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024-04-29 22:23:58
作者: 唐七
東華帝君是個好清淨的神,常住的兩個地方——九重天太晨宮以及天之盡頭的碧海蒼靈,都不怎麼待客。天君慈正帝知道帝君的規矩,即位以來從未去太晨宮叨擾過帝君。
但今日,慈正帝卻出現在了太晨宮門口。
平心而論慈正帝是個勤政的明君,處理八荒事務一向能幹,即位兩萬年從沒讓帝君替他收拾過爛攤子,算是比較好帶的一屆天君了。但眼下這樁事對慈正帝來說,卻也有些棘手。
事情是這樣的。
光神祖媞復歸,八荒震動,慈正帝以觀火鏡探查光神復歸降臨之處,發現是北極天櫃山。光神乃洪荒古神,在神族中享有尊位,光神復歸,自是應當以最隆重的尊禮相迎,為此,慈正帝特派了日星、月星、歲星、熒惑星、鎮星、太白星、辰星這七曜星君領了四十九位仙伯前去北極天櫃山恭迎光神。
七曜星君領得此命,也很激動,帶著儀仗隊心潮澎湃地趕到天櫃山,本以為能見到傳說中那位古神的真容,但把天櫃山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也沒有尋到光神的蹤跡。
星君們傻眼了。就這樣空手回去交差,那是肯定不行的。一籌莫展之時,太白星君想起來三殿下就在天櫃第二峰服刑,應當見到了光神的神跡,說不定知道光神的去向。
星君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瞬息間便殺到了第二峰底,向三殿下打探消息。孰料殿下卻道,在那兩道法咒之後,姑媱鐘聲和象徵著祖媞歸來的金光很快便從天柜上空消失了,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見到過祖媞的身影,也不知她離開天櫃後,是去了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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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對這事好像並不太關心,和他們說了兩句,便走神地去問一旁的鎮守天將剩下的十個時辰他還有幾次流刃之刑了。大家也不是沒有眼色的神,都聽出了這是逐客令,但實在不知還能跟誰打探,因此還是厚臉皮地守在那兒,巴巴地求殿下再想想,給他們再提供點線索。
大概實在很煩他們了,三殿下在再次受刑之前給了他們一個建議,說聽聞祖媞神孤高,不愛與人打交道,他們既錯過了剛剛復歸的祖媞神,再刻意去尋怕也難以尋到;八荒中能同祖媞說上話的唯有一人,便是東華帝君,他們若決心非要尋到祖媞不可,那不如去一十三天找帝君出出主意。這才把他們打發走了。
七位星君覺得三殿下說得有道理,但他們當然不敢自己去找帝君,一回九重天就將此事稟給了天君。
這,便是此時天君站在帝君面前的緣由。
芬陀利池旁,帝君一邊往魚鉤上掛魚餌,一邊聽天君訴明了來意。
帝君並無太大的反應,只道:「尋到她,又如何?」
天君肅色而答:「祖媞神,她畢竟是我神族的尊神。」
帝君將魚鉤拋向遠方:「族別上而言,祖媞她的確是神。不過她不曾入過水沼澤,並非父神弟子,也不曾接受墨淵邀約,任新神紀花主,因此她同如今的神族,其實沒有什麼淵源。」看了天君一眼,「你令七曜星君前去迎她,是想藉此昭告八荒,天族予她星曜之首的地位,從此後她便是天族的神,是嗎?」
慈正帝的確存著這個打算,心思被如此直白地戳破,不免尷尬:「帝君是覺得……這不妥?」
帝君放好魚竿,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光神的地位無須任何族類認可,無論五族如何看待她,她都是這世間的光神,九天星曜都要被她的法則所束縛。只要如今執掌星曜的星君們不倒行逆施,她便不會插手他們的運行,如此,她是不是天族的神,都礙不著天族對星曜的統領,你的確不必多此一舉。」
天君沉默了片刻:「可畢竟當日祖媞神同少綰神交好,少綰神乃魔族至尊,若祖媞神被魔族拉攏,恐對我們神族不利。」
天君青年時代跟著帝君讀過幾日書,雖然帝君從不讓天君對自己執弟子禮,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天君對帝君一直禮遵得很好,因此天君犯糊塗了帝君也不像對別人那樣惜言如金,還能多說幾句:「洪荒時代,」帝君道,「祖媞是唯一一位不曾介入過五族之戰的重要女神。既然當初她隱居姑媱十萬年也未曾被任何一族拉攏,那今日便不至於再被他族拉攏過去。少綰彼時能將她請出姑媱,也不是兩人交情好,只是她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史書對於祖媞記載著實很少,天君對這位女神也不甚了解,此時聽帝君提及洪荒時代祖媞離開姑媱的真相,不免驚訝。驚訝之餘,還是有點疑心:「照帝君所說,祖媞神乃是一位超然隱逸、無欲無求,且不愛管閒事的神,可為何復歸後,祖媞神第一件事便是定下兩條法咒,改變天地的法則呢?這卻不太像不愛管閒事的樣子。」
