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4-04-29 22:23:23
作者: 唐七
是夜,成玉失眠了。
她一晚上都沒回過神,盤腿坐在床上蒙了一整夜,天光大亮亦毫無睡意。
因她如今是個既要學繪畫又要學馬頭琴的忙碌少女,不請假就沒空發呆,因此差了梨響去同兩位師父以病告假。沒想到這事竟很快被通報到了皇帝處,宮裡立刻派了太醫來診病,當然什麼毛病都沒診出來。
皇帝震驚於她上個月才因逃課被關了一次禁閉,這個月居然還敢裝病逃課,著實有膽色,佩服之下又關了她七日禁閉。
禁閉之中倒無大事發生,只是翰林院那位廖修撰來了十花樓一趟,取成玉答應了他的那張平安帖。
廖修撰打扮得風姿翩翩,就想再見一回成玉,可惜只在十花樓的一樓坐上了片刻,見到了些開得萱茂的花花草草,以及托著書帖出來的成玉的婢女。
平心而論,梨響覺得這次禁閉成玉平靜了很多,面對三倍於平日的課業也沒有一句怨言,不僅如此,日日晚飯之後,她還要坐在第七層的觀景台上拉馬頭琴拉到半夜。這令大家生不如死,但又不能阻止她這樣好學,因此能躲的都躲出去了,譬如朱槿就趁機帶了姚黃和紫優曇跑去了郊外的莊子上躲清閒,徒留下作為貼身侍女的梨響在十花樓中直面慘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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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禁閉後,沒兩天小李大夫來看成玉,剛走進十花樓就被她鏗鏘有力的馬頭琴聲給驚得愣住,哆哆嗦嗦將幾封糕點交到梨響手中便捂著耳朵跑了。次日齊大小姐和季世子也來看她。齊大小姐和季世子不愧是習武之人,定力和忍耐力都遠超小李大夫。她坐那兒心無旁騖地拉著琴,一對英雄兒女居然還撐著陪她同坐了一兩曲,並且見縫插針地同她說了幾個八卦。
裡頭唯一算得上是個事的,是季世子帶來的消息。
說曲水苑伴駕時,季世子他爹季王爺聽聞皇帝任命了兼任昭文館大學士職的右相總領昭文館,編纂一套集古人大成的文典史論,很是嚮往。季王爺覺得他們西南是個文化沙漠,他兒子在西南根本什麼都沒學到,同京城的王孫公子比簡直是個半文盲,就想讓季世子在文脈之源的平安城受點薰陶,故而臨走前同皇帝哀求,願將季世子留在京中,跟著昭文館的學士大儒們修修文典,受教幾年。皇帝允了。
所以季王爺雖已在前些時日踏上了返回麗川的歸途,季世子卻將長留在京中。而為示恩典,皇帝特地將季世子賜居在了現如今無王居住的十王所,和成玉一條街,做了鄰居。
家學淵源之故,季世子三言兩語,成玉同齊大小姐便明白了這事並不是麗川王想要借京城文脈栽培兒子的事。西南蠻夷俱歸,大事已成,皇帝龍心大悅,恩於季氏,令麗川王府統領督查十六夷部,還賜了封丹書鐵券下去。皇帝施了如此大恩,放了如此大權出去,也說不好是試探還是信任,所以這事的本質不過是行事謹慎的麗川王借個由頭將最為喜愛的兒子留在京中為質,以向成氏王朝表忠心罷了……
季世子和齊大小姐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成玉則撐著下巴在一旁發著呆。
齊大小姐注意到她神遊天外,叫了她三聲,她才有點恍惚地「嗯」了一聲,齊大小姐皺著眉問她怎麼了,她心不在焉地答沒有什麼。沒一會兒梨響要將院子裡一盆尤其大的花樹搬進樓中,來請季世子幫忙。
在唯留下她二人的花廳里,齊大小姐又問了一遍成玉怎麼了,這一回成玉沉默了半晌,遲疑道:「我有個朋友,她最近遇到了一點事……」
齊大小姐混江湖也不是一日兩日,很明白以「我有個朋友,她遇到了一點事」開場的故事,一般來說,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齊大小姐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佯作平靜道:「不知你這個朋友遇到了什麼難事?」掩飾地咳了一聲,「說出來也許我們可以幫她分析分析。」
成玉垂著眼又沉默了半晌:「她、她也有個朋友,這個朋友……大她好些歲,」手指彆扭地扣住琴弓,「那、那她一向將他當哥哥的嘛,但有一天,有一天、天……」說到這裡突然結巴了。也不知是因結巴還是怎麼,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大概是自己也察覺到了那紅熱,她像是很難堪,又因那難堪感到生氣似的,悶悶道了一聲:「算了,也沒有什麼。」就又要提起琴弓開始練琴。
齊大小姐雖在男女風月事上不甚靈光,但她畢竟不傻,聞言立刻就明白了成玉寥寥兩句其實說的是她和連三。
齊大小姐有些驚訝,正要再問,門口處傳來的男聲卻搶在了她前面:「有一天,發生了什麼?他怎麼你了?」低沉的嗓音,含著慍怒。竟是去而復返的季明楓。
