘗一下嗎?」

  我驚悚地搖頭、避開。

  眾人哈哈大笑。

  他們以小刀割肉,放進嘴裡嚼著,吃得津津有味,接著大口灌酒,好不暢快。

  金人果然是蠻夷,茹毛飲血。

  我與永福目瞪口呆,表情僵硬。

  偶爾,目光從完顏磐的臉上掃過,又立即收回目光。

  他沒有看我,專心於酒肉,嘴角噙著淡淡的微笑。

  每次在類似的場合相見,我心虛地不敢看他,擔心完顏宗旺瞧出我的心思。

  然而,我總會不經意地看向他,僅是片刻,就匆忙地收回目光。

  如坐針氈。

  不久,下人領著兩個人進來,我回首望去,呆了片刻,狂喜地奔過去。

  「爹爹……」我扶住父皇的手臂,掩飾不了歡喜雀躍的心情,接著看向趙恆,「大哥……」

  「爹爹……」永福站在父皇的另一邊,淚珠盈睫,「大哥,你們可好?」

  「好,好……」趙恆的雙眼淚光閃爍,面色憔悴。

  「昏德公、重昏侯來了,來人,看座。」完顏峻笑道。

  通事翻譯了國相所說的話,下人引著他們坐在眾宗室子弟的中間,永福和我歸座,目光不捨得離開父皇。

  父皇和趙恆都穿著金國服飾,頭髮被金人強行剃掉,變成金國男兒的髮式,再也不是汴京皇宮中的帝王了,而是金人的階下囚,不知何時是歸期。

  思及此,一股酸熱之意湧上眉骨,淚珠搖搖欲墜。

  完顏宗旺輕揉我的腰,在我耳邊道:「不要壞了大伙兒的興致。」

  我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彎唇一笑。

  恰時,下人端上六樣家常小菜,菜香撲鼻,看來很不錯。

  完顏宗旺笑道:「這是國相專為昏德公和重昏侯準備的菜式,嘗嘗看。」

  父皇聽了通事的翻譯,舒眉道:「謝國相。」

  我夾了兩樣菜擱在父皇的碗裡,「爹爹,這是國相和永福的心意,大哥也嘗嘗看。」

  他們依言吃菜,皆說「好吃」,眾人繼續吃肉飲酒。

  「昏德公,在座的宗室子弟就有三位是你的女婿,皇太弟,國相,大皇子,都是我們大金位高權重的人物。」三太子完顏烈揚聲道,語中帶刺,「我也想做你的女婿,可惜被人搶先了。」

  「這位是三太子。」完顏磐介紹道,語聲溫和,「嘉福和樂福在我府里,假若我知道國相邀請二位,我一定帶她們一起來。」

  「這位是大皇子,陛下嫡長子。」完顏烈冷嘲熱諷地說道,「大皇子艷福不淺,昏德公兩個女兒都被他藏在府里。」

  「大皇子有心了。」父皇聽了翻譯,知道金人在說什麼,淡淡地回應。

  「昏德公,本王與湮兒敬你一杯。」完顏宗旺舉杯,雖是「敬」,卻是居高臨下的姿態與氣勢。

  聞言,我只能舉杯,與父皇一飲而盡。

  酒入愁腸,臉頰灼燒,屈辱在心。

  接下來,完顏峻和完顏磐分別敬父皇一杯。

  完顏峻拊掌三下,五名舞伎蓮步進來,為首那位就是金帝生辰宴上賞賜給完顏峻的舞伎。

  樂起,她們翩翩起舞,就像五隻飛舞花叢的蝴蝶,穿著杏黃的衫裙,揮袖,扭腰,抬腿,展臂,回眸,微笑。

  眾人一邊欣賞歌舞,一邊飲酒吃肉。

  完顏峻笑問:「昏德公精於宴飲歌舞,以你所見,這舞藝如何?」

  父皇並沒吃多少酒菜,聞言,斟酌應道:「這舞伎身段柔好,舞藝稍欠,不過若是勤於苦練,便能日臻美善。」

  「昏德公眼光獨到,所言不假。」完顏宗旺開口道。

  「為首的這位姑娘,昏德公可認得?」完顏峻又問,虎目中精光閃熠。

  「這位姑娘……」父皇尋思著,似乎沒有麼印象。

  「她是你們仁安郡王的女兒,族姬趙玉墨。」完顏峻爽朗大笑,頗為自得。

  「趙玉墨……」父皇眉宇微皺,根本不記得有一個叫做趙玉墨的族姬。

  我不緊不慢地開口:「爹爹年事已高,許是不記得了。爹爹,我及笄那年,六哥為我擺宴,宴請京中宗姬、族姬,仁安郡王恰好也在汴京呢。我記得那時玉墨妹妹年方十三,卻已出落得標緻大方,眉目如畫,比我們幾位姐妹還美麗呢。」

