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誰同醉
2024-04-29 22:10:08
作者: 尤四姐
沒有試過從晌午喝到傍晚,這樣生死兩重的極端。酩酊大醉,喝到不省人事,忘了自己是誰,於是就快哉樂哉了。
知閒推開門,還沒進屋子就聞見了沖天的酒味兒。空罈子滾得到處都是,她甚至要懷疑他把沈府所有窖藏的珍釀都喝光了。
她苦笑著看她足尖前滴溜溜打轉的汾酒壺,滿牆的祖宗畫像,供桌前是個席地而坐的醉鬼。他沈大將軍何時何地都是謹慎的,國喪期間不得飲酒,他外頭買醉不成,就躲到小祠堂來。沈府是個很大的宅子,雖然沒在坊牆上開門建戶,但要尋一個人,也不是那麼便當的。
她逮住了汀州,軟硬兼施才問出他的下落。她想他大概真的是要瘋了,他是個極守規矩的人,若要進祠堂祭拜,必先沐浴更衣,何嘗有過這樣的先例!如今倒好,什麼都顧不得了,連祖宗也不怕驚動了!
她齒冷不已,似乎沒有什麼能表達她的憤怒。這屋子裡本來就陰寒,她一開門,將將要落山的太陽斜射進來,恰巧照在他的臉上。他抬手去遮,她卻恨不得這點陽光能照亮他的靈魂,喚醒他的理智。
「你竟有臉跑到這裡來!」她走過去居高臨下乜著他,「叫祖宗看看你這不孝的子孫,如何給列祖列宗蒙塵?」
他酒量是不錯的,這幾年官場上摸爬滾打,應酬的功夫學得很地道。她在他面前呼喝,他本能地反感,別開臉道:「你來做什麼?我的事不要你管,你給我出去!」
知閒吊起了嘴角,「你當我願意來麼?姨母才剛還問,怎麼到處尋不見你。她若是知道你跑到祠堂酗酒,看她是個什麼反應!」
他不說話,靠著一面台柱閉上了眼。他真是個錦繡奪目的人,即便落拓得像個花子,照舊瑕不掩瑜。只可惜他不愛她,否則少走多少彎路!老天總是看不得人圓滿,各處都足了,就讓人在情路上坎坷。世上這麼多奇悲的事,她也落進了泥沼里。原先她多讓人羨慕啊,簡直是走在雲端上!可是現在摔下來,敗得可悲可笑。他不肯娶她,連婚期都定不下來。她就這麼幹耗著,折損生命,蹉跎青春。
「容與,你快些清明起來吧!」她抽泣了下,「這一家子都倚仗你,你怎麼能自掘墳墓,把所有人都帶累進去!你不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麼?你不心疼我不要緊,老夫人呢?你要叫她老人家晚年動盪,因為你抬不起頭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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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了,失魂落魄地笑,「我叫她抬不起頭來?其實我只是個庶子,卻為什麼要擔負這麼多?我做得不夠好嗎?我掙來這萬人景仰的功名,為了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轉過身一個一個神位看過去,一個一個拿手點著,「太太祖,前朝時候是什麼出身?落了三次榜,最後弄得打魚為生,就是個窮措大!太祖,照舊的未建寸功,碌碌一生,走雞鬥狗之輩!祖父,七品的小令,做文書,做筆錄,寫了一輩子的字,連家小都養不活!」他在知閒目瞪口呆中轉到老太爺靈前,拱拱手道,「父親算個英雄,少年得志,打出了沈家的江山,兒子佩服你!可你也有不好,為什麼不能守著嫡母過一生?為什麼要納妾娶偏房?若非如此,哪裡會有我?不生我,我就不會有目下的痛苦……」
知閒大驚失色,「你真是病得不輕!你數落祖宗的不是,不怕天打雷劈麼!」
他狠狠揮了揮衣袖,「天打雷劈?我不怕!我不怕死,我如今比死好得了多少?」
她明白了,因為布暖在外置了宅子,叫他牽腸掛肚,痛徹心扉麼?她掩面哭不可扼,他把她置於各地?放著未過門的妻子不聞不問,一心只想著外甥女。昨日她雖沒有親見他,但聽聞他弄得一身濕回來。想來是在那裡受了什麼委屈,今天就大肆發作起來。
她嗚咽著,「你可對得起我?我對你一片情,在你這裡全歸作塵土了麼?你為她生為她死,可曾想起我?真是屈死人了,你這個糊塗蟲!」
他轉過身哀傷地看著她,「知閒,咱們兄妹一場,什麼不好說呢?我原想同你成親的……你為什麼偏鬧那出?」他長嘆,「你恨我,我無話可說。不要等我了,再等下去也是枉然。」
她像個判了死刑的囚徒,已然到了窮途末路,反倒不哭了。倔強地抿著嘴,臉上是強行擠出來的冷淡神氣。她知道和一個酒醉的人說不出頭腦來,索性閉了嘴,全當他是醉話胡話。
但她仍舊無法靠近他,即使他渾渾噩噩,踉踉蹌蹌,那點驕傲和疏離還是在。仿佛隔著山河湖海,她使盡了力氣撞不進他的世界。她只好出門去,惡聲惡氣呵斥汀州:「你是死人麼?還在喘著氣麼?就由得他在祠堂里撒酒瘋?看叫老夫人知道了剝你的皮!還不快摻他回竹枝館!」
汀州心裡看輕她,覺得她拿著雞毛當令箭。容與的脾氣向來不許下人逾矩,沒她發號施令,他還當真不敢自作主張呢!如此正好,頂著她的名頭,若萬一怪罪,他也好有推脫。
他去扶人的時候,容與卻並不領情,推開他道:「我自己走。」言罷歪歪斜斜出門去,腳下拌著蒜,一路走到彌濟橋前。老例兒倒是沒忘,回頭對身後的人豎起了一根手指,「楚河漢界……閒人止步!」
知閒無法,站住了腳道:「讓汀州送你過水廊,你這模樣怎麼走?跌進湖裡怎麼好!」
他仰天一笑,「你只道我醉了?告訴你,世人皆醉我獨醒……我明白得很,不勞費心。」
知閒站在甬道上,看他打著酒嗝晃晃悠悠走遠了。突然辛酸鋪天蓋地湧上來,她蹲下來,抱著膝頭失聲痛哭。
他和布暖是兩情相悅的,自己那麼多餘。她僅僅是憑藉著對他們的譴責而自詡正義地存在著,說到底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沒有愛情,失了臉面和尊嚴,更沒有任何未來可言。她活著,目標和意義到底是什麼?不死心不屈服著,他不娶她,她就一個人這樣堅持著麼?
