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2024-04-29 22:23:56
作者: 唐七
北荒之北,坐落了一方覆地千里的無名大澤,乃八荒禽鳥們的換羽之地。
天地空濛,茫茫雪澤之中,時而會響起一兩聲靈禽換羽成功的喜悅長鳴;伴著那長鳴,大澤之上,雀鳥的舊羽隨著紛飛的雪片飄然而落,有一點傷感的詩意,為這冰雪蒼茫的靜謐之地增添了一抹別樣的聲色。
成玉站在大澤的最北端,抬頭遙望似巨獸一般伏在天邊的遠山。今晨,她在大澤之畔問路,一隻剛換了新羽、心情不錯的重明鳥告訴她,前面那座山便是北極天櫃山,她要尋的天族三殿下便是在那座山的第二峰下受刑,她一路向北直行即可,以她凡人的腳程,不眠不休趕四五個日夜的路,應該也能趕到那兒了。
成玉聽朱槿提起過重明鳥,據說是一種仗義的神鳥,合族性情都憨直,她料想它應該不會騙她。
又看了一陣那巍峨的遠山,成玉緊了緊身上的斗篷,冒著風雪,照著鳥兒的指引,一路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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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的郡主為何會出現在神仙世界的北荒之地,是說來話長的一件事。
當日小桫欏境裡連三離開後,國師與天步也領著成玉很快出了那小世界回了平安城。
三殿下於熙烏邊境裂地生海,雖然搞出了地裂山崩的動靜,但彼時三殿下祭出了鎮厄扇,鎮厄扇結出的雙鹿金輪護持住了整片大陸,以至於除了彩石河地動山搖外,戈壁以外的地方都挺安靜。不說千里之外的平安城了,便是百里外的烏儺素王都里,大家都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從歸來的迎親隊裡聽說了昨夜神龍現世,搶了四王子的新娘不說,還在烏儺素和熙朝之間搞出一片大海來隔斷了兩國往來,使他們烏儺素在一夜之間從一個高原內陸國變成了一個臨海國……民眾們對此表示震驚,震驚之餘想到從此後他們豈不是可以敞開肚皮吃海鮮了,也沒有什麼不適應,都還比較高興。
平安城則是在稍晚一些才得到了這個消息。李志將軍跑死了好幾匹汗血馬,得以在五日內趕回平安城,將大將軍原來是神仙下凡、為了阻止郡主和親竟在邊境搞出了一片大海、將軍造海不幸力竭、然後國師就將郡主和將軍給一起帶走了、三人至今下落不明這事呈報給了皇帝。成筠作為一個正常人,第一反應當然是李將軍是不是得了失心瘋,把人拉下去給關了五天,結果第五天一大早,薊郡郡守也騎著馬吭哧吭哧趕來了,稟的居然是同一樁事,李將軍才被放了出來。
成筠將信將疑,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前去絳月沙漠實地勘察,十來日後,心腹交回來一份新的邊境輿圖,成筠攤開一看,發現北部邊境果然多了一片大海,東西橫向,不僅將大熙和烏儺素給隔開了,還將北衛也給隔了個徹底,從今往後三個國家只能隔海相望……都還望不到對方。
要知道,大熙開朝兩百餘年,就和北衛對立了兩百餘年,每一任有抱負的皇帝都把乾死北衛當作畢生追求,成筠也不例外。然連三這麼一搞,兩個國家從此隔海相望,誰也幹不了誰了,這讓成筠一下子失去了奮鬥目標,茫然之餘,一陣空虛。左右相等幾位重臣陪著皇帝議事,對於當前是個什麼情況比較了解,幾位大人的意思是皇帝也不必如此空虛,地理情況變了,國策也得跟著變,接下來還有很多活兒干,況且還要跟百姓解釋一下邊境上的大海是怎麼回事,同時還得找找大將軍,跟大將軍確認一下他下一步的安排,看他是打算繼續當他們的大將軍還是回天上當神仙……幾位國之重臣議了一輩子事,沒有議過這麼匪夷所思的事,七七八八說完這一段話,每個人都感到一陣恍惚。
國師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將成玉帶回了平安城。
經過一個多月的沉澱與緩衝,再見國師,成筠也比較淡定了。而此時,邊境上新生了片大海的消息也傳遍了整個大熙,流言紛紛擾擾,好的壞的都有,急需國師回來正本清源。
作為一個胡說八道的高手,國師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當日便輔助皇帝昭告了天下,說成氏王朝受命於天,乃天命所歸,上天派水神前來輔佐君王,水神仁心,見熙衛之戰使百姓流離,殊為不忍,故引南洋之水入千里大漠,造出萬丈深海橫亘於熙衛之間,為熙朝隔絕外患,令大熙子民永離兵禍。皇帝感念水神仁德,特將宗室之寶紅玉郡主獻予水神為妻,自此後大熙朝奉水神為尊神,望萬家供奉,以善信與誠心饗水神。
詔書一出,流言立止,百姓們發現世上原來真的有天神,且身為大熙的子民,自己居然還是天神罩著的寵兒,都很激動,紛紛塑像修廟,供奉水神。
國師這事辦得妥帖:於公,漂漂亮亮地收拾了三殿下給留下來的一堆爛攤子,還成功地賦予了水神造海這事一個無與倫比的政治意義;於私呢,又在天下人面前光明正大落實了三殿下與郡主二人的名分——相信這也是三殿下願意看到的。
國師對此很是得意,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在心底贊一聲我真棒啊。知情者上到皇帝,下到天步,也覺得國師挺棒的。國朝上下,唯有一個人不覺得國師棒,此人便是之前被國師強送回平安城、在那時便同國師結了仇的煙瀾公主。
煙瀾公主登門問罪這一日,正巧成玉也在國師府中吃茶。
煙瀾本是要質問國師為何亂點鴛鴦譜,煽動皇帝將成玉許給連三,結果踏進府門,見成玉也在府上,頓時忘記了對國師的惱恨,一腔怒火轉了個彎,全燒向了成玉,目光如有實質地定在這個她原以為一輩子也不可能再返京城的堂妹身上:「他為了你如此,你很得意是不是?」
成玉記憶中,十九公主煙瀾素來婉婉有儀,以柔弱溫雅的面目示人,有時候是挺偽善的,但倘若自己不拿話激她,她一般都能完美地將那種偽善保持到底。但今日十九公主卻很不同,竟然一上來就咄咄逼人,令人稱奇。她微微挑眉,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十九皇姐這話我聽不懂,不知這是從何說起?」