季明楓的去而復返顯然讓成玉也倍感吃驚,她呆了一會兒,皺眉咳了一聲:「不是我……是我朋友的故事。」不太自在地轉移話題道,「季世子不是幫梨響姐姐搬花盆去了嗎?」
季明楓劍眉緊蹙,並沒有回答她梨響突然又覺得應該讓那盆花經一經夜露,因此不需他幫忙了,只將方才那句話換個方式又重新問了一遍:「所以那一天怎麼了?他對你朋友做了什麼?」
成玉垂頭撥弄著琴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和齊大小姐說兩句也就罷了,她不可能和一個男的聊這個。
「沒有什麼啊。」她慢吞吞地,試圖將這個話題終結,「不是什麼大事,季世子就不要再問了吧。」
季明楓靜了一靜,片刻的靜默後他走近了她一步:「你不想說,那我斗膽一猜。」
他面無表情:「你方才是要說,你那位朋友,她一向將那個人當作哥哥,但有一天,那人卻罔顧她的意願唐突了她,對不對?」
她震驚的神色顯然給了他的猜測一個絕佳答案。並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再近了一步,垂目看著她,眸中暗沉沉的:「你想問什麼?想問他究竟是如何看待你那位朋友的,而你那位朋友從此後又該如何待他,是嗎?」
成玉被那夜之事困擾了這麼些天,心中最為困惑的的確是這兩個問題。她沒想到季世子竟能猜出她的未竟之語,更沒想到他還能在這樁事上對自己的心事一擊即中,震驚之下不由得失口反問:「你怎麼知道?」
季世子臉色難看地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她。
她等了一會兒,見季世子仍不答她,含含糊糊幫他找補了下:「哦,你是因為成過親,所以什麼都懂是嗎?」遲疑了一下,拋開顧忌誠懇地求問面前兩人:「那你們覺得,我這個朋友,往後該如何待她那位朋友呢?」
齊大小姐覺得迄今為止的信息量都實在是太過豐富了,正在好好消化,乍聽成玉說季明楓成過親,不禁又是一震,目光微妙地看向季世子:「世子成過親?」
季世子暗沉沉的眸色中現出一層驚怒,望向成玉:「我成過親?」眉心幾乎打了個結,「誰告訴你我成過親?」
成玉愣了愣,去歲在麗川王府的最後幾日,她的確聽聞僕婢說什麼秦姑娘即將嫁進王府,而此次季明楓也的確將秦素眉帶入了京中,她記得幾個月前她同秦素眉在小李大夫的醫館再逢之時,她叫她季夫人,秦素眉也沒有說她叫得不對……成玉莫名其妙:「秦素眉秦姑娘去年不是嫁進了你們王府嗎?」
季明楓斬釘截鐵:「我沒有娶她。」
「哦,沒有娶,那就是納了當妾了。」她點了點頭,「那也挺好的。」本想就此結束這個話題,卻聽季明楓沉鬱道:「我沒有娶妻,也不曾納妾,若說王府去歲的喜事,只有一樁,是秦素眉的堂姐嫁給了季明椿。」
成玉愣了一下:「是嗎?原來是大公子娶親啊,那真是恭喜大公子了。」
季明楓深深看著她,沒有說話。
成玉直覺這不是季明楓想要聽到的回答,不過她只想快點結束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三人趕緊說正事,因此也沒有再探究季明楓的反應,只是又問了一遍:「所以你們覺得,我那位朋友,她往後該如何對待她那個哥……她那個朋友啊?」
季明楓像是有些窒息,頭偏向一旁,冷冷道:「我不知道。」
齊大小姐瞭然地看了一眼季明楓,又瞭然地看了一眼成玉,但她在這種事上著實廢柴,也只能坦白:「這種事,我其實也不太懂,」但她提出了一個建議,「不如什麼時候你問問小花?」
成玉大感失望,小花嘛,她是很了解的,小花稀里糊塗的,想找個真心人,還要請她做軍師,又能給她什麼好建議呢。
季世子突然開口問她:「你呢?你希望你的朋友從此如何待那個男人?」
正是因為想不出來,很是混亂,因此才想要詢問別人,成玉捏著琴弓:「我不知道啊。」她想了會兒問季世子,「那一般來說,大家遇到這種事,會怎麼反應呢?」
季明楓看著她,緩緩道:「會厭惡。」嘴唇繃成了一條直線,「會對那個男人厭惡。」他補充道。
這個答案讓成玉有些怔然,好一會兒,她慢吞吞地回道:「也沒有必要厭惡吧……」
「不厭惡,那討厭呢?」
成玉想起來那一夜,她有過震驚、惶惑、懼怕,或許還有許多其他難言情緒,但的確是沒有想過要厭惡或是討厭的。但是一般來說,遇到這種事,第一反應是應該討厭嗎?她皺了皺眉:「那……一定要討厭嗎?」弱弱地反駁了一聲,「也沒有必要非得討厭吧……」
說著抬起頭來,卻看到季明楓神色冰冷地凝視著她,接觸到她的目光時,他突然閉上了眼睛,接著像是不能承受似的轉過了身。
她有些疑惑地問了一句:「季世子,你怎麼了?」就見他背對著她抬手揉了揉額角,良久,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我有些不適,先告辭了。」
三元街是自十花樓回齊府的必經之路。三元街街角上有個小酒館,酒館老闆謝七娘小本經營,只招待熟客。齊大小姐便是這小酒館的熟客,曾帶季世子來此喝過一回酒。