帝君回憶了一下那兩條法咒:「『萬物仰光而生,光存,則世間萬物不滅。』」有魚咬鉤,他提起魚竿來,一邊處理咬鉤的肥鯉一邊道,「昔年神族與鬼族大戰,鬼君擎蒼祭出東皇鍾欲使八荒滅噬、眾生陪葬。若彼時有光神的這條法則在,那大可不必懼怕擎蒼以八荒眾生相脅,因光存,萬物不滅。這條法咒是復歸的光神對這世間的慈愛,如何就是管閒事了?」
聽帝君如此闡釋,天君不禁為自己的狹隘感到汗顏:「這……」
帝君將釣起來的鯉魚重新放生進池中,繼續道:「『十億凡世,由姑媱所護,八荒生靈,若有對人族心存惡意者,皆不得通過若木之門。』當年祖媞為人族而獻祭混沌前,曾同墨淵訂立新的天地秩序,說好了人族永居十億凡世,由神族護佑。」他思索了片刻,「如今她一回來就立下這條新的法咒,大約是覺得神族這些年護佑人族護佑得不夠好吧。」
聽到帝君這個不負責任的猜測,一向覺得自己在統理十億凡世上做得幾近完美的天君心態有點崩:「帝君也覺本君在護佑人族上做得不夠妥當嗎?」
帝君絲毫沒意識到自己隨口一句給天君造成了什麼樣的壓力,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那倒沒有,你做得挺好,」繼續不負責任地猜測,「可能是祖媞她太嚴格。」話罷看了一眼中天,「好了,就這樣吧,快到用膳時間了。」
帝君話題轉得太快,天君心緒還在大起大落間,一時沒跟上去,只本能稱謝道:「那就多謝帝君留飯……」
道謝之聲與帝君的下一句「你差不多該回去了」一同響起。
天君:「……」
天君捂著胸口走了。
天君走後,帝君遠望著天邊之霞,陷入了思索中。正如他方才同天君所言,祖媞的第一條法咒,乃是為八荒留下火種,即便八荒傾覆,眾生依舊不滅。
這八荒四海中唯有三大創世神、四大護世神和五大自然神能為世間立下法則。
三大創世神乃盤古神、父神和少綰;四大護世神乃墨淵和墨淵那不知何時能降生的弟弟、西方梵境的悉洛,再加上一個他;五大自然神乃地母女媧、光神祖媞、火神謝冥、風之主瑟珈,以及新神紀方降生的水神、現在還在天櫃第二峰下受刑的連宋那小子。
這十二位神祇中,羽化了五位,沉睡了兩位,一個還太年輕,一個乾脆就還沒降生,活得好好的能夠為這世間施加法則的也就是悉洛和自己了,哦,再加上一個剛剛復歸的祖媞。
然為世間施加法則是一樁需極其慎重的事,因其耗費的靈力和修為十分巨大。法咒越是威嚴,耗損靈力便越厲害。似祖媞這般剛剛復歸,正是虛弱之時,便為世間施加如此威嚴的法咒,很可能將耗盡她的全部靈力。
為何耗盡靈力也要為天地確立這條法咒,是因為……預見到了八荒會再有大劫嗎?
帝君難得地揉了揉額角。此事不宜讓別人摻進來添亂,但他的確是當去見一見祖媞了。
北極天櫃,白雪皚皚,萬盞雪蓮迎風而開。
實則祖媞並沒有離開天櫃山,七曜星君們無法尋到她,不過是因定下法咒後,她力有不支,於是在天櫃第一峰下辟開了一處小空間,前去小空間中靜息罷了。
東華帝君猜得沒錯,光神甫一歸位便立刻定下兩條法咒,乃是因她預見到了宇內八荒即將迎來一個亘古未有的大劫。
祖媞歸位之時,仙體自光中重聚,除了作為光神的那些記憶外,同時復甦到這具身體中的,還有她的預知之能。她預知到了那劫。睜眼的那一剎那,在無盡耀眼的光中,她看到了三萬年後這個世間的模樣:不知從何處燒起來的戰火使得四海傾覆、諸天滅噬,八荒大地生靈塗炭、滿目瘡痍,千里赤地餓殍載道、哀鴻遍野,四海八荒再無一絲仙鄉樂土的模樣,昔年那在以盤古仙屍為食的缽頭摩花花瓣上衍生而出的煉獄般的凡世,也不過如此。
光神的預知之能是一種感應天啟的能力,何時能預知到何事並非她所能決定,而是天意使然。模糊的片段划過腦海,她無法確定此劫的始作俑者是誰,她只預知到了那是一場足以滅天的戰事。並且,她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她需要作為光神再次獻祭,方能化解此劫,使這場戰爭終結。這才是她能夠復生的原因。因天命需她再死一次。
而這,便是光神的宿命:每一次生,都是為了死。
小空間中一片漆黑。祖媞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過往似水,自她的眼前流淌而過。
她是從世間的第一道光中誕生的,睜開眼睛後第一眼所見,是姑媱長生海中的一海子紅蓮。萬盞紅蓮,鋪滿了整個長生海,如火似焰,那樣美,她真喜歡它們。而紅蓮們出於親近光的本性,在她的普照之下開了智,好奇地問她:「你是誰?」
她在這世間的第一句話,是說給一海子紅蓮聽的。她撫著紅蓮的花瓣,天真又溫和地對它們說:「我是光神,是你們的庇護者,若你們有所祈求,向我道出,我將滿足你們。」
光神降世,修習的第一項本領,是對花木的全知之力,而她修習這項本領的初衷,不過是為了聆聽花木們對她的祈求。
從此,她在姑媱安下家來,與漫山花木為伴。
她既無七情,亦無六欲。花木們說她是世間最純真無邪的神,她也沒當回事,不以為意地想,它們紮根在姑媱,又見過幾位神祇了?