煙瀾用力握住輪椅的扶手:「少在我面前假惺惺,此刻你難道不是很得意三殿下為了你,竟公然違背九天律法裂地造海嗎?」她從來不蠢,連宋和成玉之間的糾葛她不是看不明白,那夜彩石河畔發生之事她雖未曾親眼看見,但稍作細想,便知絕不是國師所說的那樣。她無法接受高高在上的三殿下為了一個凡人竟做到那般地步,痛與恨自心底升起,深入骨髓,令她無法自控:「你不要覺得他這般便是真心愛你,他此時著緊你,不過是好新鮮罷了!他就是那樣的人,興致在你身上的時候,什麼事都肯為你做,裂地成海又算什麼?彼時他對長依,不也是傾盡所有?」
看到少女微微垂眸,臉上那假面似的一點笑容迅速消退了,煙瀾終於獲得了一點快意,臉容扭曲地笑了一下:「皇兄說要將你獻給他,你就真以為自己是水神之妻了?」惡意地直視著茶席之後面無表情的少女,「呵,水神之妻,你一個凡人,配嗎?!」
「我若不配,」少女淡淡抬眼,依然面無表情,「皇姐便配?皇姐口口聲聲看不起凡人,難道皇姐不也同我一樣,只是一個凡人嗎?」
自己當然不是一個純粹的凡人。聽得成玉問出如此矇昧無知之言,在連日的煎熬之後,煙瀾第一次舒心地笑出了聲來,她攤開雙手:「這具身軀此時的確是凡軀,但你可是忘了,我的前世是花主長依。我來凡世,不過是為了渡劫,遲早要回九天重列仙班,從來和你便是不一樣的。」她微微向前傾身,表情里含著毫不遮掩的輕視,一字一頓,「你,根本不配同我相比。」這些話本意是為了羞辱成玉,但說出口時,卻也奇蹟般地安撫了她自己。是啊,即使三殿下此時喜歡成玉又如何,不過是一個螻蟻一般的凡人,同殿下是絕不可能長久的,她只需要耐心,再耐心一些……
少女卻並沒有露出受辱的表情,反而雲淡風輕地端起了茶杯:「皇姐以為,自己還回得去九重天嗎?」
煙瀾一愣:「你什麼意思?」
成玉勾了勾唇角:「難道連三哥哥沒有同皇姐提起過,當年長依擅闖鎖妖塔犯的是死罪,早已被革除了仙籍,其實是再也不能回去九重天做神仙的嗎?」看煙瀾面露震驚,她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連三哥哥之前念著和長依同僚一場,是還想努一把力將轉世的你重新帶回天上來著,但似乎是因為轉世的你同長依的性情實在相差得太遠了,所以他改了主意,覺得讓你當個凡人也不錯。」
煙瀾整個人都凝滯住了,面色雪白地僵在了輪椅中,半晌,聲音喑啞道:「這絕不可能!」
「當個凡人有什麼不好呢,十九皇姐為何如此不能接受?」成玉單手托腮,抬眸看向煙瀾,似笑非笑,「難道是因為,如果同我一般只是一個純粹而普通的凡人,那十九皇姐在我面前便再也尋不到任何優越感了,是這樣嗎?」
煙瀾氣得發抖,嘴唇顫了顫:「你這個,你這個賤……」抓起膝上的手爐便向成玉扔了過去,結果被縮在一旁默默喝茶儘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國師抬手施法止住了。
手爐啪一聲碎在半途,煙瀾被國師封了口,捂著喉嚨不可置信地看向國師。
國師亦皺著眉頭看向煙瀾:「大家好好說話是可以的,公主你出言如此不遜,還動起手來,這就有點太過了吧?」自從三殿下喜歡上成玉,煙瀾就有些發瘋,為了這事一哭二鬧三上吊,國師也是見識過的,因此一看到她就不禁頭皮發麻,本來打算有多遠躲多遠,奈何成玉不是吃素的,根本不懼煙瀾,偏要正面迎敵。國師能怎麼樣呢,國師只好跟著留下。
此時國師真是慶幸自己留了下來,面向站在煙瀾身旁的幾個宮婢,沉著臉一派威嚴:「你們還愣著做什麼,煙瀾公主嗓子疼不舒服,還不趕緊將公主抬回宮裡就醫?」
別看國師在三殿下面前是個小弟,在國朝里可一直都是橫著走的。宮婢們被國師一訓,怕得一抖,不敢怠慢,立刻抬著煙瀾欲出花廳。煙瀾無法說話,側身緊握住輪椅的椅背,橫眉怒目地瞪著二人,一雙眼被怒火燒得通紅。
看著煙瀾這副模樣,成玉挑了挑眉,突然出聲:「等等。」然後慢悠悠地從茶席後站了起來,走到煙瀾近處,微微垂眸,撩起一點衣袖,不經意似的撫了撫腕間的銀鏈,「方才皇姐奉勸我不要因連三哥哥為我做了點什麼便信了他是真心喜愛我,因為他對長依也曾傾盡所有,」她微微一笑,「皇姐這話也不盡然,連三哥哥對長依也不算傾盡所有吧,畢竟代表他唯一真心的逆鱗,他沒有給長依,而是給了我。」
隨著成玉話音落地,煙瀾猛地看向她的腕間,整個人都被凍住了似的,唯留一雙眼泛著不可置信的光,從那腕間的銀鏈移到手指的戒環,而後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又將視線一寸一寸移向成玉的脖頸和耳垂。
她死死盯著那銀紅互襯的飾物,目眥欲裂,嘴唇顫抖著,雖然沒能發出聲音,但成玉卻看出了她說的是什麼,「你怎麼會有?你怎麼配有?」
成玉淡淡看著煙瀾:「看十九皇姐的模樣,應該也知道這逆鱗的意義了。所以你應該明白,無論你贊同還是不贊同,連三哥哥的確已成了我的夫婿,也就是你的堂妹夫。望皇姐顧著皇家的顏面,從今往後能夠自重些。」
煙瀾的目光仍放在成玉的脖頸上,臉色煞白,像是受了極大的打擊;接著她仿佛被那銀紅交織的柔光刺痛了,猛地閉上了眼,然後整個人頹然地倒在了輪椅之中,雙手捂住臉,無聲痛哭了起來。
煙瀾形象全無地離開了國師府,回宮後砸了一屋子東西,接著就病了,臥床不起了差不多兩個月。
成玉並不知道自己將煙瀾給氣病了,那些時日她正在十花樓里忙活,沒什麼餘暇關心樓外之事。
朱槿、梨響、姚黃、紫優曇早就回到了十花樓,因此國師將成玉送回樓里時,她立刻就同他們會合了。大家都很開心,趁著大家這麼開心,成玉跑去找朱槿,戰戰兢兢地說明了自己同連三的約定,以及她決心服下寂塵的打算。本來以為起碼要挨一頓打才能搞定朱槿,沒想到這次大總管居然很好說話,讓她把樓里未來七年的事情安排妥當就可以。
這事也沒什麼好安排,全部交給朱槿就行,畢竟過去一直都是這麼幹的,而她不給朱槿添亂就算為十花樓的管理做貢獻了。
想想未來七年,自己將一直沉睡,再也不會給朱槿找麻煩,成玉就有點感慨:自從她無師自通學會上房揭瓦的那一天,朱槿應該就一直在期待著今日的到來吧……
成玉花了半個月時間和京城裡的朋友們吃了告別宴,又花了半個月時間同樓里每一株花每一棵樹都聊了一個告別天,接下來找了個黃道吉夜,虔誠地打開了連三留給她的那個錦盒,預備服下寂塵,靜待同連三的七年之約。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錦盒中竟空空如也,藥丸居然不見了。
