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錦瑟無端五十弦
2024-04-29 22:13:06
作者: 十四夜
兩人一番折騰弄好吃的,卿塵端了碗粥去房裡。出於醫生的習慣,她伸手想試試那人額頭的溫度,卻又在半空中停住,一副面具隔在那裡冷冷劃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燈色輕淡,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卿塵遲疑片刻,最後還是放棄了心中那點好奇的念頭,正猶豫要不要將他叫醒,一抬眸,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中有點兒疲倦的神色,卻掩蓋不了那種天生入骨的峻冷。
卿塵和他對視片刻,心中竟升起整個人都被看透的感覺,仿佛那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令人沒有任何保留的餘地。她輕輕將眉一挑,轉身去端粥,「醒了嗎?吃點兒東西吧。」
那人閉了一下眼睛,緩緩搖頭。
「什麼都不吃不能恢復體力,對傷勢毫無益處。」卿塵勸道。
本以為還要再費些口舌才行,那人卻只停頓一下,又安靜地閉了會兒眼睛,便沒有任何異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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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塵扶他半躺起來,試了試粥的溫度,瓷勺隨著她手腕輕翻碰到碗沿,發出細微的聲響,那人看了她一會兒,淡淡道:「面具是戴給敵人看的,摘了吧。」
「嗯?」卿塵停下手中的動作,心裡揣摩著那面具之後的模樣,不知為何居然有些緊張,過了片刻方道:「那,我摘下來了。」
那人不再說話,她便伸手,輕輕將那張面具取了下來。
面具之後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面孔,因傷勢的關係不見血色,顯得略有些蒼白,漠然而淡定。沒有想像中的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但是卿塵一下愣住,仿佛在千萬年之前,曾見過這清峻的面容。
那一剎那的恍惚,讓她似乎沉淪夢中,時光流轉,墜入了未知的輪迴。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在這種奇異的情緒中靜默對視,那眼眸中無底的幽黑倒映出她的身影,一抹淡淡的清光掠過。
卿塵突然回神過來,方才那杯酒仿佛化作了烈烈熱意突然燒上臉龐,她急忙轉眸避開他的眼睛,將面具放到一邊,端過粥來。
那人沒有接,一瞬不解後卿塵暗想自己真是粗心,抱歉一笑,舀了一勺送到他唇邊。他坦然任她服侍,並未有絲毫不適,身上有種清貴的氣度,仿佛自然便該如此。
只喝了半碗粥,他便搖頭不想再喝,卿塵也沒有勉強,問道:「還有沒有別的不舒服?」
「沒有。」他不帶波瀾地回答,明明精神不濟,目光卻還是可以一直看到人的眼底心底。
「嗯。」卿塵也不再說話,屋子裡一下子很靜,一旦靜下來便沒有人打破這樣的氣氛,她覺得和他在一起語言似乎都是多餘的,待再喝了藥,不多會兒他便昏昏沉沉睡過去。
窗外月色如水,透過細竹窗欞明明暗暗灑入些花影,十一也趴在外面睡著了,卿塵卻一點兒倦意都沒有。
空曠的夜裡只有她醒著,這樣安靜地站在這裡,迷茫,甚至些許的恐懼趁著黑夜悄然滋生,她毫無目的地在銅鏡前坐下,拿起梳子理順著垂肩長發,鏡子中淡淡映出人影,異常陌生,恍然仍舊沉夢未散。
卿塵抬起頭來,漠然看向窗外,月華如練,寒照長夜,清輝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帶著無盡的幽涼深黯。
一種難言的滋味湧上心頭,纏入心腑雜草一樣蔓延生長,令人有種窒息的感覺。她很想把十一喊起來和自己說說話,免得獨自胡思亂想,可見他睡得那樣沉,又不忍心叫醒他,反而找了件薄衾給他搭在肩頭。
即便喚醒他又能說些什麼呢?或許這真的就只是個夢,一轉眼便醒過來了,從來便荒唐。
榻上的人一直睡得不很安穩,她放輕腳步走過去,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他沒有如前幾次般睜開眼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渾身入手滾燙,究竟還是燒起來了。
卿塵蹙眉站在榻前,就她以前所知的方法,原可以更加有效的一些藥品現在無處可尋,傷口的處理便不盡如人意,目前這種狀況也在意料之中。她斟酌一番,便去院中打了盆清水,又將十一找到的那壇酒取來。
夏日井水冰涼透骨,正好合用,卿塵用布巾蘸濕敷在那人額上,稍後再換下,反覆保持清涼,將浸涼了的布巾墊在他頸後和腋下後,再用酒很小心地替他擦拭身子。
這種降溫的方法簡單卻有效,就在她挽起那人衣袖時,有樣東西沿他手腕滑下。卿塵借著燭光看去,見是一道黑色晶石串珠,她立刻認出那是極其純正的黑曜石,光澤沉斂,每顆珠子上面都開了雙面彩虹眼,在寂靜的夜色深處淡淡中散發出玄亮的微光。
燭火瑩亮,卿塵腕上的碧璽串珠幽然流過七彩的光芒,她不由便想起那所謂的九轉玲瓏陣,還有神秘的巫族禁術,既然是不同的晶石一起發動了九轉玲瓏陣,那麼如果找到這九種水晶,是不是她可以就重新回去原來的地方?