花木們很調皮,見她不懂情,偏要同她說情。她雖然不明白,但從花木們的言語中,也大致知曉了這世間有許多種情,而世間生靈,皆是天生就有豐富的情感,像她這樣什麼都不懂的,是異數。但她不覺得這有什麼要緊,況且,她自認為自己也不是什麼情都不懂,或許她是懂得一點點喜歡的。
她喜歡花木們,愛同它們待在一塊兒。她不僅照顧姑媱的花木,偶爾也會去姑媱之外的仙山尋訪一些別的奇花異卉,若那些花草願意,她還會將它們移種回姑媱,幾萬年來,樂此不疲。
那時候父神辦了個學宮,叫作水沼澤,宇內八荒,有幾分聲名的五族生靈都在此學宮進學。父神也來姑媱邀過她許多次,她都拒絕了。花木們替她惋惜,說聽聞水沼澤很有趣,她要是去到水沼澤,一定能交到許多朋友,術力也會更加精進。但她無所謂,她並不想去交朋友,也並不覺得水沼澤的夫子會比她的預知夢於修行一途上對她更有助益。
她是有預知之力的神,時而便會做一些預知夢,夢的內容很單純,多半是教導她如何作為光神修煉;偶爾會預知未來之事,但也不是太過緊要;最重要的那個預知未來的夢境預知的是她的命運,亦是她此生的終局:十萬年後,世間的最後一位創世神會打開若木之門,將人族徙往凡世;而光神將在四神使的護持下獻祭混沌,使煉獄一般的凡世有山川草木、四時五行,以為人族所居。
她的內心清淨無染,萬物在她心中皆是平等,因此對這命運,她並無絲毫疑問。儘管世間生靈大多看不起人族,覺他們脆弱無用,但她並不覺得弱小的人族不值得一位創世神和一位自然神的傾命相護。
她淡然接受了這命運,並循著那預知夢給予的啟示,離開姑媱,前往三座仙山尋到並點化了她天命註定的三位神使:少室山的槿花殷臨、宣山的帝女桑雪意,和大言山的九色蓮霜和。
最後一位神使是個人族,其時並未降生,但她也並不著急,一邊耐心地等待著他的降生,一邊繼續隱在姑媱蒔花弄草。
然後在她四萬歲成年的前一年,發生了一件事。
自從點化了三位神使後,她已許久不再做預知夢了,但那一晚,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長夜和孤燈,還有一座小木屋。小木屋裡擱置了一張簡樸的木床,重重紗帳後鋪了雪白的綢緞,而她躺在綢緞中間,偎在一個白衣青年的懷中。青年修眉鳳目,有一張極好看的臉,待她親密溫柔。他贈了她一套首飾:明月初照紅玉影,蓮心暗藏袖底香;正是兩句詩。青年雖未明說,但她一眼便知,那套首飾是以銀龍逆鱗製成。青年是位龍君。而她雖隱在姑媱,卻也知收了龍君的逆鱗,便要做龍君的妻。
那夢境在她收下龍君的逆鱗之處戛然而止。
青年雖令她難忘,但那時她並無特別的感受,只覺這夢應是在預示她將以女子的身份嫁人,成為一位龍君的妻。
因此來年成年選擇性別時,她選擇了成為女子。
如此,她成了一個女子。
成人禮後不久,她等待的第四位神使降生了,那孩子的部族被滅之時,她趕去救下了他。因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是要帶領人族走向新的征程的孩子,因此她為他取名昭曦。
至此,點化四神使的重任算是完成了。接下來她只需等待創世神知悉一切之後前來尋她,而後按照既定的天命以身合道,完成使命即可。
事情原本該是如此簡單的。
可那之後,她卻開始不停地做夢。那些夢境連接起來,是她作為一個名叫成玉的凡人女子的一生。在那些夢裡,她既像是旁觀者,又像是參與者。她看著轉世成為凡人的自己,同早前在那預知夢中贈她龍鱗的青年,如何在安樂的凡世里相遇、相知、相惜、相愛。她也終於得知了青年的身份,原來是新神紀後才會降臨於這世間的最後一個自然神,水神。
按照已知的命途,新神紀確立前,她便將獻祭混沌歸於虛無,本不該同新神紀之後降臨的神祇有什麼牽連才是。那夢境讓她明白了獻祭混沌大約並非是她生命的終結,她還會再回到這世間,只是那時她不知道天命安排她再次回到這世間,是為了什麼。她其實一直有所疑問,但預知夢卻再也沒有告知她更多的信息。
她只是反反覆覆地做著關於那年輕水神的夢,在日復一日的夢境中,在與青年的一日日相處中,她逐漸體會到了歡喜、傷感、苦澀、甜蜜,甚至痛苦的情緒;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雖然那些情緒十分微弱,卻動搖了光神的無垢之心。
尤其最後一個夢。
最後一個夢裡,她遠嫁和親,青年千里尋她,不惜為她裂地造海,又贈她逆鱗求親。醒來後,她雙頰濕透,良久,才發現自己居然流了淚。她從未流過淚。
她的夫婿是誰,原本是並不重要的一件事,但因為那淚,她開始想要真正地去喜歡上一個人。夢中的那些快樂、傷心、甜蜜、委屈,甚至痛苦,她想要真正地體驗,而不是只能感知一點點。而青年的體貼、溫柔、壓抑、掙扎和痛苦,她也想要一一讀懂。
或許她並非是在成玉那一世才學會了情愛究竟是何,或許早在洪荒時代的那些預知夢裡,她便對它有了感知。只是當時的自己,對一切都很懵懂。
她平生第一次想要修得一個人格,像一個正常的生靈那樣,去體會這世間的豐富情感。那心愿在年復一年對於那些夢境的回憶中,變得越來越強烈,最後不可抑制。
她親自安排了自己的十七世輪迴。
而後若木門開,人族徙居,少綰涅槃,她為了人族獻祭。
若干年過去,當靈體自光中重生,她順利地進入了十七世的輪迴之中。
在輪迴的最後一世里,並無祖媞記憶的自己,習得了凡人的所有情感,親身經歷了同青年的愛恨別離。她是完完整整的成玉,亦是完完整整的祖媞。作為神的自己和作為凡人的自己,在這最後一世里,完美地融合了。
此時,坐在這天櫃第一峰之下,釐清前因後續,她通達了一切。
原來同水神有著天定之緣的那個神,是自己。
可這又如何呢?