十花樓一干人等四處尋找,找了三個月,也沒尋到藥丸究竟丟失在了何處。眼看尋找無望,成玉也只好接受了寂塵遺失再也不可能找回來的現實,然後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年。
半年裡,昔日明媚的少女飽受相思折磨,就像是一朵開在不正確的季節里的花,雖然為了不使人擔憂,也在努力地、頑強地生長著,但因缺乏適宜的陽光與水分,生長得痛苦、緩慢,而又艱辛。
眼見少女在強顏歡笑的面具下日日枯萎,連鐵石心腸的朱槿都不忍起來,一番斟酌後,主動提出了帶她前往神祇所居的世界尋找連三。朱槿說到做到,不久就領著她來到了分隔神域和凡世的若木之門。然在穿越若木之門的過程中,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暴所侵擾,她同朱槿不幸失散了,醒來後,唯有她躺在這方靈禽換羽的北荒大澤旁,而朱槿卻不知所蹤。
錦囊中的花瓣依然鮮活,說明朱槿沒事,令成玉放下心來。她從不是那種柔心弱骨的女子,非得有人護在身旁才敢在陌生世界闖蕩。保持冷靜地想了片刻,覺著天地曠大,照朱槿向來的行事作風,若尋不見她,大概率會直接去往連三受罰之地候她,便立刻做了決定先去尋找連三。
所幸三殿下在這個世界裡的確非常出名,稍微打探,便能知道他的所在。
聽到重明鳥告訴她以她的腳程,不眠不休五個日夜方能趕到連三受刑之處時,成玉一點也沒有畏懼這段遙遠的旅程,反而立刻在心底盤算起來:連三將在彼處受刑七日,她加把勁能在五日內趕到那裡,也就是說她一定能找到他,見到他。
她並不是沒有思考過以這具凡人之軀,在這神魔妖鬼橫行之地可能會遇到諸多危險,但只要想到不久後就能見到她的連三哥哥,她便一點都不害怕了,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她一直是那個如雛鷹般天真英勇,又如幼虎般剛強無懼的少女。
北極天櫃山千里冰域,寒風呼嘯,凍雪肆虐。
阿郁是在天櫃第一峰下看到那女子的。簌簌落雪中,女子一襲雪白的斗篷,靜靜站在山腳下。長及腳踝的斗篷將女子全身上下遮蔽得嚴嚴實實,但卻遮不住那種冰潔纖麗的韻味。天地是白的,那背影也是白的,雅然靜立,如詩如畫。阿郁也是女子,且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對女子她是不感興趣的。她的目光無法從那女子的身影上移開,是因明明是謫仙般的身姿,但一看便知,她只是個凡人,且是個純粹的凡人。
二十多萬年前,少綰神將人族送去凡世後,八荒中的確還遺留下了一些凡人小國,但那些小國中的所謂凡人,不過是帶有人族血統的混血罷了。按理說這八荒世界是絕不可能再出現一個純粹的凡人的,且還出現在這荒蕪的北極天櫃山。要知道自五日前三殿下開始在此受刑,兩位鎮守在第二峰下的天將便將天櫃七峰都清了場,以確保殿下受刑期間,這附近都不會出現任何活物和生靈。
是了,阿郁自己也是個活物,是個生靈,按理說也不該出現在此處,但這正是讓她感到自得的點:她是兩位天將也承認的例外。
阿郁是尾陵魚,家住北海,乃陵魚族族長最為疼愛的幼女。在二殿下桑籍因擅闖鎖妖塔而被貶謫為北海水君之前,北海並無水君,北海的庶務一直是由阿郁的父君暫為代理,故而她父君也算是三殿下的老部下了。三殿下每十年會來親巡一次北海。陵魚族族長陪三殿下巡海時,每次都會帶上幾個兒女跟著歷練,那幾個兒女里總有阿郁,因此一來二去的,在眾多的小陵魚中,殿下也認得出她,叫得上她的名字了。
年輕的神君,位高權重,俊美無儔,最迷人是那一身仿佛總是很荒蕪很孤寂的氣質,讓阿郁剛剛懂事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單相思。
即便生活在偏僻的北海,阿郁也聽說過三殿下許多桃色傳聞,譬如殿下風流,有一顆惜美之心,若果真是絕色的美人,且鍾意殿下,便有機會前往元極宮伴君之側。
阿郁是公認的北海第一美人,她自忖自己也的確美得不同尋常,很該有資格在元極宮中領上一席之地,因此自打成年後,就一直在等著三殿下再次來北海巡海,好趁此機會同殿下一訴衷情。只可惜自二殿下桑籍當上北海水君後,三殿下便再也沒來北海巡過海。
阿郁為此很是鬱鬱寡歡了一段時間,結果突然就聽說殿下因違背了九天律令,來北極天櫃山受罰了。
她自然不能錯過這個可以見到三殿下的機會,匆匆趕去第二峰,卻被守在彼處的天將設下的結界擋住了。她的朋友何羅魚小仙見多識廣,幫她參詳出了一個主意,說是天櫃七峰雖為天將結界所攔,但北海里的南灣之水卻是不受結界所阻的,每日都會飛流至天櫃七峰之上。飛流入第二峰的海水將形成懲罰三殿下的寒瀑,她若是躲進南灣之水裡,那倒灌之水說不定能將她送到三殿下的身旁,只是這種嘗試也有一定的危險。
阿郁自小被寵壞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當夜便躲入了南灣之水中。
那的確是一次危殆的冒險。天將破曉之時,南灣平靜的水流忽然暴躁起來,她還沒反應過來,已被捲入一條巨大的水柱之中,讓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挾著衝上了天櫃第二峰的峰頂。她整個人在極度的驚恐之中只隱約看到了自己即將墜落之地是一面深崖的崖底,何羅魚在南灣邊上一聲又一聲驚急地喚著她的名字:「阿郁,阿郁!」而目之所見,她與死亡相隔竟如此之近。那一刻她說不上來是後悔多一些還是懼怕多一些,只能打著哆嗦緊緊地閉上眼。
失重的墜落盡頭,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睜眼之時,她發現自己被一團溫暖的銀光籠住,一個幽冷的聲音響在前方不遠處:「你叫阿玉?」
銀光消失,阿郁從驚悸中回過神來,揉了揉眼睛,看向聲音的來處,然後她愣在了那裡。
巨大的瀑布臨崖而掛,飛流奔入崖底水潭,水潭中有一巨石,巨石上,白衣青年雙手為鐵鏈所縛,被禁錮於不息的流瀑之中。水流遮掩住了青年的面容,只能見出一個模糊的身影,但那身姿依然高大軒偉,即便被如此對待,亦不見有分毫狼狽。
