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4-04-29 22:23:29 作者: 唐七

  自入宮以來,成玉總是卯中就起床,梳洗後去太皇太后處候著,伺候祖母早膳。然次日卯末了,成玉還未起身。宮女撩帳探看,見郡主裹在被中發抖,口中糊塗著說冷,臉上卻燒得一片通紅。宮女惶恐,立刻稟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急召了太醫院院判前來問診。

  太醫院曾院判懸絲診脈,得出的結論是郡主昨夜著了風寒。然一服重藥灌下去,成玉卻依然高熱不退,人還愈加糊塗。太皇太后憂急,想起她的命格,以為她這是在宮中住了太久,失了百花靈氣潤澤所致,念及她重病不好挪動,便下了懿旨召朱槿、梨響入宮,又令他們從十花樓里多挑些有靈氣的花花草草搬進來,看能否為成玉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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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槿領旨,花花草草里挑揀了一陣,挑了前幾天終於化了形能跟他聊天的姚黃和紫優曇。

  成玉一病就是多半月,生病之初,她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梨響守在病榻之側,為成玉擦汗掖被鋪床單、遞水餵藥換衣衫,忙得不可開交。朱槿、姚黃和紫優曇三個男人坐在外間,也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成玉清醒的時候關懷了她要蓋好被子多喝熱水。

  因為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干,朱槿做主去搞了面一人高的銅鏡安在外間,給銅鏡施了法。後來的情況就是梨響一個人在裡間照顧成玉,他們仨擠在外間,從銅鏡里觀看千里之遙的貴丹之戰戰況實錄。看就看了,時不時還要發表一點意見,發表意見也就罷了,意見相左時還要吵起來。朱槿比較沉穩,也比較包容,但是姚黃和紫優曇不行,他們倆動不動就要辱罵對方。這種情況下,成玉十有八九會被吵醒,看成玉醒了,三個人會暫停片刻,安撫成玉,安撫的方式是吩咐梨響:「你去給她倒點熱水來。」

  梨響覺得他們三個人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三生三世都不可能找得到老婆了。

  大概第五天時,成玉從床上爬了起來。梨響本以為成玉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外面無所事事的三個花妖驅逐出去,但成玉沒有這樣做。她裹了一領厚實裘衣倚在門帘處,神色複雜地凝望外間銅鏡中的情景,認出那上面是什麼時,像是十分驚訝朱槿他們還有這樣的本事。站了片刻,她走過去加入了他們。

  在成玉加入朱槿他們圍著銅鏡一起觀看貴礵之戰這一日,戰爭形勢發生了嚴峻的新變化。

  皇帝當日會派素有帝國寶璧之稱的連宋率軍馳援一個小小貴丹,為的並非只是將貴丹從礵食鐵蹄之下救出,更是為了將礵食這一潛在勁敵狠狠彈壓於天極山之北。故而礵食全線潰敗退出貴丹之後,大熙並沒有善罷甘休,十五萬兵馬反而越過天極山侵入了礵食,一舉拿下了他們肥美的夏拉草灘。

  而趁著大熙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在東南戰場同礵食作戰時,自四年前新主登基後一直被連宋壓著打的北衛感到一雪前恥的時機到來了。北衛舉傾國之力,集結了五十萬兵馬開往熙衛邊境。成玉坐在銅鏡前看到的第一個畫面,便是姚黃從礵食戰場上切過來的熙衛邊境的情景:北衛向大熙宣戰。

  為了幫助軍事知識最為薄弱的紫優曇看懂當下局勢,朱槿還去搞來了輿圖。輿圖上可見,北衛同大熙交界處,西為難涉水澤,東為崎嶇山地,只縱跨大熙兩個郡的淇澤湖以北乃是一片平原。姚黃分析,北衛舉傾國戰力,趁著大熙兵力分散時南侵,打的便是以「投鞭足以斷流」的兵力優勢迅速突破淇澤湖的湖口防線,以打開大熙國門,向東南深入腹地,直取大熙國都的主意。

  湖口乃是國門,連宋以十萬精兵於此布下重防,防線堅固,可稱鐵壁銅牆,然再是牢固,也難以抵擋北衛五十萬兵馬突然發難,全線壓上。

  湖口郡連失重鎮,僅五日,淇澤湖以北全部失陷。

  從地理上看,大湖以東乃是一片靴形平原,平原以東乃是山地,湖山之間正好鑲了靴形平原的那隻靴筒。衛軍自湖口開進,與熙朝守軍在靴筒處來回爭奪了十日,最終以靴筒失陷、大熙兩萬殘兵退至大湖南部的巨桐縣為大戰的第一階段做了結。

  湖口防線宣告崩潰。

  五十萬軍隊對上十萬軍隊,這種潰敗其實也是必然。不過大熙邊關告急的軍情傳達得及時,平安城中皇帝的軍令亦下得果決,衛熙之戰爆發的第六日,大熙十七衛共二十萬兵馬已領軍令火速整裝,依託運河之利走水路奔赴淇澤湖馳援了。

  守衛湖口的殘兵退到巨桐縣的次日,便有三萬軍隊先行抵達與其會合,五萬兵力迅速整合,組成一道新的防線,將北衛大軍阻於巨桐縣之外。而防線之後十里處,淇澤湖最南端的淼都縣開了一個大工程,二十萬民夫開始修建一道西起大湖東至高山的屏障般的防禦工事來。

  千里之外戰火紛飛,平安城裡依然很平安。成玉在宮中養病養了大半月,太皇太后派嬤嬤來探病,嬤嬤回去一稟,說郡主大有起色。太皇太后深信這是被朱槿帶進宮來的那幾盆花花草草的功勞,看成玉能挪動了,就做主讓她回十花樓繼續養著去。成玉沒有什麼意見,姚黃和紫優曇卻很不舍,因十花樓里找不著宮裡這樣大的銅鏡,這二十來日他們看慣了宮裡的大銅鏡,內心裡已經很看不上十花樓的小銅鏡了,離宮時不禁一步三回頭。

  一人四妖回到十花樓的次日,大熙二十萬援軍陸續抵達了淇澤湖以南的淼都縣。姚黃足足嘆了十八口氣,神色晦暗地將身前半身高小銅鏡的畫面切回到久未關注的礵食戰場。由大將軍連宋親自督戰的東南戰場竟已止兵休戰,追溯過去,大家才發現援助貴丹的大熙軍隊主力十幾日前便從天極山以北撤回,借了貴丹海船,利用順風季穿越南海,自西南登陸回兵大熙,現在已在直達淇澤湖的運河上了。

