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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楊煙外曉寒輕,無計相迴避

2024-04-29 22:30:08 作者: 端木搖

  父皇寵愛六哥,早有更換太子之意,朝中文武大臣也分成太子派和康王派,明爭暗鬥多年。

  在大宋皇位的爭奪中,金國鐵騎長驅直入,大皇兄趙恆被局勢推上御座,六哥與皇位無緣。爾後,二帝被金人擄至北國,六哥不在汴京,躲過一劫,是以得此契機,榮登九五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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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哥,機遇給予你大展宏圖的天地,你要好好把握,收拾民心,匯聚將士昂揚士氣,揮師北上,驅除金賊,恢復我大宋河山。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完顏宗旺將所得消息一一告訴我。

  九月,金人分兵據兩河州縣,惟中山、慶源府、保、莫、邢洺、冀、磁、絳、相州久之乃陷。

  十月,六哥退至揚州。

  六哥在應天府登基,為何撤退揚州?

  這是何道理?

  難道金兵步步緊逼,國土大片淪喪,六哥無奈南退?

  六哥一定會設法救出父皇和我,南退只是權宜之計,待時機一到,就會北上坐鎮汴京,督軍北伐。我相信六哥一定可以做到!

  自那次深談後,完顏宗旺果然不再要我夜夜侍寢,有時去荷希夫人那裡,有時去唐括王妃那裡,不過大多數夜晚還是歇在凌致苑,我的寢房。原想著荷希夫人不甘心備受冷落,必定會暗中加害於我,卻沒料到一切都很平靜。不過,我還是提防著。

  十月的會寧已經入冬,鵝毛大雪已下了兩場。

  北國的寒冷與汴京不同,屋內屋外相差很大,一出門,寒氣直逼心口,凍得我瑟瑟發抖,而且乾燥得可怕,我時常覺得咽喉發乾澀痛,總覺得渾身不適。

  完顏宗旺打獵多次,從獵物上所取下來的毛皮都製成裘衣大氅,做了好幾件,夠我過冬了。

  這個寒冷的冬天,我艱難地熬過來了。

  十一月,癸亥,完顏宗瀚犯汜水關,西京留守孫昭遠遣將迎戰,將軍戰死,孫昭遠率兵南遁。

  十二月,戊辰,金兵圍棣州,守臣姜剛之固守,金兵解去。甲戌,金兵陷同州,守臣鄭驤戰死。己卯,金兵陷汝州,入西京。庚辰,金兵陷華州。辛巳,金兵破潼關。

  建炎二年春,正月,丙戌朔,六哥在揚州。

  戊子,金兵陷鄧州,安撫劉汲戰死。壬辰,金兵犯汴京,王澤遣將擊退金兵。癸卯,金帥完顏宗瀚陷濰州,又陷青州,不久棄城而去。

  二月,丙辰,金兵再犯汴京,王澤遣統制閻中立等將迎戰,閻中立戰死。戊午,金兵陷唐州。甲子,金兵犯滑州,王澤遣張捴馳援,張捴戰死。乙丑,王澤遣判官范世延等表請六哥北歸汴京。癸酉,金兵陷蔡州。丙子,金兵陷淮寧府,守臣向子韶戰死。

  三月,辛卯,金兵陷中山府。丁酉,完顏宗瀚焚西京,爾後率軍撤去。庚子,河南統制官翟進光復西京。

  每每有宋金交戰的消息傳來,完顏宗旺都會告訴我。

  在他面前,我只能表現出黯然惆悵的情緒,不敢有所隱藏,也不敢表現得太過激烈。

  他特意告訴我這些,就是為了讓我徹底死心,讓我不再抱有六哥會來救我的幻想。

  在金兵鐵蹄的進犯下,宋軍節節敗退,勝少敗多,宋兵軟弱至此,六哥和葉梓翔又如何救父皇和我?葉梓翔如何派兵無聲無息地進入北國,通過重重關卡,抵達燕京和會寧?