阿郁知道這便是三殿下了,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靠近水潭,喃喃而喚:「殿下……殿下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陵魚族的小魚姬阿郁啊……」
青年的視線穿過水瀑,落在她身上,片刻後,淡淡道:「哦,北海的那尾小陵魚。」
阿郁正要雀躍地回答「正是我」,崖頂之上忽然傳來了風雷涌動之聲。
她趕緊抬頭望去,發現崖壁上原本還是正常流速的水瀑竟驀地變得湍急,湍急而下的流水以洶湧之勢向著青年扑打而去,近得青年身時,無形無狀的流水忽化作有形有狀的刀刃,利落地劈砍於青年背脊。
阿郁受驚地呼了一聲。可水瀑之中的青年卻像是感受不到水刃劈身的痛苦似的,阿郁沒有聽到他發出哪怕一聲痛哼,只是縛著青年雙手的鐵鏈時而放鬆時而收緊,撞擊出了一些聲響,暴露出青年並不是真的沒有任何感覺。
流水化作的刀刃一刀一刀劈砍在青年身上,那麼真實,讓阿郁覺得十分可怖。刑罰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停下來。刑罰結束時,阿郁鼓起勇氣,想要進到那瀑布中去看看三殿下的傷勢,卻發現自己根本進不去,還被自疼痛中清醒過來的三殿下斥責了:「你在做什麼?」
阿郁小聲:「想看看你傷得怎麼樣,殿下,你沒事吧?」
三殿下沒有理會她的關心,只道:「去谷外找那兩個天將,他們能助你回北海。」
阿郁一下子慌了,立刻跪了下來:「殿下也知道我們陵魚族了,受了他人之恩便必要報答的,何況我掉下來……殿下於我是救命之恩!殿下在這裡受刑,行動不便,這幾日我正好可以做殿下的腿腳,去為殿下尋一些祛痛的傷藥。還請殿下成全我一片報恩之心,別趕我走!」
阿郁這個切入點切入得好,說是要報恩,而陵魚族又確實有這個傳統。三殿下不再和她理論,隨了她的便。谷口那兩個鎮守神將是很機靈的神,心知殿下既是天君的寵兒又是帝君的寵兒,心底別提多想給他行個方便了,但他們作為執刑天將,去給殿下找止疼傷藥好像也不像話,有了個自告奮勇的小陵魚,自然高興,主動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許她出結界尋些傷藥為三殿下祛痛。
阿郁雖然覺得三殿下冷淡,但她也知他一向就是那樣的,且他這樣冷冷淡淡的反而更讓她迷戀不已。
她覺得自己這一趟冒險著實英明,而她和三殿下之間的這個開端更是極好,極浪漫。英雄救美,美人報恩,病榻之前照顧英雄,而後二人生情……姐姐們喜歡看的那些話本子可都是這麼寫的。
驕傲自負的小陵魚堅信假以時日,自己必定能俘獲三殿下的心,同殿下成為這四海八荒里令人艷羨的一對眷侶。
阿郁正自暢想著,冰原之上,數丈外那女子忽然轉過了身。
阿郁回過神來,再次定睛,看向那女子。
比起女子的容貌,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女子耳邊有一點銀光和紅光在青絲中閃耀。仔細一看,原是一對耳璫。耳璫的形制乃是普通的銀絲纏紅玉,但那銀絲在雪光的反射下,卻比尋常銀質金屬的光芒要耀眼許多,且那銀光的外圍還裹覆著一層淡淡的七色之光,如同雨後之虹。
阿郁是水族,自然明白那是銀色的龍鱗才會有的光芒,而作為飾物戴在一位女子身上的龍鱗,極有可能是某位龍君的求親之物。
她的瞳猛地一縮。
女子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走近了幾步,帶著幾分好奇,率先開口:「姑娘是仙,還是妖?」
阿郁的目光略略一偏,移到女子的臉上。女子的容貌入眼,阿郁腦中一片空白。陵魚族女子以美為貴,以美為尊,正因她美麗,才自幼最得她父君喜愛,可眼前這凡人女子,竟擁有一張比她更美麗的臉。若女子是個仙,出於陵魚的本能,她會立刻懼服,但女子卻只是個凡人,那懼服便化作了惱恨與忌憚,深深扎入阿郁的心。
阿郁內心陰鬱,面上卻掛出甜甜的笑來:「為何如此問,我是仙如何,是妖又如何呢?」
女子把玩著手中的一枚玉扳指:「我聽說這北荒之地所居大多是仙妖兩族,仙心善,樂於無私地助人,而妖,雖也助人,但需拿東西同他們換,所以想知道姑娘是哪一種罷了。」
一個凡人,面對神仙,居然能這樣不卑不亢,這更令阿郁不快,但她臉上仍掛著刻意的、欲使人降低戒心的笑:「龍君之妻也會遇到需人幫忙的難題?不知是什麼難題?」
女子愣了一下,撫了撫耳邊的耳璫,露出無奈之色來,一笑:「仙也好,妖也罷,都應該能看出來我只是個凡人罷了。說來這難題於我是難題,於姑娘卻應該很簡單。」她側過臉去,看了一眼面前的雪山,「我想翻過這座山,不知能否請姑娘幫這個忙?」
女子沒有否認自己是龍君之妻。而翻過這座山,便是第二峰的峰底,正是三殿下的受刑之處。雖然阿郁心中已有所猜測,但聽女子親口說出來意,還是令她眼皮一跳,臉上的笑險些掛不住:「你是三殿下的……」終歸無法說出「妻子」這兩個字,強壓住心中的嫉妒,裝出驚訝的樣子,「你竟是來找三殿下的嗎?」
女子點了點頭。
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但阿郁面上卻是很單純的神色:「我雖是個仙,但要我幫忙,也是需要拿東西交換的。」
女子沉靜地點了點頭:「這是應當的,那姑娘想要我用什麼東西交換呢?」
阿郁歪頭看著女子,微微挑眉:「我看你那對耳璫就很不錯。」
女子的眸色微微一變,臉上慢慢地顯露出了戒備來,退後兩步:「耳璫不能給你。」
女子的戒備之態激怒了阿郁,她冷冷一笑:「不想給我?這可由不得你!」說著飛身而上,五指成爪,就要將耳璫從女子耳垂上強扯下來。可未及她靠近,女子身周突然爆發出一圈極為耀眼的七色之光,將她重重地震倒在三丈開外。
阿郁惱恨地伏在地上。那居然真的是龍君的逆鱗。龍君以逆鱗求親,持有逆鱗者便是龍君之妻,而那逆鱗同時也是一枚護身符,會保護持有者不被他人的攻擊所傷。可這古禮以及與之相伴的同樣古老的護身法術已有許多萬年不曾現世了。所以,三殿下竟真的讓一個凡人做了他的妻子嗎?難道這才是他被懲罰的原因?
阿郁心裡恨得嘔血。這凡人,一定得讓她死。一個凡人,怎配做三殿下的妻?