  紫優曇目瞪口呆,掰著手指算了好一會兒,問朱槿:「我見識淺薄,對於他們凡人來說,這回兵速度是不是太快了點兒?」又道,「我方才晃眼掠過貴丹,似乎看到了粟及,他們這是戰勢太複雜緊急,逼不得已將粟及派去貴丹給需要回撤的大熙軍隊施法了?」

  姚黃立刻就想給紫優曇上一堂課,課名就叫「一個千年花妖入凡時必須知道的十件小事」。但朱槿還在跟前,不好和紫優曇較這個真,姚黃花了大力氣克制住了自己,聽朱槿好脾氣地回答紫優曇:「凡世的這些戰爭,無論大小,皆關乎國運,乃是上天註定,誰也不能以仙術道法之類干涉之,因哪怕用上一丁點法力,也會被反噬,嚴重的還會被天懲,別說一個小小國師了,便是九天之上戰神臨世,面對這場戰爭,也只能以凡人的辦法打一場硬仗。天罰不是鬧著玩的。」

  紫優曇居然還似懂非懂,天真地問朱槿:「居然沒施法嗎?那他們怎麼做到這麼快的?」

  姚黃感覺紫優曇他可真是太蠢了,聽不下去他那麼蠢,無法控制地趕在朱槿前面將這事掰碎了同他解釋:「貴丹戰場上這十來萬軍隊回兵是很快,但這和神通道法沒什麼關係,主要是靠他們大將軍決策果斷,安排得當,又懂天相,知道這個季節東風自南海上來,造海船借東風西下由水路回大熙,能比陸路行軍快一倍。」實在沒忍住白了紫優曇一眼,「什麼都不懂,你是怎麼當花妖的?」

  紫優曇當場就要衝過去和姚黃幹起來,被坐在中間的朱槿攔住了。

  成玉將凳子移了移,離他們三個都遠一點。此時銅鏡上的畫面又回到了熙衛戰場,是一個自高空俯瞰的視野:自淇澤湖南畔的淼都縣起,直至東部山地之間的那條大防線已構建完畢,似一道黑色的閘門,封住了整個靴形平原的靴筒拐彎處。淼都防線構建成功,守在前方十里處巨桐縣的五萬兵士便不再戀戰,且戰且退,退到後面新建成的防線,正好與新馳援來此的十七萬大軍匯合。

  二十二萬大軍鎮守的第三道大防線似從天而降,又似拔地而起,橫亘於四十來萬衛軍之前,強勢地抵擋住了他們的攻勢。

  兩軍呈對峙之狀。高空俯瞰,並不見戰火硝煙,一切都是靜止。霧色一擋,似一張有些朦朧的輿圖。

  成玉皺眉看了好一會兒,手指輕點銅鏡,問出了一個比紫優曇專業多了的問題:「我們回軍雖快,兵士們急行軍趕來馳援,可輜重都壓在後面,少說還要十來日才能押送過來。這一條二十二萬人構建的新防線看似牢固,武器卻有限。我們調兵遣將如此迅捷大約令衛軍驚訝了一番,但他們定然也明白武器是我們的短板,這幾日怕是會強攻不斷。武器不足,即使有二十二萬兵士,我們也不一定守得住這道防線。」

  朱槿還攔著一心要和姚黃拼命的紫優曇,一時難以分神回答成玉。

  姚黃給朱槿面子,最主要可能也是因為打不過紫優曇,沒有再和他一般見識,悶悶地站在角落裡拿著個冰袋捂著額角上的一片烏青,幽幽回答成玉:「熙朝的這位大將軍不容小覷,淇澤湖的三道防線都是他親手設計,你看,就算他不在,當北衛傾全國之力同熙朝宣戰後,淇澤湖的守軍們也沒有亂起來。無論是抵抗還是撤退,都能條理明晰,從容地等到十七衛的援軍到來,建起第三道固若金湯的防線與衛軍對峙。」姚黃抬了抬眼皮,「這樣嚴密謹慎且運籌帷幄的將領,如何會犯你所擔心的那些低級錯誤。」說著輕輕撥拉了一下銅鏡,鏡面立刻被碧綠的淇澤湖所占據,數條大船點綴其上,士兵同民夫們分散於船頭船尾,正賣力地從湖中打撈起一捆又一捆包裹嚴實之物。姚黃指了指浩渺幽深的淇澤湖:「北衛估計死也想不到,湖底是個武器庫。」他帶著一點欣賞,「誰能想到我們這位熙朝的大將軍,早在數年之前,便秘密在湖底藏滿了弓箭和勁弩呢。」

  朱槿終於制住了紫優曇,聽姚黃提及連宋,接話道:「從貴丹回軍的海船上,似乎沒有見到連將軍。」停了停,他面上現出疑惑,「貴丹十五萬精兵難道並沒有全然回到大熙增援淼都防線,還有什麼新的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戰略嗎?」他挑了挑眉,向姚黃道:「你試試看能不能找到連將軍現在人在何處?」

  姚黃凝神試了半晌,又半晌,面對著仍是一片幽深湖面的銅鏡有些不解:「難道是粟及跟著他,因此我的法力難以使他在銅鏡中現身?」

  朱槿騰出手幫了姚黃一把,兩人合力也沒有什麼效用。紫優曇個子小小,性情很真,看朱槿和姚黃在銅鏡跟前搗鼓半天,銅鏡卻不聽使喚,替他倆生氣,伸手打了鏡子兩下,結果把銅鏡給拍成了一個捲兒。

  姚黃被紫優曇給驚呆了,反應過來後立刻火冒三丈,成玉看姚黃不長記性,又要去揍紫優曇,趕緊先撤了。剛替他們關上門,就聽見裡邊一陣乒桌球乓。

  梨響過來送茶,瞧見在外面透氣的成玉,有些欲言又止。連宋同成玉之事,三個男人不知道,她卻清楚。雖然跟著朱槿他們於銅鏡中觀看戰事的十來日裡,成玉從沒有主動提起過連宋,也沒有表現過對他的擔憂,但梨響一直記得那日成玉對她說起她和連三本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侶時,眉眼中那藏不住的靈動色彩。

  有時候成玉的確會那樣,心中越是慌張,面上越是鎮定。梨響琢磨著,郡主這些時日裡鎮定如斯,內心中也不知如何憂懼不安。她一時為成玉感到難受,一時卻又隱隱有些害怕,害怕成玉有朝一日會難以克制,為助連宋一臂之力,而將銅鏡中看到的軍情傳給皇帝。

  雖然郡主一向是知輕重之人,但不是說情愛之事慣會將姑娘們都變成傻子嗎?