原以為他們之間的唯一溝壑乃人神之別。可當此時復歸為神,她才明白,即便為神,他們也無法相守。她的確同他有天定的緣分,但她的復歸,並非是為了同他完成這緣,而是為了使八荒安定而再次獻祭。
在許久以前的洪荒,她曾篤定地對昭曦說:「我只是想再修得一個人格,屆時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後將如何修行,上天著實管不到此處。」
那時候,她是真的以為此後她當是自由的,學習人族七情,是為了更好地抓住她的心上人。沒有想到上天讓她學習人族七情,卻是為了讓她放棄她的心上人。
天命。
天命真是很磨人。
從前她為人族獻祭,並未帶著任何情感,不過覺得履行使命罷了,因此接受那命運也很果決。大概不滿她的無心無欲,天命便讓她做了那些預知夢,開啟了她的好奇心,讓她主動修習了七情。
如今知曉了七情的自己,在這世間有了至真的牽掛,生起了對這命運的抗爭之心,但又因懂得了七情,了解了人族,而不能掙扎,無法背棄自己的使命。
真是悲哀又諷刺。
她捂住自己的心臟,一時疼痛得說不出話來。
或許天命如此,便是要讓她懂得這一切吧。
上蒼不欲她只充當一個實現天道的工具,而希望她真正明白愛與生的意義、守護與獻祭的意義,還有死的意義。或許了解了這一切的神,才是天命所認可的神。
這真是慈悲又殘忍。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有兩行淚落下了臉頰,她並沒有注意到。
她終於懂得了在若木之門打開前夕,少綰所經歷的痛苦。說出「我不能遺憾,也不敢」的少綰的心,她終於能夠體會。而這一次,她也需要像當初的少綰一樣,即便痛,也要做出一個選擇了。
天櫃第四峰的雪洞中傳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哀號。小陵魚阿郁渾身是血,被荊棘鎖鏈捆綁在岩洞洞壁上。她已經被折磨了一個時辰。一丈外的青衣男子負手背對她而立,就像他並不是折磨她的人。但對阿郁施行凌遲之刑的那兩把短匕卻明明聽從著他的號令。
短匕並不剜肉,只是一刀一刀割在她身上,讓她痛苦,卻不致命。
阿郁再一次攢出力氣來向男子求饒:「我不知……她是神,我以為她……只是一個凡人,仙君……求您放過我……」
男子冷淡地看著她,忽地嗤笑一聲:「神又如何,人又如何,若她是個凡人,你便能折磨她了?」
阿郁又痛又悔,悔的卻不是她虐殺了凡人,她依然覺得若對方只是個凡人,便當任由自己魚肉;她只悔自己修行太淺,沒看出那女子乃是位尊神,貿然對女子出了手,為自己引來如此彌天大禍。女子既是神,又是三殿下的妻,那日後殿下必然也會知道自己對女子的所作所為;屆時殿下會如何看自己,又會如何對自己呢?阿郁不禁又嫉又怕。
可當那短匕再一次刺入身體,所有這些驚悸惶怕的情緒都被劇痛壓下了,為了活命,她只能不斷哀求:「神君我……我知錯了……我知錯了,求您放過我……」
男子鐵石心腸,並未在她的哀求下有所動容,反倒抬起了手,看著她就像看一個死人,在男子微微壓下右手之時,腹中的匕首扎得更深。她疼痛難當,但更多是驚恐,在那一瞬間她無比真切地感到了身為弱者的無力,就在她絕望地以為自己就要命喪於此之時,雪洞中突然走進了一位玄衣男子。
那男子將青衣男子的手按下,制住了他:「昭曦,別殺她,我還有用。」
青衣男子卻並沒有立刻收手。
玄衣男子嘆了口氣:「是為了尊上。」
青衣男子看了玄衣男子半晌,收回了欲逞凶的那隻手,冷冷看了一眼阿郁,而後拂袖踏出了雪洞。青衣男子那最後一眼令阿郁渾身冰冷,但她也明白自己應該能夠活命了。她鬆了口氣,神思一輕,暈了過去。
昭曦在步出雪洞的那一瞬停住了腳步,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靜止於半空的落雪上,又伸手碰觸了下停在眼前的冰晶,沉默了一瞬,回頭問攙著阿郁尾隨出來的殷臨:「這裡……靜止了,怎麼回事?」
殷臨環視了一眼四周:「不是靜止了,是整個天櫃七峰的時間停止了。」
昭曦明白過來:「這是尊上所為?」他微微蹙眉,「尊上要做什麼?」
天櫃雪域寂靜如一幅紙上畫,殷臨頓了會兒:「她應當……是去同水神道別了。」
昭曦吃驚:「道別?」他壓抑住心中的苦悶,「成玉對連宋用情頗深,而她,她回來,不也是為了同水神結緣嗎,你卻說什麼……道別?」
殷臨遙望著那靜靜矗立於遠方的第二峰:「她是同水神有一段緣,但她回來,卻並非是為了同水神結緣。」
昭曦怔然:「你是……什麼意思?」
殷臨卻只是靜靜看著遠方,一貫冰冷的神色中竟罕見地含著一絲悲憫,他沒有再回答昭曦的提問。