神思電轉之間,她有了新的主意,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末,強抑住眼底的怨恨之意,裝作不在意似的輕嗤了一聲:「小氣,一介凡人,全身上下也不過那對耳璫乃仙家之物,能讓人看得上罷了。既不捨得,那你就自己爬上山吧!」斜覷了一眼女子,又補充,「這裡常年荒蕪,鮮有生靈,除了我,你也等不到什麼其他人幫你這個忙了,你自己想想!」
女子微垂了雙目,似在思考,半晌後輕聲道:「多謝姑娘提醒,這耳璫的確不能給你,看來只有我自己試著爬上去了。」
女子依然不願給出耳璫,但這也無所謂。將那對耳璫據為己有從來不是阿郁的目的,一開始,她只是想求證那是否是三殿下的逆鱗,得到那令她又嫉又恨的答案後,她只想誘女子取下龍鱗,然後殺了她。
可女子不肯取下龍鱗,那誘她去爬山,也是一樣的。
龍鱗只能阻擋他人對持有者的直接攻擊,可若是這凡人主動將自己置入險境,那龍鱗再厲害也救不了她。
天櫃山極險,別說是一介凡人了,便是阿郁想要一步一步爬上去都很難,當然她回第二峰也從不是靠一步一步爬上去,而是駕著雪風上去。
阿郁輕蔑地看了一眼女子前往山麓的背影,然後仰望著面前陡峭的雪山,愉悅地想道:第一峰的山勢如此險峻,趁這凡人攀爬之時給她製造點障礙弄死她,應當十分容易吧。
成玉雖然是個爬山的好手,但也自知她一介凡人,欲憑一己之力去攀爬這座高峻的仙山十分不智。而天櫃七峰不愧是片冰封雪域,方圓百里寸草不生,即便她取下希聲,在百里識海中也尋不著什麼花木來打探關於此山的更多信息。
其實此時最穩妥的辦法是在山腳下等著,如此,即便連三受刑結束回九重天時不會經過這裡,但朱槿應當是能找到此處的,之後再由朱槿領著她去尋連三,順利找到人的機率會更大。
成玉理智上很清楚如何才是更好的做法,但一想到心上人此刻僅與她一山之隔,她便無法控制自己,立刻就要去試一試。試一試,萬一她就爬上去了呢?要是真的太過危險爬不上去,那她再退下來也不遲。她這麼想著。
成玉不愧為打小在深山裡探幽訪秘的玉小公子,尋常女子能克服皚皚凍雪穿過平地與坡部交接的山麓已算了不起,但不到半日,她不僅穿過了那山麓,還順利地爬過了一大截緩坡,直來到坡度突然變得陡峭奇峻的山腰處才停了下來。
成玉抬頭仰視接下來需要攻克的這面陡坡,發現坡雖陡,但其上所覆的積雪倒不怎麼厚,好些地方的岩塊都裸露了出來,正好可供人攀著上去。斗篷太過厚重,接下來的旅程多有不便,她將斗篷脫下來,又從裙子的內襯裡撕下兩條綾布綁在手上,簡單做完準備,便開始攀住最近的一塊岩石往上爬。
一切都很順利,眼看已將這塊岩溶地貌征服了三分之一,忽然一道紅光閃過,她剛剛踏上去準備借力的那塊岩石驀然鬆動。成玉一腳踏空,猛地摔了下來,不受控制地順著斜坡一路下滾,滾到最陡的那一處,被一塊長條的岩石給攔住了。她暈了一會兒,腰酸背痛地往下一望,頓時凜然:原本積雪覆蓋的光滑緩坡上,此時竟密密麻麻豎滿了長刀,雪光一耀,無數鋒利的刀刃正對著她,似渴血的巨獸的齒。
不及成玉反應,又是一道紅光打來,紅光無法近她的身,偏到了一丈開外,那一處的雪地立刻塌下去一塊。而被那處地陷所牽連,撐著成玉的岩石也搖搖欲墜,驀地崩落。她驚呼一聲,身不由己地向著那刀林滾去,驚駭之餘,努力地想要抓住點什麼止住身體的墜勢。在靠近刀林不足五尺之時,她總算抱住了旁邊的一塊石頭,避免了掉進刀林被斬成數段的厄運,但右腿還是擦過了最外圍的那把長刀,被削下了一塊血肉。
腿上先是麻木,接著便是火辣辣的劇痛,但成玉也無暇去管腿上的傷痛,離這些長刀越近就越危險,她忍著痛放開救了她一命的岩石,拖著傷腿努力地向前爬去,想要離那刀林遠一點。
一雙珍珠繡鞋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成玉仰頭,看到那個她以為早已離去的橙衣女子含著笑站在雪地上,立在自己面前。
莫名出現的刀林,那紅光……她瞬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艱難地開口:「姑娘……為何如此欺人?」
橙衣少女一派天真:「怎麼能說是我欺負你呢,我原是一片好意,看你獨自爬山毫無趣味,所以給你增加一點驚險和刺激,好讓你爬得更有樂趣呀!」話落地時指間結印,一道紅光激射而出,打到成玉近旁。
紅光造成的地動帶得身下土石滑坡,成玉再次墜向刀林,這一次周圍沒有東西能再讓她攀住,生死存亡之際只能主動以右足踩上刀刃止住自己的滑落之勢,讓自己不至於整個人都滾入刀林中。但那刀刃頗鋒,深深嵌入腳掌,成玉不禁一聲慘呼。
橙衣少女拍了拍胸口,後怕似的:「幸好我施了靜音術,否則讓山那邊的三殿下聽到了你這般慘叫可怎好?」又蹲下來,抬手摸了摸成玉慘白的臉,「很疼是不是?」
右足稍稍一動,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成玉不敢動彈,任少女揉捏著自己的臉,忽然,尖利的指甲刀片一樣劃破右頰,鮮血湧出。右腿的疼痛占據了成玉的神思,以至於她居然沒有感到臉上的疼痛,直到右頰滴下的血染紅了身下的薄雪,她才隱約明白自己被毀了容。
成玉有些恍惚地看向少女。少女舔了添沾了血的指尖,面露恍然,有些高興地同她分享自己的發現:「我知道了,看來這龍鱗只會阻止對你有大傷害的直接攻擊,但像這樣輕微地折磨你一下,它卻並不覺得是攻擊呢。」