黃昏時分齊大小姐離開十花樓,路過小酒館時,被當壚的謝七娘瞧見。謝七娘急匆匆跑出來迎住她,說上回她帶來的公子來此喝酒,要了她館中的烈酒一壇春,一喝就喝了六壇十八碗,看著不像打算停的樣子。那公子佩著劍,冷冰冰的他們也不敢勸,可再這樣喝下去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她方才派了丫鬟去齊府找她,卻沒想到在街上能碰到她,懇請她將她這朋友帶回去。
齊大小姐熟門熟路踏上二樓,走進靠樓梯的一間閣子,果見季明楓靠著窗正執壺醉飲,身前一張榆木四方桌上的確已散倒了好幾個酒罈。
齊大小姐自然明白季明楓為何在此買醉,但這種事,她也不知該如何勸。看了一陣,齊大小姐嘆了口氣坐下來,在一旁一邊剝著花生米一邊喝著茶,想著多少陪這個失意人一會兒。
季世子靜靜喝了片刻,偏頭看了齊大小姐一眼,突然開口問她:「我走之後,阿玉同齊小姐你閨中閒聊一些小女兒私話,應該不比我在時拘束,她有告訴你一些別的事嗎?」
他走後她們的確閨中閒聊了一點別的,但應該算不上小女兒私話……
齊大小姐對自己的定位是個軍中女兒。她這個軍中女兒最近痴迷於火球改良不能自拔。成玉雖然在這上頭不及她痴迷,但這樣危險的東西她也很是喜愛。因此季明楓走後,為了讓成玉醒醒精神,齊大小姐就和她分享了下她最近新設計的竹火鷂,還在梨響設置的結界裡爆破了幾個火鷂給她看。
季世子問她,成玉有沒有告訴她什麼別的事,成玉倒是告訴過她把竹鷂子裡的卵石換成鐵渣,火藥爆破出的威力應該會更巨大……但她不太認為季世子想要聽的是這個……
她謹慎地問了季世子一句:「比如呢,世子認為阿玉應該會和我說什麼事?」
季世子目視窗外,淡淡道:「比如她也許會告訴你,她終於發現了,她其實是喜歡連三的。」
齊大小姐卡了一會兒,看季世子一臉愁悶,實在不好說她們剛剛沒談別的,只談了談造火藥的事。同時她亦甚感驚訝,不知季明楓為何會如此悲觀,思索了一陣,她道:「我的確看不出來阿玉她喜歡世子。」這句話顯然很是扎心,季明楓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齊大小姐定了定神:「但也看不出來阿玉喜歡大將軍,她對你二人……一位當作她的友人,另一位則當作她的兄長,她待大將軍是有些特別吧,但……」
可見齊大小姐對自己的認知何其準確,這種事上她的確當不了解語花,顯見得季世子又被她切切實實扎了一刀,但齊大小姐並沒有察覺,只是真誠地提出了一個建議:「依我所見,阿玉她還不大開竅,因此你和大將軍機會其實是一樣的,我想你與其在此買醉,不如也趁這個機會,讓阿玉她知曉你的心意,你覺得呢?」
季世子淡淡道:「連你也看出了她待連三的特別,那便沒有什麼可說了。」齊大小姐隱約覺得這句話不太對,自己是不是給看低了,但來不及細想,只聽季明楓繼續道:「連三唐突了她,她卻沒有生氣,只是有些困惑和煩惱,我說不上多麼知她懂她,卻也明白這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不明白的,或許只是她自己。」
季明楓一向話少,喝酒之後,話倒是能多一些。齊大小姐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季明楓悶了半壇酒下去,再次開口道:「不是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心意,只是如今,我沒有告訴她的資格,也沒有那個機會。」
齊大小姐見不得一個大男人這麼喪氣,忍不住鼓勵他:「或許,你試試?」
但季明楓卻像沒有聽見,只是提著酒罈屈膝坐在窗邊,遙望夜幕中剛剛出現的天邊月,仿佛有些發怔。半晌後他似又有了一些談興,低聲道:「去歲時有一陣,阿玉很是纏我,彼時我卻執意推開她,有個人告訴我,若我推開她,有一天我或許會後悔,我不以為意。」良久,他笑了一聲,「她說對了,我現在每天都在後悔,痛悔,悔不當初。」
齊大小姐抬頭看向他,見他閉上了眼,臉上沒有什麼傷痛的表情,聲音中卻含著許多痛意。
齊大小姐亦望向天邊月,心想季明楓竟同她說了這樣多的心事,可見是醉了。若是他清醒時,絕不會對她說這些話。季明楓從來不是個願意示弱的人,而這些話聽著太可憐。她嘆了口氣,感覺是時候將他領出去送回十王所了。
自將軍府那夜後,天步得以再次見到成玉,已是在九月二十八的乾寧節。
乾寧節是今上成筠的生日。是日,民間各家各戶要圍爐吃宴,夜裡還有煙花可看。朝中的規矩更大些,一大早,文官之首的右相和武官之首的大將軍便要率正七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去大瑤台山的國寺敬神拜佛,為皇帝祈福;而後回宮中為皇帝上壽酒;接著還有禮部下頭的教坊司排演了一個月的歌舞雜耍可看,晚上則留在御園陪皇帝一起賞花燈。總之節目安排很是豐富。
天步見到成玉,是在國寺的藏經閣之外。前一陣國寺住持慧行大師自機緣中得了失傳近千年的《佛說三十七品經》,卻不知是真經還是偽經,一直想請連三幫忙辨一辨。故而趁今日祈福事畢,天步便伺候著連三,陪同慧行和尚在藏經閣中耽擱了一時半刻。結果步出藏經閣,一眼便看見了一身郡主冠服靜立在前頭那棵老銀杏樹下仰望樹冠的成玉。