  梨響糾結了片刻,覺得她還是應該開這個口。她靠近了成玉,一邊觀察她的神色,一邊踟踟躕躕:「有件事朱槿忘了囑咐郡主……」

  成玉轉過頭來看著她。

  梨響吞吞吐吐:「鏡中那些軍情,郡主……看便看了吧,最好不要透露給凡人們啊,」說著定了定神,「因天機不可擾亂,若擾亂天機,後果非朱槿、姚黃他們三個區區花妖能承受,」看成玉愣了愣,立刻道,「當然我知道郡主向來是知輕重的,我只是……」

  成玉明了似的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怕我忍不住幫他。」

  「你不用擔心。」她說。

  梨響看到她的嘴角勾出了一個嘲諷的弧度。成玉不常做出那樣的表情,因此一旦做出,便格外令人驚訝。那是個笑,卻是個嘲諷的笑:「他用不著我幫他什麼。」她淡淡道。

  梨響狐疑地點了點頭,又疑心是自己看錯了,想了想,自顧自地安慰她:「連姚黃都說連將軍他厲害,那他就一定很厲害了。姚黃主天下國運,當世名將他也沒幾人能看得上。所以即便不用郡主擾亂天機幫連將軍,他也一定不會有事,郡主不用擔心。」

  少女聽到她如此言語,微微偏頭,似乎失神了一會兒,良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她很贊同似的,然後有些意興闌珊地望向遠處街景,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他也用不著我幫他什麼,天下有什麼能難得住他呢。」她微垂了眼睫,又笑了笑,「我一個凡人,從前種種,不自量力罷了。」停在嘴角的那個笑有些輕軟,還有些嬌,是很好看的,但她的眼睛裡卻一片清明,沒有溫度。

  梨響心中咯噔一聲,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一時卻也不知道不對的是什麼。

  正如成玉所料,面對熙朝二十二萬大軍固守的淼都防線,北衛打的是趁大熙的軍械補給到達之前密集強攻,以求快速攻破此道防線的主意。北衛信心十足,原以為大熙頂多能撐三日,卻不想第四日了也不見守衛防線的軍士們有彈盡糧絕之態,反倒是他們自己在第五日因後方補給不力而不得不停戰休整。而在次日,自貴丹戰場撤回的十萬兵馬也到達了淼都,讓北衛衝破淼都防線的算盤落了空,這一場大戰終於進入了雙方勢均力敵的對峙階段。

  前線雙方對峙的第三日,平安城中成玉被皇帝召進了宮。

  得知皇帝傳召成玉,紫優曇如遭雷擊,心都揪了起來,因為在將十花樓的銅鏡拍成個捲兒,被姚黃打了之後,他覺得這次的確是他沒理。他是個有想法的妖,反思之下覺得自己應該彌補,就跑去皇宮裡將那面大家都很喜愛的一人高的銅鏡給姚黃偷了回來。

  宦侍來傳成玉,紫優曇第一反應是宮裡發現銅鏡失竊,皇帝將這事算在了成玉頭上,召她入宮是要罰她。他說什麼也不願讓成玉替他受過,非要跟著她一起去宮裡自首。姚黃看紫優曇傻得愁人,告訴他區區一面銅鏡,就算被發現失竊了,這事也不歸皇帝親自管,畢竟一個皇帝一天事也還挺多的。

  紫優曇將信將疑,找朱槿求證,但朱槿卻像沒有聽到他的發問似的,只出神地看著換好衣裳出來的成玉,眉間有些憂慮。

  直到成玉坐上馬車離開,朱槿依然蹙著眉,良久,他嘆息了一聲:「這一日終於還是來了。」

  一旁的姚黃怔了怔:「你說的是……」

  朱槿目視著消失在街道盡頭的馬車,苦笑道:「她的第三個劫數。」

  成玉的第三個劫數,是情劫,應的是遠嫁和親。

  姚黃看著朱槿,慢慢皺起了眉頭:「我總覺得這一世,你心裡存了許多事。」

  朱槿淡淡一笑:「你是說關於郡主的這三劫?」

  姚黃沉默不語,忽然道:「其實從很早以前我就有些奇怪,你似乎一直在躲著一個人。」

  朱槿挑眉,有些好奇似的看向姚黃:「哦?我在躲著誰?」

  姚黃看著他:「連大將軍。」

  便見朱槿愣了一愣。

  「我說對了是嗎?」姚黃凝著眉頭沉吟,「說來這位大將軍和天君幼子同名,所以該不會他便是……」

  朱槿笑了,那笑容有些感佩,又有些無奈似的:「你猜對了,他確實便是那位水神。這一世,這凡間很熱鬧對不對?」

  姚黃一驚:「怪不得你一直躲著他。」卻又有些不解,「可你不是說過,尊上臨去之前加持過你,所以這世間除了洪荒之神,沒有誰能看透你的真身嗎。即便水神有心窺視你,你在他眼中,也不過一個得道的凡人罷了。而郡主身邊的侍從皆是有道之人這事,宗室幾乎全曉得,你又怕什麼呢?」

  說到這裡,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仿佛乍然明晰,有些瞭然地看著朱槿:「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了,你擔心若然相逢,即便水神看不出你的真身,但萬一他懷疑你的來歷,以至於最後連累尊上,便不好了,是吧?」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可縱使水神他穎慧絕倫,又能舉一反三,懷疑了尊上非是等閒之人,然托第一代冥主之福,尊上如今肉體凡胎,無一絲一毫仙澤神性,的的確確就是個凡人,他又能懷疑什麼呢?若是神仙,即便仙澤被壓制,仙體終歸也是仙體,和凡體是不同的,但尊上今世既有這樣一副凡體護佑她,可謂萬無一失的,你又何需如此謹慎呢?」

  對於他這一番難得的推心置腹之論,朱槿並沒有反對,甚至極為贊同地點了點頭:「你說得都沒錯。」他輕輕嘆了口氣,「但為何要如此謹慎……或許是因水神降生之後,我在南荒待過一段時日,不能確定那時候他是否見過我吧。」

  姚黃啞然,萬萬沒想到是這個原因,想了想,那愁緒籠罩的一張臉上現出了一點光:「對了,我還有一個想法。」

  朱槿表示願聞其詳。

  姚黃思忖著道:「八荒之中這些後來的神祇雖不知曉,可我們卻明白,當然你也明白,水神和尊上是有命定之緣的,既然水神恰巧也在此世,也許我們並沒有必要一定要讓郡主去和親,興許水神可以化解……」