  一日又一日,絕望與日俱增。

  暮春時節,北國仍然寒涼,貂裘仍在身上。

  深紅說,府里兩株桃花開得燦爛如霞,幾日來一直慫恿我去瞧瞧。

  這日,被她的聒噪煩得不行,我瞪她一眼,便隨著她出了凌致苑,前往正堂後面的花苑。

  行至花苑的入口,苑內傳來一陣清脆的歡聲笑語。

  我悠然止步,站在苑門後面,聽著那些侍妾對荷希夫人說著逢迎獻媚的話。

  「對了,夫人,那賤人為什麼送給你王爺從汴京宮中搶回來的宮錦?」某個侍妾問道。

  「這麼簡單的道理,還不明白?」另一個侍妾譏諷道,「王爺寵愛夫人多年,即便那賤人再怎麼得寵,也只是亡國奴罷了,待王爺新鮮感一過,自然就回到夫人身邊了。那賤人知道王爺最寵夫人,就送宮錦投石問路咯,以保以後平安。」

  「那賤人在府里勢孤力單,也要依仗夫人才能在府里過下去。」

  她們所說的宮錦,是真紅穿花鳳錦和青采如意牡丹錦。

  春暖來臨,我親自將這兩匹上好的宮錦送給唐括王妃和荷希夫人。

  只是好意罷了,沒想到落在她們的口中變成這般不堪。

  那刻薄的侍妾繼續道:「夫人,這半年來,王爺時常留宿凌致苑,你甘心讓那賤人出盡風頭嗎?」

  荷希夫人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就讓那賤人再得意幾日。」

  侍妾道:「夫人真是大肚量。」

  另一侍妾嘆氣道:「以往夫人受寵,我們姐妹還有侍寢的機會,如今呀,想見王爺一面都難。」

  這半年來,我基本學會了女真語,她們所說的每一句、每一字,我都聽得懂。

  「那賤人究竟有什麼好,王爺迷成這樣。」

  「王爺是鬼迷心竅。」

  「照我說啊,那賤人是狐狸精,不然眼睛怎麼是綠色的。」

  「對對對,一定是狐狸精。」

  「夫人,你可要把王爺搶回來啊,我們姐妹幾個就指望夫人了呢。」

  荷希夫人從侍女的手中接過一枝桃花,將輕薄如綃的花瓣一片片地拽下來,力道輕柔,卻是乾淨利落。她那襲淺紅色錦緞春衫長裙與桃花相得益彰,越顯得麗影嬌艷,「你們聽說了嗎?去年十月,宋廢主被押到中京大定府監管。」

  侍妾不稀奇道:「哦?那又如何?」

  荷希夫人嬌笑,「不如何,老爹被關押著,兒女被毀她家國的王爺囚禁著,這對父女真有意思。」

  侍妾立即接口:「可不是?那賤人只不過是一個卑賤的亡國奴,看她能得意到幾時。」

  深紅聽不下去了,拉著我要走,我拂開她的手,示意她別出聲。

  荷希夫人冷嘲熱諷道:「如果是我,要我夜夜侍奉仇敵,還不如死了好。生出這種不知廉恥的女兒,宋廢主也好不到哪裡去,青樓狎妓,荒淫無恥,據說他御女無數,得了一種怪病,數位太醫聯手診治才好的。這幾年年紀大了,力有不逮,就讓太醫尋找靈丹妙藥讓他重振雄風。」

  聞言,諸位侍妾吃驚地抿嘴笑起來,笑聲刺耳得很。

  接著,她們紛紛說起宋廢主的事跡,有多不堪就說得多不堪。

  最後,荷希夫人總結道:「國破家亡,作為一國之君,龍威與尊嚴被王爺和我們大金士兵踐踏,他竟然沒有自盡,真是不可思議。被我們王爺關在營寨,最後擄到我們金國,過著屈辱煎熬的監禁日子,如果是我,早就一頭撞牆了。宋廢主懦弱昏庸,就連我們金國最讓人瞧不起的窩囊男人都不如。」