國寺中這棵銀杏樹壽已近千,樹幹須以數人合圍,樹冠更是巨如鯤鵬,值此臨冬時節,葉墜紛紛,似在樹下鋪了一層黃金氈,的確有一觀的價值。藍的天,金的樹,青衣的少女,三種色彩皆純粹鮮活,加之古樹靜穆,少女絕色,便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景。
連三顯然也瞧見了成玉。天步留意到他雖未止步,但在看見成玉的那一刻,腳步分明頓了頓。
慧行和尚在旁邊引著路,正是向著那棵銀杏樹而去,漸近的腳步聲令少女偏過頭來。待看清走來的是誰時,那難得盛妝的一張臉上竟流露出了驚嚇的表情,幾乎是立刻背過了身。她身旁的侍女有些不解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低頭和她說了一句什麼,卻見她搖了搖頭,與此同時竟有些倉皇地提著裙子跑了出去,跨出門檻時還絆了一步差點摔倒,就像是在逃離什麼洪水猛獸。
天步心中咯噔了一聲,立刻想起那夜她送成玉回十花樓後,曾詢問過連三,若郡主再上門來尋他,她當對郡主用什麼態度。那時候連三回她說成玉以後不會再來了。
雖然連宋這樣說,但天步其實是不相信的。自打入元極宮當差,肖想三殿下而一心想入元極宮的美人天步就見得多了,被三殿下看上卻想方設法拒絕的美人,天步從來沒見過。當然她也沒見過連三主動看上誰就是了。
可那之後,正如連三所說,那小郡主竟真的再沒來過將軍府。且照今日的情形,瞧著竟像是事情攤開之後,郡主不僅對三殿下的心意持拒絕態度,還十分恐懼厭憎。
他們這位出生在暉耀海底、完美而驕矜、不將世事放在眼中的水神殿下,從來只有他挑剔別人的份兒,何時有人敢挑剔他?又有誰有資格能挑剔他?
但是成玉居然敢。
這麼個凡人,她居然敢。
天步覺得自己真是長了見識,一時間簡直不敢去看連三的表情。
另一邊廂,因成玉常年跟著太皇太后來國寺禮佛的緣故,慧行和尚自是認得,眼見她倉皇離開,怕出什麼事,便同連三告了罪,要跟過去看看。
天步這時候才敢重新看向連三,見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待慧行和尚離開後,繼續不急不緩地走了一陣,來到那棵銀杏樹下,卻停住了腳步。
他就站在方才成玉站過的地方,神色冷淡地抬頭打量了會兒那高而巨大的樹冠,看了一陣,一言不發地出了藏經閣的院門。
天步只感到自成玉出現後,連三整個人都極為疏冷,或許是成玉流露出的恐懼令他生了氣。天步本能地感到他並不喜歡成玉的恐懼,或許還對此非常失望,但一切都是她的猜測罷了。所知的只是,那一整天三殿下臉上都沒什麼笑意,偶爾皺眉,似乎在想什麼。天步卻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畢竟是皇帝做壽,自打從國寺回來,宗室和百官今日都齊聚在宮中,平日不大碰得上面的人,在今日這種場合里碰上面的機率都平添了許多,因此當夜在御園的花燈會上,他們又碰到了成玉。那時候天步正陪著連三穿過那條花燈鋪就的燈道,去前頭的八角亭中見國師粟及。
連三挑剔,等閒的侍者合不了他的意,因此出入從來只帶天步。但遇到需在宮中耽擱的場合,帶個侍女跟著顯然不像話,這種時候天步會根據情況扮成個侍從或者扮成個小廝近身伺候。天步入宮也不知入了多少次,朝中的官員她大半都識得,故而踏上燈道之時,便辨認出了站在前頭的一組仙鶴花燈前、正和成玉聊天的那位,乃翰林院修撰廖培英。
廖培英乃是個孤高才子,天步見過數次,印象中是個落落寡合、同人寒暄都寒暄得很敷衍的青年。但今日的廖修撰卻令天步刮目相看。雖然離得有些遠,卻也辨得出廖才子此時舌燦蓮花,那熱情洋溢、容光煥發的面容也和印象中的棺材臉很不相同。又見成玉面上帶笑,不知廖修撰說了什麼,她似乎有些吃驚,抬手輕輕掩住了嘴唇,手指纖細雪白,指尖卻染著緋紅的蔻丹。因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隻手做出了那樣的動作,便讓那動作顯得有些天真又有些嬌氣,倒是很襯她。而她即便吃驚亦眉眼彎彎,笑意未減,顯然和廖培英聊得還挺高興。
大約感覺到有人向他們走過去,她漫不經意地抬了抬眼,瞧見來人是他們,一張臉立刻就白了。但這一次她居然沒有立刻逃走,只是白著一張臉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目光左顧右盼,隨著他們走近,終於凝在連三身上,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惶然和不知所措,像是很怕他走近,卻硬是撐著自己接受他的靠近。在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遠時,天步聽到成玉極輕地叫了一聲連三哥哥,褪盡血色的一張臉也隨著這一聲低喚而慢慢染上了一點紅意。