這念頭讓她一陣激動,正胡思亂想,那人突然輕輕動了一下,卿塵怕他不知覺翻身動到傷口,急忙伸手壓住他的手,觸到手指時卻被他緊緊握住。卿塵一愣,試著抽了抽手,卻覺得他握得很緊,似乎在隱忍著什麼樣的痛苦,心中一軟,便沒有再動。
一邊替他換著額上的布巾,一邊亂七八糟想著發生的事情,如此折騰了半夜,天色將明時,卿塵終於撐不住趴在榻前睡去。等到醒來的時候,晨光已淡淡地灑滿四周,原來披在十一身上的薄衾不知何時罩在了自己肩頭,她的手反蓋在那人修長的指下,有種被保護的感覺。她輕輕把手抽出,再將他的手放進被中,他看起來已經退燒了,睡得很沉的樣子。
卿塵如釋重負,輕聲道:「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十一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卿塵嚇了一跳,回頭瞪他道:「幹嗎躡手躡腳,嚇死人了!」
十一倒沒有立刻反駁,反而笑笑,「昨夜辛苦你,不好意思。」
卿塵知道他連日疲憊,昨夜其實也沒睡安穩,隨口道:「唔,記著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
十一雙手抱在胸前,笑問,「怎麼還?你說。」
「我還沒想好,想好了再說,你先欠著。」卿塵道。
「行,便是欠你的,」十一爽快地道,「這樣難得的機會可不要隨便用,我輕易不答應別人要求。」
卿塵鳳眸斜飛,一臉的不以為然,「自大狂。」
十一哈哈一笑,道:「我去外面看看,順便弄點野味回來。」
「好啊,」卿塵對這附近的環境也是好奇,便道,「我和你一起去。」
十一搖頭,做個拜託的手勢,指了指榻上。
卿塵回頭看去,挑挑眉梢,接著明眸一轉,道:「兩個要求。」
「趁火打劫。」十一低聲道,卻並不推辭,「只要四哥無恙,區區兩個要求又算什麼?」
卿塵原本只是跟他玩笑,見他竟是一口答應,不由抿唇笑道:「哈,去吧,這裡有我。」
十一露出個爽朗笑臉,轉身離開。
卿塵透過窗子目送他遠去,竹屋依山而建,半隱於茂林修竹,夏日山風微涼,外面一碧如洗的天色,陽光似金,淡淡鋪瀉長空。
她站在窗前伸出手去,仿佛想握住那一絲穿窗而入流動的光,那光芒落入眸心,有一點刺痛。
就連陽光,都感覺如此陌生。
她輕嘆一聲,百無聊賴地坐到案旁,隨手撥了一下那張古琴,琴弦悠長顫於指尖,發出似有似無的細微的聲音。這琴和她以前學過的琴並不相同,那些奇異的記憶卻仿若潮水一般,再次衝上心頭,兩廂交錯,仿佛融合一個新的自己,她一時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彈法。一首曲子撥弄下來,再彈一遍便流暢許多,第三遍越發得心應手。
琴弦通透的聲音雖淡,卻令繁複的心情沉靜下來,一曲終了,她輕輕壓著琴弦出神,突然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商音往角音時再慢些,會更好。」
卿塵意外回頭,見那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正靠在榻上聽她彈琴。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站起來道。
「什麼曲子?」他不答她的話,反而問道。
卿塵微微一笑,「隨手撥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問,只淡淡道:「有些煙雨飄搖,笑傲人世的意趣。」
卿塵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聽出曲中之意,想來也是通曉音律。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簫相和該不錯,可以一試。」
「你會吹簫?」
「會。」
一時間,兩人似乎再無話說,一個靜靜地躺著,一個靜靜地站著。
卿塵覺得和這人在一起總是特別安靜,不像和十一,可以隨性地鬥嘴說笑。不過就連十一對著他都一副認真的模樣,不是人變得安靜,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會自然而然地靜下來。他身上似乎有種奇怪的氣質,一點兒淡然的清寂,一點兒峻冷的高貴,讓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鬧。