察覺到成玉的目光,她不喜地撇了撇嘴:「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一個凡人,原本便沒有資格生就如此美麗的一張臉,我幫你毀了它,說不定還是一樁功德!」
說著試探地向成玉的耳垂探去,靠近那耳璫時卻驚叫了一聲,像是被燙了似的捂住手。「哼!」少女陰沉道,轉了轉眼珠,拍了拍成玉未被毀的左臉,「嘿,我們打個商量怎麼樣,只要你求饒,並把殿下的逆鱗全都給我,我便放過你。」
成玉此刻只覺全身都疼,神思都有些迷糊,定了定神,才反應過來少女說的是什麼,艱難地推開她的手:「你……不會……放過我的,沒有……龍鱗護身,你要殺……殺我……便更……易如反掌了……」
少女微訝,秀眉挑起:「倒是很聰明,這時候知道我要殺你了,既然如此,」她托著下巴,垂眼看著一身慘狀的成玉,「那一開始見到我時就應該躲起來啊,為何不躲起來,反而要主動上前來尋我幫助你呢?」
成玉緩了許久,才有力氣繼續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我沒想到,仙……原來……也如此惡。」喘了一聲,「你……為何要殺我?」
少女臉上的笑消失了,不笑的時候,那甜美面容便顯得陰鬱,她突然伸出兩隻手牢牢握住成玉的肩膀將她向下猛力一推。刀刃更深地刺入成玉足掌,她不禁再次慘呼,極度的疼痛之下,爆發出了前所未有之力,一把將少女掀開,費力地向上掙扎,想要離開那刀刃。
少女沒有立刻發怒,慢慢地從雪地上坐了起來,欣賞著成玉一邊痛呼一邊掙扎的慘狀,嘴角慢慢露出了享受般的笑。
她坐在那裡,有趣似的看著成玉:「為什麼要殺你,因為你配不上三殿下呀。以一個凡人為妻,是恥辱,我不能讓殿下這般受辱呀。」她撐著腮幫,「不過你說得沒錯,仙的確是不作惡的。」她聳了聳肩,一派天真,「可我也沒有作惡呀。你一個凡人,於我們神仙而言,好比螻蟻,殺死你同踩死一隻螞蟻又有什麼區別呢?這豈能叫作惡?」
成玉拖著重傷的右腿終於爬離了那刀林,雖不過兩尺遠,也已耗光了她的所有力氣。半個腳掌在掙扎中被刀鋒削去,鮮血在她匍匐爬行之處留下了蜿蜒的痕跡。成玉覺得自己快痛死了,可聽到少女那些可笑的話,即使已沒有了開口的力氣,還是努力地發出了一點氣音:「即便……凡……凡人於你們而言,是極……低等的生物,虐殺一隻……低等生物……便……不是作……作惡嗎?連三哥哥知道了……」
少女搖了搖手指:「虐殺低等的靈物當然也是作惡,可你對我來說,連低等靈物也算不上,只是螻蟻啊。就算是你們凡人,踩死一隻螻蟻,會覺得自己在作惡嗎?至於三殿下,」她輕輕一笑,「殿下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的,所以,」她的五指間再次結印,「去死吧!」
隨著少女的話音落地,成玉四周的雪地盡為紅光所覆,紛紛陷落,上方的積雪與山石亦隨之滾落。
成玉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她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這裡,而此時,她同死亡卻這樣近。少女歡悅的笑聲響在她頭頂,她感到了身下山石和積雪的滾動。再也沒有什麼是她抓得住的,這一刻終於來了。她連希冀誰來救救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便被滑落的土石帶入了刀叢之中。
利刃穿過她的身體,斬斷了她的手臂。她掛在了最粗的一把長刀上,刀鋒砍斷了她的半截腰。
這一次她甚至沒有力氣慘呼。
血如流水般湧出身體。
第六日了。
冰瀑擊身之刑不是鬧著玩,同天雷劈身之刑並列為九重天不傷人命的酷刑之首。若是全盛時期的三殿下,領受七日這刑罰原不是件太難的事,但在凡間裂地造海、馴服四獸時耗損了他太多修為,以至於到第六日時,寒潭被龍血染得緋紅,三殿下也像是有些支撐不住了。
兩位鎮守的天將立在寒潭邊上,皆十分擔憂,硬著頭皮規勸:「天君雖責令殿下領受七日刑罰,但也不是說讓殿下連著受刑七日,不如卑職們先將殿下放下來休養兩日,再完成剩下的刑罰可好?」
三殿下堅定地搖頭拒絕了。
兩位神將滿心憂急,卻也不敢違逆他,心驚肉跳而又無可奈何地守在一旁。
冰瀑之中,三殿下雖已神思恍惚,但還留有一線清明認真地計算著時間:還有十五個時辰一刻一盞茶零一分四彈指,他便可以脫離這個鬼地方,去往凡世見成玉了。小桫欏境的最後一夜,他離開時沒有叫醒她,不知她醒來後見他走了,是否很怨怪他。
應該不會。他笑了笑,對他,她總是不捨得的,她不會捨得怨怪他。就像那夜,她什麼都明白,所以會問他「我睡著了你就會離開了是嗎」,卻不捨得他擔心,又立刻口是心非地安撫他「我沒在難過」。
她是最聰敏的,最懂事的,最善解人意的,讓他沒有一刻不掛念在心的,他的妻。
他太想她了。
還好,還有十五個時辰一刻零一盞茶他便能再見到她,這忍耐和痛苦都是值得的。
想到此處,三殿下有些欣悅,卻不知為何,心底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他驀地吐出了一口血。他素來並無心疾,怎會心痛?難道是水刃之刑導致臟腑出了什麼毛病?