雖然那聲低喚細若蚊蚋,但天步自然明白連三聽到了。可他卻並沒有停步,就像是沒有看到她,面無表情地自她身邊走了過去。廖修撰原本正要同他行禮招呼,見此情形有些發蒙,在後邊低聲問成玉:「將軍是有急事,沒有看到郡主同臣嗎?」天步亦難掩驚訝,躊躇了一下,見已被連三落在身後,只好趕緊跟上去。
天步沒忍住瞧了一眼連三,見他臉色冷肅,是近日來的一貫表情。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成玉,卻見那方才因連三的突然靠近而臉色乍紅的小少女,一張臉復又慘白,眼中亦像是有些什麼氤氳。夜色中花影寂寞,燈影如是。她愣愣地站在花燈的光影中,廖培英又同她說了一句話,她卻像是沒聽到似的,只是呆呆望著他們的背影,似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大約在乾寧節過去的十天後,花非霧從琳琅閣的鴇母徐媽媽處聽到了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說玉小公子重出江湖,包了夢仙樓的紅牌陳姣娘。姣娘擅舞,小公子醒時耽溺於舞樂之樂,醉後臥倒于美人之膝,醒復醉醉復醒,在姣娘身上砸了大把的銀子,好不痛快。
須知外人看來,玉小公子自打十二歲那年在花非霧身上砸下九千銀子將自己在煙花地砸成了個傳奇之後,對捧姑娘這事就淡了心,反一門心思撲進了蹴鞠場中拔都拔不出來,只偶爾去琳琅閣尋花非霧一陪,因此他們覺得玉小公子已可算秦樓楚館中五陵少年裡的一個半隱退之人。
但琳琅閣的鴇母徐媽媽卻不這麼認為。徐媽媽一直對成玉寄予厚望,堅信著他還能在敗家子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因此每每囑咐花非霧須好好籠絡玉小公子,爭取能讓他天天都來琳琅閣砸銀子。
萬萬沒想到籠著玉小公子天天上青樓這件事,花非霧沒辦到,卻讓夢仙樓的陳姣娘給辦到了,徐媽媽內心的憤怒可想而知。
花非霧對此非常好奇,成玉從禁閉中解放出來了這事她知道,但她也聽說了她課業依然很繁重。有朱槿看著,還有繁重的課業壓著,成玉她竟還能撥冗包姑娘,花非霧不免對她心生敬意,但轉念一想,玉小公子其實是個姑娘,陳姣娘也是個姑娘,一個姑娘,就算包了另一個姑娘,她能幹點什麼呢?
花非霧決定親自去十花樓探一探。
結果來到十花樓,正趕上東窗事發。說朱槿聽聞成玉在青樓里包了個姑娘這事,震驚之下氣了個半死。而朱槿深知對於成玉這樣一個十六年人生里可能有一半時間都是在禁閉中度過的人才,罰禁閉顯然已經奈何不了她什麼了,心如死灰之下,揮了揮手直接將她關在了靜室中罰跪,說是膝蓋跪腫了,體膚有痛,也許能讓她長點記性。
花非霧入得靜室時,見成玉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跪得筆直,心中不忍,去樓上給她偷了個軟墊下來。成玉從善如流地跪在了軟墊上,瞟一眼見外頭並沒有人看著,骨頭一懶便歪在了軟墊上同花非霧說話。
和齊大小姐不同,小花傻歸傻,卻是天底下一頂一會聊天的人,沒兩句就問到了陳姣娘之事。
「哦,」成玉皺著眉回她,「我就是想看看,一個人要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她頓了頓,突然有點滄桑地嘆了口氣,「之前我有點懷疑,有個人他是不是喜歡我。」她從前和小花在一起,主要話題也是聊閨中秘事,因此在小花面前說起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比在齊大小姐跟前放得開多了。
小花滿面驚訝:「所以你包了陳姣娘,是為了看那個人會不會吃醋?」不等成玉回答,小花習以為常地道,「哦,這個法子不錯的,一般我們要試探一個人喜不喜歡我們的時候,都是這麼幹的,被考驗的那個人要是喜歡我們,當然是要受刺激,要吃醋的……」分析到這裡小花終於感到了一絲不對勁。「不對啊,」小花說,「照理說,要讓對方吃醋,你不該去包個男的才行嗎?」
不知想到了什麼,小花突然臉色發青,接著她震驚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你、你、你是懷疑齊大小姐喜歡你,你、你其實也有點喜歡她,所以才包了陳姣娘這麼個美人,想、想刺激一下齊大小姐是嗎?」
小花沒撐住自己,順著椅子滑倒在地,喃喃道:「我的天哪!」
成玉比她更加震驚:「……我和小齊是清白的!」想了想,緊張地補充,「我和姣娘也是清白的!」
成玉趕緊解釋:「姣娘同一個書生兩情相悅,最近正在籌銀子幫自己贖身,想同那書生雙宿雙飛,我去找姣娘時都會帶著那書生。」她的邏輯聽上去非常縝密,「那書生不是喜歡姣娘嗎,我就想看看他倆是如何相處的,比照一下我和連……咳,我和某個人的相處,不就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了嗎?我是這麼想的。」
