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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萬般方寸

2024-04-29 22:11:26 作者: 尤四姐

  布舍人形容淡淡的,在晚霞里仰著頭,看著布暖從輦上縱下來。

  他不是個嚴父,只這一個女兒,捨不得苛責。更多時候會講講大道理,她一般也都聽。其實今天她和容與在一起他很惱火,換作布夫人可能已經發作了。但是怎麼辦呢,他不是個能拉下臉來的人。女兒面上是這樣,至於容與,他心裡一直很喜歡這個小舅子。只可惜發生過了這樣的事,現在再也喜歡不了了。

  他恨起來和布夫人抱怨,左不過咬牙切齒的跺腳「造孽啊」,算是發泄了他的憤慨。他甚至想,為什麼是這種長幼輩的關係呢!如果是個表兄妹多好,大家都不必傷筋動骨。無奈是眼下這種情況,他為了保護布暖,也不惜戰上一戰了。

  他板著臉瞟了眼女兒,「上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

  

  布暖低著頭囁嚅:「逛去了。」

  「逛?逛了這半晌?」他不由拔高了聲線,轉頭想想孩子大了,總要留她三分顏面,便緩了緩聲氣道,「我也不說你,下次自省就是了。你先進去吧!」

  阿耶沒有請舅舅進府的打算,郎舅見面雖未劍拔弩張,氣氛也不算融洽,總是冷冷的樣子。布暖應了聲,腳下挪動幾步,想起來了忙作勢補充,「我在半道上遇著舅舅的,多謝舅舅送我回來。」

  容與沖她抿嘴一笑,「舉手之勞罷了。」

  布舍人自認為不是傻子,他們這麼一唱一和,他就真會相信麼?他不耐煩的朝她揮了幾下手打發她回去,見她被園裡僕婦迎進了門,方才勉強對容與抱了下拳,「天色晚了,愚兄就不請你進去坐了。日後若見了暖兒,請繞開她十步遠。裡頭緣故不便多說,橫豎大家各安天命。今天的事也別叫你姐姐知道,省得回頭再鬧,大家臉上不好看。」

  這是事發之後容與第一次面對布如蔭,心裡雖愧疚,但卻吃定了布如蔭的脾氣。就算在他面前露了口風也不怕,真要聲張起來,對他未嘗不是好事。他早不耐煩這種藏頭露尾的日子,他愛一個人,愛了便愛了,世俗早不在他眼裡。倘或還有忌諱,就不會把車駕到載止門前來。

  他微躬了躬身,「姐夫,前頭的事說一千道一萬,錯全在我。你們怪我恨我都在情理之中,但我對她的心,是千真萬確的。」

  布舍人聽了這話有點受驚,這口氣哪裡像要撒手的樣子!莫非還有情麼?這還了得!他粗魯地打斷他,「過去的事,過去便罷。已然有了新開始,舊傷疤何苦再去揭!揭開了血淋淋的,對誰都不好。你是聰明人,年紀比我輕,風浪比我經歷得多,這點都看不開麼?難得我家暖兒有這樣的造化,你就發發善心成全她一次吧!她夠難的了,你把她害成這樣,還嫌不夠麼?」

  「所以我要彌補她。」他說,「我愛她,該是她的,我一分一厘都不會短她。」

  布舍人狠狠噎了一口,「你愛她?你這是在害她!」他緩過氣來怔愣愣看著他,「這麼說,你還要繼續下去,拖著她一道下地獄麼?我們姓布的欠了你什麼,你這樣不依不饒地揪著不放?既這麼,我拼著辭了這官,帶她們母女離開長安,離你遠遠的,這總可以了吧!」

  他躁得漲紅了臉,容與嘆息著勸慰,「姐夫息怒,快別說負氣話。就算辭了官,你們兩個車輪,能跑得過我幾十萬鐵蹄?」

  這是明目張胆的威脅麼?布舍人顫著手指他,「沈容與,你欺人太甚!」

  「容與不敢。」他深深作一揖,「我和她原本兩情相悅,如今她忘了,我只求姐夫成全。」

  布舍人啐了一口,「無恥之尤!你竟好意思說這話?你是她什麼人?是她嫡親的娘舅!便宜叫你占了去,你愈發得寸進尺了?仔細我公堂上告你,叫你落個身敗名裂!」

  他笑了笑,「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告與不告,全憑姐夫的意思。」

  布舍人悲哀地意識到他是志在必得的了,自己是個文人,射不得箭也舞不得刀,拿什麼來抵抗呢!束手無策,難道眼看著布暖的一輩子毀在他手裡嗎?他撐著院牆乏累道:「她都已經忘了,你為什麼不能像她一樣!你偏要和她在一起,將來無非落個過街老鼠的下場,又何苦來!」

  他臉上有堅忍之色,背著手道:「我們原說好到關外去的,誰知中間出了岔子……如今我有萬全的準備,不會叫她受半點委屈。」

  布舍人卻冷笑起來,「你眼下說得再好有什麼用?你忘了她為什麼昏睡四個月,若是她能想起來,該是怎麼樣看待你這個舅父?」

  他果然頓了頓,「這裡頭有蹊蹺,孩子到底為什麼夭折的,我正著人嚴查,自會給她一個交代。」

  布舍人簡直恨極了他,好好的閨女沒出閣就懷了孕,他是始作俑者!對布家來說這樣恥辱的一件事,他倒有臉孩子長孩子短的,這不是戳人痛處麼!他不想同他理論,因為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話到此為止,以後不必再提。」他拂袖道,「不早了,請回吧!慢走,不送!」