還有幾次流刃之刑他的刑罰便結束了?是兩次還是三次來著?剛剛自寒瀑擊身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便是三殿下也有些恍惚。他搖了搖頭,將神思略定了定,才發現有些不大對勁。天櫃七峰,山是幽山,谷是空谷,一向的確是很清淨,但在這谷里,飛瀑入寒潭的淙淙水聲是從不曾止歇的,可此時卻一點水聲也聽不到。
他睜開了眼睛。
當看清眼前一切時,連宋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囚禁他的流瀑靜止了,懸於崖壁,像一塊巨大的白水精;腳下的寒潭亦靜止了,飛瀑擊打岩石的水花定格在了半空;整個山谷盈滿了停滯的、不會墜落的、如夢似幻的飄雪;而更為夢幻的,是視線盡頭的那個人。
纖麗的女子站在寒潭對面,一襲金色的長裙,長發未綰,及至腳踝,素色的臉,只右眉的眉骨處貼了金色的細小光珠,雖未作妝,卻妍麗逼人,令他心驚。
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接。
她用他最熟悉的那種天真的情態彎著眼睛朝他笑了一下,然後提著裙子涉水而來,縴手撩開凝固的寒瀑,站在了他的面前。那片靜止的水流被她的素手擾亂,化成連串的小珠墜入寒潭,於靜謐中發出清潤的叮咚之聲。
她仰頭望著他,是在笑著,眼裡卻含著淚,伸手撫上他的臉頰,輕聲喚他:「連三哥哥。」用他最偏愛的柔軟帶嬌的語聲。
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夢?
他腦子越發地昏沉,竟無法分辨。他也不想分辨。就算是一個夢,那不也很好嗎?
他閉著眼笑了笑,臉在她手中輕輕靠了一下,柔聲問她:「你怎麼來了?」睜開眼看著她,「我是在做夢嗎?」是了,他一定是在做夢,這可是天櫃第二峰,若不是夢,她怎會出現在此處。
「就是在做夢呀。」她也笑了笑,淚卻從眼角滑落了,頰上兩條淡淡的水痕,本能地令他心痛,欲伸手為她拭淚,手一動,才想起雙手都被鎖住了。
她注意到了那鐵鏈的輕響,看了它們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以雷電之精鑄成的天火亦無法將其燒毀的鐵鏈竟在一陣金光中化為了虛無,他自由了,然因被懸在此處六個日夜,體力一時不濟,跌了一下,她趕緊抱住了他。
他的頭昏得更甚,迷糊間看到她微一揚手,水簾後出現了一扇銀色的光門。
他想自己果然是在做夢。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
三殿下醒來之時,感到背後那被水刃劈出的原本火辣辣的傷口處傳來一陣涼意,舒適的幽涼之中,有誰在輕輕地碰觸他的脊背,那碰觸帶給他的卻並非疼痛,而是酥麻。他睜開眼,不動聲色地微微偏頭,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石洞之中,躺在一張軟榻之上,上衣被褪去了,肩上纏了雪白的繃帶。一幅金絲銀線平繡蓮紋的衣袖鋪開在自己身側,在微微地顫動。
是一雙柔軟的手,輕輕貼在自己的背部。裸露的肌膚感覺到了幾滴暖熱濕意,像一場註定無疾而終的雨。他怔了一瞬,才明白那是成玉的淚。
她的手移到了他未綁繃帶的肩側,溫柔地覆了上去,身體貼近了他,唇覆在了他的傷處。像是怕碰疼了他,是極輕的觸碰,與此同時,又有暖濕的淚,滴落在他的肩背上。
方才在昏睡中,還不覺如何,如今清醒了,感受到她的淚和觸碰,身體不由得一顫。他反身握住她的手。她嚇了一跳,懵懂地抬頭,看到他明亮的眼,立刻坐起身來。
他放鬆了她的手,但仍虛虛地捏著她的手腕:「在做什麼?」
她顧左右而言他,空著的手幫他拉了一把旁邊的雲被蓋上來:「幫你處理傷口,有點冷,你、你蓋好。」
他看了一眼身上的被子,感覺好笑,看著她:「處理傷口需要親上來嗎?」
她的臉刷地紅了,不太有底氣地小聲答:「我、我就是怕你疼,給你吹吹。」
他點了點頭:「嗯,繼續編。」
她也覺得丟臉了,捂住半張臉,小聲嘀咕:「吹一吹和親、親一親又沒有什麼區別。」結果一抬眼便看到他肩上的紗布因方才的翻身和動作又滲出了血,她立刻慌了,「怎麼又流血了,是不是還疼?」說著就要上手去查看,卻被他捏住手腕拽倒了下來。
「不用管它,小傷罷了。」他單手摟住她使她躺進他的懷中,補充地安慰她,「也並不疼。」
她將信將疑:「可你剛才都暈過去了。」
他溫聲:「剛才我只是有點累,睡了會兒,已經好了。」吻了吻她的額頭,轉移她的注意力,「粟及帶你來的?是寂塵失效,讓你提前醒來了嗎?」