一心擔憂成玉百合了的小花鬆了口氣,一時也沒覺著這個邏輯有什麼問題,重新扶著椅子坐上去,關心地問:「那你花了這麼多銀子,觀察了這麼久,你覺得那個人喜歡你嗎?」
就見成玉突然有些失神,半晌,面色古怪地道:「你知道嗎,姣娘含羞帶怯看那書生一眼,那書生就會臉紅,多和姣娘說兩句話,他居然還會害羞,還會結巴。」
小花結巴地道:「我、我也是這樣的啊,我見到喜歡的人,我也會這樣的!」
成玉一副見鬼了的表情,靜了片刻,悶悶道:「所以那個人他根本不喜歡我,因為他見到我既不會臉紅也不會害羞。」
所有的感情經驗都來自話本子的花非霧,她覺得臉紅是一件無比緊要的事,因此像個歷盡千帆的過來人一樣誇張地捂住了嘴,斬釘截鐵地告訴成玉:「是啊,要是真心喜歡一個人,見到他怎麼可能不臉紅啊!」她不可思議地看向成玉,「那個人他見你都不臉紅的,你怎麼就覺得他可能喜歡你了呢?你真傻,真的,」小花痛心疾首,「花主你可真是個傻姑娘啊!」
成玉一時愣住了,默了許久,艱難地論證自己並不是個傻姑娘:「……可他親了我。」
但沉浮歡場多年的小花根本不為所動,她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發表了一個經濟學和哲學意味都很濃厚的觀點:「你聽過一句話沒有?說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男人也是一樣,他喜歡你,便天然地會親你;但他親你,卻並不是天然地喜歡你。」說著說著臉上流露出了一線智慧的光芒。
成玉完全被震懾住了,乾巴巴道:「既然並不喜歡我,那他親我,是為了什麼?」
小花手一揮對答如流:「當然是因為你好看啊!」
成玉想想竟然無法反駁,跪坐在軟墊子上傻了半晌,滿面頹廢,目光縹緲地落在虛空中。
說累了的小花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成玉倒了杯,終於想起來生氣,憤憤道:「不過這人也忒膽大了,連花主的便宜都敢占,真是欠教訓,」問成玉道,「朱槿可有代花主教訓過他了?」躍躍欲試道,「若還沒有,不如我代花主去教訓教訓他!」
成玉有氣無力地回了她一句:「不用了,」瞥了一眼她道,「你打不過他。」
花非霧很不服氣:「是哪路神仙,我居然打不過?」
成玉沉默了一會兒:「連三。」
花非霧嗆了一口茶:「哦,那是打不過。」然後花非霧反應了一下,反應了兩下,手一抖,啪,茶杯摔了。神遊天外的成玉本能地往後跪了一步。花非霧震驚得蘭花指都翹了起來,指著成玉道:「花主的意思是,是連將軍他他他他他親了你是嗎?」
成玉小心地拿手帕揩拭濺到裙子上的茶水,悶悶道:「嗯,我知道的,你說得對,金銀天然是貨幣,但貨幣天然不是金銀,所以他親我不是天然喜歡我,是我長得好看罷了。」她默了一默,「他經常逛青樓,琳琅閣快綠園戲春院都逛過,那應該是親過你也親過戲春院的剪夢和快綠園的金三娘了,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都是我想太多。」她點了點頭,頹廢道,「我懂的。」
花非霧忍不住糾正:「是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還有連將軍他也沒有親過我。」花非霧被這個八卦砸得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卻激動地握住了成玉的雙肩,「既然是連將軍親了花主,那花主你是可以多想一點的,他必然是因為喜歡你啊,信我,真的!」
成玉慢慢地看向她,微微眯起眼睛來:「你不是說就跟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似的,男人喜歡你,便天然會親你,但男人親你,卻不是天然喜歡你嗎?」
花非霧佩服成玉的記性,但此時也不是點讚的時刻,她比出一根手指,輕輕晃了晃:「對於普通男人是這樣,但對於有潔癖的男人,這個定理是不成立的,你要知道連將軍,」小花神秘地道,「他,是個潔癖,貨真價實的。」
連三愛潔,成玉是知道的。猶記他們初見時,連三明明是自泥濘荒野中踏進了她所在的小亭子,然一雙白靴卻一漬也無,她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但她也記得她當時是很佩服的。
後來有幸見過兩次連三干架的風姿,尤其是在小瑤台山他手刃巨蟒那一次,整個山洞都被他搞得血穢不堪了,他居然還能纖塵不染地站到個乾淨地兒沉靜地挽袖子,這也給成玉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因此她覺得可能連三的確是挑剔愛潔的,但要說到潔癖這個程度……成玉猛地想起來那夜大將軍府中,連三不由分說將她推倒在溫泉池畔就那麼壓了上來……
突如其來的回憶令成玉一張臉驀地通紅,但也正是這不受控制的回憶,令她對小花的話產生了懷疑。因為如果連三當真是個潔癖,他還能那麼不講究,直接將她壓在地上就亂來嗎?當然不能,他必然要在推倒她之前先認真地在地上鋪上一層乾淨的毯子才不愧對他潔癖的英名……