  眼見完顏峻對擁有姿容柔媚的趙玉墨很是得意,父皇與我根本不記得趙玉墨,我便胡謅了幾句,為父皇解圍,也讓完顏峻盡興。

  父皇會意,做出一副恍然想起陳年往事的樣子,「我記得了,玉墨知書達理,精於歌舞琴瑟,跟了國相,是她的福氣。」

  聽聞此言,完顏峻開懷大笑,「玉墨的確精於歌舞琴瑟,玉墨,為昏德公奏一曲。」

  趙玉墨聽命,取了琵琶坐下來,輕攏慢捻,奏一曲歡快的小調,為宴飲增興。

  眾人說笑飲酒,完顏宗旺的左臂始終不離我的腰,似乎向眾人宣示、更向完顏磐宣示:我是屬於他的,誰也搶不走。

  「這曲子不錯,甚是悅耳。」完顏烈口中嚼著生肉,「昏德公精於聲技詩詞,不如為我等彈唱一曲吧。」

  「這……」父皇一驚,目露屈辱之色,「我荒於聲技詩詞,只恐壞了諸位雅興。」

  「無妨,無妨。」完顏烈笑眯眯道,「昏德公半生不理政事,精於聲技詩詞,再怎麼荒廢,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都是粗人,聽聽熱鬧便可。」

  其餘宗室子弟紛紛附和,極為期待昔日大宋君王獻技。

  眼見父皇如此悲屈、辛酸,我柔婉一笑,「爹爹不適會寧寒風凜冽,嗓子澀痛,怕是無法彈唱,掃了諸位雅興,不如沁福代爹爹為諸位彈唱一曲。」

  聽我說完,父皇立即咳了幾聲,以示嗓子真的不適。

  永福立即接口笑道:「在我們幾位姐妹中,姐姐盡得爹爹真傳,彈得一手好琵琶。」

  眾人不再強迫父皇彈唱,轉而期待我獻技。

  我起身坐在一側,從趙玉墨手中接過琵琶,隨著孤澀的曲調揚聲唱道:「裁翦冰綃,輕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我的嗓子並不好,不像汴京城裡的賣場女嗓音嬌柔婉轉,父皇曾說我的嗓音與眾不同,清俏中帶點沙啞,倒適宜琵琶音調,別有一番蒼涼孤郁的情韻。年少時經過父皇一年的調教,我能唱出抑揚頓挫的曲子。而今夜,這闋《燕山亭》,我和著三年前唱過的父皇填的一首詞的曲調唱出來,不由得想起汴京皇宮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些溫馨和樂、繁華太平的美好回憶,不禁悲從中來,眉心酸熱,雙眸凝淚。

  一曲罷了,我凝噎不語,哀傷地望著父皇。

  金人中,只有完顏宗旺與完顏磐通漢語,有人問這是什麼曲子,為什麼唱得這般神傷。

  「這是爹爹一年前所作的詞,杏花凋謝,惜春感傷。」我擱下琵琶,歸座。

  「皇嬸自彈自唱,好聽!好聽!閒時飲酒,聽著琵琶唱曲,怡情養性,皇叔艷福非淺。」完顏烈笑哈哈道,「擁有這麼一個絕色帝姬,其他宗姬、族姬自然都是糞土了。」

  「添酒。」完顏磐喊了一聲。

  完顏宗旺再次握著我的手,毫不掩飾面上得意的笑,「你羨慕也羨慕不來,昏德公養了這麼一個好女兒,我自當寵愛有加。」

  得完顏峻和完顏宗旺同意,永福帶我、父皇和趙恆來到一間廂房,好好敘舊。

  閒聊一陣,下人來說,國相請永福回去。永福便拉著趙恆離去,留下父皇與我。

  父皇看了一圈,見四下無人,便道:「湮兒,倘若他真待你好,你便一心跟了他罷,你一個女兒家,所求也只不過是嫁個好夫婿。」

  我澀然一笑,「爹爹無須為湮兒擔心。」

  「即使回到汴京,還不是要嫁為人婦?」他低聲道,長長一嘆,「湮兒,今非昔比,你已失身於金人,回去了也指不定能遇上一個全心全意待你好的夫君。」

  「父皇……」我黯然垂眸,父皇說得沒錯,我已委身金帥,還有誰會待我好?也許就連阿磐也嫌棄我了呢。

  「聽爹爹的話,既為人婦,他又待你好,就安分過日子罷。」

  「爹爹,我想六哥……六哥會救我們回去的。」

  父皇的勸說也是有道理的,可是,我對金人的恨,我的心事,父皇真的不明白。也許是父皇老了,被亡國的悲痛、屈辱壓得心力交瘁,也許是父皇被金人折磨得身心俱苦,只想我好好地活著,無病無痛,無災無難,只要有人對我好,只要有高枝可棲,便可一世安穩。