三殿下緊蹙了雙眉,正欲感知那心痛來處,尋其因由,第二峰上突然再聚風雷。
必須要非常專注,方能抵禦接下來這長達一個時辰的酷刑。他不能昏過去,必須在七日內完成刑罰,而後準時去凡世赴約。寂塵只能保她沉睡七年,若醒來時見不到他,她一定會難過。
三殿下定了定神,不再作他想,凝神一意對付起水刃的攻擊來。
同一時刻,在山的另一邊,隱身壁後,昭曦瘋了一般捶打著困住他的結界:「殷臨,放我出去,讓我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而結界之外,朱槿卻只是肅著眉目,冷冷看著昭曦,神色間沒有半分鬆動。
大半年前,當成玉向他們說明她同連三的約定,而朱槿卻無任何異議之時,昭曦便有所疑惑,畢竟朱槿,不,殷臨,他是同自己放過狠話的,說過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事阻擋他護持尊上歸位,若神擋他,他便殺神,若佛擋他,他便殺佛。
昭曦識透了殷臨必然是在敷衍成玉,但那時候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默在一旁。他想看看殷臨接下來又會如何做。
然後不久,寂塵就不見了。
成玉對於寂塵的丟失一頭霧水,但昭曦卻明白,那必定是殷臨的手筆。
再然後,殷臨主動提出了帶成玉來這八荒世界尋找連宋。
昭曦莫名於殷臨的這一步舉動,因此偷偷跟了過來。穿越若木之門時,看到殷臨主動甩開了成玉,昭曦便有些明白了他的計劃,但他並不確定。直到那橙衣少女意欲虐殺成玉,殷臨非但沒有第一時間護住成玉,反而轉身用結界困住了跟在他們身後的他時,昭曦才終於確定了殷臨的打算:他促成這樣的局面,是要親自為成玉造一個生死劫,以使祖媞身歸正位。
殷臨是在盡心盡力地履行一個神使的職責,對此昭曦無話可說,可就算是要為成玉造一個命劫,何苦非要令她如此悽慘,他無法接受的是這個。
但目下,無論他如何發作,似乎都無法撼動殷臨的心。
昭曦嘗試著冷靜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偏過頭不再看那被掛在長刀之上悽慘得如同破布一般的少女,壓抑住聲音里的顫抖,向面前的青年道:「殷臨,從前你的確無情,但如今,你不也知道了什麼是情嗎?」他直視著青年的眼睛,「我聽說在尊上的第七次轉世之時,你也曾真心地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女子名叫青鷂,你也曾與她有過山盟海誓。她死去之後,每一次當她轉世,你都會去找到她,無論她轉生成了誰,你都會默默守護她。」
見青年眉目微動,昭曦趁熱打鐵:「若今日在那刀林中的人是青鷂,我絕不會攔你,阿玉之於我便如同青鷂之於你,算我求你,也不要攔我!」
殷臨看了他好一會兒:「是姚黃告訴你的?」不等他回答,已轉開了視線,看向遠山,淡淡道,「如果你知道完整的故事,你就應該明白,便是青鷂,我也將她排在了護持尊上歸位的任務之後。」
昭曦不可置信地看向殷臨,見殷臨閉上了眼睛。
昭曦忽然想起了臨離開凡世那夜,他經過後院,碰見了殷臨同姚黃託付李牧舟。仁安堂醫館的小李大夫李牧舟,是這一世里青鷂的轉世。
彼時,悉知一切的姚黃問殷臨:「你還會回來嗎?」
殷臨回答「說不準」。
姚黃嘆息:「若就此留在那邊再也不回來了,那你就再也見不到小李大夫了,就不會覺得難過?」
殷臨像是凝滯住了,良久後,回姚黃:「青鷂臨死時,對我說她不會喝忘川水,會等我,我讓她別這麼做。拒喝忘川水,是逆天之舉,會遭天罰,我有重任在身,無法守護她躲過懲罰。我說完那番話後,青鷂哭了。我想,她是帶著對我的恨前往冥司的。因為那時候她選擇了我,我卻沒有選擇她。」
姚黃靜了一瞬,拍了拍殷臨的肩:「如今,你後悔當初的選擇嗎?」
昭曦記得,那時殷臨也如現在這般閉上了眼:「無所謂後悔不後悔,若重來一次,我依然會如此選擇。喜歡一個凡人很難,他們的壽命太過短暫,即便能夠轉世,但喝過忘川水後,所謂的轉世,也終歸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你可知道,每一世,我都試圖在這些轉世者的身上尋找青鷂的影子,但每一世,都只是失望罷了。所以姚黃,不要喜歡上凡人,那樣會很苦。」
在殷臨的那一番話之後,兩人皆沉默了許久,然後姚黃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也是彼時藏身於一旁的昭曦想要問的問題:「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依然忘不掉青鷂,那有沒有想過,若你不是神使,不需要背負使尊上復歸的重責,你同青鷂姑娘便……」
殷臨當時怎麼回答的來著?是了,他回答說:「我想過若我能更好地控制住自己,當初沒有喜歡上青鷂就好了,但我沒想過我不做姑媱山的神使。」
憶起了殷臨同姚黃這一段對話的昭曦,驀地啞然。刀林之中,少女無聲無息,不知是死是活,這悽慘一幕令他疼痛無比,但他卻再也無法對殷臨說出一個字。他沒有立場,也沒有了理由。
但殷臨忽然開口了:「這一世她出生時,依然是個情緒殘缺的孩子,來這世間學習最後一種愛——男女情愛,以及許多痛。」
昭曦怔怔地看向殷臨。
殷臨垂眸,竟也似傷感:「她幼年喪父,繼而喪母,這是她需要學習的第一種痛——喪親之痛。成年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卻因她而死,這是她需要學習的第二種痛——喪友之痛。原本她會嫁去烏儺素,敏達王子會早逝,那是她需要學習的第三種痛——喪夫之痛。她還會有早夭的孩子,那是喪子之痛。在這過程中,她會學習到所有她過去十六世不曾真正學習成功的負面情緒,她會更清楚焦慮、緊張、憤怒、沮喪、悲傷、痛苦、恐懼、絕望都是什麼,最重要的,是她會學習到怨恨是什麼。可這既定的完美的情劫、生死之劫,卻被水神給破壞了,因此我只好親手為她再造新劫。」
他看向昭曦:「我從來就不無情,我也對身為凡人的她不忍。早在麗川,看到她因為蜻蛉之死而那樣痛苦,我便不忍,但我必須忍住。此時若放你出去,或許你能救活她,但尊上她卻可能再也沒有辦法歸位,帝昭曦,你可承受得起這後果?」
昭曦委頓在地。
殷臨蹲了下來,說完方才那一席話,他的雙眼也有些泛紅。
他抬了抬手,結界中一片漆黑,隨著那黑幕降下,他有些憐憫地向昭曦道:「我知道你是不忍看到她如此,不忍看,那就不要看了。」
滴答,滴答,滴答……那聲音有些凝重,又有些黏稠,響在耳邊,煩人,又很可怖。煩人是因她本不應當聽到那聲音的,但它們卻一直響在她耳側。可怖是因那是她自己的血從身體裡一點一點滴落的聲音。她多聽它們一聲,便離死更近一分。
成玉恍惚極了。
她的確快死了。
掛在這長刀之上時,起初她只感到痛。鋪天蓋地的疼痛主宰了她的全部感知,讓她恨不得立刻去死。可她死不了。她連更多地傷害自己,好給自己一個痛快了結的機會都沒有。
她睜開眼睛,天地都是血紅,依稀能辨出日影並無移動,但她卻覺得像是過去了許久。她真的疼了太久。當她連睜眼的力氣都失去了的時候,似乎終於沒有那麼疼了,但全身冷極了。她依稀明白,她快解脫了。但身體的痛苦淡去,心上的痛苦卻洶湧而來。
真的就這樣死去嗎?她最想要見到的那個人,此生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樣也可以嗎?