這話題轉移得很成功,她有好半會兒都沒說話,良久才有些發啞地開口:「不關寂塵的事。」她仰起頭來看著他,睜著杏子般的眼,眼眸中像下了一場霧,濕潤矇矓,含著一種他不能明白的傷感。
她再次抬起了手,去撫觸他的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像是下一刻他們又要分離,而她要好好將他的模樣深深烙印進心底:「從很久以前,」她輕聲,「我就一直在等你,期待著我們相遇,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她閉上了眼,抱住了他的手臂,輕輕嘆了口氣,「實在太想你了,所以就來找你了。」
是思念他的情話,卻有些奇怪,讓他心動之餘,又有些難以言喻的心驚和不安。說著這些話的她的模樣,像是她並非只等了他七年,而是更加漫長無邊的時間。他本能地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待要深思,腦子裡卻一片混亂,不能去細想。或許因為這是夢,是他對她的期許,大概他潛意識裡一直希望著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們就有緣分,期待著她能說出這樣的話,故而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吧。
他將這些思緒拋諸腦後,笑了笑,逗弄她:「可我們初遇時,你連把傘都不肯賣給我。」
她的眸子依然那樣水潤。她依戀地看著他:「那只是因為我忘了。」輕輕地重複,「我忘了一直在等著你的事。」眉骨染紅,眼尾漾出了一點濕意,是悲傷的樣子,卻笑了一下,那笑脆弱又美麗,似芙蓉沐雨,惹人憐惜,「可即使我忘了,」她再次笑了一下,「那時候我也一眼就喜歡你,想著這個哥哥怎麼這麼好看,直到現在,」她的手指撫上他的頰,望著他的目光柔情似水,又含著光,像水中映了月輪,「我依然覺得,真實的三郎真是好看極了。」
他挑眉,本要提醒她明明初見後她立刻就把自己給忘了,一年後重逢,還是靠他提醒,她才想起他來,此時卻為了討他喜歡,偏說當初一眼看到他就喜歡他,真是再無賴沒有了。然聽到她說完最後一句話,說真實的三郎真是好看極了,他就愣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聲音:「你叫我什麼?」
她眨了眨眼睛:「我父親在家排行第七,我母親喚他七郎,你在家排行第三,我喚你三郎,不是正好嗎?」
她柔順地看著他,右眉眉骨處的金色光珠在這昏暗的山洞中顯得格外明亮,映得長眉之下的那雙眼眸清淨無染,純澈勝過世間一切。他不自禁地伸手去碰觸,低語道:「是正好。三郎,」他回味了一遍這個稱呼,「這不是八荒的叫法,很特別。但你不是喜歡叫我連三哥哥嗎,為什麼不叫了?」
她握住了他放在她眼旁的手,閉眼挨了一下:「因為連三哥哥可以是許多人的連三哥哥,但三郎只是我一個人的三郎。而且最初的最初,在我喜歡上你的時候,就想要喚你一聲三郎。」她睜開眼,純真地看著他,再次用臉頰挨了一下他的手,像是有些害羞地抿了抿唇,最後卻選擇大膽地告訴他:「你可能不知道,」她吐氣如蘭,「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喜歡你,三郎。」說完這句話,她的臉一點一點紅了,就像是一枝重瓣百合,原本是雪白的花苞,盛開後卻有紅色的瓣。
她的羞怯與大膽都讓他喜歡,以至於差一點就被她蠱惑。要是一切果真如她所說那般就好了,可畢竟不是如此。他捏了捏她緋紅的臉:「還敢說很久以前就喜歡我。很久以前,難道不是你蠢蠢的什麼都不懂,任我一個人苦苦地單相思,直到將我折磨得不行了,你才大發慈悲地決定和我在一起嗎?」
面對他的控訴,她像是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浮現出沮喪之色來:「啊……我說的不是那時候,不過那時候,我的確就是蠢蠢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不要怪我。」她抬眸看著他,純澈的眼眸中又流露出了那種他無法讀懂的傷感,「我說的很久以前,比那還要早,是在你還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就夢到過你。」
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夢到我?夢到了我……什麼?」