小花並沒有注意到成玉的思索,也沒有注意到她思索後懷疑的眼神,信誓旦旦道:「因為連將軍他是這樣一個潔癖,故而一向很厭惡他人的碰觸,不要說主動親一個女子了,主動靠近一個女子七尺之內都是不能夠的。」
成玉就更加懷疑了:「胡說的吧,據我所知,我、煙瀾,還有天步姐姐,我們都近過他七尺以內。」
小花的思維與眾不同,她點了點頭:「近身七尺,他卻沒有打你們,這說明他對你們很是不同。」
成玉打心底認為小花在胡說八道,揉著額頭道:「說連三哥哥厭惡他人碰觸這著實離譜了,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個青樓常客,」她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他要是真那麼討厭姑娘們近身,那他逛青樓做什麼呢?」
這也是成玉將連三當作一個男人而非兄長看待後,第一次想起來,並且意識到,連三,他是個常逛青樓的花花公子。若他是她的兄長,這當然沒有什麼問題,但若他……這問題就有點太大了。
成玉呆住了。
小花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不自然地回道:「連將軍逛青樓做什麼,這是一個好問題。」她躊躇了片刻,咳了一聲,「本來,我是不想告訴花主你的,」她目視遠方,神色肅穆,「因為畢竟我們花魁,也是要面子的。」收回目光來瞄了瞄成玉,「但是花主你畢竟是我的花主,既然是花主你的姻緣,那我是要幫助你的,」她決絕而堅定地道,「我是要撮合你們的!」
成玉聽得雲山霧罩。
下定決心的小花先是肯定了連三的確常逛青樓這個事實:「連將軍確然是我們煙花之地的一個常客,可以說在花主你之後,連將軍便是琳琅閣中我們徐媽媽最為器重的客人了。」
成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回憶往事,小花百感交集:「連將軍也的確是位一擲千金的豪客,沒有辜負媽媽們對他的期望。外頭說他曾連宿快綠園三夜,愛寵琵琶仙子金三娘;又說他為戲春院剪夢小娘的風姿所迷,曾贈過剪夢一枚岫巖玉蛇行結的劍穗定情;外頭還說連將軍慕我歌喉,有一日盤桓琳琅閣竟誤了早朝!」小花頓了一下,「連將軍也的確曾在金三娘處宿了三夜,贈過剪夢一枚劍穗,還因為我誤過早朝。」
「嘶——」身下的軟墊被成玉撕開了一個口子,她眯著眼平靜地看向小花:「……你確定你是來撮合我們的,而不是來給我的姻緣路使絆子的?」
小花大喘氣:「但是,」她給了成玉一個「你不要如此著急」的眼神,「連將軍他宿在金三娘處那次,我花了大力氣打聽,聽說是那一陣將軍他閒,譜了支琵琶曲讓金三娘習會了奏給他聽。」
小花娓娓道來:「那曲子很難,三娘學會的那日開開心心派人去將軍府請他,將軍去了快綠園,聽完卻覺得這彈的是個什麼破玩意兒,一怒之下便留在了快綠園,監督金三娘照著他給的指導重新練了三日。三娘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夜以繼日練了三日,十個指頭都是血,都是血啊!三日後終於神功大成,再次獻藝,將軍他才略略滿意,放過了可憐的金三娘。」
小花心有餘悸,凝重地總結:「這便是連將軍連宿快綠園三夜,愛寵金三娘的故事了。」
成玉:「……」
小花給了成玉一個安撫的表情:「不用怕,接下來剪夢的故事並沒有那麼血腥了。」
「剪夢小娘,劍舞跳得好啊,當世才子有一半都為她的劍舞寫過詩。」小花比畫,「且說大將軍那一回上戲春院,點她跳劍舞,跳的是她的成名作《驚鴻去》。剪夢手持一柄輕塵軟劍,身穿一襲雪白紗裙,端的倩影婀娜,風姿亭亭。鼓點起,剪夢舞起小劍,似流風回雪,又似驚鴻照影。但沒舞個幾式,將軍他就叫了停,蹙眉說輕塵劍大紅色的劍穗子和鼓點的節奏不夠搭。」
小花神色木然:「將軍讓所有人都先停那兒,又讓身邊侍女現給編了十七個顏色不同、編法各異的劍穗,接著令樂師們奏起鼓樂讓剪夢一個劍穗一個劍穗挨著試,足足試了兩個時辰,最後終於選定了一個棕色的蛇行結劍穗令剪夢換上,才允許她重新登台,正式獻舞。」
小花看向成玉:「最講究的劍舞,也只是講究所選之劍的類型和所跳之舞的類型搭不搭,沒有聽說過劍穗子的顏色還要和鼓點的節奏搭一搭的。」小花一言難盡,「我雖然在上個春天裡也喜愛過連將軍,但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他是不是有病。」
成玉覺得在上個春天裡還在喜愛著連將軍,這個秋天裡已經在喜愛著一個和尚的小花,其實並沒有資格評判連三是不是有病。而逛青樓就是為了找花魁涮火鍋的自己,也沒有資格評判連三是不是有病。
但她聽完這一切後,居然有點明白連三為何如此。連三,畢竟是個挑剔的連三,在什麼事情上他都挑剔。
成玉就歪在墊子上咳了一聲,試著為連三解釋:「畢竟平安城音樂和舞蹈藝術的最高成就都在你們四大花樓里了,連三哥哥他要求絕高,動不動就要求你們重新表演,大概也只是為了能欣賞到符合他期望的歌舞罷了。」