  提起六哥,父皇噓唏不已,「你六哥是帝王之才,想當初我想立他為儲……」

  我嘆道:「可惜國逢巨變,金兵入侵……不過爹爹,六哥登基為帝,是我宋中興之主,六哥一定不會棄我們不顧的……只是大哥,心裡不太舒服吧。」

  父皇又是一嘆。

  六哥是幸運的,因出使議和離開汴京,後來才沒有被金人所擄、遭受金人的折辱,才能成為中興之主,再續大宋萬年基業。

  世事難料,冥冥中自有安排,禍福相依,上一刻是禍,下一刻便有可能是福,瞬間而已。

  六哥,上蒼終究沒有辜負你一腔熱血與抱負,你要當一個萬民敬仰的好皇帝,重建大宋萬世基業,踞半壁江山,圖北伐光復之策,驅除金賊。

  這夜,回王府的路上,我一直笑眯眯的,就連完顏宗旺如何擺弄我,我都不在意。

  建炎二年十月,完顏鋮下詔,令父皇與趙恆等宋宗室數百餘人遷往韓州,重兵監管,實為囚禁。不過,父皇等人不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是必須下地鋤禾,種植糧食作物,自給自足。

  初冬時節,天色陰暗,寒風凜冽,似有落雪的跡象。

  完顏宗旺帶我出城送父皇一程,順德,永福,樂福,嘉福,也都來了。

  我們分別與父皇、趙恆擁抱告別,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捨,熱淚盈眶。

  我對趙恆道:「大哥,爹爹年事已高,還望大哥多多照料爹爹。」

  趙恆頷首,淚灑當場。

  撒開了手,就像斷了線,再也看不見摸不著了。

  望著父皇騎在馬背上佝僂、單薄的身影,望著寒風捲起父皇的衣袂袍裾,想著從此以後再難與父皇見上一面,想著父皇老來身受萬般折磨、苦楚,淚水簌簌滾落。

  我的姐妹們,也都淚流滿面。

  懷柔沒有前來相送,許是完顏鋮不許吧。

  一雙鐵臂將我擁進懷裡,他沉聲道:「並非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哭成這樣,還以為我欺負你。」

  我抹了眼淚,「你就是欺負我。」

  這些日子,他對我異常冷淡,有時連續七八日不踏入凌致苑半步,也難得與我共眠一宿。

  雖說我更喜歡這樣的疏離冷淡,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何變成這樣,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我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專心等六哥派人營救我,只要唐括王妃不來迫害我,只要他不想起還有我這個侍妾,我就快樂似神仙。

  我說的這句話,弦外之音便是:他遺棄了我。

  這是博取他信任的話,雖然肉麻,卻必須要說。

  完顏宗旺曖昧地瞅著我,「那你喜歡我欺負,還是不欺負你?」

  姐妹們就在旁邊,我大窘,扭頭就走。

  之後的日子,沒有了他的寵愛,我過得清閒而散漫,看著書,不知不覺地就想到了六哥。喝著茶,閉著眼,回憶著與六哥在一起的歡樂時光。沒有人打擾我,日子很愜意。

  一日,端木先生奉了完顏宗旺的命到府為我診脈,說我身子日益康健,繼續調養便是。深紅和淺碧在外面忙碌,眼見寢房中無人,他告訴我宋金交戰的情況。

  建炎二年,五月,辛卯,金兵渡河,韓世宗、王澤等逆戰。

  九月,癸巳,金兵陷冀州,甲午,再犯永興軍,經略使郭琰棄城,退保義谷。辛丑,陝西節制司兵官賀師範與金兵戰於八公原,敗績,死之。丁未,東京留守統制官薛廣與金兵戰於相州,敗死。

  十月,癸亥,金帥完顏弼圍濮州,韓世宗、葉梓翔領兵至開德府,分道拒戰,河北淪陷。

  金兵南征從未停歇,宋兵鮮有勝績,將領不是戰死,就是投降。每每聽來宋兵慘敗的消息,我心痛如割,心中的期盼卻並未減弱半分。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葉梓翔的消息,為什麼完顏宗旺從未提起過他?是有意隱瞞,還是葉梓翔沒有到前線上陣殺敵?

  六哥,戰敗只是一時的,總有一日,我們可以掃蕩金賊,揚我大宋軍威。

  連續下了三日三夜的鵝毛大雪,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蒼茫遼闊。

  北國的冬天,真冷啊。

  寒風呼嘯,寒氣逼人,不知父皇可有狐裘裹身?可有火爐子暖身?可吃得飽、睡得好?

  這日,陰沉的天空終於露出日頭,陽光普照,厚厚的雪地上像是撒了一層淡淡的碎金。

  深紅和淺碧說街上有很多人在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慫恿我出去玩玩,還說總是悶在屋裡會悶出病的。我知道她們想玩,便隨她們出門,踩著滑溜溜的雪、搖搖晃晃地來到街上。

  街上確實有很多人,男女都有,以雪球互扔,歡聲笑語,好不歡樂。

  陽光涼薄,寒風刺骨,我看著她們玩鬧,攏緊毛茸茸的厚貂裘。

  突然,我感覺到有人靠近。

  就在我轉身的剎那,身後人猛擊我的後頸,頓時,眼前一黑,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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