  但話未完便被朱槿沉聲打斷。一貫穩重的青年此時竟有些疾言厲色,眉目間瀰漫了沉肅的冷色:「連你也糊塗了嗎?這劫,我們是不能插手的。」他靜靜望著遠天,「我的使命便是令她順利渡劫、順利歸位,將水神引入此事之中,勢必再生事端,我不能冒險。」

  「可……」姚黃有心反駁,但看著青年那無比嚴峻認真的神色,一時竟也無語。

  成玉坐在御書房裡捧著個茶杯慢吞吞地想,皇帝召她來要談的事,大約是和親。

  其實來路上她就有些猜到。御書房中同皇帝行禮問安後,皇帝又給她賜了座,她就差不多確定了。因往常她來御書房聽訓,要麼站著要麼跪著,皇帝無處安放的兄妹愛幾乎全安放在了她身上,愛得深,管得嚴,給她賜座這種事,皇帝從來沒幹過。

  前一陣熙衛之戰,局勢甚為緊張,大約在戰事上用了許多精神,皇帝瞧著瘦了些許。他先關懷了下成玉風寒可好了沒有,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令沈公公去給她拿了個手爐,才進入了正題:「烏儺素的四王子前些日向朕求你,說今夏曲水苑避暑時,他曾於鞠場見過一次你的馬上英姿,自那以後便將你記在了心中,傾心於你,不能自已,希望能求娶你做他的正妃,以結兩國之好。」

  成玉知道,此時最合宜的表情便是驚訝,因此她做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但她心中其實並無訝異。熙衛正是戰時,此時遣宗室女和親,和親之國必定是皇帝考量的於此戰最為有益的可結盟之國。烏儺素在大熙之北北衛之西,與兩國均有交界,正是結盟首選,故而若要她和親,遠嫁之地十有八九是烏儺素,她來路上便想過了。

  烏儺素的四王子成玉沒有見過,至於成筠說這位四王子曾在曲水苑同自己有一面之緣,別後便情根深種,這些言語,她並沒有放進心中。

  皇帝咳了一聲,沈公公適時遞過去一杯參茶,皇帝喝了兩口,將茶杯放在桌上,看了出神的成玉片刻,道:「四王子敏達乃是烏儺素王太子胞弟,自幼與太子感情極好,其人一表人才,清芷爽朗,文武兼全,他既向皇兄求了你,皇兄左右考量,亦覺他乃良配,也有意將你許他,」成筠停了停,撫著手中一柄鎮紙,目光凝在成玉臉上,語聲和緩,「但畢竟遠嫁,皇兄不願迫你,因此召你入宮,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雖然皇帝將此事敘述得如同一場尋常議親,且還因是一位英俊皇子求娶一位美麗王女,而使這場議親帶了幾分浪漫,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

  實際上,成筠剛得到北衛宣戰邊境告急的消息,便飛信傳書與連宋商議,定下了同烏儺素結盟之計,挑選了使臣出使。但此非常時刻,談判交涉耗時越短越好,為使結盟萬無一失,成筠便召了今夏隨兄長出使大熙後並沒有隨使離開,而是留在平安城遊學的烏儺素四王子入宮密談。

  這場密談是樁交易,成筠希望敏達能回國一趟,幫助大熙使臣遊說他的父王和長兄,儘快促成兩國結盟;而與之交換的是成筠亦可應敏達一事,允他所求。天子之諾,乃重諾。敏達若有野心,在此時提出要大熙將來助他奪嫡登大位,成筠都有可能答應,但這位四王子卻愛美人不愛權柄,用這一諾提出了求娶紅玉郡主成玉為妻。

  這當然是不用考慮的事。成筠答應了。

  敏達的確才能卓著,昨夜大熙使臣便有密信送至成筠的御案,解開密碼,信中說結盟已成,還說當此信送出之時,自礵食戰場上撤回的四萬軍隊已抵達烏儺素邊境,是夜便將秘密進入烏儺素國,執大將軍之令,於烏儺素和北衛的北部邊境發起進攻,在北衛國空虛的大後方點一把火。皇上收到信時,北衛應已分兵回防,救援失城去了,淼都防線的對峙局面當已被打破,戰勢自此將朝著大將軍所預估的局面順利過渡,請皇上不必掛心。

  結盟既成,烏儺素國那邊新開闢的西戰線也進展順利,這固然是可喜之事,但也意味著將成玉送去烏儺素的時刻到了。

  故而成筠才會召成玉入宮。

  成筠早已答應敏達的求親,這已是一樁無可轉圜之事,今日同成玉提及這樁事時,他卻說不願迫她,要聽聽她的意見,不過是他不能擔一個強迫之名,要讓成玉自己點頭罷了。

  他不大有把握他的大將軍對成玉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固然從前他有心撮合他二人,但此一時彼一時。若連三亦心慕成玉,他卻強硬下令送她和親,說不便會令君臣生隙,但若是成玉自己答應,那便不一樣了。

  他知他這位堂妹聰慧,不用他點撥,亦能明白這樁親事的重要,她一向胸懷大義,她會自己點頭。

  他並不是不疼愛她,往日裡聽她自己顛顛倒倒說什麼「我們當公主郡主的姑娘,說不定哪一日就要去國離家,和親遠嫁,學什麼琴棋書畫啊,反正那些異邦人也欣賞不來,還不如學個他們當地的馬頭琴」時,他還氣過她總胡說八道,也曾想過他怎會讓她去國離家和親遠嫁。

  那時未料到終有一日她所言成讖,而他竟沒有怎麼猶豫就選擇了犧牲她。可他一朝為君,撫四方,牧萬民,肩有重責,他只能如此選擇。

  天子這條路,走得好的人,必要做孤寡之人。

  成玉靜靜地坐在一張杌凳上,她聽懂了皇帝的態度,也聽懂了他雖然告訴她可以發表意見,但實際上他並不希望她有什麼意見。生在皇家,該懂的她都懂,且她行過千里路,也讀過千卷書,還起碼幫京城中不學無術的貴族少年們代寫過上百份時政課業,因此她也猜出了這樁親事背後的波瀾暗涌。

  皇帝問她對和親有何意見,固然皇帝不喜歡她有什麼意見,不過她其實也真的沒有什麼意見。從前老道算出的那道病劫和那道命劫她都應過了,她不覺得這第三道劫數她還能有不應之理,她只是一直沒有去想它罷了。

  老道說她一旦和親,小命休矣。她從前的確很抗拒這件事,這花花世界如此爛漫多姿,她是想要活著的,誰不想要活著呢。但舍她一人遠嫁,可使萬民早日脫離戰火,儘管和親說不定會令她殞命,她也無法說不。

  她被大熙的黎民奉養長大,即便為他們而死,也是死得其所。這命運雖然殘酷,但或許是她早料到了有這麼一日的緣故,她並無自憐,也無哀傷。

  她去過冥司,知道了人死後將有幽魂歸於地府,渡思不得泉,過斷生門,飲忘川水,上輪迴台,入往生樹,然後像一張白紙一樣投身到一個新的地方,做一個新的人。那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

  去往烏儺素,何嘗不是去往一個孤獨的新地方,斬斷前塵,做一個新的人,那同身死入冥司又有什麼大區別呢?