兩人的過往如走馬燈一般自她已不甚清醒的腦海中飛掠而過。
回憶是溫暖的,沒有這麼疼,也沒有這麼冷。
平安城小渡口的野亭中,青年白衣玄扇,櫛風沐雨而來,初見便識破了她的裝扮:「你是個姑娘。」
古樸的手藝小店裡,他們再逢,他微眯著眼挑眉看她:「從今日開始,我就是你哥哥了。」
七夕之夜,他為她燃放煙花,對她說:「將這些情緒和記憶再次封印進你的身體裡,你能再次無憂無慮。可阿玉,我還是想讓你繼續長大。」
冥司之中,他解她心結,俯身在她耳邊鼓勵她:「我只會想,我們阿玉是有多聰明,竟能平安回來。」
是那樣溫柔周到、體貼可靠的她的心上人,讓她忍不住便要去親近依賴的、如兄又如夫的她的連三哥哥。
他也有壞的時候,躲避她,不見她,親她,嚇她,對她放狠話,說什麼「以後別再靠近我,離我遠遠的」。
他也曾傷過她的心。
但那並非是他所願。
他踏遍山河尋她,對她說:「我找了你很久。我喜歡你,不能容許你嫁去烏儺素。」
當季明楓將她帶走,他追來小桫欏境,同她陳情:「我想要的,並非須臾之歡,而是與你長相廝守。」
彩石河畔,他為她裂地生海,半抱住她,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親密地附在她的耳邊:「我愛的人是你,不相信也沒關係,我證明給你看。」
回憶到此,想要落淚,眼角滾落的,卻滴滴是血。
她是凡人,而他是天神,她從來便知他們之間相隔天塹。便是在他一心為著二人的將來做長遠謀算之時,她也沒有相信過他們會有永遠。但她也沒有想過他們能夠在一起的時光是這樣短暫。
她至今仍記得在小桫欏境的胡楊林中,他們互訴心意之時,她將自己交付給他時的圓滿,也記得最後那一月相處中,她所感受到的歡悅和幸福。
悲傷,絕望,遺憾,和心底巨大的痛苦凝聚成了一種她平生從沒有真正體會過的情感——恨。恨意盤踞在她的心底,纏綿不去。
若她不曾得到過那一切,不曾那樣接近過幸福,此刻,她不會這樣恨。
她不求能與心上人長相廝守,她所求不過這一世罷了,一世,幾十年,與神仙們動輒以萬計數的壽命相比,這又算什麼,為何區區幾十年她也無法求得?若這是天意,為何天意要對她如此狠?
恨意如藤蔓蔓延瘋長,她恨親手虐殺她的那橙衣的惡魔似的仙,恨天,亦恨這命。濃烈的恨意驅使她不甘地悲呼出聲:「啊——!」
悲鳴被靜音之術所阻攔,不能為八方神靈聽聞,然那悲呼中的怨恨之意卻為天地靈息所感,一時間原本明朗的天櫃山陰風大作,烏雲自天邊滾滾而來,齊齊壓在天櫃七峰之上,潮鳴電掣,雷動如山傾。
昭曦豎耳靜聽天頂的動向:「這是……」
朱槿神色晦暗,一言不發。
一山之隔,守在寒潭旁的兩位天將且驚且疑地望向峰頂:「這風雷……似乎並不是流刃之刑的前奏……這是怎麼回事?」
寒瀑中已近力竭的青年也從半昏迷中醒過了神來,仰望向山頂之處,眼中疑竇叢生。
天櫃七峰之上濃雲壓頂,雷嗔電怒,但造成這一切的成玉卻並不關心外界發生了什麼。恨意如火,在身體中衝撞灼燒,令她難受極了,但她也明白,全憑著這股不甘的恨意強撐,她才能留得一分清醒。
她其實離死亡已經很近很近了。
聽說人死之時,或許會看到自己的前世。
當身體裡最後一點血液也流失殆盡,忽然有許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驀地湧進她的腦中。
似乎是她的前世。
她看到了。
第一世里,她是個痴兒,不會說話,也不能動,像個木頭人一般,更別提普通人類的情感,更是一概不懂。族人視她不祥,要將她燒死,寡母瘋了一般將她從火刑架上救下,帶著她東躲西藏。母女倆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艱難,但也還過得去。但有一日,母親卻病了。那個冬天,寡母自知熬不過去,將僅有的銀錢換了麵粉,為她做了一大鍋餅,放在了她的身邊,撫著痴呆的她流淚:「能多活一天,也要多活一天啊!」兩日後,母親死去了,她守著母親的屍體,有生以來第一次流了淚,在那眼淚中,她學會了作為人類最重要的一種情感:舐犢情深,昊天罔極。
第二世里,她依然有些痴呆,自小被遺棄,被一個好心的佃農撿去撫養。她十歲時,老佃農拿刀劃壞了她的臉,說這樣的世道,一個貧家女兒生得這稀世容貌必然遭禍,不如毀掉。痴呆的孩子又懂得什麼,只記得了刀刃划過皮肉的疼痛,以此判斷出老人不喜她。可十四歲那年,家鄉遭大洪水,漂過的浮木只能救一人之命,老人毫無猶疑地將生還之機給了她這個痴兒,拼命將她推上了浮木,自己卻被洪流捲走了。她怔怔望著老祖父消失在洪水裡的身影,又一次落了淚,在那眼淚中,她明白了這世間情感的複雜,學會了什麼是善意的傷害和孺慕之愛。
第三世里,她終於不再是個痴兒,有了基本的情緒,是個大面上看著還算正常的孩子,尋常地長大,也有了朋友。那是個女子亦能從軍的時代。她同朋友一起參了軍,在一次偵察敵營的任務中,兩人不慎被發現,朋友為了護住她,先行一步做了誘餌引開了追擊的敵軍,最後慘死於敵手。她們分別之時朋友對她說,若她能活下來,一定要代替她,活得更有意義和價值。那一世,她學會了什麼是背負,並且終其一生都在學習什麼是為人的意義和為人的價值。
第四世……
第五世……
第六世……
她一共經歷了十七世。
這一世正是她的第十七世。
亦是她的最後一世。
十七世苦修,她終於習得了凡人應具有的全部情感,獲得了一個完整的人格。
成玉驀地睜開了眼睛。
就在她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掛在長刀上的凡軀化作一道金光,那金光與尋常金光大不相同,似乎涵了千萬種色彩,耀眼至極。
金光迅速蔓延,頃刻之間覆蓋萬里冰原,光芒所及之處,濃雲盡退,驚雷立止,萬物難生的天櫃七峰竟於瞬剎之間盛開了萬盞雪蓮。
天地正中之處,乃是中澤大地,中澤乃古神消逝沉睡之境,八荒神靈皆不可涉足。然此時,靜謐了數十萬年的中澤大地,卻突然傳出了洪亮悠揚的鐘聲。
中澤境內,僅有一處地界,坐落了一頂敲響之後八荒便都能聞得其音的仙鍾。那地界是中澤正中的姑媱山,那仙鍾是姑媱山頂的慈悲鍾。
姑媱洪鐘鐘聲不止,響徹八荒,金光也隨著那鐘聲延向遠方,很快便覆蓋住了整個天地。
正當八荒生靈都為這異象而驚異不已之時,不滅的金光之中,傳出了縹緲的法音:「姑媱祖媞,以光神之名,為天地立下法咒:萬物仰光而生,光存,則世間萬物不滅。姑媱祖媞,以人神之名,為八荒立下法咒:十億凡世,由姑媱所護,八荒生靈,若有對人族心存惡意者,皆不得通過若木之門。」
法音緲緲,為眾生所聞。
上至天君,下至地仙,聆得法音者,齊齊跪拜。
眾生皆震驚不能自持。
消逝了二十一萬年的光神,竟復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