  侍妾接口道:「我覺得啊,連豬狗都不如。」

  眾女哈哈大笑,好不快哉。

  我豁然轉身,匆匆趕回凌致苑,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

  回到寢房,「嘭」的一聲,我將深紅關在門外,背靠著門蹲下來,淚水傾瀉而下。

  父皇……

  「夫人,都是奴婢不好……不該讓夫人去看桃花……夫人,求求你開門……」深紅在外面苦苦哀求著。

  「夫人……」

  淚水模糊了雙眼,荷希夫人刺耳的聲音與可惡的面容卻漸漸清晰起來。

  芳郊綠遍,翠葉藏鶯,溶溶春水浸春雲。

  我想逛逛會寧的市井街衢,沒想到完顏宗旺爽快地答應了。

  四名護衛,深紅和淺碧隨我出府,帶著我逛會寧熱鬧的街市。

  我原本就喜歡到處玩、到處逛,以往時常溜出皇宮在汴京城遊蕩,此次窩在王府半年也是迫不得已,真是憋死我了。

  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黛眉杏紅裙,這便是我今日的打扮。

  會寧的商市雖然不及汴京的繽紛多樣,但也有很多好玩有趣的東西,比如,碩大的犀牛角,一整張的老虎皮,式樣粗獷的飾物,刻著神鷹的木雕,北國特有的吃食……我指一指,深紅和淺碧就付銀子買下來。午時未至,四個護衛的一雙手就滿滿當當的,護衛變成苦力了。

  我還想繼續買,深紅苦瓜著臉道:「改日再買出來買吧,夫人想將整個商市搬回府嗎?」

  我敲了一記她的額頭,「好吧,我儘量少買一點。」

  淺碧笑道:「奴婢回府再叫幾個人來,夫人看,他們已經拿不了東西了。」

  眸光一轉,我道:「你和他們四個先把東西拿回府,然後立即回來。」

  於是,深紅繼續陪我逛。

  街上車水馬龍,我咬著糖葫蘆慢慢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出現一抹極為熟悉的身影,峻挺軒昂,在流動不息的行人中,孤峭如松,蕭寒如秋。

  他也在這裡麼?

  只是一瞬,那身影便被人潮淹沒。

  我立即追上去,四處張望,怎麼也尋不到了。

  一回頭,深紅也不見人影,不知跑哪裡去了。

  找了一會,仍然看不見深紅,心中悵惘失落,我慢慢踱步,突然覺得身後有點不同尋常,好像有人跟著我。猶豫片刻,我豁然轉身,與此同時,後頸一痛,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我的手足被捆綁著,嘴巴被粗布塞住,更糟糕的是,我被匪徒塞在麻袋裡,無法動彈,無法掙脫,也無法呼救,只能等著赴死。

  少頃,匪徒似乎拋起我,我連同麻袋飛起,「落在水中。

  完了,他們要將我溺斃水中。

  是誰要置我於死地?

  北國暮春的河水仍然冷得刺骨,慢慢的,我沉入河底,冰寒的河水冰封了我的手足,竄入我的口鼻,壓迫著的心口……我喘不過去,絕望地睜大眼。

  我趙飛湮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在會寧嗎?

  我趙飛湮今日就這麼被奸人害死嗎?

  我趙飛湮還沒有手刃仇人就這麼死了嗎?

  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父皇,兒臣不孝,再也不能保護你了。

  六哥,永別了!你要做一個好皇帝,揮師北上,殺光所有金賊,為我復仇。

  阿磐,所幸你已不再喜歡我,望你善待嘉福,我會永遠記得那片辛夷林,永遠記得你我的情。

  永別了!

  渾身僵硬,我慘烈地微笑,直至神智幻滅。

  以為再不會醒來,以為再不會有奇蹟,以為趙飛湮真的灰飛煙滅,卻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次醒來,吐出一大口水。朦朧中,那張垂掛著兩行清淚的俊臉狂喜地笑了,憂切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激動。

  他緊緊地抱著我,語無倫次地說著:「我以為你就此去了……小貓,我好怕……」

  他撥開我額上的濕發,眼中淚花閃爍,喋喋不休地說著,又哭又笑的,就像頑皮的孩子。

  「阿磐……」我冷得牙齒打顫,蹭向他的懷裡,「好冷……」

  「你全身冰涼,我們先去那間茅草屋。」完顏磐抱著我健步如飛地奔跑。

  此處遠離會寧街市,綠樹成林,民房稀疏,應該是城郊。

  茅草屋就在河流的附近,屋內堆積著很多稻草,他鋪了厚厚的稻草讓我躺上去,看見角落裡有幾根木柴,便生火取暖。

  火光跳躍,些許暖意圍攏而來,可是根本無法驅散體內的寒冷,我不停地發抖,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阿磐似乎在脫那濕漉漉的袍服,以免受寒……心口像被冰塊封住,千斤重似的,再也無力跳動了,我快要死了嗎?