她開始計較,老夫人到現在還不知情,她是否應該同她交底?他們給她帶來這麼深重的災難,她為什麼還要替他們保守秘密?只是退一步想,讓老夫人知道,容與定然恨死她,這門婚便徹底無望了。她真的撂得開手麼?真的對容與一點期待都沒有了麼?
她哭得恍恍惚惚,邊上的汀州圍著她團團轉,又不好扶她,急得滿頭汗。拿襴袖嘩嘩地扇著,躬著背懇求:「娘子噯……快別這樣……」
最後她身邊的人來了,方連哄帶騙地摻起來。她別過臉看竹枝館方向,那個她日夜眺望的地方。水中央的,孤立起來的世界。他本來是個如此超脫的人,愛上了自己的外甥女,註定是個悲劇。
她一步三回頭地去了,汀州才鬆口氣,海棠甬道那頭慢慢挪過來一個身影。穿著珍珠白的襴裙,兩襠上繡著墨綠的寬鑲。只拿一支銀笄挽著雲髻,卻是步步生蓮的婉轉美態。
「呀,是娘子來了!」汀州或多或少知道了些她和郎主的事,除了一聲嘆息,也沒別的可說的。兩個齊全人相互吸引原本無可厚非,只可惜生在一家。若還不加以克制,最後不知是怎樣下場。
她蹙眉顧盼,那種猶豫不決的樣子竟然都是美的!低聲道:「舅舅在竹枝館麼?」
汀州忙點頭,「在的,才剛回來。先頭吃醉了酒,糊裡糊塗地說了好些不著邊際的話。這會兒又不叫我上去,不知道可洗漱了。」他試探道,「要不然娘子替小人去瞧瞧?我看郎主心情煩悶得很,要是見到娘子,定是什麼不快活都忘了。」
她遲疑著,絞著手指道:「我自作主張地去了,怕他不歡喜……」
汀州嗓子裡蹦出「啃啃」兩聲,「娘子切不要妄自菲薄,郎主對您……斷沒有這一說。」又道,「娘子來找郎君是有話吧?快著,知閒娘子才走。您腳下加緊些,趁她還沒上樓,她瞧不見您。」
布暖甚感激他,對他點頭一笑,牽起裙角便上水榭。腳底下的木料踏上去空空地響,她做賊似的一路飛奔,滿心只念著他。日頭還在天上就喝醉了酒,怎麼能叫人放心!
她從秀那裡問出了原委,自己真是羞愧萬分。那時候神志不清,想一出是一出,幸而藍笙善性,沒有將錯就錯。可終究叫容與落了眼,他現在定是憤懣的,也許還鄙夷她……她腳下慢了些,越接近那座湖心亭,心裡越是沒底。只怕他連看都不願看她一眼,若是拿她當個笑話,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屋角的桅杆頂上吊著個燈籠,在晚風裡吱扭吱扭地搖擺。最後的一抹霞倒映在湖面上,一漾一漾地泛著橙紅的波光。朝遠處看,漸漸已經看不真切了。
她站在檻外,進退維谷著。撤回去不甘心,邁進去,又有些心虛。
「你要在那裡磨蹭到什麼時候?」那個低沉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抬頭看,他就在門後。睨著眼,兩頰酡紅,似乎少了平時的警敏,但仍舊氣勢懾人。
她再積糊不成了,只得鼓起了勇氣挪進屋裡去。
他背靠著欞子,面無表情的樣子像個門神。她立在地當中只覺侷促,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姿勢,像是怎麼站著都不合適。
他半晌才開口:「你來幹什麼?」
她愈發不安了,疑心他是不是不大歡迎她,因此更加昏亂而迷惘。拿手攏攏頭髮,在他眼裡竟成了搔首弄姿。她囁嚅著:「你留話說我母親……」
他陰冷地笑,沒有這個謊話還騙不來她呢!雖然他已經記不起來為什麼要這麼做,但至少她現在在他面前,沒有隔著綃紗的檻窗,也不是像在演皮影戲。
她長了張天真和悅的面孔,永遠都是一副無辜的表情。他有種想要掐死她撕碎她的衝動。她把他害得這麼慘,臉上居然沒有痛苦!
他抬了抬下巴,「把鞋脫了,上席墊。」
她有些疑惑,卻也照做了。心裡忖度著,他說話尚且還有條理,想是醉得不算厲害吧!
可是他反手關上了門,一雙眼睛只管盯著她看。這叫她發了慌,心裡突突直跳起來……