她主動貼近他,將臉埋進了他的肩窩:「夢到了我們……在一起。」靜了一會兒,她重新抬起頭來,眼尾又染上了紅,瞳眸中覆著一層薄薄的淚膜,輕輕一眨,染濕了眼睫。她的神色也有些悲鬱,像一隻濕了翅膀的蝶,在那極清澈的眼底,藏著無法起飛的隱痛。他不禁再次去觸碰她的眼:「我們在一起的夢,不好嗎,怎麼像是要哭了?」
她搖了搖頭,握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唇邊,輕輕吻了一吻:「我喜歡你,」那語聲縹緲,幾乎顯得不真實,「比喜歡這世間一切還要多,這世上最喜歡你的就是我了,所以……」她頓住了,沒有將這句話說完。
他愛她的天真、她的純摯,愛她對他的本能親近、全心依賴,愛她這些毫無遮掩的直白情語,聽她停在了那裡,不禁攬住她的腰,低聲催促:「所以什麼?」
她深深地看著他,柔軟的雙臂突然圈上了他的脖子:「所以,不要忘了我。」
他不明白她為何會有如此奇怪的擔憂,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在她淡紅的唇角印下一吻,安慰地輕撫她的背,低聲向她保證:「你是我的妻,是我處心積慮才求回來的愛侶,我怎麼會忘了你?」
她被他惹得失笑:「處心積慮可不是個好詞,誰會說自己處心積慮?」
他寵愛地吻了吻她的額角,又握了握她還戴著他的龍鱗的手腕,沒有回她。
他們是貼得太近了,玉枕之上呼吸相聞,白奇楠的冷香與百花的暖香交織在一起。她微微抬起頭來,在極近處與他目光相接。「你說不會忘了我,我很喜歡。不要忘了過去的我,也不要忘了今夜的我。」是一句有些莫名的話。但他來不及細想,因她閉上眼睛主動靠近了他的唇。
「不要忘了今夜的我,三郎。」她輕輕在他唇邊重複,然後主動吻了上去。他腦子一昏,什麼都不能再想,唯一所知是如藤蔓一般擁抱住自己的她,和她那些青澀卻纏綿多情的吻。
他們在這孤寂的、安靜的、無人打擾,也無人知曉的時空里交纏。
她在他的身下獻祭一般地展開了身體。
夜很長。
詩一般的婉轉傷感。
但也很美。
是夜,八荒正中的中澤大地忽然升起七道洪荒大陣。大陣光華熠熠,光芒裹覆住整個中澤,阻擋五族生靈靠近。天地正中之地,原本便是眾神都不可涉足之處,這下更是連只蚊子也無法飛進去。
東華帝君攜座下仙官重霖仙者立在第一道大陣外。帝君抬眼凝望被耀眼金光所覆蓋住的中澤,神色微凝:「還是來晚了一步,姑媱閉山了,回吧。」
熟諳帝君行事風格的重霖仙官試探地提出了一個建議:「也許帝君可以硬闖進去?」
帝君想了一下,問他:「這是不是會有點不太禮貌?」
重霖實話實說:「禮貌的確是不禮貌的,可禮貌不禮貌的帝座您好像一向也不是很在乎。」
就見帝君沉思了一下:「這七道大陣皆是洪荒時代少綰為姑媱所布,少綰的陣法獨步天下,就算是本君闖過去也頗費力,算了。」說著果斷地轉了身,準備打道回去。
重霖趕緊跟上去:「可帝君不是說祖媞神醒來,可能是因預知到了八荒的劫難,因此您勢必得走今日這一趟嗎?」
帝君沒有停下腳步:「她一回來就關閉姑媱,想必事情並不危急,她已有所打算了吧。」
重霖一聽也是有理,可不禁還是有點擔心:「可萬一其實只是祖媞神慮事不太周全所以才關閉了姑媱呢?」
帝君聳了聳肩:「好歹是個洪荒神,同本君一輩,不至於。」
重霖見帝君如此放心,也只好放了心,隨著帝君駕雲而去。
天地正中之處乃是中澤,中澤正中之處乃是姑媱,姑媱正中之處乃祖媞的閉關玉室觀南室。觀南室隱在長生海旁的蘭因洞中,是整個中澤靈氣最盛之處。
自祖媞獻祭混沌後,觀南室已靜謐了二十一萬年,此刻,靜謐了二十一萬年的玉室中卻傳出了痛苦的啜泣聲。
四大神使守在洞前,面色皆是肅然。祖媞歸位之時,沉睡的九色蓮霜和和帝女桑雪意亦被普照於世間的明光喚醒,醒來後第一時間趕回了姑媱。但彼時祖媞已入了石室,殷臨也潛入了長生海,只留昭曦守在洞府門口。兩人從昭曦的口中打聽出了尊上這是要將最後一世作為凡人的記憶剝離出仙體,因此入了石室閉關。但為何尊上要將最後一世的記憶剝離,連昭曦亦不知。待殷臨從長生海中出來後,兩人慾相詢殷臨,石室中卻突然傳出了尊上的哭泣呻吟之聲。
從前尊上若有危難,沖在最前的一定是昭曦,然此時昭曦卻背對著他們靠在洞口的巨岩旁,一動也未動。一向八面瑩澈洞幽察微的雪意見此微微一頓,停下了急向洞內的腳步,唯急脾氣的霜和不改暴躁冒失,直直地往裡沖,果不其然被殷臨閃身於洞門前提劍攔住。
霜和被劍氣撞得後退三丈,趕緊出刀定住自己,便聽殷臨冷冷道:「將記憶剝離出仙體,本就是一樁不易之事,記憶若是融入骨血魂魄,那剝離的過程更是無異於剝皮抽筋、剜肉剔骨。尊上她只是在忍受這些必須經歷的痛苦罷了,只有熬過這些痛苦方能成功將那些記憶剝離,你此時進去非但無助於她,反會打擾她,若使尊上功虧一簣了,你當如何?」