  布舍人自己覺得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這世道真是變了,明明他占著理,氣勢矮人家一截不算,連帶著像理虧了似的。

  他窩了一肚子火,反剪著雙臂進二進院。走到門口見布暖在窗前拆撐杆,踮著腳,纖細的身姿在晚霞里伸展。他徒然心酸不已,要是早知道走到今天這步,當初情願送她進敬節堂去。弄得她受這麼多苦,那邊的人是權大勢大的,又不依不饒,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麼應對呢?那沈容與到底長了怎樣一副黑心肝,對待自己家裡人也這麼不擇手段,實在使人寒心透頂。

  這是要把姓布的往死路上逼麼!他的女兒他保護不了,像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他無比挫敗。

  布暖回身看見他,迎道:「阿耶來了?進屋裡坐吧!」

  布舍人嗯了聲,「你忙什麼呢?」

  她回到高案前整理經文,笑道:「過會子沐了浴,要跟維玉她們做晚課。」又察言觀色地覷他,「府里人都派出去尋我了,連水都沒人燒了。阿耶生氣麼?是我做錯了事……」

  布舍人無奈看她,「你認錯倒認得快,以往怎麼教你的?哪朝哪代的姑娘家好一個人出門的?所幸遇見了你舅舅,若是外頭撞著壞人,你如何自保?」他不知道容與可曾和她說過什麼,不好直問,只能旁敲側擊著,「巧倒是巧,你何時遇著你舅舅的?」

  布暖搪塞著:「在西市口遇上的,阿耶問這做什麼?」

  他垂下眼吹了吹杯里的茶沫子,「也沒什麼,單是要囑咐你,舅舅是做大官的,和咱們不同路數,還是遠著點好。況且又年輕,底下人都瞧著。萬一哪裡失了體統,各自臉面要緊,記住了嗎?」

  布暖唯有諾諾稱是,還好阿耶不像阿娘那麼囉噪,也不會追根究底地盤問,否則定是漏洞百出要穿幫的。

  布舍人嘆了口氣,知女莫若父,她那點抖機靈的小心眼他會看不透麼?他是裝糊塗,怕原本沒什麼,追問起來反而惹她起疑。容與今天既然當他的面把話說清了,那暖兒的婚事就不能再拖延下去。早些和藍家完了婚,生米做成熟飯,他總不能搶別人的妻室吧!

  布暖不知她阿耶在想那些,撫著地藏經褚黃的封皮道:「阿娘讓我念經超度亡魂,超度的到底是哪個?難道是那位賀蘭國公麼?」

  布舍人原先腆著的肚子縮進去一些,茫茫唔了聲。其實當然知道要超度的是誰,無非是她那個沒能出世的孩子。其實不光是超度,也有做功德贖罪的用意。年輕女孩家,保不住孩子小產是折壽損陰騭的事。孩子陰靈不度化便走不遠,少不得作祟留戀母親,久而久之就要害人。這裡頭因果他沒法子和她細說,恰巧她說起賀蘭,遂順口應了。

  布暖古怪道:「這人是阿耶的朋友麼?」

  布舍人道:「不是,是你的朋友,也是你和藍笙的大媒。」

  她印象全無,橫豎鬧不清,既然是她的朋友,念起來用些心思便是了。

  「你先頭不在,藍笙來尋過你,也說起你們的婚事。」他慢慢道,「等你母親回來咱們好好議議,你也不小了,這門婚延挨了這麼久,再拖下去對不住人家了。」

  她悶著不說話,要不是阿耶提起,她真忘了有這樁事了。以前許給夏家是盲婚,她也不聞不問的,差一步就嫁過門去了。可現在卻生出點牴觸的情緒來,她知道不應該,然而違背不了自己的心。

  「不是一直沒提起的麼,怎麼一下子又這麼急?」

  猜都猜得出來的,藍笙又不是井底蛙。他是場面上走動的人,容與有點風吹草動,他必定極關注。說不定他們今日見面,他那裡已經得著消息了吧!經過年前那一連串的事,人人成了驚弓之鳥,脆弱的神經再經不住半點彈撥了。所以完婚就完婚吧,早些塵埃落定,大家提著的心才能落下來。

  他佯裝不滿,「人家不提,你就可以得過且過麼?就像欠了人債似的,不還了你能安心?咱們這一房,從沒有受人恩惠不思回報的,你打算做這第一人?」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她有些生受不住。思來想去只得推諉著,「等阿娘回來再說吧!」

  布舍人點了點頭起身,「明兒好好在家待著,我囑咐過下人,誰敢放你出去就問誰的罪。你是大家閨秀,做出點矜貴的做派來,別叫人背後說閒話。」

  她不敢有疑義,恭恭敬敬將阿耶送出門。站在廊子上不住哀嘆起來,明天是要爽約了。不知舅舅怎麼個生氣法,再看見她會不會活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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