她自顧自地想著,無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帶著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當她回望之時,卻只見無盡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唯有他吞噬別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經不住再這麼看下去,卿塵轉回琴邊,隨口道:「你若不嫌吵,不如就聽我練琴?」
「佳人撫琴,豈會嫌吵。」那人道,看起來精神尚好。
卿塵坐在琴前,淡淡思緒記憶沿著陽光流入指尖,一絲絲若即若離的縠波,慢慢沉澱成清泉靜水,與琴間明澈的光陰相映相融。她隨手輕撥絲弦,抬頭看向窗外,緩緩理韻,一聲悠揚的琴音應手而起。
曲調低緩,沉遠平曠。
「數盡江湖千萬峰,無極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風。魔道崎嶇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淺聲低唱,平川策馬,天高地廣,如吟如訴漸漸鋪展。
忽而,原本平緩廣闊的弦下隱隱生出金戈劍影,氣勢逼人,「勢似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出鞘追元兇……」
霸氣正濃,卻化作繞指絲柔,隨著她清緩的嗓音透出深情無限,「也有情深處,何必相約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將相本無種……」
柔情過後,風起雲湧,琴音再變,豪情隨歌而起,「好男兒莫錯過青春,看風雲再變,彩雲飛揚!」
曲終弦收,餘音裊裊,輕繞在窗前明淡的陽光中,浮沉微動,悠悠散去,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時間四周寂然無聲。
卻聽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著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進來。
卿塵看他提著魚湊到琴前,魚的腥氣和滑滑膩膩的感覺就在近旁,忙起身躲開,「快拿走!」
十一故意將魚拎高,笑道:「一條魚,怕什麼?」
卿塵道:「死掉的魚多噁心,這就是你的野味啊?」
「哎?」十一道,「這魚可是活的。」說罷還特意將手中的魚晃了晃,那魚吃痛,越發掙紮起來。
「魚離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塵急忙閃開,求助似的看了看榻上的人。
那人淡淡道:「十一弟。」
十一聽那人說話,便不再嚇卿塵,一聳肩,「算了,有四哥護著你。剛才琴是你彈的?」
「是啊。」卿塵道。
「不錯,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十一道,「『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這句寫得好。」
卿塵笑了一笑,微微嘆息,「人生命運各不同,所以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沒有什麼是命定的。」
她說這話時神情略有異樣,榻上那人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她的臉龐,十一卻在她眼中一停,突然道:「喂,會做魚嗎?」
他的笑容如此明朗,仿佛可以將一切不快融化,卿塵抬頭,怔了一怔,而後揚唇道:「我會吃魚。」
十一朗聲笑道:「那麻煩了,我也只會吃魚,做的魚能不能吃可不知道。」
卿塵打量他道:「我看夠嗆。」
十一道:「彼此彼此。」
卿塵道:「不然……我們烤了它?後院現成的香料。」
「哈,好主意!」十一立刻贊同,「四哥你先休息一會兒,走了,來幫忙!」
卿塵回頭看了看那人,笑著隨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