霜和雖是個小暴脾氣,但自洪荒時代起就畏懼且崇拜四大神使之首的殷臨,殷臨微一沉臉,他就服服帖帖了,因此雖被殷臨的劍氣撞得一退三丈遠,也只敢揉著胸口委屈:「我、我只是聽尊上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有些著急。」
雪意看著霜和這不成器的樣子嘆了口氣,上前兩步來到殷臨面前,蹙眉疑惑問道:「若尊上不喜最後一世的記憶,這世間有的是忘情丹、忘情水可助她忘卻,我不能理解,她為何要選擇如此痛苦的方式,生生將記憶剝離仙體。非要如此嗎?」
殷臨沉默了片刻:「她有她自己的原因,她若能成功剝離那些記憶,我會告訴你。」
雪意看了他一陣,點了點頭。
玉室中又傳來一陣悲鳴,極悲傷,也極痛苦。殷臨握緊了手中的劍柄,這悲呼他亦不忍聽,但他不得不忍。祖媞有自己的原因,這世間只有他們兩人知道那原因,那是光神為水神所安排的,關於他們這段緣分的終局。
「非要如此嗎?」雪意這麼問他,他其實也這麼問過祖媞,就在她進入石室之前。
那時他們剛自天櫃趕回姑媱,她看著遠山,輕聲回他:「能夠最後做一次道別,我已知足了,他也只會以為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夢。其實一切到此為止,也沒有什麼不好。但我同他有過約定,結束水刑後他要來找我,然後帶我離開,浪跡天涯相伴一生。我是……無法履約了,但我可以給他一個成玉,讓那個成玉,去實現同他的約定。」
這就是她選擇剝離記憶的理由。
的確是有那種方法的。當她習得憐憫這種情感後,有好幾次轉世,當她身死回歸後,出於憐憫,她都剝除過記憶,且將那些剝離了的記憶煉成過憶珠,放入過同她相似的人偶軀體中。那幾世里,每一個人偶都好好地代替了她,蒙蔽了深愛她卻早早失去了她的家人親朋。他們以為那人偶就是她,與那人偶安樂平和地度過了一生。
但問題是,那時候她感情殘缺,記憶同仙體聯繫得並不緊密,將記憶剝離出仙體煉化成憶珠也並不痛苦。可這一次,深入骨髓的記憶卻並不那麼容易被剝離,除此外還有更棘手的一件事……
他不得不提醒她:「水神不同於凡人,他定能看出你送去他身邊的並非從前的成玉,只是一個人偶……」
她微微垂眸:「長生海底,還存著一具我的凡軀,那是謝冥做來備用的一具。我會造出一個新魂,將……成玉……」話到此處,有些哽住,她頓了一下,平復了聲線,繼續說了下去,「我會將成玉的記憶放進那新魂中,凝成一顆魂珠,屆時你將那魂珠放入那凡軀,將她送去凡世……他不會看出來的。」說著後面這半段話時,她的聲音穩了許多,但微微側過的臉,卻滑過了淚痕。
他靜了許久。他已經許久沒有感情用事了,可那時,卻有些衝動地同她提議:「你根本割捨不下水神,離那大劫還有三萬年,為何不……」
她卻打斷了他:「我將沉睡,以修回失去的靈力和修為。」
他啞然。
是了,是他疏忽了這一點:她還有靈力和修為需要修回。若她是別的洪荒神,或許沉睡千年即可,但她是光神、預知之神,穩定的精神力是她的靈力之源,她必須用很長的時間去沉睡,以穩定精神力,儲備充足的靈力,如此方能自如應付三萬年後的獻祭。
他一時無法言語。
「我與他的緣,只能止在成玉這一世。」他聽到她這麼說。
她背對著他,他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兩人之間靜了許久,最後,他聽到她輕輕嘆了一聲:「他愛著成玉,我便給他成玉,這是我最後,能夠給他的東西。」
那是她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玉室中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喊,震徹整座姑媱山林。
殷臨猛地回過神來。
昭曦三人亦面露焦急之色。
緊隨著那痛喊的,是一場飽含了血淚的痛哭,哭聲沉痛絕望,天地亦為之動容,中澤靈息仿佛都感受到了那痛哭聲中的悲鬱和無力,整個姑媱忽然下起了潑天的大雨。
許久,那悲哭之聲終於止息了。
殷臨攔住了其他三位神使,獨自向洞中而去。
玉室之中,一身金色長裙的少女蒼白地躺倒在地,身旁滾落了一顆小小的金色珠子。
殷臨將少女抱了起來,輕穩地放在了一旁的玉床之上。
他在玉床之前跪下,肅重地拜了三拜,而後撿起了那顆明珠,走出了玉室。
光神沉睡了,守護著中澤的七道大陣之光暗淡了下去。
四位神使遠望著天邊那黯淡的光。他們等來了她的歸位,接下來,需照顧她的沉睡,這是神使們的使命。
而無論如何,她會在天道有劫之前醒來吧。
因為,這是應劫於洪荒上古的諸神的祈願。是天道。亦是光神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