她想起了連三曾問她會不會跳舞唱曲,再次確定了一個想法,肅然坐直了,抱著雙臂皺眉:「我想,他應該是真心熱愛歌舞藝術。」沉默了一下,她將頭偏向一邊,「見鬼了,這些我都不擅長,我最會的居然是馬頭琴。那我是不是應該去學一學?」
小花立刻恐嚇於她:「別,你要是會了,他一定會像折磨我們一樣地折磨你。」小花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她甚至打了個哆嗦,「我和連將軍一起待得最久的一次,是有天一大早他來點我唱曲,結果我有幾處沒唱好,他聽得皺眉,讓我一遍一遍改,我重唱了十五遍他才滿意,整整十五遍啊!」小花神色複雜,「他為我誤了早朝的傳言就是這樣產生的。」
聽小花將連三的風流之名澄清完畢,成玉心中一松,沒忍住翹了翹嘴角,她跪那兒低頭揉了揉鼻子,順勢用指關節將嘴角壓了下去,說了聲:「哦。」
花非霧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認真地囑咐成玉:「今天我和花主你說的話,你真的不可以告訴第二個人。」小花一臉苦澀,「要讓人知道連將軍這麼個大好男兒點了我們那麼多次,卻根本沒有碰過我們,我們是沒有辦法做人的,不用三尺白綾結果了自己,也是要跳白玉川的。」小花泫然欲泣,「你可知,世人對我們花魁的要求,是非常嚴格的。」
成玉:「……嗯。」
小花走後,成玉回憶今日同小花的交談:她先時心情不大好,因此話不多,但就算如此,感覺同小花也聊得很熱鬧很開心。
小花她一個人,就是一台戲。
她可真是個小戲精。
小戲精雖然同往常一樣不靠譜,話說著說著就忘了初衷,臨走也沒想起來她今日一說三千字是為了幫助成玉解決她的感情問題。但就是如此沒有章法的一篇言談,卻讓煩躁不安了近二十多日的成玉乍然通透。成玉感覺自己,悟了。
連三,他的確是喜歡自己的。
頓悟的體驗,非常新鮮,就像是雲霧頓開,天地一片月亮光,照得人眼裡心底都明明白白;又像是窒悶氣浪里,忽有傾盆雨落,澆得人從頭到腳都爽朗通泰。她覺得,困擾了自己這麼多天的這件事,眼下,她很明白了。
此前連三為何要躲她?
可能是因為他喜歡她,她卻一直將他當兄長,讓他生氣,故而他不願讓她知道吧。
既然不願讓她知道,為何那一夜他又親了她?
可能喜歡一個人,很難藏得住吧。
既然沒忍住親了她,那為何又叫她從此後都別再靠近他,離他遠一些?
可能當時她表現出的惶惑和懼怕,讓他認為她不能接受他,失望之下口不擇言了吧。
成玉自問自答了片刻,越想越有自信,越感覺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忍不住嘴角再次翹了起來。
她喜歡這個解釋,喜歡這樣的邏輯,喜歡那些困擾她的疑惑里藏著的是這樣的答案。因為在這二十多日對自我的窺測與探究之中,她一日比一日明白,她是喜歡連三的。
她不傻,她只是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人,因此不知道喜歡一個人該是什麼樣。但那日季明楓告訴她,當姑娘們被男子貿然唐突,當然應該感到厭惡;可無論多少次她回想起同連宋那一夜,當最初的驚惶像迷霧一般退去,回憶中她一次又一次感知到的,卻只是慌張和羞怯時,她就依稀有些察覺,也有些明白自己在想什麼。
她包下陳姣娘,想弄清楚一個人真心喜歡另一個人是什麼樣,她想知道連宋對她的心意,卻也想知道她對連宋的那些執著和依賴,應該稱之為什麼。她告訴小花,姣娘心悅的那個小書生,每每見著姣娘便會害羞臉紅,那應該就是喜歡。她甚至無師自通地知道,當姣娘那雙含情目微微瞥過來時,臉紅的小書生必定心如擂鼓。因為乾寧節那夜的花燈會中,她瞧著連三時,她就是那樣的。
那一夜,花燈的光影中,她心如擂鼓,既無措於他的靠近,又期盼著他的靠近,自己也能感覺到臉頰因羞怯而一點一點變得緋紅。而當他目不斜視與她擦肩而過時,那種如墜冰窟之感,並非只出於失落。
而今她終於明白,她是喜歡連三的,她只是有點笨,又有點遲鈍。她早該知道,為何連三於她那樣特別,為何她想成為他的獨一無二,她根本就是喜歡他,想要獨占他。到底是多麼愚蠢,才能以為這是她和連三感情好,她和他兄妹情深?她和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成筠也不見得就這樣情深了。
她和連三,他們本該是一對兩情相悅的男女,卻因她的愚蠢和遲鈍,而在彼此之間生出了這樣大的誤會。
成玉一邊穿鞋子一邊飛快衝出十花樓時梨響正好從正廳出來,見此情形本能地跟過去攔人:「郡主你罰跪還沒罰完啊,這當口要去哪裡?」
她家靈巧的小郡主卻已拍馬遠去:「顧不上了,我要趕緊去告訴連三哥哥,我們其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侶!」
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