  因此她並沒有告訴皇帝當年老道對她的讖語,她抱著手爐,想了一會兒,回答皇帝:「皇兄既認為這是一樁好姻緣,那必定是一樁好姻緣了,臣妹但憑皇兄安排。」

  回到十花樓,已是傍晚時分。午後下了一場雪,此時雪雖停了,天色卻仍不好。院中亮起燈籠,彩燈白雪,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穿過照壁,成玉一眼看到梨響坐在一棵雲松下掩面低泣,姚黃則站在一旁柔聲安慰。這個組合太過新鮮,讓成玉愣了一愣,好奇心驅使她過去問問。

  按理說她一進門他們就該發現她,但因梨響沉浸在悲傷中,而姚黃剛化形不久,對身體的掌握還不夠熟練,以致成玉都走到附近的廊下了,兩人都沒發現,還在自顧自說著話。

  梨響邊哭邊道:「我同朱槿說,我們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陪著她安穩度過此生罷了,可沒想到朱槿他居然還是那樣冷心絕情,問我『你可還記得,每一世,到了最後的時刻,你總會如此求我,但我的答案始終如一』,」梨響恨得聲音都沙了起來,「我當然記得,過去的七世,每一世的最後都是他殺了她!」

  姚黃拍著梨響的背幫她順氣:「你這是氣話,」他道,「她原本無情無愛亦無欲,復生後入凡轉世,這一世又一世的,本就是為了習得凡人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痴。習得一種情感,那一世她的歷練也便結束了,再多待不僅毫無意義,實則還是在耽誤她,朱槿那麼做其實無可厚非。」

  梨響絞緊拭淚的絲帕,滴滴垂淚:「可這一世她不一樣,這是最後一世,她帶著從前習得的所有情感來到這一世,有了喜怒哀樂,那樣靈動可愛,朱槿他怎麼捨得,怎麼能眼睜睜地……」

  姚黃打斷了她的話:「朱槿亦是不舍,可這一世她來到這世間,就是為了完成這三道劫數。為了獲取一個完整人格,她已經歷了十六世修行,若是避了這道劫,完成不了今世的學習,她還需得再重來一世。可當年初代冥主只為她做了十七具凡軀,若這一世不能成功,以朱槿和我們之力,又去何處幫她尋一具不會被旁人看破身份的凡軀?下一世我們又怎能保得住她在人世平穩修行,不被人看出端倪,不被人爭奪覬覦?到時會生出多少事端,只怕我們根本無法掌控。」

  梨響拭淚:「我也知道……我只是捨不得,這一世的她和修行完畢歸位列神的她還是一個人嗎?在我眼中不是啊,我也不奢求能陪她幾十年,哪怕讓我再多陪她幾年……」

  姚黃輕聲一嘆:「前兩次劫數,應了,也化了,興許這一次亦能化解也未可知。別再埋怨朱槿了,若這第三道劫數亦能最終化解,而不必她以性命相付才能學得那些知識……」他邊轉身邊道,「那,待她習得凡人的背負為何、憂懼為何,愛為何、愛之甜蜜與苦痛又為何,完成這一世的修行,我保證朱槿絕不會再像前幾世那樣。你要知道他非鐵石心腸,他也不忍,所以你會有時間陪她……」姚黃突然噤聲,一雙銳目驀地睜大了,「……花主。」

  不遠處的廊檐旁,雪光映照之下,少女一張臉慘白,凝視他們片刻,低啞道:「你們方才,說的是我?」

  八個字似巨浪打來,牡丹姚帝見慣了世面,向來從容,此刻也禁不住慌亂起來,聲音失了鎮定:「花主聽岔了,我們……」一時卻不知該找個什麼藉口。

  梨響趕緊幫忙,但她一向沒有什麼智慧,而這次她急智下的發揮也沒有超過平常水準。她編了一套匪夷所思的說辭:「我們是在談論紫優曇罷了,紫優曇他也同花主你一樣,他也有三道劫數,但因為他情商不是很高,所以他要學習凡人們的……」

  姚黃感到絕望。

  正當他預感天可能要塌了時,朱槿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成玉身後,手輕輕一撫,少女已倒在他懷中。朱槿沉著臉,面向梨響,沒好氣道:「你覺得你這套說辭她會相信嗎?」

  姚黃沉默不語,梨響自知闖了禍,但擔心朱槿對成玉做什麼,鼓起勇氣抽抽噎噎:「你、你消除掉她方才的記憶就好,不要再做別的。」

  朱槿正欲為成玉消除記憶的手頓了頓:「你以為我會對她做什麼?」

  梨響縮了縮。

  朱槿將人事不知的成玉打橫抱起來,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叮囑他二人:「她必須作為凡人經歷此劫,那些事絕不可讓她知道,你們以後萬不可再如此大意。」

  眼見朱槿將成玉抱回樓中,姚黃捂著額頭也想回了,不料紫優曇突然冒了出來,一臉震驚:「方才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他先是不贊同地看了一眼編派他情商低的梨響,而後牢牢望定姚黃,發出了感嘆,「天哪,我們的花主,她居然並不是一個凡人嗎,她明明形魂體魄都和凡人一個樣啊!」

  姚黃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又想給紫優曇上課了,課名就叫「輔佐花主的每一個千年花妖都必須知道的十件小事」。他忍了又忍,沒忍住,問紫優曇:「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被朱槿選進十花樓的?」