  仿佛,有一雙手不停地搓著我的雙足。

  仿佛,有人費勁地脫下我的衫裙。

  仿佛,有人與我肌膚相親,赤身相擁。

  仿佛……

  就像徒步沙漠的人渴求甘泉的滋潤,我饑渴地偎向那溫暖的火光。

  手足終於不再僵硬,暖意一點一滴地匯入我的身子。

  我緩緩睜眼,看見阿磐堅毅的下巴、稜角分明的唇線、寧靜的眼眸,恍惚一笑,在他懷裡蹭了蹭,環緊他光裸的身子。

  「小貓,還冷嗎?」完顏磐的指腹撫著我的額與腮,「好像好一些了。」

  「你為何會在這裡?」

  在街市上看見的那抹身影,真的是阿磐,他閒來無事,就出來逛逛。

  我被人裝在麻袋裡,他在街尾無意中看見,覺得有點古怪,便跟著那三個匪徒一路來到城郊。

  他不知麻袋裡的人是我,只能確定是一個女子。

  匪徒把我拋入河中,待匪徒離開後,他再跳入河中救我上來。

  當他揭開麻袋,看見被匪徒沉河的人是我,不知是什麼表情。

  我不解道:「你不是不識水性麼?此次為何沒有與我一起溺斃河中?」

  完顏磐眸光清亮,「自你罵過我之後,我就每日跳入河中熟悉水性,讓你不再有機會鄙薄我。」

  當年往事,歷歷在目,那般美好,那般甜蜜,我的唇角不自覺地浮出微笑。

  「有人要害你。」他忽然道,聲線凝重。

  「你知道是誰要害我嗎?」我發覺全身慢慢熱起來,口有點干。

  「眼下還不好說,要查。」他低眼看我,恰好看見我舔著嘴唇,目色一點點地暗沉。

  臉腮漸有灼熱感,我窘道:「我口乾……有水喝嗎?」

  完顏磐搖頭,瞳孔的顏色漸漸轉濃,眸光沉得令我更加口乾舌燥。

  我微微閉眼,看著他黝黑結實的胸肌,臉腮上的灼熱一路燒到脖子。

  不經意的,他抬起我的身子,輕輕含著我的上唇,試探著我的意願。

  我如遭電擊,呆了片刻,才想起我已是他的皇嬸,不能再有這樣的親密。

  然而,他已容不得我拒絕了,迅速加深了這個吻。

  我多麼渴望他的愛,多麼渴望自己能夠再愛他,可是,我們的關係很怪異,再也不可能了……

  淚水滾滾流下,他慢慢放開我,我抱著雙膝,低聲抽泣。

  一離開他的懷抱,寒氣立即侵襲而來。

  原來,濕透了的衫裙已晾起來烘火,我身上僅著抹胸與絲褲,他也是僅著綢褲。

  「衣服差不多幹了,穿上吧。」完顏磐將衫裙遞給我,我默然穿上,問道,「方才……我昏睡了多久?」

  「大約一個時辰。」他也穿著衣袍。

  穿戴齊整,坐在火堆前,身子發燙,燙得眉眼滾熱,四肢也酸痛起來。

  他不語,靜靜地看著火光,我也不知說什麼好,維持著抱膝的姿勢。

  為什麼我與他之間變得這般疏離、尷尬?

  「皇叔……」

  「環環……」

  我們都想找一個話題說,卻沒想到撞到一塊兒了。

  是啊,他已有了嘉福,還有其他侍妾,還會有明媒正娶、出身望族的王妃,我變成他皇叔的侍妾、他的皇嬸,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曾經的愛戀也越來越涼薄。

  那次隨他逃跑,被完顏宗旺捉回來之後,我放棄了他,他也放棄了我,也許,那個時候,我們之間的愛戀就變味了,我們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了。

  此生此世,我與他再無可能。

  方才,那個吻,只是那段青澀的愛戀的迴光返照,只是一時心動罷了,並不代表什麼。

  他頗為尷尬,「你先說。」

  我硬著頭皮問道:「環環……還好嗎?」

  完顏磐迅速地看我一眼,「很好,你無須擔心。你失蹤多時,皇叔該是焦急萬分,我送你回去。」

  「能不能……晚點回去?」難得與他一起,我想多保留一些與他在一起的回憶。

  「天色不早,還是早些回城吧。」他堅持道,嗓音黯然。

  我倔犟地瞅著他,淚水不知不覺地落下來。

  他為我拭淚,可是越拭越多,「不要哭,好不好……」

  他的聲音隱帶哭音,伸臂攬我在胸前,相依相偎。

  五內劇痛,渾身都痛,額角痛得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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