  紫優曇今天脾氣好了很多:「真的,我確實沒有問過朱槿這個問題,他到底是怎麼把我選進來的?」他回憶了一陣,皺著眉頭說。

  姚黃不想再和他說話,感到太糟心了,就捏著眉心走了。

  紅玉郡主即將和親至烏儺素國的消息,沒兩日傳遍了朝野。

  齊大小姐很快上了門,卻被告知成玉不在十花樓中,而是去了冰燈節。冰燈節為迎冬至而辦,就辦在正東街旁的那一方碧湖畔。

  天陰風大,且明日才是亞寒,後日才是冬至正日子,還不到共慶佳節的時刻,因此節會上人不多。齊大小姐沿著湖畔走了一個來回,穿過座座精美冰雕,遙遙望見前方一個小亭中坐著個白衣少女,像是成玉。少女身旁的侍女看身量也有些像是梨響。二人一坐一站,面前的石桌上放著個爐子,似乎是在行溫酒賞雪的雅事。

  古詩有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陰雪天如此正是應景。齊大小姐想著走了過去,待走近時,亭中少女也正好抬起頭來,一眼看到她,有些驚訝,但立刻眉眼彎彎地招呼她:「小齊你怎麼來了?」手中的玉箸還杵在小火爐上頭的銀鍋里,「你要和我們一起涮火鍋嗎?」轉頭吩咐梨響:「快給小齊添雙筷子。」

  齊大小姐:「……」

  成玉看齊大小姐一時沒有言語,想了起來:「哦,你不太能吃紅鍋。」解釋道,「沒想到你要來,所以沒準備鴛鴦鍋。」

  梨響在一旁提議:「可以在鍋里先涮一涮,然後過水吃,那樣就不太辣。」

  成玉沉吟:「這種吃法,對火鍋不太尊重吧?」

  梨響猶豫:「還好吧,過水吃紅鍋總比吃清湯鍋對火鍋更尊重?」

  「那倒也是,」成玉點頭,轉頭問齊大小姐,「那就給你倒碗白水,你拿水過一過?」

  齊大小姐心急如焚來此,本以為所見的將是一位因即將被遠嫁而憂慮無比的郡主,她們也將在一個嚴謹肅穆的氛圍中鄭重地商談如何挽回此事。若成玉是在對著淒涼湖景喝悶酒,那也罷了,萬萬沒想到兩主僕在這兒熱火朝天地涮火鍋。

  齊大小姐一腔言語不知該從何說起,茫然坐下接了筷子,隨波逐流地涮了兩筷子,在成玉指著鍋中一味香料對梨響道「回頭去烏儺素,得多帶點兒這種調料,他們那兒八成沒有」時,齊大小姐終於回過神來:「所以去烏儺素和親之事,你是自願的?」

  成玉正涮著一片牛肉:「也說不上什麼自願不自願。」她慢吞吞道,將涮好的牛肉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中,「不過,我的確是同意了。」

  齊大小姐聽出她話中之意:「你是說,皇上並未迫你,給了你選擇,你自己選擇了和親?」

  成玉點了點頭,接著低著頭小口小口吃涮好的牛肉。

  齊大小姐看著成玉的發頂,感覺一口氣上不來,灌了半壺茶水,將心火澆熄,才能開口:「烏儺素確是西北重地,國亦不弱,但其國朝立於一片高寒之地,環境惡劣,氣候亦嚴酷,四季中有三季皆為隆冬,土地不沃,物資不豐,衣食住行遠比不得我大熙。且你雖體健,但終歸不是在烏儺素長大,於彼高寒之地生活,別說似你在大熙這般騎馬射箭蹴鞠了,多走幾步路便喘氣都難。這些你想過嗎?」

  想是都想過的,成玉煮了片蓮藕,盯著咕嘟咕嘟的濃湯,回齊大小姐:「這些都可以克服。」

  齊大小姐窒了一窒:「好,就算這些你不在意,」她蹙起眉頭,「烏儺素蠻夷之國,不習禮樂,不遵禮教,兄死,弟娶寡嫂,弟死,兄收弟媳。便是你與那烏儺素四王子真能相依到兒女繞膝又如何呢,父若死,兒子還能娶除生母之外的諸母。你若真嫁過去,這一生等待你的將是無盡的磋磨,這些你又想過嗎?」

  這些成玉沒有想過,因為這些事都著實太遙遠了,她或許根本挨不到那種時候。

  齊大小姐止住成玉手中的玉箸:「你去陛下面前告訴他,你後悔了,你不想去,你並非真心愿意遠嫁去烏儺素。」

  成玉靜了一會兒,收回筷子,置在一旁的白釉梅紋筷托上。她抬頭看向齊大小姐,目光明澈:「此事已定下了,是別無轉圜之事,你便不要再費心了。這些時候我們倒可以多待一待,往後怕是也沒有機會了。」

  定下了,只能是皇帝將此事定下了;別無轉圜,是說此事其實主要是皇帝的意思。齊大小姐立刻便聽明白了,因此也靜了片刻。

  「不可能沒有轉圜的。」良久,齊大小姐道。

  「我打聽過。」齊大小姐凝眉,一字一句,「當日烏儺素王太子率使臣出使我朝,陛下於曲水苑招待諸使臣,行宮之中,並非只四王子瞧上了你,王太子亦看上了煙瀾。大約四王子亦知王太子心意,明白大熙絕無可能將兩位貴女遠嫁烏儺素,因此藏了心思。而王太子率使臣回國後,烏儺素王親自來信,為王太子求娶煙瀾,彼時皇上亦有心促成此事。」齊大小姐停了停,「若那時事成,烏儺素與大熙早已是姻親,此次根本無需將你遠嫁。」

  成玉愣了愣:「竟有此事。」端起茶杯,復又放下,「那也不必可惜煙瀾當日沒有嫁過去了。若送我和親是件不幸之事,那讓煙瀾去亦是一件不幸之事,讓誰去都是一件不幸之事。」

  齊大小姐道:「我並非可惜當日煙瀾沒有嫁成,是聽聞彼時馳軍前去貴丹的大將軍臨走時將煙瀾託付給了國師照看,而烏儺素王求親之信送來之時,正是國師力勸了皇上,皇上聽從了國師的意見,方那樣乾脆地拒絕了烏儺素王的求親,所以我想……」

  「你想的,」成玉打斷了她的話,但說完那三個字後,她卻像有些失神似的,有一陣沒有開口,待齊大小姐喚了她一聲,她才回神似的道,「你想的,恐怕不行。」

  齊大小姐沉吟:「我知道如今是非常時刻,即便讓國師相幫,勸說陛下,也不會像上次煙瀾之事那樣好勸。大熙和烏儺素是必然需要一場聯姻的,但國師非一般人,勸動陛下在宗室中另擇一人送去聯姻,亦未可知。」

  成玉問她:「那你說,換誰去呢?」不待齊大小姐回答,她把玩著一個空杯子笑了笑,「怕是只能換煙瀾去,才能叫烏儺素滿意。」

  齊大小姐思索片刻:「若要在煙瀾和你之間擇一人留下,陛下會擇你。」

  成玉依然在玩那個空杯子,微微偏著頭:「但連將軍不會擇我。將軍不會擇我,國師便不會擇我,皇兄便不會擇我。」

  齊大小姐猶記得上回見成玉還是月前在宮中,彼時成玉還在虔誠地為出征的連三抄經祈福,眉眼彎彎又有幾分害羞地告訴她,說她覺得連三是喜歡自己的,她也喜歡連三,他們是兩情相悅。那之後,齊大小姐因外祖想念而去了一趟河西,再回京城,便聽聞成玉將和親遠嫁之事。直至今日,親耳聽聞成玉說連三不會選她,而她也再未叫連三一句連三哥哥,卻疏冷地稱他連將軍。

  齊大小姐一時茫然,沉默了片刻,問成玉:「將軍不會擇你……此話怎講?」

  成玉托著腮,平靜地看向不遠處的冰湖:「煙瀾才是連將軍要保護的人,我不是。」

  齊大小姐一時怔然:「是否……有什麼誤會?」

  「有什麼誤會呢?」那白瓷杯終於不堪把玩,啪一聲摔在地上。成玉「啊」了一聲,似是感到可惜。梨響趕緊過來收拾。成玉微微往旁邊挪了挪,避開碎瓷,沒忘記繼續回答齊大小姐的問題:「我問過他,他是這樣說的。」

  齊大小姐仍不能信,秀眉蹙起:「我知道連三待煙瀾向來不錯,但皆是出於兄妹之情,他對你才是從一開始就……」

  「我只是一個消遣。」成玉打斷了她的話。用這樣令人感到屈辱的言辭來形容自己,齊大小姐聽得難受,她卻並不在意似的,很是雲淡風輕地總結道:「所以你想的法子行不通的。」

  齊大小姐閉了閉眼,頹然地抬手撐住額頭,眼眶一紅:「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梨響退去了一旁拭淚。

  良久,齊大小姐感到一隻手覆蓋住了自己放在石桌上的那隻手的手背。那溫暖而柔軟的觸感令她顫了顫。她抬眸看向成玉。銀鍋之上升起一團熱霧輕煙,少女的神色隱在霧色後亦真亦幻。她難以分辨,也難以看懂她臉上表情,只聽到她輕聲對自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小齊,我們總是要分別的,所幸今天不是分別之期,你不要難過。」

  面對這安撫和寬慰,齊大小姐一時啞然,喉嚨哽痛,久久不能成言。

  小亭建在湖邊,她們背後蜿蜒著一道長長的湖岸,間雜著矮小的冰燈和積雪的枯樹。

  是一片空茫而孤獨的銀白世界。

  國師不在京中,皇帝命欽天監測算和親之期。欽天監副監正觀七政之星四餘之曜,測定臘月十七乃成玉離京的吉日。太皇太后不舍成玉,召她入宮陪伴,又聽聞齊大小姐乃成玉手帕交,格外開恩,將齊大小姐也宣來了慈寧宮小住。

  宮中日月,並無什麼特別。太皇太后夜得一夢,這日閉門禮佛,無須成玉和齊大小姐侍於身側,兩人便領著梨響和一眾宮女在慈和殿前的小院裡堆雪人。不多時,院中就多了兩隻雪做的仙鶴。齊大小姐端詳一陣,領了梨響去御膳房,說去要幾粒黑豆為這一雙仙鶴點睛,讓成玉再修一修仙鶴的羽翼。

  成玉正拿著把鑿子圍著雪鶴細鑿鶴羽時,煙瀾來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安。聽聞太皇太后今日禮佛,卻也沒有立刻離開,在廊下停留了會兒,目視著院中,片刻後讓伺候的宮女將她推去了成玉近旁。

  成玉沒有招呼她。煙瀾又在旁邊看了會兒。「我那日,不該對你說那些話。」她主動開口道,「前些時候我見皇兄,亦向皇兄提說了,烏儺素不似大熙文脈昌盛,藏書欠豐,你又素喜讀書,當多備書冊陪嫁予你,也方便你閒暇時解憂解悶。」

  聽起來是一段示好。話罷她凝視著面前的少女。

  少女一襲碧霞雲紋衣裙,碧紗層層疊疊,做成裙尾,順著腰肢一路往上,即便冬衣,亦裹出了玲瓏體態。她微微躬身在仰天似嘯的雪鶴身前,執了玉鑿的纖白素手自衣袖中露出,仿佛全神貫注於手中工事,並沒有立即應答。煙瀾身前的宮女沉不住氣,欲要上前,被煙瀾一個眼神止住,不甘地低頭。

  成玉鑿完了最後一筆鶴羽,將鑿子遞給了端著烏木托盤上前的侍女,又拿帕子擦了擦手,方轉身看向煙瀾:「皇姐其實從未後悔過當日之言,今日又何必來此對我說這些違心話呢?」

  得知成玉將遠嫁至烏儺素,煙瀾不願面對的那些關於成玉的情緒立刻便少了大半,因此後來她的確出於好意同成筠建議過和親陪嫁禮單。直至今日,她心緒愈加平和,故而忽然得見成玉,她斟酌片刻,才過來同她說了那些話。她們兩人之間其實原本便不該有恩怨,在成玉離京之前,能化干戈為玉帛,也是一樁好事。

  她只是沒想到她溫言示好,成玉卻表現得這樣冷漠鋒銳,不禁嘆了口氣:「當日我的確是為了你好,但說話的方式卻有欠穩妥,是我的錯,我少不得自省。」

  成玉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皇姐今日這樣和善,是因為我將西去和親,此生再不得歸京了吧?」

  事實雖然如此,但這番因果被成玉如此不加掩飾地直白道出,極令人難堪,煙瀾忍了忍,終是沒忍住:「我好意同你道歉,你不要不知好歹。」

  成玉方才鑿著仙鶴,穿著斗篷不好活動,此時靜站在那兒同煙瀾說話,只一身碧裙顯是太過單薄。宮女送來了一件白狐毛鑲邊的雲錦斗篷伺候她穿上,她一邊穿著斗篷一邊漫不經心:「皇姐可知,這世上有許多人,明明是為了私慾而行不端之事,卻偏要給私慾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譬如朝堂之上黨同伐異者,必要給敵人冠上一個不義之名,如此一來迫害他人便成了義舉;又譬如竊國者,口口聲聲自己是為天下蒼生謀利,如此一來竊國也就成了善行。」宮女已退到了一旁,她整理著袖子,語聲戲謔,「區別只在於有些人能承認自己的虛偽,有些人卻不能,皇姐,你是哪一種人呢?」

  煙瀾怒極:「你什麼意思?」她並不是真的不懂成玉是什麼意思,她明白她是在嘲諷她虛偽。她真的虛偽嗎?她並不願深思,只是本能便想駁斥,但似乎又無話可說。她最不喜成玉便是這一點,她不明白為何她總能三言兩語便激起她的怒意,讓她失控,因此她冷聲道:「論口齒我比不上你,你口齒既如此伶俐,怎不去皇兄面前逞能,讓他打消送你和親的意圖?」看成玉依然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惡意突然就關不住,自胸腔激涌而出,她笑了笑,「我好意想同你消除誤會,你卻如此敵視我,是因知曉烏儺素其實有意於我二人,最後被送去遠嫁的,卻只你一人,是吧?」

  便看到少女果真收斂了所有令她不悅的表情,面上一片空白。

  煙瀾不明白為何每次和成玉的交談都像是一場戰爭,但敵人鳴金收兵,她便忍不住進攻:「所以,你是嫉恨我。」她緩慢地、痛快地、惡意地道。

  少女垂下了眼睫,像一張空白的紙,緩緩染上不同的色彩,她的唇抿了抿,就抿出一個笑來,但那笑極為短暫,掠過唇角,像一隻蜻蜓匆忙路過初夏的荷蕾,令人難辨意味。「是啊,我嫉妒皇姐有連將軍的保護和看顧,是他的掌中寶。」她還嘆息了一聲,像是很真誠似的,然後添了一句,「今日若我說的話讓皇姐不舒服了,你便當我是嫉妒你好了。」她看著煙瀾,消失的笑意又重回了她的唇角,卻分明帶著漫不經意的戲謔。

  煙瀾心中一驚,面前的少女只有十六歲,她從前對她了解不多,但傳言中也常聽聞她的天真純稚。他們說她像是一隻稚嫩的雀鳥,在太皇太后的羽翼下無憂成長,養成純善和不解世事的性子,是宗室中最為幸運的少女。可眼前這唇角含著戲謔笑意的女子,哪裡是純稚而不解世事的?這已是一隻換了羽的成年鳥雀,擁有了華美的羽翼和鋒銳的爪子,優雅地棲息在高高的枝頭,叫人難以看懂,也難以忽視。

  好在,她要去和親了。

  十日後,太皇太后才將成玉放出宮。回十花樓後,得知她要去國遠嫁的小李大夫來找她哭了兩場,花非霧來找她哭了兩場,她開解完小李,再開解完小花,然後將十花樓的花花草草收拾收拾,就到了臘月中。

  臘月中,熙衛之戰以大熙大捷告終。朱槿、姚黃、紫優曇又先皇帝好幾步得知此消息。因是意料之中,也並沒有什麼驚喜。但姚黃貼心地將成玉因陪太皇太后和開解小李、小花而錯過了的後期經過給成玉補全了。

  說當日他們未在貴丹回軍的海船上見到連大將軍,原是因大將軍並未一力寄望於大熙與烏儺素結盟以解淇澤湖之困。說安排大熙軍隊自貴丹撤離時,連宋並不曾隨行,而是留下了三千精兵,領著他們自礵食國翻越了橫亘在北衛和礵食之間、許多年從未有人成功翻越過的天極山主山脈。

  就在淇澤湖熙衛兩軍進入對峙階段,而大熙和烏儺素的軍隊已集結在烏儺素與北衛邊境、意圖發起強攻時,連宋率領的三千精兵突然自天極山麓從天而降,令守備空虛的北衛猝不及防。

  這一支精兵由主帥帶領,先克北衛東方重鎮,再據王都要津之河橋,北衛王都一時告急。同時西北邊境亦有烏儺素髮起強攻,連占北衛數城。更可怕的是,淇澤湖以東,北衛與大熙以天極山一條東西余脈劃山而治,而此時,大熙卻極有可能趁勢控制天極山的兩處隘口,長驅直入北衛腹地。

  北衛三地告急,然如此情勢下,若從主戰場退兵圍救三地,淇澤湖畔,大熙三十萬軍隊鐵蹄所向,等待北衛的將是全線潰敗。

  最終,北衛以四座城池數萬珍寶的代價,向大熙求和。

  姚黃點評這場戰爭,用了「布局精彩」四字,又將大將軍誇讚了一番。

  梨響在一旁聽了半日,別的沒太聽懂,只聽懂了連宋打了勝仗,戰爭已經結束。她悶悶問了句:「那他快要回了嗎?」

  姚黃不明就裡:「誰?」

  梨響看了成玉一眼:「大將軍。」

  姚黃沉吟:「按道理是的吧,走得快,還能先趕回來過春節。」

  梨響又看了成玉一眼。成玉在一旁喝著茶,從始至終都在耐心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但從始至終都沒有給出什麼反應。

  她原想著無論如何,成玉喜歡過連宋,若兩人能見上最後一面,道個別,那也好。但突然又想起那日風雪亭中,成玉對齊大小姐說:「連將軍不會擇我。」

  「我只是個消遣。」又感窒悶。

  或許見不著也好,見不著,那也罷了吧。梨響在心中嘆息。

  臘月十七,成玉離京的這一日,平安城又降大雪。

  風雪漫漫中,數十兵士執著灑掃用具在前開道,後面跟著長長的儀仗隊。明明是送親的隊伍,在這陰冷昏沉的雪天裡,卻令人感受不到絲毫喜慶。成玉坐在朱紅色的馬車中,當儀仗隊穿過城門時,她撩開繡簾,最後望了一眼身後的平安城。

  她原以為她會流淚。但是她沒有。

  城門旁有一棵半高的枯樹。她記得那是棵刺桐。她這才發現,她對這座城池其實很是熟悉。這是她的家。但她今生再不能回來。

  有一隻藍色的鳥停在刺桐的枯枝上,被儀仗隊驚動,喳地叫了一聲,驚飛起來,消失在風雪之中。

  身後的平安城亦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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